第101章
到最后,已经快到坡脚的老人吼道:“徐凤年,有本事就死在我后头!你小子记住了,到时候别忘了给爷爷我弄点好酒好肉!” 第835章 等到老人一人双骑消失在视野,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甲字凉马飞速狂奔而至,翻身上马。 一起前往新城的路上,徐偃兵看见徐凤年忧心忡忡,忍不住问道:“有大麻烦?” 徐凤年苦笑道:“也不算,只是有些事情出人意料,顾剑棠和陈芝豹那边都可能会有新的变数。” 徐偃兵有些愧疚道:“当时在太安城,一来陈芝豹不愿意死战,二来我本身也不敢全心全意逼迫他死战一场,早知如此,我应该在那里就跟他分出胜负的。” 徐偃兵所谓的胜负,当然就是生死。 徐凤年转头无奈道:“徐叔叔,你这么说,可就真矫情了啊。” 徐偃兵默不作声。 徐凤年轻声道:“我想来想去,改变两辽局势的变数,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蓟州袁庭山的反水,如果是真的,这条疯狗真是太走火入魔了,那可是连两个媳妇和两个老丈人的生死荣辱,都不管不顾了。” 徐偃兵没有任何匪夷所思的脸色,平静道:“这种墙头草,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徐凤年点了点头,“真应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句话,总有一些人,能做出一些让你无法想象的事情。” 徐偃兵问道:“我去蓟州宰了他?” 徐凤年摇头笑道:“不用,他不自己求死,韩芳和杨虎臣作为副将,反而不容易上位。等他事败逃亡,我也许会亲自送他一程。” 两骑离着新城还有几里路的时候,数骑扬尘而至。 其中有上阴学宫的丧家犬刘文豹,这位百无一用了大半辈子的读书人,投靠徐凤年后先后去了太安城和清凉山,最后被安插在西域那座城,有拂水房做靠山,在盘根交错的势力中很快脱颖而出,一开始刘文豹只是为曹嵬万骑作掩护,以及方便暗中联络那位烂陀山六珠菩萨,谁都没有想到青苍城一战,凉莽双方压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刘文豹在这其中-功不可没,如今这名老书生已经是流州新设临谣郡的太守,满身风尘仆仆,却满脸春风得意。 没能如预期设想那般率领万余骑军直插北莽南朝腹地的曹嵬,脸色就差了许多,而且这一万精锐骑军在青苍城外战损颇多,前不久跟流州将军寇江淮以及龙象军争抢兵源,也闹得很不愉快。 还有个英气勃勃的美艳妇人,正是那位名动西域的寡妇,司马家族的柴夫人柴冬笛,当时徐凤年在针对司马家族的动乱中施予援手,帮助她和家族躲过一劫,然后驰援青苍城一役,除去作为主力增援的烂陀山僧兵,她和刘文豹一起拉拢起了不容小觑的将近三千骑军,一半是被司马家族紧急收拢起来的势力,一半是被这位柴夫人以真金白银诱惑的强悍马贼。这支兵马正面作战当然不值一提,但是在收尾战事中,表现颇为出彩,而且这支骑军的战功赏银,这位柴夫人都以家族名义包圆了,没有让北凉边军和流州方面掏出一文钱。 当时在城内,徐凤年与拓拔菩萨大战在即,她承诺只要徐凤年出手帮助司马家族稳住局势,那么她和家族就会尽力为北凉出力死战一次。大概徐凤年和柴冬笛都没有想到,需要她这么快就兑现承诺,而徐凤年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真的就亲自带人出战了。 一诺千金。 这四个字,没有半点水分。 侠,女子也做得。 侠气,女子也不少。 此时重逢,不等徐凤年开口,曹嵬就板着脸问道:“王爷,你让我回流州打那一仗,我曹嵬没二话,但是我麾下现在一万精骑,只剩下不到半数了,你给句准话,啥时候补齐?!” 徐凤年笑问道:“不到半数?要不然我去瞅瞅,少几人,我就亲自让凉州边军帮你补充几人?” 曹嵬突然笑逐颜开道:“哪能麻烦王爷啊,不能,绝对不能,现在边军好几支铁骑都零零落落,我曹嵬也不是不识大局的那种人,给我四千骑就够了,只要四千骑!” 徐凤年没好气道:“流州三镇里的临谣军镇以后归你管辖,同时关外左骑军只能抽调给你两千骑,西域僧兵也能给你两千,负责一同协助驻守临谣,至于你接下来能在流州拉起多少骑军,看你自己的本事,但是我只给你一万五千骑的兵饷粮草,更多就靠你自己解决。” 看到曹嵬还要讨价还价,徐凤年冷笑道:“两千左骑军还想不想要了?” 曹嵬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赶紧伸出手掌抹嘴,竭力掩饰自己的狂喜。两千左骑军和两千僧兵整整四千人不说,尤其是还有在流州境内无上限的招兵权,这个就太诱人了! 徐凤年对刘文豹点了点头,然后望向那位柴夫人,“这次司马家族对青苍城攻守战施予援手,我北凉感激不尽。” 柴夫人嫣然一笑,伸手理了理鬓角,风韵流淌,柔声道:“比不得王爷的北凉铁骑,有再多银子也买不来,我们西域人人皆是亡命之徒,只要价格公道,就都卖得出买得起。恰好司马家族在西域扎根数代人,银子数目还算可观,但是这次我们出力出银子,算是报答过了王爷当初的仗义相助,互不相欠,这么算,王爷有没有意见?” 徐凤年笑道:“当然没有意见,其实是我占了便宜的。” 曹嵬看了眼风流倜傥的北凉王,又看了看风韵犹存的柴夫人,小声嘀咕道:“占啥便宜了?哪里占的?” 刘文豹咳嗽一声,转头看风景。 柴夫人俏脸微红。 徐凤年冷笑道:“曹嵬,两千僧兵没了!没得商量!” 曹嵬滚落下马,抱住徐凤年的一条大腿泫然欲泣道:“王爷,你和柴夫人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我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啊……” 徐凤年恼羞成怒道:“两千左骑军也没有了!” 曹嵬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世道不公啊!”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滚蛋!去跟左骑军大帐何仲忽那边要两千人马!” 曹嵬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惊人速度爬起身,翻身上马,拨转马头,狂奔而去,消失不见。 刘文豹小心翼翼问道:“王爷,那卑职也先回了?” 徐凤年怒道:“一起滚吧!” 徐凤年本意是想着身边好歹剩下个徐偃兵,就谈不上孤男寡女了。 不料徐偃兵夹了夹马腹,缓缓擦肩而过,不轻不重撂下一句,“王爷请放心,我也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徐凤年一脸目瞪口呆,柴夫人眉眼弯弯,笑意吟吟。 徐凤年无奈道:“没一个厚道人。” 不同于曹嵬等人在场时的故意看笑话,现在柴夫人已经收敛了笑意,她眼神清澈沉声道:“王爷,我有一事相求,就是有没有可让让我们司马家族,带兵进驻流州最西边的凤翔军镇,最好是能够有个一镇副将的官身。” 徐凤年惊讶问道:“柴夫人,不后悔?这可就是跟北凉绑在一起了,以后若是北凉战败,司马家族就彻底没有回旋余地了。” 柴夫人点了点头,神色坚定。 徐凤年好奇问道:“为什么?” 柴夫人突然笑了,反问道:“王爷觉得呢?” 徐凤年打趣道:“总不是柴夫人贪图本人的美貌吧?” 柴夫人愣了愣,然后眯眼妩媚笑道:“王爷,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吗?就不怕我喊人吗?那位扈从可离得不算远?相信暗处也会有死士护驾的吧?” 徐凤年脸色如常,微笑道:“柴夫人就不要调侃我了,说正经的。” 柴夫人微微歪着脑袋,不似已为人母的少妇,反倒像个孩子气的豆蔻少女,更厉害的是她这种姿态,非但不给人丝毫恶感,反而有种奇特的魅力诱惑。 徐凤年率先骑马缓行,轻声道:“如果说柴夫人是赌我北凉大获全胜,好让司马家族以功臣身份,更早在未来的北凉,或者说离阳王朝占据一席之地,那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柴夫人,不用你押注,不用拉上整个家族靠近这张杀机四伏的赌桌,如果真有战事落幕的那一天,我肯定不会亏待司马家族。不管怎么说,我都记得那里有个倔强的小女孩,割破自己的手,只为了要我徐凤年签下名字……” 说到这里,徐凤年转头对并驾齐驱的柴夫人开心笑道:“有些得意,我不好跟那帮北凉男人说什么,省得他们心理不平衡,就像曹嵬,我长得比他英俊,武功比他好,关键是个子也比他高,要是再刺激他的话,就显得太不厚道了。但是在柴夫人是女子,就但说无妨了。” 柴夫人柔声道:“王爷真不把柴冬笛当外人呀。” 徐凤年举起双手,苦兮兮求饶道:“柴夫人,你就放过我吧。” 柴夫人在马背上捧腹大笑。 徐凤年的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瞥了一下那边。 峰峦起伏啊。 徐凤年其实心无杂念,有些追思,有些枉然。 柴夫人突然挺起腰杆,望向新城那边,呢喃道:“我孤注一掷,想要为司马家族谋取一份官身,当然不假,谁不想着自己的家族能够世代簪缨?我柴冬笛只是个柴米油盐的妇人,但也读过书,眼光比起寻常乡野妇人总归是稍稍长远一些的,既然嫁入了司马家族,就想着能够对得起司马家族,王爷说过,不光是北凉,也许以后的西域,也会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处处有私塾有读书声,家家有安享晚年的老人,户户有安心相夫教子的女子。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啊。就算想一想,也是能让人开心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 柴夫人突然笑了,眨了眨眼眸,转头俏皮道:“我是个姿色……还过得去的女子,不管对王爷怎么想,都还是想着能让男子喜欢的,尤其是那种不是一眼见着我就想着饿虎扑羊的男子,如果他时时刻刻正人君子,心里头,会失落的。就像王爷说有些得意,只能与某些女子说,我这些很不守妇道的言语,也只能跟王爷说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年轻时,醉酒鞭名马,是一心想着如何故作豪迈。 真正成熟以后,其实很多时候便是独上层楼了。 身边无人,独上层楼。 柴夫人看着年轻藩王的侧脸,轻轻问道:“北莽还会再次以举国之力攻打北凉?”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原本是这样,但是现在北莽有内乱迹象,慕容耶律两个姓氏有可能分裂,当然,我也会尽量推波助澜。只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我也不能对其抱以希望,只能万事做最坏的打算,顾剑棠先前主动出击,极有可能就是看到了这个蛛丝马迹,唯恐耶律姓氏占据北莽朝堂,然后将两辽视为大军南下的突破口。否则以顾剑棠的脾性,是绝对不会出手这么快的。柴夫人,这些话,你听过就听过了,不要对外说。” 柴夫人点头道:“这是当然,我知晓这其中的轻重厉害。” 徐凤年提起马鞭,遥遥指了指北方,脸色沉重道:“虎头城被董卓攻陷后,毁去大半,更重要的是北莽各路大军撤回远处后,但是这位南院大王的十数万董家私军和拓拔菩萨的精锐骑军联手,依旧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就是防止我北凉全力修缮虎头城,下场凉莽大战一旦发生,以虎头城和龙眼儿平原为中心的拉锯战,注定会很惨烈,甚至不输青苍城。然后是怀阳关为核心的重冢柳芽茯苓一线,接下来是何仲忽的左骑军,会真正全军投入战场,死守新城北方地带。比起先前的三线作战,接下来北莽不会分心幽州葫芦口,北凉已经用那些京观和杨元赞等人的头,证明在那处战场,北莽进得来出不去,如此一来,不但凉州关外硝烟四起,整条流州防线也要承担起很重的担子,当然,幽州燕文鸾大将军和新任骑军主将郁鸾刀都会转入凉州,一样会让北莽大军处处不痛快,处处都要死很多人。” 徐凤年握紧马鞭,“比起我以前的愤懑,现在其实好多了,因为这次京城之行,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把我们北凉的死战和战死,当成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人,为北凉鸣不平。” 柴夫人轻声道:“仅是这样,北凉就知足了吗?” 徐凤年摇头道:“不是知足,而是当我们北凉人人面北而死之时,发现身后不是只有冷嘲热讽,亦是有人心怀悲愤和愧疚,就没有那么……” 不知为何,徐凤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凤年轻声道:“我徐凤年是徐骁的儿子,这辈子就根本没资格自怨自艾了,这是我的心里话,不骗人。但是我希望……”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眼神坚毅道:“当初与拓拔菩萨死战之前,烂陀山六珠菩萨给我送去一刀一剑,其中那把剑的剑名,真好。剑叫做‘放声’。所以我希望中原百姓,不奢望他们心怀感激,更不奢望他们入凉作战,我只希望整个中原,都能听到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在西北边关往北而去,在大地之上重重响起的马蹄声,听到这壮烈的‘放声’,能够让他们有朝一日,不再做哑装聋。” 柴夫人抿起嘴唇,痴痴望着他。 徐凤年突然笑道:“到了。” 临近新城,徐偃兵和刘文豹两骑在不远处静候。 柴夫人勒马停下,“王爷,我就不去新城了,就当王爷答应了给我们司马家族一个凤翔军镇的副将。” 徐凤年也跟着停马,转头无奈道:“好吧。” 徐凤年抱拳送行,然后便缓缓前行。 冷不丁柴夫人在身后轻轻喊道:“徐凤年。” 徐凤年根本就没有转头,快马加鞭。 柴夫人笑着大声道:“我柴冬笛在西域等你!我要给你生孩子!” 徐凤年落荒而逃。 徐偃兵看着迎面而来的年轻藩王好像满头大汗,忍住笑意伸出大拇指。 刘文豹也跟着伸出大拇指。 但是给王爷杀人的眼神一瞪,这位临谣郡守大人悻悻然缩回拇指。 只是不知哪来的豪气,慷慨赴死一般的刘文豹猛然间又伸出大拇指,再也不肯放下。 ———— 很多很多年后,西域凤州一座城头,大雪停歇后,妇人已白头,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搁着温暖厚重的毯子,笑望向远方,合眼而睡。 一个恍惚,好像便等了很多年。 老妇人泪眼婆娑,小声呢喃。 弥留之际,她突然竭力睁开眼眸。 她终于笑了。 她视线模糊,用心且用力地望向那个蹲在身边的人,沙哑道:“有些晚哦。” 那个人点头道:“让你久等了。” 她微微摇头,试图抬起手,似乎是想着理一理鬓颊发丝。 但是她实在没有那份精气神了。 所以她有些遗憾。 那个人帮她拢了拢毯子,柔声道:“放心,你还是很好看。” 她低下头,嘴唇微动。 他嗯了一声,说道:“好的。” 她说。 下辈子。 她闭上眼睛。 初见,他便是这么温柔,最后一次见,还是如此。 不管有没有下辈子,都没有关系了。 城头之上,夕阳西下。 老人,她叫柴冬笛。 老人,他叫徐凤年。 第836章 北凉道的陵州,是当之无愧的塞外江南,富饶之余,也有几分西北罕见的书卷气,所以陵州前些年面对凉幽两州,都有些自傲,驻军战力远远不如你们骁勇彪悍,可咱们这儿读书人多啊。只可惜随着幽州出了个叫陈望的年轻士子后,陵州士林便有些病恹恹了,虽说孙寅算是前两天从陵州这边走出去的读书人,官位最高的时候也做到了京城国子监右祭酒,可是比起位列中枢的陈少保,那显然还是差了一大截的。只不过这种纷争,吵不到浣纱郡黄花县这样的小地方,黄花县是下县,地处陵州最西边,黄花穷是出了名的,又因为在陵州,显得黄花县更穷,黄花县的县令每次前往州城遇见品秩相当的同僚,那都是煎熬。不过这儿穷归穷,比起幽州的不喜诗书好刀枪,黄花县境内大大小小数十个村子,除了官府义学,几乎村村有私塾,富裕些的村落家族,甚至还有宗塾坐馆,所以这边稚童们的读书声,不比陵州其它地方少。 李贤在李家村是学问最大的读书人,是进过离阳京城的举人老爷,不过据说是落榜了,千里迢迢去,又千里迢迢回,照理说考中了举人,去浣纱郡城官衙那边谋项差事也不难,可惜又不凑巧,中原那边士子涌入陵州,有人把他的教谕位置给挤占了,李贤本就是家境贫寒的人物,打点不了门路,不知是否心有愤懑的缘故,就干脆回了家乡村子办起了私塾,有七八个本村蒙童就学,勉强糊口,若说攒下银钱购置书籍那是不用奢望了,何况李贤还主动招了几个外姓儿童进入私塾,别说聘金束修,还要管他们一天两顿的吃喝,如此一来,附近村子好些适龄的良家女子,原本心仪李贤,也在爹娘的敲打之下退缩了。 今日李贤拎着一小壶酒去往邻村,村落间并无官道,只有一条丈余宽的泥沙小路,那些乡民村妇遇见了李贤都会恭敬喊一声李先生,李贤也都会笑着应下,会闲聊几句。李贤到了一栋溪畔茅舍前,围了一圈篱笆栅栏,一只老母鸡带着群小鸡崽在觅食,点点啄啄。李贤刚推开柴扉的时候,看到远处走一个熟悉身影,会心一笑,就站在门口等着。那老人伛偻慢行,但是精神矍铄,手中除了拎了坛泥封黄酒,还有些油纸包裹的吃食。老人跟李贤一样,都是村子私塾的教书先生,不过比起李贤,已经教书识字二十来年,在周边土生土长的村庄那些老人们,都有板有眼说这位姓刘的家伙,外来户,祖籍是中原那边的,祖上显贵着呢,刚到这边的时候,大手大脚得很,那会儿气派也足,只是这么多年下来,约莫是再殷实的家底也花光了,也或许是真的年纪大了,腰杆直不起来喽。 相比同乡村民,李贤要知道更多东西,刘先生是春秋遗民,这一点毋庸置疑,洪嘉北奔的时候路过北凉,本该继续往北,跟随那些中原世族进入北莽南朝,不过等到刘先生走到北凉的时候,家族七零八落,病死的病死,走失的走失,发疯的发疯,结果好像就只剩下刘先生一人,投水没死成还是怎么回事,就浑浑噩噩活了下来,真相如何,李贤也不清楚,刘先生也不乐意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总之就在北凉扎了根,办了私塾,因为性情古怪,刻板苛刻,加上又神神叨叨,私塾境况一直冷清,若非会些土郎中也摸不着脉络的古怪医术,恐怕这个老头早就饿死了。 至于两人拎酒探望的人,也是个在黄花县籍籍无名的教书匠,李贤的启蒙三百千正是那个老人传授的,李贤此生第一次磕头,就是向儒家张圣人的牌位和作为先生的老人磕头,如今想来,这位先生的学识,当真不高也不深,比起深藏不露的刘先生肯定就没法比,只不过在已经功名在身的李贤看来,先生就是先生,不会像称呼眼前这位刘先生那般加上一个姓氏。乡里乡亲对这个本村出身的穷苦私塾先生,便没有信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李贤这么多敬意,喜欢喊王老秃这个绰号,顺带着一些个顽劣的孩童,在相邻田间劳作的时候,或是先生跟他们父母借钱赊账的时候,也敢嬉笑着喊一声王老秃,至于之后会不会挨板子,另当别论,村里孩子个个皮糙肉厚,光脚丫就能满山飞奔,挨几板子算什么? 李贤的启蒙恩师王长青,跟刘先生的不对付那是远近皆知的,两个年龄相仿但是身世云泥的老头子,从中年一直吵到暮年,只要见面就是吵架,一般来说,刘先生吵架的言辞比较云遮雾绕,能让人好几年后才回过味来,当下是不见狠辣的,王长青的乡俗俚语总能出口成章,没那么文绉绉,杀伤力自然不是刘先生可以媲美的,不过后者永远云淡风轻立于不败之地的姿态,两人吵架往往吵着吵着就变成鸡同鸭讲,相互间对牛弹琴,乐此不疲,二十余年了。 这次李贤从积蓄里掏出银钱来买了壶上好绿蚁酒,是由于他的先生刚刚给人鸠占鹊巢挤掉了私塾的营生,一气之下就卧病在床,那个新来的年轻先生,比年近三十的李贤还要年轻,李贤见过一面,谈吐不俗,是位外来士子,与大多数赴凉士子进入大小衙门不同,那位士子好像不喜欢做官,唯独钟情于传道授业一事,至于为何偏偏跑到北凉来教书,天晓得。不过也有传言,说是那位士子早先在黄花县集市上,对这个村里的一位小娘一见钟情,就一路跑来村子落脚,李贤以前求学和现在教书,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个人,对此事不愿去探究,觉着真是如此,也算才子佳人了吧,当然也愿意在心底祝福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贤眼角余光早已瞥见那位想着出门晒日头的先生,发现他们二人的身影后立即退回屋内,腿脚伶俐得很,估计是回床上装病去了。 李贤和刘先生一同走入略显阴暗的里屋,后者将黄酒和吃食重重拍在小桌上,没好气道:“今儿有酒有肉,王老秃你要能起床,那就你我吃喝干净,要是不起床,那我就当着你的面,帮你吃喝了!” 躺在床上的王长青冷哼一声,“黄酒?” 刘先生怒道:“不是黄酒还能是你们北凉的绿蚁酒不成?!要我喝绿蚁酒,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爱喝不喝!” 李贤只好当和事老笑道:“先生,我拎了壶绿蚁,刘先生有酱肉,如何?” 王长青这才慢悠悠起床,起身后正了正衣衫。 刘先生冷笑道:“沐猴而冠。” 王长青斜眼撇嘴道:“瞧瞧我身上这件,崭新的!今年过年,还会添置一件新衣。再反观你身上那件年复一年缝缝补补的衣衫,斯文扫地!” 刘先生淡然道:“以无事当贵,以无早寝当富,以安步当车,以晚食当肉,以破衫当裘,此乃安贫乐道,终其一生不改初衷,即是安贫得道矣。” 王长青白眼道:“穷就穷,还穷出道理来了?” 刘先生嗤笑道:“不比某些井底之蛙,我此生行过万里路,在人事上见天理,此生又读过万卷书,在天理上见人事。嘿,到了这穷乡僻壤的北凉,每每见老书生痴痴故纸堆数十年,一出大门便不知东南西北,真是可笑,可笑。尤其是那故纸堆,放在耕读传家的中原,寻常稚童也能倒背如流。” 懒得理会姓刘的,王长青一屁股坐在小凳上,从李贤手中接过那壶已经打开的绿蚁酒,低头使劲嗅了嗅,满脸陶醉道:“光是这味儿,就能值七八钱银子!” 借着破败窗户透过的光线,王长青和学生李贤喝绿蚁酒,刘先生独饮黄酒。头发稀疏的王长青一条踩在板凳上,比起正襟危坐的刘先生,的确是不太像个先生。倒是王老秃教出的李贤,儒雅气态不输刘先生太多。 王长青倒了两碗酒,李贤笑着摇头,王长青伸手指了指这个得意学生,惋惜道:“不喝酒,如何做得出名传千古的好诗篇。” 刘先生讥讽道:“王老秃,你这辈子少说也喝了几百斤酒,做出过一篇半篇的顺畅文章吗?李贤虽然勉强能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可却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北凉的身份,才未能进士及第,也是你王老秃能教训的?” 王长青喝了一口绿蚁酒,抹了抹嘴,争锋相对道:“我不能教训?你刘书袋就能教训啦?仗着家世好些,多背几本书,有啥了不起!” 刘先生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某些话,只是愤愤道:“不可理喻!” 王长青又狠狠灌了口酒,然后打了个酒嗝,两指夹起一块酱肉丢入嘴中,顿时浑身舒坦了。 李贤最终还是抵不过先生的劝酒,喝了小半碗就满脸通红。 两个老人默默拼酒吃肉,只不过一个用手,一个用筷。 刘先生难得喝高了,有些尴尬,又有些自豪,恍惚眼神中充满缅怀,自言自语道:“恨不娶十姓女,恨不为大楚人啊……” 王老秃拿手肘轻轻捅了一下微醺的学生,小声问道:“十姓女有啥讲究?” 李贤微笑道:“昔年春秋有十大豪阀,大概是出自典故吧。” 王老秃乐了,“不都给咱们大将军拾掇成龟孙子了嘛。” 王长青嗓门不小,刘先生立即怒目相向。 王长青喝掉大半壶绿蚁酒,已是醉了七八分,横着脖子,“咋的,不服气?!别以为你老小子是那啥春秋遗民,就看轻了咱们北凉,真当自己高人一等了?!哼,老子忍你刘茂很多年了!以前你总拿咱们世子殿下是纨绔子弟说事,那会儿我也是瞎了眼,才觉得世子殿下不如大将军,未必能撑得起北凉的担子,才跟着你骂了几句,今儿你再跟老子阴阳怪气的,看我不收拾你!我收拾不了你,还有李贤,我的学生!” 刘先生满眼血丝,轻声道:“会杀人,便了不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史书上一次次记载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不是读书人道理啊。” 王长青突然重重一拍酒碗,小半绿蚁酒都给溅出了大白碗,往常去集市酒肆喝一碗散酒,都能喝到滴酒不剩的王秃子,这一次顾不得心疼,对着刘先生就怒道:“大将军杀人如麻,让你们中原陆沉,是不是道理,老子不晓得!我只知道从大将军到新凉王,两代徐家人,身先士卒在这西北关外,为你们中原挡下了北莽百万铁骑!退一步万说,就算大将军欠了你们春秋遗民,新凉王和北凉边军,在今年,在这个狗日的祥符二年,也替他老人家替他们徐家还上了!我们村的赵顺子,李贤那个村子的李二娃,还有你刘茂村子的两个年轻后生,四个人北凉关外,只有一个活下来,一个死在虎头城,两个死在葫芦口!赵顺子,二十岁出头,跟我王长青一样,都是你刘茂眼中,一辈子读书都读不出半点出息的人物,结果呢?结果就是我王长青跟你刘茂这个老王八蛋,在这里悠哉游哉喝着酒!” 王长青一拳头砸在桌面上,“我们两个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图什么?对,赵顺子他们几个,不是为你刘茂,也不是为我这个王秃子而死的,但是我们就不能念他一份好?你刘茂就不能念我们北凉三十万边军一份好?!” 刘先生仰头灌了一口酒,脸色平静,但是嘴唇铁青,缓缓道:“我念那些战死边关之人的好,有何难?但要我念徐家的好,凭什么?我大楚刘家一门上下三百余口,一场洪嘉北奔,死得只剩下我一个刘茂,有句话你说得对,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都死了!” 王长青吼道:“滚你的蛋!刘茂,老子管你当年死了多少人!” 刘先生猛然起身,摔碎那坛黄酒,大步离去。 李贤犹豫了一下,跟着跑出去。 刘先生脚步踉跄,李贤想要搀扶,却被挥开。 李贤嗓音沙哑道:“刘先生,除非是这个村子里的老人,也许都不知道我先生的两个儿子,早早就战死在凉州关外了,师娘也是因此而去世。” 刘茂在溪畔停下脚步。 李贤望向那条小溪,“我当年上京赶考,先生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我,说刘先生你喜欢一套《窗履丛话》,交代我一定要帮你在太安城带一套回来,只是当时我们一同进京的几人,有一位要留在继续京城参加会考,我一冲动就将所有银钱都给了他,希望他能够在那座对我们北凉充满敌意的京城,能够不为生活所困,能够尽量安心读书。这件事,我甚至不敢跟先生坦白,因为当时辞别之际,先生跟我说,不管如何,刘先生是有真学问的,是他远远比不得的真正读书人,却能在北凉教书二十年,因此北凉是亏欠刘先生的,所以他王长青怎么都该做点什么。” 李贤轻声道:“刘先生身负国仇家恨,我先生从不敢让你忘记什么。” 李贤环视四周,“但是我们北凉,刘先生眼中的穷乡僻壤,从不忘恩!从不负义!” 李贤笑了,“我没见过大将军,也没有见过新凉王,但我见过先生王长青,见过那个早年与我一起下河摸鱼的李二娃,见过那个小时候还骂过我书呆子也揍过我的赵顺子,更见过先生的两个儿子,见过师娘……那么我想,既然我们生在了北凉,那就也理所应当地死在北凉吧,对需要直面北莽铁骑的我们北凉人来说,只要边关战事一天不停,那么每天每年都要死人,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有哪一天真摊在了自己头上,一样会心有不甘,但是怕归怕。” “死归死!因为北莽由不得我们北凉苟活啊。而我们也不想苟活!” “刘先生你说早年的中原春秋,是恨不娶十姓女,恨不为大楚人。如今的离阳,是恨不生江南,是恨不居太安。” 李贤洒然笑道:“至于我李贤,一介文弱书生,只恨不死凉州!” 身形伛偻的西楚遗老,怔怔看着这个年轻北凉士子的远去背影。 老人突然趴在溪边,把脑袋伸进溪水中,狠狠喝了口水。 然后就那么盘膝而坐,哈哈笑道:“好酒啊!” 老人转头看着那个快步跑回来的年轻人,肯定是误以为他刘茂想不开了吧。 老人大笑不止。 恰恰相反,刘茂今天终于想开了。 相较中原,无论是春秋的中原,还是离阳的中原,北凉读书人不多,书籍更少。 但是,谁言这里的字里行间无侠气?! 第837章 一行人沿着登城道走上新城北面墙段的走马道,其中有北凉经略使李功德,这位原本在陵州养尊处优的文官领袖,昔年号称北凉道做官第一人的老人,在担任新城总督后几乎事事亲历亲为,以至于瘦了将近二十斤,虽有疲态,但是有着枯木逢春一般的精神焕发,精神气不比年轻人逊色。李功德这半年来几乎不怎么穿官服,倒不是经略使大人半点都不讲究封疆大吏的派头了,而是这只铁公鸡真是心疼更换官服的银子,到后来就干脆便服示人了,据说靴子都换了十几双,也从华而不实逐渐变成价廉物美的靴子,怎么结实怎么来。 今天李功德倒是穿上了正二品绣锦鸡补子的公服,与武将中品秩最高的北凉骑军统领袁左宗,一左一右走在年轻藩王身边,除了这两位领衔文武官员的北凉重臣,阵容堪称庞大,除了北凉都护褚禄山需要盯着虎头城以北的边境动静,以及燕文鸾和陈云垂这两位步军老帅因为葫芦口百废待兴,也没有露面,其余像两位骑军副帅何仲忽周康,步军副帅顾大祖,凉州刺史田培芳,新任凉州将军石符,有担任幽州境内军政一把手的刺史胡魁和幽州将军皇甫枰,都出现在今天的墙头,龙象军有李陌藩露面,流州有陈锡亮和那个对外用化名的流州将军寇江淮,幽州方面还有骑军主将郁鸾刀,一手打造出葫芦口戊堡体系的洪新甲,在葫芦口一役中赢得“快刀”绰号的实权将军曹小蛟,正是这个毁誉参半的武将率四千骑联手郁鸾刀,彻底堵死了北莽大将军杨元赞所在亲军的退路,更是曹小蛟亲手割下了杨元赞的头颅。 城墙顶部有名副其实的走马道,北面外侧垛墙已经完工,内侧俗名睥睨的女墙也即将收尾,接下来就是建造位于北城正门之上的墙上城楼。徐凤年站在一处垛口望向北方,从这里往北一直延伸到怀阳关柳芽茯苓防线,都是便于骑军驰骋的平坦地貌,何仲忽的左骑军和锦鹧鸪周康的右骑军便驻扎在其中,在徐骁和李义山最初的设想里,北莽一旦攻陷虎头城,这两支北凉关外主力骑军将是战损最重的兵马,但是因为凉莽第一场大战左右两翼战场,流州青苍城和幽州葫芦口,北莽伤亡惨重不说,还没能站稳脚跟,这就导致两支总计七万余的北凉骑军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出现伤亡,这也是北凉跟北莽打第二场大战的真正底气所在。 徐凤年一心两用,一边听着李功德仔细讲述新城进程,一边思考接下来的骑军调动,当初为了守住流州给北凉赢得横向的战略纵深,在徐骁手上扩建龙象军,要求尽量不影响战力的前提下从一万人马增加到三万,边关骑军不可能凭空多出两万人,自然是从左右骑军中抽调精锐,其实已经不可避免地减弱主力边骑的战力,问题是现在三万龙象军在青苍城外几乎打没了,流州当然绝对不能舍弃,甚至在未来幽州无战事的新形势下愈发重要,怎么办?武道大宗师徐凤年能够以意气作剑,但陆地神仙也不是那种可以撒豆成兵的真神仙,就只能继续从何仲忽和周康手中要人,不但龙象军要人,寇江淮这个立下大功的流州将军也要组建自己的嫡系兵马,郁鸾刀的幽州骑军更是于情于理都需要补充,如此一来,不说脾气火爆的锦鹧鸪周康,就算是极好说话也愿意顾全大局的何仲忽,也忧心忡忡地私下找到他这个北凉王,言下之意,是左骑军可以给人,但只希望别让左骑军伤筋动骨打断腿,曹嵬要两千人也就罢了,寇江淮和李陌藩这两个流州军大佬那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一个要八千,一个要一万五!还得是精锐老卒!何仲忽当时苦笑着跟徐凤年自嘲一句,我这把老骨头全拆了也填不饱两位将军的胃口啊。至于同为骑军副帅的周康,更是油盐不进,连寇江淮李陌藩的面都不肯见,直接放话出去,只有老命一条,右骑军一兵一卒都别想带走! 在这件事情上,整个北凉其实只有三个人能说话,都护府的褚禄山,梧桐院的徐渭熊,再就是徐凤年。其余即便“功高震主”如春秋老将燕文鸾,作为步军大帅,肯定不会掺和骑军军务,尤其是这种极为敏感的大规模变动。顾大祖作为天下形势论的开山祖师爷,原本虽然身在步军,但根基不深也有好处,可以建言一二,但是在当时虎头城失陷后那场关于“是战是守”的动荡中,与整个边军主战派交恶,和周康更是撕破脸皮,就只差没有大打出手而已。袁左宗不论是在徐家的身份,还是在北凉军中的位置和威望,也算屈指可数可以说话的人物,可惜袁左宗对此事始终闭口不言,表面上这跟他当下忙于整顿一万大雪龙骑和两支重骑军很有关系,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袁左宗是在顾忌那个战后保持沉默的褚禄山。而徐渭熊就算想说,徐凤年却不想她来开这个口。 北凉跟离阳是不一样的。一言决他人生死,没有快意,只是担子。 徐家只要还有一个男人在,就轮不到徐渭熊的肩膀来挑担子。 徐凤年眺望远方,在江湖上,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大战,很多次都可谓死里逃生,但是事后往往少有心有余悸,跟拓拔菩萨那场死战,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至于接下祁嘉节那一剑和太安城钦天监斩杀天人,就像翻过一本旧账,翻过便翻过了。但是这次凉莽大战,徐凤年第一次真真切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因为黄蛮儿差点死在了青苍城外,如果不是副将王灵宝,黄蛮儿就真的死了。这次黄蛮儿一听说他这个哥哥要来新城,当夜就带着麾下骑军赶回流州,大概是怕徐凤年骂他,也许是有着不为人知的愧疚。黄蛮儿更不敢回凉州清凉山,那里有二姐徐渭熊,对徐龙象而言,二姐生气时一句话的分量,比拓拔菩萨的倾力一击的分量,只重不轻。 夕阳西下,长河落日圆。 边关已无狼烟。 但是半年后,或者更短,就又会是硝烟四起的情景。 北凉下一场大战,即便葫芦口内不会有大的战役,但是比起先前,陵州更南的西蜀,也多出了一个心思难料的蜀王陈芝豹。 只要北莽还是将西线当作突破口,那么北凉的险峻处境,其实没有丝毫缓解。 只能继续以命换命,只看北凉能否以一命换多命,能用一条命换来北莽蛮子几条命。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转身,沉声道:“周康!” 锦鹧鸪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末将在!” 徐凤年语气平淡道:“连同大燧营两千骑在内,从右骑军中总计调出八千人给郁鸾刀的幽州骑军。” 老将周康沉默不语,徐凤年也没有逼着这名骑军副帅表态,一时间城头之上,气氛凝重。 周康终于咬牙道:“领命!” 徐凤年转头对郁鸾刀说道:“幽州所有边关骑军调入凉州关外,负责驻守扣儿牧场一带,你最多有半年时间的磨合。” 郁鸾刀沉声道:“末将领命!” 接下来徐凤年以极快的语速下达一条条军令,“何仲忽,除去调拨给曹嵬的两千骑,铁碑老营在内一万骑,划给流州龙象军。” “袁左宗不再统领蓟北营骑军,调拨给流州寇将军。” “石符,准你抽调出北凉境内骑军五千和步军一万,往北驻守马背坡一带。” “洪骠升迁为重骑胭脂军的主将。” “曹小蛟兼任幽州副将。” “幽州将军皇甫枰全权负责东线贺兰山。” “陈锡亮升任流州别驾,负责在三个月内招徕六千流州青壮入伍,三千人留守青苍城,三千人进入陵州,这六千青壮和他们的家人可以获得北凉兵籍。” …… 一声声领命,渐次在这座城头响起。 最后,徐凤年转过身,望着那一张张面孔,年迈如何仲忽周康,青壮如袁左宗石符,年轻如郁鸾刀曹小蛟。 北凉三代武将。 徐凤年缓缓道:“诸位,接下来的祥符三年,就算战死,也要死在我们脚下这座新城建成之前。” 城头上,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 沉默无声。 所有人只是不约而同地猛然抱拳。 第838章 北凉关外平地起雄城,而这座刚刚被正式命名为拒北的新城更南,也有几分平地起高楼的气象,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大的集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茶肆客栈当铺赌坊,应有尽有,有商贾小贩来此寻觅生意,有士子远游边境,有江湖人呼朋唤友到此一游,有人在此说书,也有些女子做着见不得光的皮肉生意。有关新城的叫法,议论纷纷,外乡豪客们都觉得拒北城这个说法不够劲道,不如那个原本呼声极高的杀蛮城来得干脆利落,至今尚未在北凉为官就任的书院士子,则普遍认为觉得京观城更为妥贴,虽说煞气稍重,但是大概在这西北待了一年多,入乡随俗,赴凉士子们也开始被凉人风俗感染,如水入沙坑,便不再是隐逸山林的清泉,而似浊酒了。 在祥符二年初破土动工的拒北城,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象征意义,都可以说是北凉的重中之重,相继有小道消息传出,不但都护府要在年末从怀阳关迁入新城,而且某位新任凉州别驾也将在此建造官衙,成为兼具凉州军政大权的“关外刺史”,只不过拒北城如此重要,驻扎新城周边的精锐边军依然是北严南松的格局,这一点从集市上没有任何游骑巡视就能够看出,起先赴凉士子对此疑惑不解,经由本来本地商人解释后才释然,原来关外厮杀鏖战,关内平静安详,北凉已经有二十余年了。 临近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徐凤年独自走在这座绰号小雀镇的集市上,身边没有白马义从护卫,甚至连徐偃兵都没有陪同。集市居民多是外乡人,除去凉州州城百姓和燕文鸾这拨北凉老人,其实真正熟悉新凉王相貌的北凉普通人,其实不多,数万虎头城将士都熟悉,可惜连同主将刘寄奴在内,都战死了。跟徐凤年作为袍泽的幽州万骑也熟悉,但是第二场葫芦口战役,死伤过半,除了郁鸾刀,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徐凤年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是钦天监之战的后遗症,祁嘉节的剑气原本经过轩辕青锋“转嫁”调理后,已经被压抑在三处窍穴,这也是徐凤年能够与邓太阿曹长卿酣畅战于下马嵬驿馆的前提,如今洪水决堤一般在体内肆意游走,如大军过境,铁骑踏地,徐凤年体内如有阵阵擂鼓闷雷声,如果是换成擅长内视的道教入圣大真人,恐怕就要对长生一事彻底绝望。 徐凤年挑了一栋人声鼎沸的酒楼落座,三次江湖,首尾两次都过着斤斤计较的日子,知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道理,习惯了有钱在手心不慌。掂量了一下钱囊,徐凤年要了一壶酒两碗饭三样菜,他在临窗的位置坐着,摘下凉刀穿上便服,就像是个远游边关的寻常士子。酒楼不大,生意却好,越来越多的食客涌入,就有人打起了拼桌吃饭的意图,店小二一脸为难跑来跟徐凤年说了,徐凤年笑着点头说没事,但是要求两壶绿蚁酒得按一壶的价钱来算,店小二在心里一合计,这买卖还是有赚头,就自作主张地帮着酒楼老板答应下来。跟徐凤年拼桌的有五个人,一女四男,四名男子气态迥异,豪侠与书生,也不知是怎么凑一堆的,豪侠的豪,显而易见,就像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佩剑的剑鞘是用金子打造,而书生的书香气,文巾儒衫不说,还各有一把紫檀洒金折扇,扇坠质地都是千金难买的奇楠,只不过徐凤年的眼光何其老辣,一人奇楠扇坠是蜜结一人是下品的铁结,那么两人家世高低也就水落石出了,显然后者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一张桌子四条长凳,两名豪客和两名士子并肩坐在徐凤年左右,唯独那名年轻秀美的女子单独坐在徐凤年对面。人靠衣装佛靠金,大概是都没有把穿着朴素的徐凤年当根葱,言谈无忌,女子是江南口音,软软糯糯,言语不多,但是并不附和男子,两位大侠气很足的男子一个蓟州口音一个辽东腔,读书人则是分别来自中原青州和东南剑州。 这四个男人既聊天下局势也聊江湖趣闻,言语中对离阳朝廷毁誉参半,觉得京城庙堂上各部衙门主官的走马观花,是祥符新朝的新气象,可惜卢升象这帮南征武将不争气,才使得广陵道叛军趁势坐大,但是无一例外,对整个离阳王朝的国势趋于鼎盛并无怀疑,一来北凉打赢了北莽,西北门户稳如磐石,再者顾剑棠的两辽边军终于主动出击,打出了一连串鼓舞人心的胜仗,在这之前,两位喜欢跟北凉铁骑一较高下的赵姓藩王,燕敕王赵炳和广陵王赵毅麾下精锐都让人大失所望,好在大柱国顾剑棠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让朝野上下如释重负,原来我们离阳,不是除了北凉边军就无人能与北莽蛮子扳手腕。其中说到两辽和替天子巡守边关的兵部侍郎许拱,那名来自中原的读书人“云淡风轻”地说到自己父辈与许侍郎关系莫逆,早年是同窗,后来更是同僚,龙骧将军入京赴任之时,他父辈数人都在送行队伍之中,而且至今仍有书信往来。听到这里,原本还时不时瞄几眼徐凤年的女子,突然间就重新高高在上起来了。 徐凤年吃饭细嚼慢咽,可也就两碗饭三个菜,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好在手边还有一壶绿蚁酒,就放下筷子,自己打开酒壶倒了杯酒。其实不光是他这一桌在高谈阔论,酒楼内十有八-九都是在指点江山,吃着二三两银子一桌的菜肴酒水,操着太安城皇宫或是北凉清凉山王府的心。徐凤年微笑着听着周围的沸沸扬扬,举起酒杯,转头望着窗外大好艳阳天。不知何时,那名手持铁结奇楠雕弥勒扇坠的剑州读书人,说到了那个素未蒙面的新凉王,不知是不是喝高了,还是有意要在心仪女子面前故作惊人语,言语之间就有些冲,痛饮一杯后便嗤笑道:“谁都知道那位老凉王嫡长子,早年世子殿下当得很混帐,纨绔混帐了十来年,恶名昭彰,第一次露面,是老凉王去世前让他参与北凉关外的那场阅武,显然这就是在给世袭罔替北凉王爵铺路了。如今北凉市井小民都说新凉王当年以世子兼任陵州将军的时候,把那个卸甲归田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给狠狠收拾了一顿,大快人心,事实当真是如此?” 貌美女子好奇问道:“宋公子,此话何解?” 年轻士子冷笑道:“敲山震虎与过河拆桥罢了,说到底还不是老凉王唯恐自己儿子不能服众,所以暗中授意坐镇陵州官场的李功德,要收拾钟洪武来杀鸡儆猴?否则以徐凤年当时的身份人望,真敢挑衅积威深重的堂堂北凉骑军主帅?谁不知道大将军钟洪武在边军中门生无数,不但如此,富裕甲北凉的陵州都被笑称为钟家的后院,北凉先迫使钟洪武离开边军,再将这个老军头拿下,同时随后在北凉行伍改制中,不动边军只动境内驻军,一气呵成,若说不是老凉王生前的布局,谁信?” 自称与许侍郎有世交之谊的年轻人笑着点头道:“应该说是杀‘老’虎儆猛虎,钟洪武不在其位,如虎无牙,老凉王拿他来给长子‘祭旗’,再合适不过。同样是北凉边军的大将,同样是幽州土皇帝的燕文鸾,因为当时手里还握有幽州军权,老凉王动了没?那个世子殿下敢动吗?事实是徐凤年在继位之前,根本就没有去幽州!为何选择陵州?因为比起武将放屁都文官说话管用的幽州,这里的文官能与将种门户相庭抗衡,加上有李功德之前拿到手经略使的官身,如何敢不为徐家效死?准确说来,宋兄所谓的三件事一气呵成,真正的伏笔,是李功德这位当时兼领陵州刺史的经略使,如果我是钟洪武,早就该心生警惕了。” 那两个豪侠说江湖说武林可以夸夸其谈,可说到这官场这庙堂那就懵了,但是听着就很杀机四伏的样子。两人相视一笑,文弱读书人手里的笔杆子,何尝不是手中刀? 姓宋的读书人深以为然,继续冷嘲热讽道:“且不管徐凤年的大宗师身份是真是假,咱们只说那幽州万骑出现在葫芦口外,如今北凉人都说此举有徐骁之风,但是如今天底下的大人物,真有人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即便有,那也是万人敌的骁勇猛将,他徐凤年作为藩王,此举果真妥当?难道他就不知道若是自己死在关外,这北凉就根本不用守了?老凉王和麾下三十万铁骑,二十年死守西北大门,就是为了让他徐凤年去意气用事来给自己增添几句美名的?” 说到这里,年轻读书人哈哈大笑,“北凉都说大将军徐骁从不惧天下骂名,都说徐骁曾言离阳骂人的口水能装满几千只大缸子,给他用几辈子的洗脚水都够了。现在看来,徐骁不怕骂名兴许是真,可他的儿子,想要史书留名,而且必须是留下美名,更是真啊!” 另外那个年轻士子啪一声娴熟打开折扇,“新凉王新北凉,拒收圣旨的壮举,那可是赢得了无数北凉民心,厉害!只是也不知是徐北枳的意思还是陈锡亮的谋划,要我看,如果不是陵州徐北枳的大力买粮,和陈锡亮在流州青苍城的运筹帷幄,北凉即便有号称三十万铁骑的边军,也挡不下北莽百万大军。” 读书人,自然是亲近读书人的。 当然前提是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名利冲突,否则读书人祸害读书人,更杀人不见血。 徐凤年缓缓喝着酒,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很浅显,他能有今天,当上北凉王,是靠父亲徐骁和李义山,守住关外,是靠徐北枳和陈锡亮。而他本人,就是在北凉瞎逛,谋取名声,骗取民心。 徐凤年其实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有些开心。 好歹这两个外乡士子,承认了徐家两代人守住了西北一事。 那名用金鞘佩剑的豪侠压低嗓音,小心翼翼说道:“两位公子,隔墙有耳,听说这北凉的拂水房谍子,那可是一等一的耳朵灵光。” 姓宋的剑州士子大笑道:“无妨,抓走便抓走,也恰好证明了那徐凤年的气度,不足以担当镇守西北重地的权势藩王!” 徐凤年顿时对此人刮目相看,拂水房谍子在这座小镇上不少,而且人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这个家伙来了这么一句,看似放-荡不羁,其实等于给自己贴了一张护身符,若是那个沽名钓誉的“徐凤年”知晓此事,闻讯后也应该是一笑置之才对,说不得还要千金买马,以此来收买人心,给赴凉士子一个交待。徐凤年叹了口气,低头喝了口酒,虽然这桌人很江湖,但是他没来由响起了春神湖畔,有个才入江湖就身死的年轻人,他叫贺铸,与北凉徐家有仇,但是为了报恩贾家嘉,仍是身负重伤前往快雪山庄向徐凤年报信,最后死在了山庄里。 千金一诺轻生死。 徐凤年无比敬重这样的人,甚至内心深处,将这个人,这种人,摆在了仅次于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之后的位置,甚至要在桃花剑神邓太阿之上。 不在于你是谁,而是你做了什么。 不是你做了什么壮举,而是设身处地,你只要做了什么我做不到的事,那我徐凤年就会由衷敬佩你,若能同桌,为你倒酒敬酒又如何? 当年第二次游历江湖,有个叫吕钱塘的剑客扈从,死前对徐凤年骂了一句狗日的世子殿下。 意思很简单,如果你不是北凉世子,不是徐骁的儿子,不是听潮阁有想要的秘笈,老子会为你拼命? 所以徐凤年按照吕钱塘遗愿将骨灰洒在广陵江的时候,依旧心怀愧疚。 所以徐凤年对那个因为胸脯丰满而羞于与人切磋的女侠,那个愿意在他和温华落魄时也流露善意的女子,徐凤年始终觉得她是真正的女侠。 李淳罡的江湖很大,大了一辈子,所以大雪坪剑来,是为绿袍儿,广陵江畔破甲,是为昔年那个风采冠绝天下的青衫剑客,只为两人无憾。死前万里借剑,是为了亲自否定那句“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老黄的江湖很小,他的死在武帝城城头,是为了喜欢吃剑的师父隋斜谷,向自己师父证明他有个还不错的徒弟。更多是为了那个让他愿意称呼一声公子的年轻人,那个一起走过江湖的年轻人,一起颠沛流离六千里,缺门牙背剑匣的老人,才不把徐凤年当成世子殿下,而像是自己的晚辈。 温华折剑离开江湖的时候,一定是把徐凤年只当成徐凤年,只是那个与他称兄道弟,一起狗刨江湖的狐朋狗友。 因为有这些江湖人在江湖,徐凤年才会在倒马关将佩刀借给那个憧憬江湖的稚童,才会在北莽为青竹娘一怒杀人,才会对鸭头绿那对魔头夫妇并无恨意。 所以这些人渐渐不在江湖的时候,徐凤年成为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反而对江湖无所谓了。 徐凤年对这个世界,对这个江湖,始终心怀善意。 就像楼外的日头,太平光景,所有人都觉得是炎炎夏日的罪魁祸首。 可当入冬,日头不会因为夏天时分人们的憎恶,就不会到来,而是依旧让人感到暖意。 第839章 徐凤年喝完了最后一杯酒,轻轻放下酒杯,由于是拼桌,随着那边的大酒大肉不断端上,他的菜盘碗碟都给挤压在一起,显得可怜兮兮,鸠占鹊巢莫过于此。 好像是生怕这个碍眼的家伙垂涎美貌,还要腆着脸跟店伙计多要一壶酒,所以当徐凤年放下酒杯的时候,四名男子都投来不怎么客气的视线眼神。 徐凤年笑了笑,就要识趣地结账离开。 因为那个不知何事找到这里的徐北枳,其实就站在那名女子身后,他先前拒绝了徐凤年眼神示意的落座,已经站了两杯酒的功夫了,每当听到那两名读书人对徐凤年冷嘲热讽的时候,就幸灾乐祸笑得不行。 徐凤年对这个自己亲手从北莽拐骗到北凉的年轻谋士,其实很是愧疚,徐北枳跟陈锡亮的徐陈之争,在师父李义山在世时就埋下了伏笔,对于两块璞玉的雕琢,李义山也为徐凤年锦囊相授,提出过独到见解,“徐北枳如豪阀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气度。需从细处小心雕琢,祛除负傲,方能慢慢见天香国色,渐入佳境。”“陈锡亮恰似贫家美人,虽极妍丽动人,终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贵态。需从大处给予气韵,开阔格局,才可圆转如意,媚而不妖。” 所以这些年来,徐凤年尝试着将陈锡亮“带在身边”,先是让其主持北凉盐铁,后来更是让陈锡亮负责北凉地方军政改制,反而将徐北枳丢了出去,远离清凉山,在陵州官场慢慢攀爬,直到凉莽大战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钟洪武,徐北枳才火速晋升,如今两人走势刚好颠倒,陈锡亮远在西域流州,徐北枳身处清凉山王府,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从明面上看,徐北枳当过陵州刺史,是务实的封疆大吏,如今胜任北凉道转运使,虽是略显务虚了,却像离阳的州郡主官入京担任六部尚书,若是能够再经历一次外任地方和回调中枢,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首辅次辅了。反观陈锡亮,盐铁漕运军政三事,两败一成,官职始终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苍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别驾,连徐北枳的陵州刺史都要低,好像被徐北枳远远抛在身后,但事实上北凉境内受益于改制的那些实权武将,如汪植黄小快焦武夷之流,对陈锡亮这个幕后人或多或少都念一份香火情,尤其是死守青苍城之战,更把陈锡亮推到一个超然的地位,北凉官场和赴凉士子,就对陈锡亮的投笔从戎极为推崇。一个暂时还未被朝廷承认的从二品转运使,一个众望所归且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流州别驾,一个“躲在”北凉后院的刺史、以及接下来继续与赋税粮草打交道的转运使,一个亲耳听过北莽马蹄、亲眼见过北莽铁甲的流州中坚文官,两者未来成就的高下,是不会以官品高低来判断的。 在徐凤年的内心深处,拥有全局大才的徐北枳,只是因为自己需要世袭罔替安稳过度,才被“雪藏”在陵州,否则徐北枳更应该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杨光斗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个原本应该交由徐北枳。可惜接下来马上就是第二场凉莽大战,徐凤年仍是需要徐北枳远离战场,为北凉边军赢得一个稳固的后方。这样一座没有硝烟的沙场,老百姓注定看不见,甚至连北凉官场也会忽略。自然而然,远不如身处边境第一线的陈锡亮大放异彩,璀璨夺目。 在徐凤年起身喊来店伙计时候,徐北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上前几步,笑眯眯拍了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错愕转头的时候,问道:“敢问芳名?” 两名远道而来的外乡士子都对这个登徒子怒目相视,来自辽东的豪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小子,我劝你把狗爪子从陆姑娘肩头拿开!” 四人只见那个年轻人悻悻然缩回手,但是紧接着他便抬起双手,重重击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铁甲的北凉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楼,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而这名武将,一看就不是寻常士卒,说不定猜测是个边军都尉那都小了。 徐北枳像极了仗势凌人的纨绔子弟,那只“狗爪子”又放在了女子肩头,另外那只手指了指身后,笑道:“怎么,不服?!” 那名满身杀气的魁梧武将站在徐北枳身后,虽然气势惊人,但是眼神无奈。他娘的,老子堂堂一个陵州实权校尉,就成了那种帮着自家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关键是这还当着北凉王的面啊! 正在掏钱结账的徐凤年有些头疼,店伙计赶紧拿了酒水钱就跑路了。 辽东豪侠立即松开剑柄,虽未说着向人低头的言语,但显然已经想着息事宁人了。 徐北枳突然转头望向那个蓟州好汉,上前两步,一巴掌拍在那家伙的脑袋上,骂骂咧咧道:“听口音是蓟州那边的?蓟州是吧?老子差点就要去你们蓟州当经略使了!干你娘的蓟州……” 如果按照徐北枳的意思,北凉铁骑还真就要跟河州蓟州“借粮”了,而且是一路推进到京畿西部。 这口怨气,徐凤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师,徐北枳出气不得,今天总算是逮着个凑合的机会了。 那个蓟州大侠真是欲哭无泪,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刚才正忙着收拾那条油腻鸡腿,想给陆姑娘拍马屁都已经错过了,根本就没来得及朝你瞪眼啊,你凭啥冲我发火啊。 除了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披甲士卒闻风而动,如此一来,徐北枳的“仗势欺人”就愈发明显了。 徐凤年起身绕过桌子,握住徐北枳的手,轻声说道:“走吧。” 徐北枳用力挥开徐凤年的手,愤怒道:“走走走!你就知道退让!你什么时候把对北莽的气魄分出一丝一毫,离阳朝廷也不敢让温太乙和马忠贤去靖安道接手漕运!我徐北枳在陵州,给说成买米刺史,如今到了清凉 山,成了转运使,还是个买粮官!这没有关系,但是我们北凉铁骑,有关系!” 已经积攒了无数怨气的徐北枳终于怒极,一拳砸在徐凤年胸口,“离阳要天下少死人,我北凉答应!但是离阳要我北凉多死人,我徐北枳,第一个不答应!” 一口一个温太乙马忠贤,再加上那个“我徐北枳”。 不仅仅是刚刚就漕运一事调侃北凉的两名读书人,吓得噤若寒蝉。 整座酒楼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徐凤年欲言又止。 徐北枳突然神情如同一个心灰意冷的迟暮老人,意态阑珊,自嘲道:“我知道,你终归能够让朝廷不缺一石粮草进入北凉,你这个北凉王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徐北枳望着这个年轻藩王,“但是,我替你不值!” 徐北枳猛然转头,对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当北凉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人人都是傻子?只是为了这个叫徐凤年的王八蛋玩意儿,就那么慷慨赴战死在关外?!” 没喝酒却像发酒疯的徐北枳环视四周,“老子要是徐凤年他这个憋屈王八蛋,早就砍死你们这帮连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家伙了!关外以南,是我北凉!别忘了,北凉以南,就是你们中原!” 徐凤年摇头,对开口说道:“橘子,我不憋屈。” 徐北枳怔怔看着这个家伙,低声苦涩道:“我憋屈。” 徐凤年笑了,从酒桌上拎起一壶还未打开的酒,搂过徐北枳肩头,“行了,请你喝酒。” 徐凤年不由分说带着徐北枳离开,不忘转头对那个手里拿着应该找钱给徐凤年的铜钱、却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店伙计,打趣道:“少收这桌客人一壶酒钱,刚好两清了。” ———— 跟随在徐北枳身后充任扈从的实权校尉,正是北凉旧将王石渠之子汪植,剑门关一役后负责陵州与西蜀接壤的米仓岭道腊子口,如今是北凉十四实权校尉之一。在凤字营脱颖而出的洪书文现在就在汪植麾下任职,足可见汪植在年轻藩王心中的地位。 有些声音,拂水房听得到,徐凤年也就听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凉想要成为山头,就需要推到军头的位置上,最不济也要跟边军以及兵权沾边才行。否则任你做到李功德这样的经略使高位,在北凉也发不出足够分量的嗓门。在徐凤年接任藩王之前,李功德敢跟钟洪武横眉瞪眼?不敢的,甚至连钟洪武的部将也不敢。而北凉的山头,除了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名副其实的老将,其余像皇甫枰、胡魁也算,因为手里有兵权,而官品要高出半阶的凉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当下的陈锡亮其实也算,因为他跟龙象军有近水楼台的优势,青苍城一战,与流州将军寇江淮也有生死之交。但是徐北枳就不行,随着他离开陵州进入王府,先前与徐北枳关系很好的汪植这拨青壮武将,就会有些心思,所以这次北凉巨头在拒北城的碰面,汪植离开腊子口北出关外,除了汪植本人想要为徐北枳鼓吹造势,何尝没有陵州将军韩崂山的暗中授意?何尝不是对徐北枳寄予厚望的整个陵州军伍体系,一次“出声”? 徐北枳是如此,事实上几乎所有边军将领,都是人人如此身不由己。左骑军统领周康为何对于分兵一事那般坚决抗拒?当真是锦鹧鸪自己贪图权势?自然不是这么简单,周康在地方上拥有众多将种门庭的支持,周康很多时候需要考虑他们的利益关系,只要骑军副帅的周康还想在边军中更进一步,无疑就需要给背后那些人吃定心丸,只不过徐凤年过于强势,在城头上当着所有人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锦鹧鸪不得不低头而已。所以下了城头,同样被划走兵马的右骑军何仲忽就喊了周康一起喝酒,对于这些动作,徐凤年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只要锦鹧鸪不做出过激举措,也就算了,没理由剥了人家的兵权,还不许别人不牢骚几句。 名义上的北凉边军第一人褚禄山,这次留在怀阳关都护府,从头到尾没有露面,何尝不是这个恶人连他褚禄山都想做做不得?与其徒劳无功还惹人厌恶,干脆就闭门修清净了。 离阳先帝赵惇杀张巨鹿。 那么有一天,万一真的打败了北莽,徐凤年会不会也要在徐北枳陈锡亮和某些大局之间做取舍? 与此同理,徐北枳陈锡亮一样在北凉王和某些理想梦想之间做出抉择? 也许不会,也许会。 这个“也许”,就已经很让人不轻松不舒心了。 啃馒头的老百姓,钟鸣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惬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惬意的重量,从无大小之别。 逍遥江湖的神仙眷侣,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穷乡僻壤的白头偕老,爱情或许各有壮阔平缓之分,但相互之间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寡之别。 徐凤年和徐北枳走上一堵并不高的集市外围墙垛上,汪植很识趣地没有跟上。 徐凤年蹲在小矮墙上,吃着刚从摊贩那边买来的烤馕,买了两只,徐北枳不领情,他就两只叠放在一起啃。 徐北枳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凤年含糊不清问道:“橘子,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火?除了我,还有谁惹到你了?” 徐北枳缓缓道:“这个天下惹到我了,你又是唾面自干的窝囊德行,我当然不开心。” 徐凤年吃馕吃得腮帮鼓鼓,转头谗媚笑道:“其实我也不开心,有可能是脸皮太厚,你看不出来。” 徐北枳没有转头,“如果有朝一日,北凉打下了北莽,夺得天下,我不去中原,会回北莽。” 徐凤年惊讶啊了一声,“那就真可惜了,我跟你说,以前大姐为了骗我去江南,总说那里的水土好,养出满大街的可口闺女水灵小娘子,我当时不信,后来自己跑去一看,还真是唉。要不是咱们北凉好歹有个胭脂郡的女子撑脸面,我可真舍不得中原江南。你就算不乐意当离阳官,也该去看一眼。” 徐北枳抬头看着日头,眯眼道:“不去了,这辈子从北往南走,走到北凉陵州已经够南边的了。” 徐凤年肩膀靠了靠徐北枳,“橘子,在陵州就没瞧上眼的姑娘?要是有,人家姑娘又不同意,我帮你抢。” 徐北枳转头看了眼这个没正形的年轻王爷,郑重其事道:“如果你当皇帝,不要让陈锡亮当首辅,对你们都好。”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道:“放心,我不当皇帝。” 徐北枳又说道:“那也不要让陈锡亮当离阳的第二个张巨鹿。” 徐凤年拍胸脯道:“真打赢了北莽,没有了后顾之忧,我要谁死谁不死,没你想的那么困难。” 徐北枳摇头道:“张巨鹿是自己想死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 徐北枳感慨道:“陈锡亮,不适合庙堂中枢,他做官只做到一州刺史,最多远离京城的一道经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够有含饴弄孙的一天。” 徐凤年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我会把话带到,但至于陈锡亮自己怎么想,我不会拦,估计也拦不住。” 徐北枳伸出手。 徐凤年纳闷道:“干啥?” 徐北枳瞪眼道:“馕!” 徐凤年掰扯下剩余烤馕的一半递给徐北枳。 徐北枳大口大口吃完烤馕,抹了抹嘴,“柿子,我不开心,还能拿你撒气,那你不开心,怎么办?” 徐凤年不假思索道:“打北莽蛮子!” 席地而坐的徐北枳闭上眼睛,用手拍打膝盖。 徐凤年跟着拍子,吹起了口哨。 一个柿子,一个橘子。 伴随着柿子的轻灵口哨声,橘子突然朗声道:“君只见,君只见听潮湖万鲤跳龙门!” 柿子跟着朗声笑道:“独不见清凉山,有名石碑不计数!” “君只见,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 ———— 许多年后,清凉山北凉王府,早已变成了北凉道经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独立于风雪夜,望着街道尽头。 被誉为离阳新朝边臣第一人的陈姓老人,守着身后这栋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经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为此他在去年秋末还拒绝了离阳登基新帝的招徕,拒绝成为新朝首辅。 因此,他等于是自己将那个“文正”谥号拒之门外。 离阳朝野上下尽知,这位崛起于北凉官场然后就再无离开过北凉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凉之前便有“死当谥文正”的远大志向。 他刚刚在昨日辞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老人,霜发与风雪同色。 就在视线模糊的老人以为等不到人的时候,一架马车悠然而至。 老人颤颤巍巍走下阶梯。 马车上走下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 远道而来的老人,身子骨显然不如那栋大宅子的陈姓老人,姓徐的他披着厚重裘衣,需要那个与他同样姓徐的车夫的搀扶才能走到陈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台阶,转身望向街道大雪纷飞。 隔着中间那个最无老态的人,担任了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窝的北凉道经略使陈锡亮,微微身体前倾,转头望向另外的那个老家伙,轻声沙哑笑道:“我帮王爷守住了北凉道和这清凉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那个老态龙钟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气力冷哼一声,“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虽然年龄相仿,但是看上去却仅是四十不惑出头些的岁数,他一左一右握住陈锡亮和徐北枳的手,轻声笑道:“别争了。” 离阳皇帝换了换,年号换了换。 但是三位老人,徐凤年,徐北枳,陈锡亮。 只在今夜,看了一场北凉大雪。 第840章 原本在离阳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庙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了,可是短短三个月后,就弥漫着一股哀鸿遍野的氛围,如果不是老太师孙希济始终不悲不喜,曹长卿也依旧未曾没有从谢西陲手中接过兵权的迹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乱成一锅粥了。不过对于坐龙椅穿龙袍的女帝姜姒来说,是看着一群红光满面的臣子,还是一帮愁眉不展的官员,没什么差别,甚至她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讥讽,早先大楚在广陵江上以弱胜强,打得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之后更是成功偷袭南疆大军的粮草重地,当时叫嚣得最厉害的一种议论,就是类似“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后”的正统腔调,如今大楚皇帝陛下,虽说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后”才符合礼制不是?于是与谢西陲并称大楚双璧的宋茂林,这位和新凉王一起被誉为“北徐南宋”的宋阀嫡长孙,呼声最高。也许是宋茂林实在太过出彩,以至于连老太师孙希济都暗示过远离朝堂的曹长卿,不妨答应这门婚事,不但有利于大楚姜氏社稷的稳固,而且年轻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随着南疆头号大将军吴重轩与藩王赵炳分道扬镳,以离阳兵部尚书和征南大将军双重身份重返广陵道,卢升象也终于展露春秋名将该有的獠牙,同样从太安城走过一遭的宋笠抢过广陵王赵毅手中的全部兵权,尤其是陈芝豹和蜀地精锐的投入战场,大楚战线全面收缩,从捷报频频转入被动守势,庙堂上那种好似攻入太安城近在咫尺的狂热,给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大多数公卿贵胄们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这种时候,先前有意磨砺大楚年轻将领的曹长卿,终于从广陵江水师抽身离开,以大楚主帅兼任尚书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当时姜姒登基称帝,曹长卿仍是大楚水师统领的官身,官职甚至要三位老将军低半阶,仅与担任东线主将的弟子谢西陲相同,不过是从二品。没有曹长卿坐镇的神凰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了曹长卿的神凰城,哪怕他没有带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顿时乌云散去,重见天日。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大楚少了姜姒的确无法复国,但是如果少了曹长卿之前的四处奔走,也许就会是无力更无心复国的可悲局面了。 今日退朝后,没来得及参加早朝的曹长卿前往皇宫复命,换上一身崭新朝服,在司礼监太监的领路下穿廊过道,在御书房外安静等人通禀陛下等待觐见,事事遵循君臣之礼。司礼监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长卿入京的皇帝陛下,别说是在御书房接见,应该在京城外相迎才对。这意味着陛下与以往敬重如自家长辈的尚书令大人之间,极有可能有了心结。这可绝非国之幸事啊。面无表情的曹长卿等在阶下,心中苦笑,他当然清楚为何陛下要把自己晾在外头,生气了,而且很生气,因为老太师当时力荐宋茂林,自己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她如何能不怄气?没拿那柄大凉龙雀剑削他曹长卿,就算很给自己这位棋待诏叔叔面子了。 曹长卿在那名忧心忡忡的年迈宦官弯腰掩门后,没有出声,站在原地,大楚皇宫的御书房极为宽敞,虽然许摆设房内的多珍贵重器都给广陵王赵毅贪墨了去,但是大楚底蕴何其深厚,复国初期,御书房的皇家气派,就已经不输当年。曹长卿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女子身穿正黄龙袍,低头提笔在贡品宣纸上练字,没有用那支寓意国祚绵延的御笔“千年青”。曹长卿稍稍挪开视线,看到了那只篆刻有“金瓯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礼制,每年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会在此明窗开笔,用那杆“千年青”在盛满屠苏酒的杯中蘸满,写下“天下太平”“国寿长春”的吉祥语,赠给文武大臣。在这之前,她曾经对他流露出一些为难忐忑,说她的字写得不漂亮,悄悄提议要不然就请棋待诏叔叔代笔吧。曹长卿当然没点头,只是安慰她写归写,少写几幅便是,到时候只送给知根知底的孙老太师寥寥几人,不丢脸的。她这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但仍然有些遮掩不住的闷闷不乐,曹长卿听说登基之后,为了那个新年春节那一天的提笔,今年秋冬她没少练字,反正肯定比练剑要勤快百倍。据说已经写满了一小篓筐的纸笺,也不丢弃,就那么日积月累着,宫女太监都不许动。 曹长卿看着宽大桌案后,看着那抹略显纤细瘦弱的亮眼金黄,眼神恍惚,似乎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幅模糊场景。曹长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如今已经无人称呼姜泥的大楚女帝,赌气地不看曹长卿,气乎乎说道:“我还在生气,最起码还要写三十个字才能消气,棋待诏叔叔你等着吧。” 曹长卿哭笑不得,搬了条椅子坐临窗位置,椅子倾斜相对窗口,既能看到窗外的风景,眼角余光也能瞥见那个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头。但是就算曹长卿,也想不到如今的姜姒每日朝会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 官的朝拜,那份越来越浓重的君王气度,就连孙希济老太师都暗暗点头,不仅不失仪,甚至连他这个在两大王朝庙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阴的老头子,抛开女子身份不去计较,也挑不出半点瑕疵。她的君臣奏对,从起 先的略显拘谨到现在的娴熟如意,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孙希济私下对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练剑境界神速,做一国之君也是如此啊。 一丝不苟写了十几个字,偷偷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曹长卿,姜姒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跟棋待诏叔叔较劲不合适,轻轻放下笔,冷哼道:“写完了!” 曹长卿忍住笑意,轻声道:“还有十一个字呢,我不急。” 姜姒瞪眼道:“棋待诏叔叔!” 曹长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气了,我这趟入京,就是给陛下当出气筒的,毕竟老太师上了岁数,陛下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笔,点了点,“要不是当这个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个姓宋的家伙揍成猪头。” 曹长卿忍俊不禁道:“学谁不好,那个北凉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晋兰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礼部侍郎隔了大半个月才敢去衙门点卯。” 姜姒重重把笔搁在笔架上。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道:“清凉山必须在大胜之后有个北凉王妃,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轻轻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后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长卿笑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个宋茂林根本不算什么,北凉王娶妃才是咱们大楚皇帝生气的重点。所以他曹长卿这回其实给那个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鱼了。 曹长卿笑脸温柔。 男女在各自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没有谁不喜欢谁,真好。 世间男儿皆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是比起怕那亲见美人白头,更怕红颜薄命无白头。 曹长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质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自己已经错过了,为何如今让他们也错过? 皈依佛法的刘松涛以生死相劝,儒家衍圣公以情理相劝,甚至整座中原的硝烟四起,都没有劝服他大楚曹长卿“放下”。 姜姒小心翼翼问道:“棋待诏叔叔,你生气啦?” 曹长卿收敛了思绪,摇头柔声道:“棋待诏叔叔就算跟整个天下人都生气,甚至跟大楚生气,唯独不会跟陛下生气。” 姜姒老气横秋地唉了一声,“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我爹娘,但我觉得吧,娘亲如果能早些认识棋待诏叔叔的话……” 曹长卿,被誉为“天下一石风流独占八斗”、“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他,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脸一红,咳嗽几声,赶紧打断姜姒接下去要说的话,然后佯怒道:“陛下!” 姜姒促狭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诏叔叔,否则就没有我姜泥了嘛。” 不知为何,她自称姜泥,而不是无论复国成败都会注定载入史册的“姜姒”。 曹长卿黑着脸恼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记一句话!这句话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让我带给陛下的!” 姜姒赶紧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棋待诏叔叔,国事要紧,你说!” 曹长卿板着脸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这位西楚女帝以惊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烟跑到门口,也不顾忌是否失去君王威仪,亲自打开门吩咐道:“给尚书令大人端壶春神湖贡茶来。” 没过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长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盖扇动茶香。 曹长卿闭上眼睛,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记了那件“正经事”。 曹长卿根本不用睁眼看,都晓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着脸,却竖起了耳朵。 曹长卿嘴角翘起,喝了口茶后,“陛下,骗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没听到什么话。” 姜姒哦了一声,假装不在意。 看着桌案上那张宣纸的字,怒气冲冲,杀气腾腾。 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其实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曹长卿突然问道:“陛下,听说现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军应该主力南下?不惜和燕敕王赵炳与虎谋皮,联手与离阳划江而治?中策是向西开拓疆土,下策才是与卢升象大军死战?” 姜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曹长卿冷笑道:“迂腐书生的纸上谈兵!” 姜姒抬起头,看着曹长卿,轻声问道:“棋待诏叔叔,当年我们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遗民的南朝豪阀家主,最后见面的那个色迷迷老头,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东线主帅王遂?” 曹长卿点了点头。 姜姒犹豫了很久,终于沉声问道:“那么棋待诏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联系过顾剑棠?!” 曹长卿沉默不语,却笑了。 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离阳新帝赵篆,绝不逊色。 姜姒低下头,咬着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敕王赵炳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王遂顾剑棠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曹长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缓缓道:“文人治国,所以大楚有数百年盛世,成为中原正统。但是时逢乱世,想要书生救国,何其艰辛。这个道理,我大楚读书人想不通,我曹长卿也是个读书人,不能亲口去说这个道 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让离阳三任皇帝都明白,没了徐骁,你赵家一样书生救国而不得!” 曹长卿放低声音,“可我曹长卿真想要跟这个天下说的道理,仍然不是这个。” 许久过后,曹长卿转过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动荡,有无数蛊惑人心的谶语歌谣流传世间,其中就有说你娘……也就是我们大楚皇后……所以棋待诏叔叔知道,你当时愿意离开北凉,是怕……” 姜姒撇过头,恶狠狠道:“不是的!”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姜姒猛然发现棋待诏叔叔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案那边,赶忙伸出双手遮掩那摞宣纸,涨红着脸道:“不许看不许看!” 曹长卿故意伸长脖子一探究竟,好奇问道:“似乎瞧着不像是王八蛋三个字嘛。” 姜姒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谁愿意写他是王八蛋!我骂都懒得骂!” 曹长卿笑着不说话。 一身龙袍的年轻女帝就那么坚持挡住曹长卿的视线。 曹长卿笑眯眯问道:“‘刺死你’,御书房内就棋待诏叔叔一个人,陛下,这让微臣如履薄冰啊。” 姜姒干脆弯腰趴在桌案宣纸上,抬起脑袋,“看错了看错了,棋待诏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后少挑灯读书!” 曹长卿盖上茶杯,身体前倾,余下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这个傻闺女的脑袋,“棋待诏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记忆也不行喽,现在总算记起那句话,那个人在太安城的时候说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很快他就会亲自带着北凉铁骑来广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应,那他就抢,把你塞麻袋里扛回去。离阳西楚天下什么的,他徐凤年才懒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长卿笑道:“这次没骗你,是真的,千真万确。” 她还是眨眼睛。 曹长卿好像喃喃自语,假装有些恼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邓太阿两个打他一个,都没能打赢,那就明摆着是拦不住的嘛,我这个棋待诏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么办?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姜姒笑着的时候就有两个酒窝,一个倾国,一个倾城。她下意识笑着回答道:“黄瓜凉拌,才好吃!” 曹长卿轻声道:“先帝是个有道明君,却不是个好丈夫。我曹长卿更不如,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孬种罢了。但是北凉那个年轻人,比我们都要好。陛下,到时候意思意思给一剑就行了,可千万别真的刺死他啊,会后悔伤心的。” 死心看似远比伤心更重,但其实伤心远不如死心轻松。 姜姒泫然欲泣。 如闻至亲长辈临终遗言。 曹长卿动作轻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了。 ———— 两国之战,像先前大楚与离阳,有西垒壁的大军对峙,如今北凉与北莽,一样有三十万铁骑对峙百万大军。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离阳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玺二年。 那时候,顾剑棠独自站在帐内,一宿沉默,最后只有自言自语一句话:曹长卿误我二十年。 而北莽边境上的王遂,独自痛饮,哈哈大笑:“解气解气!这才算我辈痴情种的真风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 有西楚曹长卿。 一人攻城。 第841章 大楚京城有高门林立,也有陋巷连绵,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从二品武将就住在一条小巷中,恐怕就有骨鲠言官要痛心疾首地弹劾此人有损朝廷威严了,出身贫寒的谢西陲就是此人,如果不是曹长卿弟子的身份,谢西陲想要以寒庶之身担任一方主将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事实也证明本事高低,与门第高下并无绝对关系,如果不是卢升象的领军奔袭和陈芝豹的横空出世,谢西陲的不败战绩还会继续下去,杨慎杏,阎震春,吴重轩,在春秋乱世中赢得赫赫威名的三员功勋老将,都在“毛都没长齐”的谢西陲手上吃了天大的亏。 入冬后的太阳温煦暖和,有个唇边满是青短胡茬子的年轻人,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世世代代都在这条街巷土生土长的他,因为瘦弱,从小就有个谢竹竿的绰号,哪怕后来离开小街跑出去求学,回来后扳手腕赢了住在街头那个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赵大壮,可邻里街坊不论辈分,仍是喜欢顺口喊他谢竹竿子,估计是改不过来了。所有人只知道这位老谢家晚年得子的年轻伙子,好像读书也没读出啥大出息,只不过衣食无忧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着家,所以到如今也没能娶上媳妇给老谢家续香火,于是卖酒营生的老谢就不太高兴,尤其每次听着别家孩子做了衙门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总是凑不上话,便是憋着说出几句漂亮话,也没谁真听进耳朵当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儿子的先生来陪他老谢喝过一次酒,那位先生说他家小子读书不错,保证以后肯定能不差,卖酒老谢早就揪着兔崽子的耳朵让他跟着自己卖酒挣钱了。家里是攒下些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帮忙多赚银子,只是穷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毕竟穷人有穷人的门当户对不是?可将心比心,谁家的闺女,乐意找一个脚底板不着地成天飘着的男子嫁了?小门小户的人过日子,不怕穷苦,不是兵荒马乱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带口一起吃饱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刘老媒婆,也拿话刺过谢老头,笑着说她才不敢把好闺女往火坑里推,让谢老头到现在还想起来就一肚子闷气,偶尔放开肚子喝酒那也没啥个滋味。 一帮流里流气的市井无赖从老谢家门口经过,都是跟谢竹竿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对晒太阳的家伙笑道:“竹竿子,走,哥带你去赌坊赚几十两银子去,保管你进门是光棍,出门就有媳妇了!竹竿子,到现在还没有尝过荤腥吧?” 谢竹竿子朝他们竖起一根中指,笑骂道:“滚蛋!” 他们对谢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气,笑着骂骂咧咧就走远了。那帮年轻人虽然厮混日子,但从不欺负街坊只去祸害别处,终究街上家家户户都有看着他们光屁股长大的乡亲长辈,就像他们这辈子头一回喝酒,就是从谢竹竿子他老爹那里偷来的酒,虽说事后给抠门的老谢头堵在门口骂了半天的街,他们也就是躲在家翘二郎腿掏着耳朵,骂着骂着就揭过了。再说了谢竹竿子从小就是出了名的焉儿坏,是谁第一个有胆子真正爬墙去偷窥马家寡妇洗澡的?还不是他谢西陲!又是谁往街上最水灵的同龄女子茅房里丢石子?那会儿他和她都才十三四岁吧,吓得那丫头在茅房半天不敢出来,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时候,终于敢嚎啕大哭了,事后谢竹竿子给老谢头那一顿往死里打的饱揍啊,真是让人看得触目惊心,以至于瘸腿的谢竹竿子到现在为止,十多年了,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偶然在巷弄里遇上,两人都是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路。可惜她不知为何到今天还没嫁人,从好好一个漂亮黄花大闺女,愣是熬成了其她女子的娃都能给爹买酒的岁数,她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赶紧把自家闺女当泼水给泼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长在脑门上的爹娘,这几年私下也跟卖酒老谢偷偷见面,老谢头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一年到头就见不着自己儿子几回面,寥寥几次回家,也是来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这一次儿子难得在家留下,看架势不会急着走,闷葫芦的老谢头终于撂下狠话,再不成亲,以后就当没他谢西陲这么个儿子! 常年在外头飘着的谢家孩子,坐在台阶上,每当有街坊邻居经过家门口,肯定会笑着打招呼,长辈们也多半会打趣几句啥时候让你爹抱上孙子之类的,到时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让谢铁公鸡心甘情愿给人拔毛,这辈子肯定就你谢家小子成亲那一天喽。谢西陲也苦着脸说我是想有媳妇可不知道媳妇在哪儿啊,这个时候不是没人故意拿眼神瞥刘家那位老姑娘那边,从小就有股机灵劲儿的谢西陲就要开始装傻。 谢西陲就这么悠哉游哉坐在台阶上,只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大门两边的春联,字写得一般,内容也俗气,但是听娘亲偷偷说,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个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来的,宋家今年少说也从自家酒铺白拿走十多斤酒了。谢西陲叹了口气,想着这回离家前,不管其它事情,一定要他个七八幅迎春对联和几十个春字,总不能再让爹娘受这这口气了。这里的男人,大多读书不多,年轻的时候比谁的媳妇好看,谁的女红更好,然后整个后波澜不惊的后半辈子,大概就只是比较谁家的孩子更出息,谁家的女婿媳妇更孝顺了。 谢西陲狠狠揉了揉脸颊。 他不是不想让自己爹娘自己的儿子,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的多,可是爹娘虽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个大楚,整座京城,谁不知道现在一场仗接着一场仗,儿子有大出息,跟儿子平平安安,谢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选择后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胆,宁愿他们埋怨着自己还不成亲,怎么还不乐意踏踏实实过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着别家同龄人的儿子都上私塾会写春联了。原本这次谢西陲回家,是准备咬着牙告诉他们真相的,可是当他这回看着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的爹娘,看着那个板着脸不给好脸色却坐下来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谢西陲又说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战死沙场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在远游求学。 今日酒铺不开张不做生意的老谢头走出院门,看到不务正业的儿子,冷哼一声,背手离开。谢西陲的娘亲走出门,轻声笑道:“别管他,其实是买肉去了,你爹嘴上不说,但是偷偷摸摸从床底下钱罐子拿了好些碎银子,我也就是假装没看见。” 谢西陲咧嘴一笑,他爹这臭脾气,做儿子的早就习惯了。 妇人又笑道:“刘家那姑娘,我打小就喜欢,只不过那时候刘家哪里瞧得上眼咱们家,现在姑娘年纪大了,才着急的,娘跟你说心里话,虽说你是娘的儿子,但如果不是这样,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谢西陲抬头嬉皮笑脸道:“娘,我真是你亲生的?” 妇人作势要打,“油嘴滑舌,难怪找不着媳妇!要是给你爹听见这话,看他不抽死你!” 谢西陲弯曲了一下手臂,“小时候天天被爹撵着满院子跑,现在爹可打不过我了。” 妇人轻轻给了这不省心儿子一个板栗,“臭小子,别气你爹,以前你小,娘亲次次护着你,以后娘亲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谢西陲做了个鬼脸,“知道啦!” 妇人语重心长道:“刘家姑娘岁数是不小了,可瞅着那是真俊,这附近几条街就没比她好看的闺女,你小子真没想法?娘亲可要跟你说句透底的话,听说有位官老爷,想要纳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可是没有一次来咱们家窜门了。” 谢西陲终于笑不出来了。 妇人也不为难自己儿子,“你年纪也不小,娘亲相信你其实最知道轻重,不催你,自己看着办。说到底,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总归是想着你好。” 谢西陲嗯了一声,等到娘亲走回院子,又开始发呆,不知不觉地望了又望那个方向。 一个一路小跑进巷弄的少年大声笑道:“谢竹竿子,瞅啥瞅?” 少年叫吕思楚,这是第二次登门拜访“老谢家”,上回背了把剑,结果给街坊邻居和谢西陲爹娘当成了脑子拎不清的孩子,差点把少年给憋出内伤,这次学聪明了,不但没背剑,还补上了上次欠下的见面礼,双手拎着鸡鸭,有关见面礼应该送什么这件事,少年身后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吕家长辈,为此专门讨论了一个上午!有说送上等贡酒的,但是很快被骂没脑子,谢家就是卖酒的,你这不是砸场子打脸是干啥?有说送丝绸茶叶瓷器等等的,还是被反驳了,说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根本就不诚心,后来有人说不然扛条檀木椅过去,中看也中用,可惜还是觉得不妥,估计谢西陲的爹娘也不舍得摆出来给人坐啊,吕家这样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后,还是大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吕田丹,吕老爷子大手一挥给一锤定音了,让吕思楚拎两只鸡鸭过去,当天就给宰了下锅!吕家晚辈皆叹服,姜不愧是老的辣啊!于是少年就这么一路从豪门林立的京城那一头坐马车来到这一头,他娘的那两只鸡鸭估计是吃饱了的,在车厢里的时候还拉屎了,把马车停在得有两里外的地方,少年下车后一手拎鸡一手抓鸭,一路飞奔而来,真是满地鸡毛鸭毛。 谢西陲没好气道:“瞅你大爷。” 少年站在谢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那只鸡,“大爷在此!” 看到谢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赶忙跑进院子,嚷嚷道:“婶婶,鸡鸭放哪儿,中午咱们就能杀了下锅吗?下午我还有事儿,怕吃不着啊……” 大门口的谢西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送礼没这么送的。 就在他娘亲跟吕思楚在院内热络聊天的时候,谢西陲皱了皱眉头。 小巷尽头,并肩走来两个年轻男子。 由于他们的到来,几个迎面而走的街坊真夸张到不但停下了脚步,并且恨不得躲避到墙壁里头去。 一些个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语。 一个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阀裴家的未来家主,谢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当时将杨慎杏和蓟州步卒瓮中捉鳖,正是谢西陲和裴穗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才为大楚赢得第一场大胜仗。 但是另外一个人,谢西陲并不喜欢。 宋茂林,宋阀嫡长孙。 与他谢西陲被誉为大楚双璧的年轻人,玉树临风,当得谪仙人一说。 但是很奇怪,谢西陲能够接受寇江淮的那种自负狂傲,反而不喜欢宋茂林那份无懈可击的温良恭俭让。 少年吕思楚同样不喜欢这个“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少年不喜欢这个家伙喜欢皇帝姐姐,更不喜欢这个家伙想要“嫁给”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话说就是他宁肯退一万步几万步,宁肯皇帝姐姐嫁给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年轻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认识的皇帝姐姐,跟这个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边。少年的想法从来都跟吕家长辈一模一样,直来直去,他就是觉得这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公然放屁的家伙,肯定是个伪君子!很少去讨厌一个人的谢西陲对此深以为然。 所以谢西陲站起身,笑着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驾光临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拧了拧,裴穗不愧是他谢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动声色地忍着痛陪着笑。 谢西陲不由分说道:“走,带你们找家铺子喝酒去。放心,我家铺子今儿没开张,我也没杀熟的习惯。不过以后哪天揭不开锅,可就难说了……” 谢西陲带着他们挑了家相对干净的酒楼,当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实都一样。 大半个时辰后,尽欢而散,谢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马车,目送离去。 两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难为你又跟人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 谢西陲淡然道:“浪费的口水,都从酒水里补回来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结的账,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道:“宋公子怎么会随身携带那黄白之物。不过若是无钱付账,宋公子肯定不会吝啬摘下腰间千金玉佩当酒钱。” 谢西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又是一桩美谈了。” 裴穗搂过谢西陲的肩头,耍赖道:“行了,反正我跟宋家的交情也就只到这里了,你就当陪我喝了半个时辰的酒。” 出身寒庶的谢西陲能跟云泥之别的裴家子弟成为好友,无异于一个奇迹。要知道在门第森严的大楚,向来是冠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子弟贱如仆隶,耻于为伍,绝不同席而坐。当时谢裴两人成为同窗,互不知晓身份,裴穗的口头禅是我最喜欢跟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做兄弟了,我愿意每天都挑粪。谢西陲猜得出来这个家伙出身不俗,但是当裴穗最后自己亲口说出家世身份后,谢西陲还是有些震惊。昆阳裴氏,那可是从大奉王朝起就是“只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家”的真正豪阀,也正是那个时候,谢西陲把裴穗当成了朋友,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高不可攀却愿意折节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愿意坦然地告诉谢西陲这位当时依旧籍籍无名的寒门子,他裴穗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先生,曹长卿,就是曾经跟谢西陲父亲一起盘腿喝酒的那个人。 曹长卿很早就告诉他们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学生:世间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人少而无道理,不因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贫而欺之,不以人贵而媚之。不以人贫而以为皆善,不以人贵而以为皆恶。知理自有礼,有礼自 无崩坏之忧,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这便是儒家的道。 裴穗轻声道:“宋茂林的心思不复杂,现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着吴重轩叛出南疆,我们借机与燕敕王结盟,言下之意无非是尝试着说服赵炳让世子赵铸‘入赘’我大楚姜氏,宋茂林当然坐不住了。” 谢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着小算盘算计来算计去,就能算计出一座江山?不是个东西!” 裴穗嘿嘿笑道:“没有连我一起骂吧?” 谢西陲转头笑道:“要不然让我想想?” 裴穗无奈道:“误交损友,悔之晚矣!” 谢西陲没好气道:“那你赶紧去追上宋家大公子,这个还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了,浑身不自在,我这种不小心出身豪阀门第的异类,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谢西陲面无表情道:“是喝不到一个尿壶去吧?” 裴穗脸色发白,苦着脸道:“谢西陲,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谢西陲一板一眼道:“难!” 裴穗重重一声叹息,认识这么多年,裴穗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喜欢一本正经说冷笑话的家伙打交道,得用自污的手段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行,咬牙切齿道:“不愧是我裴挑粪的好兄弟!” 谢西陲笑道:“裴挑粪,等下到我家上桌吃饭前,记得洗手啊。” 裴穗深呼吸一口气,“行!” 走入小巷前,谢西陲突然莫名其妙说道:“裴穗,我问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后悔,该怎么做?” 裴穗直截了当道:“做了怕后悔?这本来是句废话啊,明摆着不做是肯定后悔的,既然做了是‘有可能’后悔,为啥不做?谢西陲啊谢西陲,你是不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洋洋得意。 低头前行的谢西陲轻声道:“是啊。” 裴穗好奇问道:“天底下还有你谢西陲犹豫不决的事情?” 裴穗突然惊悚道:“你小子该不是想要跑去太安城当官吧?小心我告密!” 谢西陲大声怒道:“裴挑粪!姓裴的!找屎嫌不够,还要找死?!” 然后谢西陲发现这个家伙保持微笑望着前方。 再然后,谢西陲就发现不远处一栋宅子门口,站着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语给惊吓到了,手足无措,楚楚可怜。 谢西陲咽了咽口水。 裴穗何其眼光歹毒,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了,那叫一个幸灾乐祸啊。寻常女子,能让谢西陲这般失态? 世间男儿,有几个逃得过“青梅竹马”这柄天下头等厉害的杀人飞剑? 裴穗终究没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离开,突然发现自己的袖口给人攥紧。 谢西陲低声道:“先别走,帮我壮壮胆。” 裴穗差一点就要捧腹大笑。 连先生都说“大楚只要三个谢西陲就能复国无疑”的家伙,也需要有人帮着壮胆才不露怯? 裴穗都恨不得当场对那个不知名女子弯腰作揖了。 他这个兄弟哪怕跟先生辩论形势,也是从不会有半点心虚的。 那个女子犹豫了一下,仅是快速瞥了一眼谢西陲,便低敛视线,就要快步跨上台阶。 谢西陲欲言又止。 裴穗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身边这个胆小鬼。 谢西陲终于颤声道:“刘冬梅!” 裴穗偷着乐了,那女子的名字可真……一般。 谢西陲其实嗓门不大,但那个女子偏偏停下了脚步,可在台阶上没有转身。 谢西陲习惯性揉了揉脸颊,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叫谢西陲!” 裴穗无言以对,抬头看着天空。 你他娘的不是废话吗,街坊邻居的,难道人家还以为你叫谢东陲? 但是接下来那些话,就让裴穗刮目相看了。 谢西陲挠着头咧嘴笑道:“我想娶你做媳妇!其她女子,我都看不上眼!我只喜欢你!” 裴穗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结果给谢西陲踹了一脚。 那名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出声,只是肩膀有些微颤。 谢西陲好不容易拔高的嗓门又低了下去,“当年……往你家那里丢石子,是我不对,但是……我有理由的,当时觉得你喜欢上了那个只会死读书的宋正清,我气不过……” 裴穗又望向天空。 他有些怀疑谢西陲之所以不待见宋茂林,是不是因为姓宋的缘故? 裴穗没来由有些替宋茂林感到无奈。 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误会。 谢西陲停顿了一下,大声道:“如今我比那个才考中童生的宋正清,有出息,真的!” 谢西陲伸出一只拳头,在自己胸口砸了一下,沉声道:“我谢西陲,跟那个你应该也听说过的‘谢西陲’,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就是我!那个喜欢你很多年的谢家傻小子,谢竹竿儿!如今是大楚镇北将军,从二品武将!” 不远处,那些个坐在凳子椅子上看热闹的老头们妇人们,几乎同时跌倒在地上。 裴穗突然悄然眯起眼,有些神情玩味。 作为豪阀子弟,实在是耳濡目染见过太多太多的不美好了。 世人百般交情,无论是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或是夫妻同林鸟,上阵父子兵,什么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 都少有经得起岁月考验的,一碗清水摆放十天八天,果真能喝?便是一坛子好酒,稍稍泥封不严,别说十年八载,明年拿出来就不对味了。 裴穗突然有些担心,因为他发现不管这个生长在贫寒巷弄的女子,不管答应或是不答应,恐怕都不对味道啊。 不答应,谢西陲和她就此擦肩而过。 答应了,又有几分真心是冲着谢西陲这个人,而不是镇北将军这个名? 裴穗觉得谢西陲不该说最后那几句话的。 但是不说,似乎也不对。 裴穗不是瞎子,知道跟谢西陲年龄相当的女子,能够到这个时候还不嫁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头,那些风言风语就够受的了。 谢西陲肯定是想着让她知道这么多年的委屈,没有白费。 裴穗轻轻叹息,如果自己兄弟能够等她点头,再来道破天机就好了。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发现,无比聪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门生,根本就没有这种后顾之忧,哪怕这个时候,也毫不后悔,好像在坚信着什么。 那个女子终于转身,转身之前擦干净了泪水。 她对谢西陲说了一句话。 裴穗听到这句话后,对这名女子郑重其事地做了一揖,并且无比心甘情愿地说道:“昆阳裴氏裴穗,拜见嫂子!” 因为那个名字很俗气的女子,说了一句让裴穗觉得最不俗气的言语。 也正是这句话,日后促成了对大楚忠心耿耿的谢西陲,隐姓埋名悄然入北凉。 她那句话很简单,也很决然。 “谢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从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为我不怕做谢家的寡妇。” 第842章 时隔两月,徐凤年直到冬末时分才从关外返回,正值大雪纷飞,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北凉在祥符二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深夜入城,无论是徐凤年还是徐北枳,都没有乘坐马车,身后是八百白马义从,白甲白马,与雪夜融为一色。 在这个化雪的清晨,徐凤年披上一件多年不曾更换的狐裘,走出那座已经扩建许多的梧桐院,独自来到听潮湖里的湖心亭,斜依廊柱望着湖面,听说早前府上两位女子将湖上莲花当作一个个的小许愿池,经常往湖里丢掷铜钱,结果没多久就给砸成了马蜂窝。年少时,清凉山四个姓徐的孩子,两男两女,加上徐骁本人,也不显得如何阴盛阳衰,如今便不太一样,他徐凤年和黄蛮儿常年都不在清凉山,却多了好些个女子,不说陆丞燕和王初冬,还有那位喜穿朱袍的徐婴,戴貂帽的呵呵姑娘,国色天香的陈渔,陈锡亮赴凉时带在身边的那个女童,于新郎留在府上的绿袍儿,偶尔呼延大观的女儿也会偷偷跑来清凉山玩耍,甚至连梧桐院内也多了七位批红“女学士”,名义上是梧桐院的二三等丫鬟,柴米油盐酱醋茶,称呼里头各占一个,好像是陆丞燕的馊主意,比起早年他这位梧桐院少主给丫鬟们取的名字,例如绿蚁白酒黄瓜什么的,真是不相上下,一脉相承。 徐凤年昨夜在宋洞明和白煜的衙屋那边待到很晚,不说一般事务,哪怕一些涉及四五品官员升迁的要事,只要不涉及敏感的地方军务,徐凤年也给予两人便宜行事的大权,所以昨夜多是宋白两人在进行类似君王奏对的例行公事,徐凤年这个甩手掌柜做那“点头藩王”就行。只不过有一件麻烦事,副经略使宋洞明专门作为压轴难题抛给了徐凤年,当时白莲先生在旁边低头喝着热茶,笑意玩味。徐凤年听到以后也头疼,原来在敲定陆丞燕作为北凉正妃后,陆东疆这个昔年享誉中原的老丈人,心思就有活泛开来,想着争一争凉州刺史的座位,原刺史田培芳不管出于何种初衷,是识趣地急流勇退,或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在从拒北城回到凉州后,向清凉山提交了辞呈,接下来凉州刺史在内,别驾在外,关外关外出现“内外刺史”的格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让本来仅是觊觎别驾一职的陆东疆突然转变口风,借着父凭女贵的大好东风,希冀着一步到位,担任北凉道官场上的文官第三把手。徐凤年对此也没辙,只得用了一个拖字诀,对于陆氏子弟入凉以后的所作所为,徐凤年其实一清二楚,那帮心比天高的读书人,要么扶不起,寥寥屈指可数的有用之才,也属于不宜拔苗助长,可是陆东疆不这么想,哪怕徐凤年在新城建造一事上已经给陆氏补偿,但是陆东疆显然不觉得这是青州豪阀陆氏该有的待遇,可惜北凉毕竟不是朝廷,没有翰林院可以养闲人,更没有那些殿阁馆阁学士的头衔去送人,说到底,女婿徐凤年当家作主的北凉道,现今不是他不想陆家能够在北凉扬眉吐气,而是实在给不起这份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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