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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赵右龄韩林之流,不过三五年风光的‘短命鬼’首辅,不值一提。” 赵篆摊开手心,低头看着那把棋子,“朕豁然开朗。” 赵篆突然抬头笑道:“先生可还有棋子赠我?” 陆诩微笑道:“没啦。” 赵篆握紧手心,起身道:“那这些棋子朕可就收下了。” 陆诩站起身,“那我也就不送了。” 赵篆大笑道:“送朕出门是不用,但是以后棋子还要继续送,争取咱们君臣二人,在有生之年的末尾,再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慢慢数着那些棋子,说一说陈年往事,一颗颗重新放回盒子,不亦快哉!” 等到赵篆悄然离去。 从靖安王府跟随陆诩来到京城的那名婢女杏花,她突然发现自家先生正襟危坐,但是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孤零零的棋子,没有送给皇帝赵篆。 她好奇问道:“先生怎么自己留了一颗?” 陆诩轻声道:“不是留给我自己的,是给某人留的。” 女子悚然。 陆诩伸出手指,轻轻压在那枚棋子之上,“当以国士报之!” 第856章 一路南下,除去那些崇山峻岭的上方,几乎已不见积雪。 料峭春寒最冻骨。 北凉骑军再往东南方向推进一百二十余里,就等于进入广陵道,虽说距离真正的战场,时下离阳新任兵部尚书吴重轩麾下大军,和西楚向西突围主力的对峙阵线,犹有一段路程,但哪怕不用掌握第一手战况的将校都尉们出言提醒,仅是凭借行军路线四周,出现越来越多的离阳地方斥候侦骑的身影,就已经足以让这支北凉骑军推出大致形势,便是平时只有那份亲昵劲头的洗马喂马动作,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几分肃杀意味。拂晓时分,距离大军拔营还有半个时辰,暂时充当这支铁骑主将的北凉王徐凤年,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军帐内召集了所有将领校尉,连同袁左宗宁峨眉洪书文在内,总计十六人,大帐内并无桌案,那张半丈宽高的广陵道舆图挂在帷墙上,主要关隘城池早已清晰记录,甚至连各处驻军数目都以一丝不苟的朱红小楷仔细标注,精确到了百人。 徐凤年侧面站在那幅舆图下,依旧悬佩那柄当年从江斧丁手上抢过的名刀过河卒,只是摘下了凉刀,徐凤年看着呈现弧线围站的各位骑军将领,举起战刀,在那幅足以让离阳兵部衙门感到震惊的地图上划出一条路线,笑道:“接下来我们就要过绿荷郡,途径蔚水灞下两县,正式进入广陵道。也许是咱们在淮北两州走得太慢,然后在淮南道走得太快,导致朝廷大军措手不及,所以没能跟上咱们的步子,否则蓟州骑军应该在两日前到达多山岭小径的山阴郡一带,对我们进行先头阻截,利用五方、松云两城作为依托固守待援,等到兵部许拱的京畿大军,联合当地兵马,共同死守这条坐拥地利的天然防线,逼迫我军不得不再往南突进八十余里,绕道东行进入广陵,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务必就要跟火速北上的青州兵马相撞,只要稍稍拖延,号称两万大军的西蜀也会浩浩荡荡赶到。” 徐凤年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勾了勾嘴角,“只可惜啊,那位顾家的毛脚女婿跑得还是慢了点,所以估计这会儿许侍郎已经指着蓟州将军的鼻子吐口水了。不过我要是有机会站在许侍郎跟前,一定要为那蓟州将军说情几句,‘他娘的你许拱躲在蓟州右翼慢慢晃荡,凭啥要咱们累得像条狗的蓟州骑军急匆匆凑上去给北凉铁骑打?谁不知道那大雪龙骑上马成骑甲北凉,下马步作也是丝毫不输给幽州步军的?老子来中原是捞功劳的,可不是急着投胎的!’” 除了不苟言笑的袁左宗,帐内诸将哄然大笑,尤其是几员打过春秋战事的骑军老将,更是咧嘴很大,这拨人虽然大多都是在北凉边关得到的将校官身,但是在赴凉之前还是小卒的时候,大多听过各自军中老校尉们的吹嘘,说大将军在战前排兵布阵每次都少不了拿敌人开涮一通,据说连西垒壁战役打得最艰苦的时候,被誉为春秋兵甲的西楚叶白夔也没能逃过一劫。 等到笑声停歇,徐凤年收敛了轻松神色,沉声道:“我们大雪龙骑如今仍是一万有余的兵力,但是真实战力如何,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葫芦口全歼杨元赞西线大军一役,我大雪龙骑战功最大,但是伤亡也绝不是小数目,战死沙场之人就有三千四百人!因为受伤不得不退出边军的将士,事后也有一千两百余人!一万人,到头来几乎只剩下了半数老卒,我不妨在这里说句得罪那两支重骑军的话,他们伤亡也属惨重,但是相对而言,我敢让这两支骑军从凉州左右骑军中选人,甚至是从幽州精锐骑军和陵州地方上的少数驻军中抽调,但是对于大雪龙骑,别说陵州,就是幽州我都没有抽调哪怕一骑!一律从凉州关外中选人,我徐凤年可以拍胸脯说,每一名新卒的增补进入,都经过了清凉山和都护府的双重筛选,每一名新任都尉,他们的沙场履历,我徐凤年更是亲眼过目,必须在我点头后,再由褚禄山和袁左宗一起同意才可以赴任。可既便如此,比起当初那支赶赴葫芦口的大雪龙骑,显而易见,现在的这支大雪龙骑……” 帐内所有在关外战功彪炳的武将都感受到一股沉闷的窒息感,不仅仅是那个年轻人身上的北凉王头衔,也不仅仅是什么江湖宗师陆地神仙,还有徐凤年通过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慢慢积攒而来的个人威望。要成为一军主帅,不用是那种冲锋陷阵的万人敌,不但徐骁是如此,就算是身为大宗师的顾剑棠,早年在春秋战事中身先士卒的次数其实并不频繁,陈芝豹更是如此。打得了胜仗,打得起败仗,其实就够了。而众人身前这位年轻藩王,沙场,庙堂,江湖,好像都没有输过。当然,据说在某处战场,咱们北凉王那是吃过大败仗的,连燕文鸾陈云垂这些功勋大将,偶尔听到下属鬼祟提及此事,从不呵斥,相反露出只有大老爷们都懂的那种会心一笑。 徐凤年在卖了个小关子后,一本正经道:“显而易见,现在这支大雪龙骑军,要说碾死什么蓟州精骑京畿大军,依旧没啥难处。” 这次就算是袁左宗都有些忍俊不禁。 徐凤年说道:“这次我带着你们来广陵道趟浑水,一般北凉百姓肯定不知道真相,不过帐内各位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其实如你们所闻所猜,那就是真的。” 不等众人表态,徐凤年已经沉声道:“不管如何,谁有怨言,甚至是谁想骂我几句,都等回到北凉境内再说。这次南下,除了蔡楠的两淮边军,咱们不得不打个样子出来,接下来在跟吴重轩的北疆大军面对面之前,我的宗旨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我大雪龙骑就算在这里一骑拼掉一百朝廷兵马,也是桩亏本买卖,当然,许拱袁庭山这些人非要死拦到底,那就打,一次就打怕他们!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要跟大家先说明白,真正的恶仗还是跟吴重轩的较量,因为此行突入广陵道,除了我要接一个人之外,你们也要趁机吸纳一定数量的西楚‘溃军’,初步估计在两百到三百之间,多是青壮岁数,在战场上会以小队逃难骑军的面目出现,到时候我们为他们提供北凉战马和轻甲,当然还有凉刀,迅速将这支兵马打散融入我方大军,在这之后袁统领会率领你们离开西线战场,我最多在一日后与你们汇合。” 徐凤年凉刀在地图上重重一指,“不出意外,许拱的京畿兵马和袁庭山的蓟州骑军会在此地碰头,许拱将以城墙较高的柴桑县城作为据点,车野的西蜀步卒和青州大军,则分别位于我军后方和南方,各有城池关隘作为依托,敌方整条战线呈现出一个半弧,柴桑两侧地势虽平,但水网纵横,并不利于大队骑军驰骋通过,因为仅有一条宽整官道已经被柴桑官府驱使百姓联手毁去,尤其是每两百步间隔,挖掘出条条丈余宽度的沟壑,若是再来一场稍大春雨,将会更加不利于我们的推进。据悉许拱大军携带有大量兵部库存的重弩,更有重甲一千七百副,其中大弓营神臂营总计四千人,自然是要在逼迫我们下马作战的同时,死守柴桑。如果我们选择绕过柴桑城,在那条官道上滞缓不前,极有可能彻底丧失作为骑军的原有主动,那么被包围后进退失据的一万人,对阵战线伸缩自如的六万余人,何况对方主帅又是离阳数得着的名将许拱,所以对我们来说,打不打那座柴桑城,都只是下策。” 洪书文小心翼翼道:“王爷,末将看柴桑附近的地理形势,若是往北绕路,就要兜出一个大圈子,而且那边同样也有个类似柴桑的北姑城,不过如果咱们改变既定行军路线,迅速往南,做掉那支尚未赶到柴桑的青州兵马,然后作出兵临靖安道的样子,想来会比较有趣,如今世人都知道靖安道从靖安王赵珣到经略使节度使,三个当家作主的家伙,都与咱们北凉大有间隙,哪怕许拱明知道咱们的初衷是更换战场,他也担不起靖安道战乱四起的风险,只能被咱们牵着鼻子走,只要他们离开柴桑,尤其是蓟州骑军和京畿大军出现脱节,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只不过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咱们拖后的游弩手,要多杀些吊在尾巴上的敌方斥候才行。” 徐凤年一脸无辜道:“我像是那种为报私仇不惜大动干戈的人吗?” 洪书文悻悻然不做声。 袁左宗第一个古怪笑道:“不像吗?” 诸位将领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很不给面子地轰然大笑。 徐凤年对此早有预料,很快就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做样子做到底,牛千柱,你领千骑去拦截西蜀大军,沿途尽管放出消息,打着‘叙旧’的旗号!反正中原本就没人相信我们是来平叛的,如此一来刚好坐实了他们的胡思乱想。” 一位肌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瓮声瓮气问道:“王爷,一千骑是不是少了点?” 徐凤年思索片刻,点头道:“那就让庞建锐再领千骑策应以壮声势。” 黑炭一般的汉子赶忙摆手道:“王爷,不是这个意思,属下一个屁大的校尉,这辈子也没领过两千人以上的兵马,这不借着这次跟随王爷来中原逛荡的机会,也好装回将军,俺不敢跟王爷比,只要有两千骑就够了,实在不行,让老庞借我五百骑也行嘛……” 汉子越说嗓音越低,显然有些心虚。 徐凤年抬脚作势要踹,大雪龙骑军校尉牛千柱赶忙躲在庞建锐身后。 徐凤年拿刀鞘指了指这位牛校尉,没好气道:“行,给你两千骑,再把我的凤字营也一并借你,如何?再不满意,我把袁统领也借给你。” 牛千柱尴尬笑道:“袁统领就算了,只会抢俺的风头,有两千骑和王爷的凤字营,就够了,足够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牛校尉给站在不远处的袁左宗踹了一脚。 身材矮小结实的校尉庞建锐问道:“王爷,青州骑军已经在赵珣当初驰援淮南王赵英一役中,损失殆尽,现在那支八千人左右的步军委实不值一提,末将愿领千骑作为先锋为大军开路。” 牛千柱火急火燎道:“老庞,王爷已经答应把你的一千人都借给俺了!” 庞建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吓得牛千柱缩了缩脖子。牛千柱的体型看上去得有两个庞建锐,但是在大雪龙骑军中,同样是统领千骑的校尉,一直是牛千柱在庞建锐跟前就像小媳妇遇上恶婆婆。 就在此时,袁左宗突然出声道:“我做先锋,五百骑足矣。” 庞建锐挠挠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统领大人争功。何况只要是大雪龙骑军的老人,就都知道那场青州襄樊城的十年攻守战,袁左宗作为徐家军中继吴起徐璞之后的第二代骑军统领,当年在襄樊城下,战事艰辛酷烈到了麾下骑军不得不做步卒使用,蚁附攻城,到最后十不存三,这才有了之后褚禄山千骑开蜀的壮举,并非是徐家铁骑不想抽调出更多骑军,而是实在无骑可用,无论骑卒还是战马皆是如此。 徐凤年点了点头,随后抬起凉刀在两军僵持的广陵道两处战场,先后指点了一下,“在越过许拱麾下各路兵马之后,我们要接应的那支西楚骑军将在此处破阵而出,位于瓜子洲以南三十里,负责这处战场的吴部将领叫周冉,总兵力达到两万,不容小觑,周冉用兵老成持重,擅长阵地战,从未贪功冒进的先例,麾下有两千骑军。届时我方主力会在瓜子洲西北方向二十里左右,在这里,香薇河一带,进行短暂的停马驻军。周冉必然会派遣大量斥候盯梢我军动静,不但如此,因为我们的到来,吴重轩必然会命令北部莱县战线的向南适度倾斜,主将元嘉德虽然兵力不足一万,但是骑军几乎占到半数,四千五百余骑,此部曾是南疆大军北上平乱的先锋,战力显然不弱。袁左宗,你率领主力向瓜子洲沿香薇河推东三十里,直逼周冉驻地,王伯远,你到时候领两千骑直插莱县和香薇河之间,截断元嘉德主力骑军的南下增援之路,配合主力,摆出我们要一鼓作气先吞掉周冉两万人马的架势,宋金山,你领一千骑与中军右翼保持三四里间距放缓推进,主要职责是盯住周冉的两千骑,以及清扫周冉在南方的各路斥候侦探,一旦凤字营南下接应那支马队的行踪泄露,或是前线有吴部兵马衔尾追击,期间周冉两千骑若是得到消息往南截杀,你就要咬住他们,务必要给凤字营争取到完整接收那数百人的空当!” 袁左宗和两位骑军将领都抱拳领命。 突然有游弩手前来禀报军情,随后徐凤年和诸位武将都有些哭笑不得。 截获许拱麾下斥候传递给青州方面的军令,命其按照原路退回靖安道北部边境的大镇黄栌城,不得擅自出城北上。 徐凤年无奈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西蜀那边也是差不多。看来许拱不乐意给我们虚张声势的机会。” 徐凤年没有因为截获一封密信就以为大功告成,这种根本不惧泄密的军令,自然不会只派遣单独一骑传递,用多多益善来说都不过分。 但是徐凤年很快讥讽道:“西蜀那边不好说,也许会听令后撤,接下来会有默契地撤伺机而动,但是堂堂靖安王应该比一个侍郎说的话要管用,那支青州兵马未必会听从许拱‘蛮不讲理’的调遣。那赵珣沙场用兵,不管胜负,只表忠心。这支兵马的主将是靖安王府的心腹裨将出身,出兵之前肯定得了赵珣的密令,无非是哪怕摊上贪功冒进的嫌疑以致全军覆没,也绝对不可以给朝廷留下贪生怕死的印象。这位年纪轻轻的靖安王,不愧是朝野赞誉最盛的贤良藩王啊。” 牛千柱等将校都有些茫然,毕竟中原形势对这拨久在关外厮杀的北凉骁将来说,实在是既懒得关心也不屑理睬。 只有袁左宗点了点头,冷笑道:“青州军执意北上的可能性很大,以后赵珣‘送死藩王’的绰号算是名副其实了。” 跟统领袁左宗一样经历过襄樊城战役的老将宋金山,叹了口气,感慨道:“听说现在的青州水师很不像话,但是从去年广陵战场青州骑军的昙花一现来看,且不论战力高低,只说其勇烈程度,颇似当年,想我们当年不管对青州对那座襄樊城如何痛恨,但对青州兵,还是要伸出大拇指的,这样的对手,当得起敬佩。结果摊上这么个败家藩王,可惜了,可惜了啊。” 帐内出现片刻沉寂,徐凤年突然打趣道:“宋将军,你可没有含沙射影吧?” 宋金山冷不丁歪头朝地面吐了口唾沫。 这个以下犯上的大胆举动,吓得牛千柱庞建锐等人都提心吊胆。 很快宋金山就笑脸灿烂道:“赵珣那小王八蛋,给王爷提鞋都不配!” 徐凤年重重拍了拍老将军的肩膀,“不愧是徐骁带出来的老卒,打仗没二话,拍马屁也硬是要得!” 宋金山一张老脸笑得那叫一个夸张,还不忘对牛千柱那拨年轻后辈斜眼挑眉了一下,老人一副有些欠揍的德行,显然是在对更年轻一些的骑军校尉说学着点,老子这才是真正的拍马屁,你们还是太嫩了! 徐偃兵掀开营帐帘子,徐凤年朝他点了点头。 徐凤年让帐内诸将都散去,然后和徐偃兵并肩站在帐外。 徐凤年皱起眉头,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客自远方来。 从极远处极快而来。 第857章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亮了,有飞剑先于人而来。 徐偃兵望向远方,冷笑道:“好像有点来者不善的意思啊。” 徐凤年破天荒有些魂不守舍,照理说他不该有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触,若说是对方来势汹汹让徐凤年心生忌惮,就更是笑话。这类凭借剑气剑意的先声夺人,如同北莽剑道第一人黄青的剑气近,离阳京城祁嘉节在武当山脚逃暑镇的剑气雄壮,徐凤年都领教过,事实上,天底下用剑的武道宗师,徐凤年已经见过不少,从最早的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再到东海畔飞剑杀天人的邓太阿,牵马挂剑入城赴死的宋念卿,以及吴家剑冢老祖宗等等,徐凤年早已到了能够见怪不怪的地步,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遇到掠空百里拜访大军营帐的那一剑,徐凤年有些忐忑不安。 正值天地青白之际,朦朦天色如同一幅宣纸,那一剑,恰似在宣纸上写就出极其笔直的一横。 徐偃兵问道:“王爷,要不要我去拦上一拦?剑气虽壮,但比起邓太阿仍是稍逊一筹,至多跟柴青山之流在伯仲之间,必然耽误不了我方大军前行。” 徐凤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是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宗师吕丹田。” 徐偃兵一时间吃不准徐凤年的心思,也就不去擅自行事,既然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徐偃兵不觉得一个西楚吕丹田能够造成什么威胁,如今大雪龙骑军哪怕没有他和年轻藩王坐镇,但依旧还有藏拙多年的袁左宗,更有吴家百骑百剑,真要硬闯,十个吕丹田也讨不到好处。何况北凉骑军这次南下中原,对困兽之斗的西楚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吕丹田这一剑多半是身为武道宗师的兴之所至,仅有挑衅意味,而无死战之心。 徐偃兵有了几分看热闹的闲情逸致,笑道:“听说此人自幼练剑,资质极差,早年寻遍大楚宗门也无人肯收为弟子,不曾想大器晚成,凭借着钻牛角尖的狠劲,在不惑之年终于在剑道登堂入室,然后登船观广陵江水悟出一剑,登山观旭日东升又悟一剑,登楼观沧海又悟一剑,只是听说西楚灭国后就退隐山林,这次西楚复国,族内弟子大多投军入伍,本人也出山担任西楚京城的御林军统领。这一剑乘风而来,紫气升腾,想必就是那吕丹田在甲子高龄妙手偶得的观日一剑了。” 徐凤年心情似乎有所好转,只是笑脸仍有些涩意牵强,“真佩服这些前辈高手,赏个景也能增长功力,我就不行,都是给人打出来的。” 徐偃兵打趣道:“王爷,便是我听到这种话,也不是个滋味啊,我们这帮经历过春秋战事的武夫,一把年纪岂不是个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凤年自嘲道:“一样的,我现在看余地龙他们几个,也觉得自己已是个老江湖了。” 日出东方,紫气东来。 百里之剑,在过半之后开始突然加速,在霞光中拉出一条美妙至极的下坠弧线。 徐偃兵眯眼望着那柄飞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王爷,在担心什么?” 徐凤年轻声道:“怕白跑一趟。” 徐凤年搓手取暖,“也许我错了,不该意气用事拉着北凉骑军来广陵道。” 徐偃兵摇头道:“王爷你要是这么想就错了,这次骑军出境,燕文鸾顾大祖周康这些老家伙,起先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未必如袁左宗褚禄山这般愿意毫无原则地支持王爷,但是换成庞建锐牛千柱这拨中层武将,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在西北忍了二十年,一边在前线死人,一边还要被后方冷嘲热讽,这趟好不容易能跑到别人家门口耀武扬威,好歹算是出了口恶气,以后便是战死关外,多多少少都没不至于太过憋屈。这是人之常情……王爷,飞剑离这里可只有三十里地了,还不出手?” 徐凤年不复先前惆怅,笑道:“再等等又何妨。” 袁左宗出现在远处,徐凤年摆摆手,后者心领神会,去下令大雪龙骑各部依旧各司其职,不用理会那名不速之客。 当飞剑临近骑军驻地十里左右,再度骤然加速前掠,快如一尾年幼蛟龙初次开江。 声势之大,天空中先是传来一阵如同街道尽头的爆竹声,仅是依稀可闻,但是很快声响就越来越刺耳,最后简直如耳畔雷鸣。 徐凤年伸出双手,分别按住了左右腰间的北凉刀和过河卒。 剑拔弩张之际,徐凤年突然松开了刀柄,与此同时,原本直刺营帐的飞剑剑尖向下微微一压,钉入了地面,这柄半截留在地面的长剑距离徐凤年不过十步,长剑纹丝不动,但是仍有紫色剑气萦绕剑身,流光溢彩。 稍候片刻,只见一名身穿布衣的高大老者大踏步闯入营地,老人背负有一只用棉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在徐凤年和徐偃兵五十步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老人明显有些诧异,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来“招待”他,这让原本想着大打出手的老人颇有些失落愤懑。老人白发白眉白须,相貌有南人的清逸,身材如北地健儿,宗师风范扑面而来,他瞥了眼那名这两年自己差点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年轻藩王,然后冷哼一声,随手一挥,钉入地面的长剑顿时拔地而起,掠回悬挂腰间的乌黑剑鞘。 从头到尾,徐凤年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老人背负的身后物之上。 这位西楚剑道宗师当年在大楚的江湖地位,类似之后一剑独霸太安城的离阳祁嘉节,跟国师李密和太师孙希济算是一个辈分的人物,曹长卿遇上这个老人也应当执几分弟子晚辈礼。 吕丹田中气十足,明知故问地沉声道:“你小子就是北凉王徐凤年?” 徐凤年略微收回视线,望着这个有点像是兴师问罪的老人,语气温和道:“我就是。” 吕丹田解开绳子,摘下身后用棉布遮掩的物体,重重竖立在身前,嗤笑道:“姓徐的,你小子连老夫的一剑都不敢接下,是怎么当武评四人的?咋的,只是因为身后跟着吴家一百条走狗,再加上徐骁给你留下的一万 凉骑,才给你点胆子来咱们中原摆威风?” 徐凤年反问道:“她人呢?” 没有得到答案的吕丹田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压抑下满腔怒火,声如洪钟,“关你卵事,孬种!” 老人话语过后,军营中只有偶尔几声战马嘶鸣,此处格外寂静。 但是吕丹田腰间佩剑已经颤鸣不止,老人更是如临大敌盯住年轻藩王身旁的那名中年汉子。 徐凤年横出手臂拦在徐偃兵身前,继续问道:“要还东西,就让她自己来。劳烦前辈把东西带回去……” 吕丹田很不客气地打断话语,冷笑道:“你小子也配对老夫发号施令?也配对陛下指手画脚?”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请前辈打道回府。” 一个请字,咬字极重。 吕丹田如同听到一个天大笑话,拇指轻轻摩挲着剑柄,“可知老夫这把佩剑?铸于广陵江畔的山海剑炉,原名‘大江’,西垒壁一役后,老夫改为‘杀徐’。只可惜陛下此次御驾亲征,我大楚百万雄师重新屯兵西垒壁,听闻你们北凉骑军即将进入广陵,陛下不愿见你,顺便让老夫携带旧物归还北凉,且不准老夫大开杀戒,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剑,可就要向前推进五步了。” 徐凤年皱眉道:“说完了?” 吕丹田继续挑衅道:“说完了又如何?你敢和老夫一战吗?若是不敢,老夫再说十句百句,你徐凤年又能如何?” 徐偃兵面无表情道:“西垒壁一战,吕氏直系子弟战死十六人,亲家马氏,上阵百余人全部阵亡。” 被揭开心头伤疤的吕丹田眉发皆张,顿起杀心,五指握紧剑柄。 徐凤年叹息道:“你走吧。” 吕丹田怒吼道:“徐凤年,身为北凉王,又是天下有数的武道大宗师,何惧一战?!” 下一刻,吕丹田瞠目结舌,不敢动弹,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眼前,的确就是在老人的眼前,有双指作剑,距离老人眉心仅有寸余。 若说先前腰间佩剑向前五步,就“有望”斩下年轻藩王的头颅,那么现在徐凤年双指只要稍稍向前推进一寸,就能入他头颅。 其中道行差距,无异于天壤之别。 那一刻,措手不及的吕丹田才明白一个粗浅道理,“眼前”这个貌似很好说话的年轻人,并非是因为一颗软柿子而不得不摆出一副好脾气。 徐凤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带着剑匣返回西垒壁战场,把大凉龙雀剑交还给她姜泥。如何?” 吕丹田咬牙切齿,打死都不肯说话,遭此羞辱,而且没有还手之力,让这位西楚剑道执牛耳者心如死灰。原来武评有条批注所言不虚,天下武夫,只要不曾跻身陆地神仙,那么哪怕已经是拥有大千气象的天象境界,在徐凤年曹长卿邓太阿拓拔菩萨这四人之前,就会跟指玄金刚境界甚至是二品小宗师一般无二,皆是只有束手待毙的境地。 徐凤年收回并拢双指,“百里飞剑,前辈威风也抖搂过了,那么接下来帮忙捎句话给你们陛下,我徐凤年会去找她,有话当面说。” 吕丹田虽有颓然神色,却绝无退缩之心,瞪眼厉色道:“徐凤年,东西我带来了,就不会带走!你有本事就自己带着剑匣,冲过吴重轩大军防线,冲过我大楚重重铁甲!” 徐凤年一笑置之,“也好。” 袁左宗在不远处微笑道:“放心先行,许拱之流,还不需要王爷亲身陷阵杀敌。” 徐偃兵笑道:“要不要我或是从吴家百骑中挑选几人随行?”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 袁左宗和徐偃兵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徐凤年突然笑脸灿烂起来,“当今天下,哪里去不得?” 徐偃兵啧啧道:“这话真欠揍。” 袁左宗一脸深以为然。 看着北凉三人的云淡风轻,被晾在一边的吕丹田有种很古怪的感觉。 既有如重新见到徐家铁骑的仇恨,也有设身处地大丈夫当如此的理所当然。 徐凤年不再理睬百感交集的剑道宗师,转过身去,双指扯住包裹剑匣的棉布一角,轻轻扯动,露出那只紫檀剑匣的真容,眼神中露出一抹恍惚,但是很快就脸色坚定,略作思索,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等着。” 瞬息过后,人走匣留。 天空中响起一阵声势壮烈远胜先前吕丹田一人一剑的闷雷声响。 轰隆隆的巨响,如同天空有一根千丈万丈长的爆竹,在替中原辞着旧岁。 吕丹田满脸震惊。 老人随即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眼那柄悬佩了四十年的长剑,“老伙计,对不住了。” 失魂落魄的吕丹田也在徐凤年之后立刻驻地。 长掠而去的老人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是该真正离开江湖了。 一柄长剑在天高地阔的雄伟画卷中,如一缕发丝坠落于地。 很多年后,一名早年决意离开广陵道战场的无名小卒,在深山峻岭中侥幸所得一柄弃剑,然后当他在江湖上大杀四方的时候,手中所提正是那柄剑身篆刻有杀徐二字的名剑,又在很多年后,在这位在南方江湖如日中天的剑道宗师,赴北挑战已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人余地龙,结果手中剑被硬生生折断。也正因为此事,与这名剑客相交莫逆的一个游学儒生苟有方,横空出世,第一次出现在江湖视野中,跟命中宿敌余地龙有了第一场巅峰之战,在那之后,余地龙与遗憾落败的苟有方便有了十年之约,之后整整六十年,两人各领风骚三十年。 但是当下的江湖,余地龙还只是幽州骑军的一名斥候伍长,苟有方还是一个在武帝城卖小笼包的少年。 还有徐凤年曹长卿这四座巅峰屹立于江湖之上,还有徐偃兵顾剑棠在内的十座高山横亘在江湖后辈眼前。 此时袁左宗忧心忡忡说道:“你说王爷会不会先绕路去一趟广陵江?” 徐偃兵点头道:“你是说先去找陈芝豹?我想会的。” 然后徐偃兵拍了拍袁左宗的肩膀,“该担心自己处境的,难道不该是陈芝豹吗?” 袁左宗会心笑道:“倒也是。” ———— 中原山河逶迤壮丽,广陵江上,一艘艘高大楼船战旗猎猎。 江心一艘犹如鹤立鸡群的旗舰上,白衣男子走出船舱,手中拎有一杆长枪。 梅子酒。 此时江水滔滔。 天上大风。 仙人南渡。 第858章 (第三章会比较晚。) 一标五十余精骑,兵强马壮,向北疾驰。 这支骑军配备有离阳朝廷时下最为精良的制式战刀,仅从透出箭囊的那片紧密白色景象中,就更可以看出这标骑军的精锐程度,马弓的箭羽无一不是硬挺质密的雕翎,兵家公认雕翎做箭羽,可以为箭矢提供更加优秀的抗风性,故而更为精准,同时为了弥补射程上的损失,对弓手的膂力要求就更大,非军中健卒不得挽雕翎劲弓。当今弓马最为熟谙的几大离阳边境骑军中,北凉重弩轻弓,而两辽和蓟北则是弓弩夹杂而用,其中以盛产弓手著称于世的蓟北骑军,更是弓远多于弩,这支向北快速推进斥候骑军便是师承蓟北边军,半数骑卒都出身蓟北塞外,在蓟州做了十多年土皇帝的大将军杨慎杏素来偏重步军,导致这拨擅长弓射的骑卒大量流失,托关系走门路纷纷背井离乡,在中原腹地的军伍中谋取一官半职。 这标斥候的头目正是出身蓟北的北地健儿,跟随父亲离开边境的时候还是个少年,他如今早已习惯了青州的风土人情,因为父亲退伍时在青州军中做到了校尉,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不缺醇酒珍馐,胭脂美人,只不过比起土生土长的青州士卒,有个对沙场硝烟念念不忘的父亲时刻盯着,所以练就了一身不俗的骑术武艺,上次青州骑军赶赴战场,在驰援淮南王赵英一役中死伤惨重,他因为父亲病重,必须他这棵家中独苗守在身边,得以逃过一劫,这次出兵离境,领军主将跟他父亲是称兄道弟的至交好友,对他颇为器重,所以特意让他拉拢起一拨擅长骑射的军中精锐,并且在昨夜专程把他喊到大帐内,叮嘱他那一标名副其实的探马不得离开大军过远,一旦遇上北凉骑军的斥候,不得纠缠,务必要全身而退,甚至在谈话末尾,主将还透露出两军厮杀后准许他带兵离开的意思,这让一心想要在军中攀爬到正职将军的他在感激的同时,亦是心怀不满,地方武人的进阶本就艰难,只能按部就班,尤其是到了校尉高度后,就要比拼家底了,以他的家世,如果没有意外,十几二十年后靠着水磨工夫,然后像父辈那样在青州当个小有兵权的校尉已经顶天了,唯有那种能够呈现在兵部衙门大佬们桌案上的实打实战功,才能打破门槛和规矩,至于军功是来自北莽蛮子的脑袋,还是北凉蛮子的头颅,他都不在乎。 大雪早已消融,初春的田野,绿意盎然,路旁有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花,丛丛簇簇,相互依偎,已经抽出鲜嫩的黄色花苞,在和煦春风中摇曳生姿,放眼望去,柔和而安详。 根本就不像是战场。 马蹄踩踏在柔软地面上,就像男人在用手掌拍打着情人的柔嫩肌肤,就像是青楼脂粉堆里的清倌儿在敲打着红牙玉板。 若是再过个把月,等到油菜花开花的时候,一垄垄蔓延开去,黄花黄的景色,便会填满人们的视野。 按照先前谍报显示,己方大军还有一天半左右的推进,才会正式进入北凉斥候巡视的危险地带,但是那时候他们青州军也可以跟兵部许侍郎的京畿精锐汇合,更有袁将军的一万蓟北边骑作为机动主力牵扯北凉军,不管怎么说,只要准时到达地点入驻配合许侍郎进行协防,七拼八凑才拉出不足五百骑军的青州军,在这期间不太可能成为北凉骑军的主要敌人,倒是一个小娃娃统领的两万蜀兵,更有可能遭受北凉骑军的冲击。 可就在这个暖风熏人醉的怡人时分,这名一马当先的标长身躯猛然紧绷,沉声道:“有敌情!西北方向,六百步!” 经过标长的提醒,众骑才发现视野尽头,依稀可见几个静止不动的黑点,若是粗看也就一瞥而过。 标长双眼瞳孔放大,紧张而兴奋,不同于他那个在蓟北边境线上打老了仗的父亲,他虽然凭借一身出众的武艺,在军中擂台上赢得“出林虎”的绰号,甚至如今连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父亲经常提醒他战场厮杀,不比平日里军中技击的你来我往,更不是江湖武人一团和气的切磋,往往生死就是一线间,原本他不太上心,可是此次随军出征,父亲竟然让他披甲持刀,而父亲自己也破天荒穿上了那副早年从蓟北军中偷带出境的老旧锁子甲,在家中校武场上,父子对决,当那个自己误以为已是无牙“老”虎的父亲,眨眼后硬是拼着一刀砍在肩头,也把那柄刀架在他脖子上,只需加重一分力道就可割走他的脑袋,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父亲所谓的以伤换死,到底是什么意思。事后给父亲包扎伤口,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如爹这类出身不高的边军老卒,能够活到今天,只靠一件事,就是运气。军中不知有多少自恃漂亮花架子的世家弟子,初次陷阵就尸首不全。 这队探马的标副快马跟上,嗓音有一丝发颤,“蒋标长,怎么说?打还是不打?” 标长呼出一口气,眯眼道:“说实话,上头的意思是不准咱们擅自开战,就算咱们把那四五骑北凉蛮子一锅端了,也未必讨喜。” 匀速前奔的青州探马因为没有标长的命令,既没有展开冲锋追击,也没有停马不前,就这么一点一点跟那小拨北凉斥候拉近距离。 大概是受到标长那股气定神闲感染,原本紧张万分的标副也开始冷静下来,虽说是面对号称当世斥候第一的凉州游弩手,但是己方可是足足一标五十一骑探马,几乎个个都是青州军中的头等精锐,之前这名标副还有些抱怨自己作为探马,上头严令必须以一标建制“浩浩荡荡”地侦察敌情,实在不太像话,可一方面作为假想敌的北凉骑军要防着数股大军,二来这里毕竟不是那帮蛮子的地盘,相信北凉游弩手不敢太过深入腹地,所以既然本就没办法真正担当起探马的职责,也就无所谓是否发挥他们这标斥候的最大效果了。现在看来,误打误撞,上头的过度谨慎反而成了他们的幸事。四五颗敌军脑袋,分摊下去,也是一笔不小的功劳,尤其对方还是嚷了二十年天下无敌的北凉铁骑,相信上头不管如何抠门,总该让连他在内的这标一正两副三人,都往上挪一两级位置了。 于是标副脸色狰狞地望着三百五十步外,不知为何那数骑依旧没有动静,难道是吓傻了不成,不过已经可以逐渐清晰看到对方。标副确认敌人不过是寥寥五骑,并且附近没有潜伏别部敌军后,忍不住咧嘴笑道:“蒋标长,总共五颗北凉蛮子的脑袋,虽说不够咱们塞牙缝的,但蚊子腿也是肉,三颗归你,我和老贺一人一颗就够了!” 标长摇头道:“这才是开了个好头,更大的战事功劳肯定有的是,我暂时不缺这点,也还年轻,但是老宋你和老贺不同,不在这次北上捞够军功,就只能从可怜巴巴的副尉位置上退下去,你们不抱怨什么,我都要替你们打抱不平,所以这趟你们一人一颗跑不掉,其余三颗就都分给兄弟们。” 已经快要年近四十的标副抱拳道:“老宋也不矫情,肯定记在心里!” 两支斥候相距约莫三百步。 狭路相逢。 但是就在青州探马标长下令起弓之际,那伍北凉斥候竟然开始拨转马头开始后撤了,不急不缓,游刃有余。 标副老贺在这标青州探马中性情最是暴躁,如果不是多次喝酒误事,以及顶撞上头,应该早就有个正儿八经的都尉官身了,那才算由吏入官,得了流品,否则任你如何骁勇善战,在青州官场也别想让那帮文官老爷正眼看待。所以这次接触战,老贺比蒋标长和同龄人老宋都更加眼红,恨不得胯下战马多生出四条腿来,老贺虽然不再年轻,但是老当益壮,臂力依旧惊人,那张弓是青州军中少有的三百斤强弓,寻常弓手在战场上连射二十已经是手臂和长弓的双重极限,可是老贺的夸张臂力和那张旧蜀良匠打造的优质大弓,足以支撑老贺连射三十而气力有余。 北凉游弩手的主动撤退,让这标青州探马胆气大壮。 老贺用劲夹马腹,怒吼道:“杀敌!” 五骑北凉斥候并不见如何仓皇匆忙,但是无论青州探马如何驱使战马前奔,双方距离始终保持一百五十步左右,远在马弓射程之外。 不知青州探马中谁率先喊出“杀蛮子”,很快类似“杀北凉蛮子”的喊声在马队中此起彼伏。 五名凉州游弩手几乎同时转头。 蒋标长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接下来一幕很快让这名在边境上世受骑射的标长既担心又宽心,担心的是这场战事一触即发,宽心的是本就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敌人一骑加速离去,只留下四骑用以阻滞己方追杀。 四骑凉州游弩手开始拨马回身。 马弓射程不如步弓,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在青州军中并非没有装备轻弩,只是数量不多,中原腹地随着十多年歌舞升平,有以抱团享誉朝野的青党把持靖安道军政,又有温太乙等人在朝中说话,靖安道尤其是青州和襄樊城一向日子舒坦,外边势力油盐不进,青州上下,大体上是闭门享福的惬意岁月,长久以往,在没有战事以及更加倚重水师战力的青州,军方库存本就不多的良弩,就陆陆续续成了官宦子弟的专宠玩物,在接触过轻弩的青州骑军看来,那玩意儿当然不差,是值钱的好东西,可就是太稀罕了,保养也麻烦,而且仅就射程而言,还要逊色马弓一些。 然后这标青州探马在相距百步左右的时候挽弓,惊骇发现那四骑竟是与他们差不多同时抬臂举弩! 其实在这个距离上的马弓如果立即射出,准头就已经颇为勉强,若想破甲伤敌更是难上加难,除非射中足以致命的敌人面目,否则成效极小,因此在七十步左右才开首弓向来是青州骑军的军律。 探马中膂力第一的标副老贺成为第一个射出箭矢的强势人物。 双方八十五步,挽弓如满月的老贺,一枝箭矢砰然作响迅猛破空而去,完全是违反常理的笔直一线,足可见这名斥候标副的恐怖膂力。 凉州游弩手下意识就弯腰侧开肩膀,原本射透胸膛的那根雕翎箭矢几乎是贴着他的铁甲擦过。 自信满满的老贺心头一震。 八十步,北凉四骑不但抬臂举弩,而且已经开始射杀敌骑。 沉闷的噗一声,一名正在拉弓蓄势的青州探马猛然向后倒去,额头钉入了一根弩箭,贯穿头颅。 一位因为过于紧张而匆忙射出软绵一箭的年轻探马,只见眼前突兀出现米粒大小的黑点,下一刻喉咙就被射穿,他丢弃那张马弓,双手捂住脖子,坠落马背。 蒋标长微微斜了斜脑袋,一根北凉箭矢在他脸颊上抹出一条血槽,但是这名青州骑军的佼佼者双手没有丝毫颤抖,砰然一声。 远处一骑北凉蛮子哪怕做出了躲避姿态,但是整个肩头仍是被他破甲钉入骨肉。 青州标副老宋不但躲过了弩箭,第一根羽箭的准头也是极准,只是被面对面那骑北凉骑卒弯腰俯在马背刚好躲过。 肩头插箭的那骑凉州游弩手也好,弯腰躲箭的那一骑,还有已经杀人的两骑,都在青州探马三名首领射出第二箭矢的时候,也开始在其他青州骑卒搭箭挽弓的时候,就已经是弩箭劲射而成。 这四骑没有谁继续针对蒋标长这一正两副,于是很快就有四骑青州骑军应声落马,无一例外都是面孔和喉咙这两处,足以毙命。 可是绝大多数已经惊慌失措的青州探马,不但准头大失水准,而且对方的北凉蛮子显然极其擅长躲避,以至于除了神箭手老贺一箭建功,将一名凉州斥候射落下马,连将标准和标副老宋的两箭都没有成功杀敌。 蒋标长那一箭堪称精妙,非但没有刻意寻求一箭致命,甚至舍弃了射人,而是直接选择了先射战马头颅,可那一骑伍长模样的北凉蛮子,骑术精湛到了惊人地步,只是稍稍扯动马缰,与主人心有灵犀的那匹凉州战马就偏转马头,这导致那根箭矢只是在那伍长的大腿上剐去一大块肉,短时内无损战力。 蒋标长已经顾不上惊惧敌骑的战力,怒吼道:“稳住!没把握就射马!” 他知道进入四十步后,就注定是己方最具威力也是最后一根箭矢了。 不但是依旧留在马背上的北凉三骑,就是坠马后一个滚地卸去冲劲的那名骑卒,也紧随三名袍泽,他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射出第三根弩箭。 标副老贺杀红了眼,手臂肌肉鼓胀隆起,大力挽弓,嘶喊道:“蛮子去死!” 但是让所有青州探马感到一种别扭和窒息的一幕发生了,除去那名负伤坠马的北凉蛮子,其余持弩三骑在射出弩箭后,无需主人有任何动作,战马都默契地稍稍变动了冲锋路线,看似忽略不计的一线之隔,就是从死到生。 这一幕,教会了蒋标长两件事。 何谓边关老卒,何谓凉州大马。 所有已经放下马弓的青州探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齐齐喊出一个“杀”字,抽出战刀,策马狂奔。 比起青州马弓要多出一轮箭矢的凉州侦骑也开始默默抽刀,继续前冲。 三骑,对上四十一骑,兵力悬殊的双方,一个竭力嘶吼一个异常沉默,就这么撞了个满怀。 蒋标长和标副老宋几乎等于是联手,都没能彻底留下那名北凉伍长,并非是游弩手的伍长武艺就超过两人,事实上单枪匹马厮杀的话,青州这边标长标副任何一人都胜算较大,尤其是下马步战,蒋标长更能稳操胜券,但是两人预料双方战马奔速都到达极限的时候,凉州战马竟是骤然间再度加速,展现出让青州骑军感到恐怖和陌生的巨大爆发力,正是这股爆发力,让那名北凉伍长不但躲过了两刀,仅是在后背被青州标副划拉开一道血口子,但是得以继续向前凿开青州骑军的阵型,干脆利落地伸臂一刀,就是一颗青州骑卒的头颅高高跃起。 “两军”擦肩而过。 三骑中仅有那名伍长破阵而出,一人一马,放缓速度,沉默而孤单地拨转马头,准备下一轮冲杀。 冲阵两骑在各自劈杀三骑后,已经战死途中。 而那名最早坠马的北凉伤卒哪怕死前,也以步战骑,以箭射死一骑,一刀挑死一骑,然后被一匹青州战马狠狠撞在胸口,倒在血泊中。 几乎咬碎牙齿的蒋标长转头看着仅剩的那名北凉骑军,瞥了眼马队前方十几步外那名将死未死的骑卒。 北凉蛮子以三骑换掉了老子麾下的十五骑,整整十五骑啊! 这名恼恨至极的青州标长重新挽弓,箭头对准那名已经躺在血泊中的北凉伤卒。 仅仅十多步而已。 一箭射入那名骑卒的头颅。 地面之上,只见雕翎颤动。 中原对于北凉,不止只有文人的骂声。 第859章 如今的广陵江中下游,青州水师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一直是曹长卿亲自坐镇旗舰的广陵水师屯兵下游,但因为青州水师总体战力不如后者,所以就只能对峙下去,可谓输赢只会在江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广陵江北岸上的广袤土地上,互换生死。如此一来,青州水师的两位话事人,其中有龙王美誉的韦栋去过京城面过圣,已经跑去广陵王赵毅的府上成为座上宾,算是抽身而退了,这就苦了只在名义上作为水师统帅的靖安王赵珣,征南大将军吴重轩麾下那帮骄兵悍将,不怎么拿这位年轻藩王当回事,连带着地方官府也不怎么待见离开辖境的赵珣,使得赵珣只能待在一艘黄龙楼船上闭门谢客,当然,也没什么人可以让年轻藩王去谢客,据说每天从两岸购置送往船上的佳酿醇酒就没有断过,多半是躲起来借酒浇愁呢。 但事实上赵珣非但没有意志消沉,反而兴致颇高,除了身边有那位形神皆酷似老靖安王妃的动人女子作陪,赵珣在船舱内两面墙壁上分别挂有凉莽关防图和广陵形势图,每天都会搬条椅子在墙下正襟危坐,琢磨两座战场接下来的趋势,虽然赵珣心知肚明,自己短时间内极有可能注定是个滑稽可笑的无兵藩王了,但是赵珣跟老靖安王赵衡那里学到了一件本事,那就是隐忍蛰伏,而老藩王留给他的那个谋士,又教会了赵珣第二件事,就是以退为进,青州骑军损失殆尽,是自断一臂,但这让他坐稳了靖安王的座椅,甚至略有盈余,毕竟他入主了青州水师,接下来那一万靖安道青壮的慷慨赴死,则是他在身边少了那名目盲年轻人之后的第一次自作主张,赵珣颇为自得,如果朝廷没有让来温太乙和马忠贤两位新任封疆大吏来他的地盘掺沙子,那就更圆满了,尤其是温太乙这个熟稔靖安道官场的老青州,在洪灵枢入京后,温老侍郎时隔多年突兀地杀了个回马枪,以经略使的显赫身份衣锦还乡,令他如鲠在喉,至于马忠贤,终究是个外乡人,青州官场出了名的排外,再者地方上军政大佬相互间眉来眼去是朝廷大忌,马忠贤不太可能跟温太乙真正做到同气连枝。 今日赵珣又坐在墙下,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侧头笑望向坐在自己身旁椅子上女子,“那位陆先生在背叛我之前,曾经留下一封洋洋洒洒万余字的长篇书信,其中就有提到广陵战事中后期的青州格局,他说这一任靖安道经略使可能会是身为早年张庐弃子的元虢,节度使则是洪灵枢这位地头蛇,结果你看看,咱们陆先生也有‘看错’的时候啊。” 女子皱了皱眉头,并不是一味附和年轻藩王对那位谋士落井下石,而是以毫不遮掩的教训口气说道:“陆先生前两年为王爷鞠躬尽瘁,即便没有善始善终,可终归没有对你做出半点不利举措,那么你就不该如此挖苦他!身为一方之主,就当有与之匹配的容人之量。” 赵珣也不生气,笑眯眯道:“是我错了。” 她感慨道:“如果陆先生还留在王爷身边就好了。” 她如今在青州高层官场暗处被腹诽为女子藩王,甚至连洪灵枢在离任前都揣测正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年轻藩王身边吹枕头风,才挤走了素来对她不喜的目盲谋士。但是她也好,赵珣也罢,都清楚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真正要陆诩离开青州的人,是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位年轻天子。差不多的岁数,同样姓赵,一个身穿蟒袍的年轻藩王,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天子,却是云泥之别啊。赵珣知道陆诩的身不由己,但是他对陆诩的情感一直极为复杂晦暗,既有敬佩也有忌惮,既想成为至交好友,又希望能够折服此人。 赵珣举起精美酒壶小酌一口,笑意浓郁了几分,“世人不知道姓徐的为何举兵南下,我晓得,爱美人不爱江山嘛,以前我确实很嫉妒他,现在回想一下,何须如此?自己心仪的女子,台面上贵为坐拥半数中原版图的一国之君,可结果先是被那名玉树临风的宋家弟子觊觎,朝堂上更有无数臣子帮着鼓吹造势,等到战况不利,曹长卿不得不离开水师,文武百官们好不容易消停一点,她又被架到火炉上,不得不御驾亲征,我刚刚得到几封谍报,泱泱大楚养育出来的巍巍士子,竟然开始主动向外边泄露出一个秘密消息,那女子其实并没有前往第一条防线的西垒壁古战场,而是被隐蔽禁锢在了皇宫大内!一个个道貌岸然,美其名曰君王不可以身犯险,以防万一,其实呢,还不是想着西楚京城被破之日,他们这帮文官老爷能够把他们的皇帝陛下推出来顶缸?若是没有她这个价值连城的投名状,等到西楚武将死绝,作为跟着曹长卿造反的文官,又无筹码跟离阳朝廷交易,到时候能有活路退路?” 赵珣讥讽道:“听说吴重轩麾下几员猛将,都立下了军令状,吴重轩也许诺那几个心腹,谁率先攻破西楚京城,他吴重轩就可以跟皇帝陛下求来那亡国女帝姜姒的自行处置,破城之人得美人!真是好大的一笔添头啊!难怪现在西线那边的南疆大军几乎人人都打疯了,根本就是不计后果的往死里打,除了那个比较可怜的何茂在太安城给徐偃兵打得半死,在没这份运气,从天下用戟第一人的南疆万人敌王铜山,到唐河李春郁这些人,无一不是对部下散尽金银,甚至还有人不惜冒险偷偷跟地方官员豪绅大举借债,吴重轩对此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珣揉了揉下巴,幸灾乐祸道:“那个昔年燕敕王赵炳极为倚重的王铜山,听说姜姒御驾亲征西垒壁前线,竟然擅自离开他负责的老杜山战场,只领着十八精骑向北急突三百里,更是在两支大军对垒的阵前地带,出人意料地凭借一己之力破阵两百步,死在他大戟之下的西楚将卒不下百人,悉数死状凄惨,啧啧,可惜王铜山也是事后才知道那名女子并非西楚女帝。不过此役过后,王铜山那句名言相信你也听说了,虽说有些粗鄙不雅,可确实道出了很多当今天下无数男子的心声啊,哈哈,‘姓姜的小娘们,老子是大将王铜山!手中有大戟一杆,胯下亦有小戟一杆,听闻你剑术不俗,敢不敢与我王铜山大战一番?床上床下都要你心服口服!’” 赵珣说到这里,忍不住捧腹大笑,差点笑出眼泪,但是眼神阴沉,好像在说你徐凤年是三十万铁骑共主又如何,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神仙人物又如何?你果真能够连破数条离阳战线,去救你的女人?! 不同于这位靖安王的大快人心,赵珣身边的她眼神黯然,同样是女子,自然有些心有戚戚然。 乱世之中,女子,尤其是姿色的美人,有几人能够幸免于难? 赵珣善解人意地身体前倾,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温柔道:“放心,我赵珣此生必不辜负你。” 她正要说话,猛然起身,一把近乎蛮横地将赵珣从椅子上拖拽而起,然后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当她看到那个并不陌生又很陌生的背影后,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以至于攥紧年轻藩王的五指力道极重,赵珣因为疼痛而满脸痛苦,但是跟她如出一辙,当他看到那个背影后,刹那间忘却了刺痛,只有胆寒。 如鱼虫蜉蝣突然见到过江大蛟。 那是一个修长的身影,腰间悬佩双刀,正站在对面墙下,一只手扶在椅沿上,仰头看着那幅略显粗糙的凉莽关防图。 她死死咬住嘴唇,渗出血丝而不自知。 靖安王赵珣瞬间就是冷汗浸透后背。 那个照理说最不该出现此地的不速之客,并没有转身,只是继续盯着那幅形势图,缓缓开口道:“都是熟人了,看你们聊得很开心,就没打搅你们。” 赵珣无比希望自己在这种关头能够挺直腰杆,哪怕能够说上一句半句硬气话也好,可是就算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在打颤,“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人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本来是找陈芝豹的,刚好发现你们在附近,就来打声招呼,如果不是靖安王你道破天机,本王还真不知道她其实没有出现在西垒壁防线。” 此人越是如此心平气和叙旧一般,她和赵珣越是肝胆欲裂。 此人连出现在京城内的重骑军也敢杀,连钦天监毕恭毕敬供奉百年数百年的天上仙人也敢杀,无声无息地登门造访,无声无息地杀两人算什么? 赵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眼通红,突然对那个背影吼道:“徐凤年!你敢杀我?!” 徐凤年转过身,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那种眼神,更让年轻靖安王感到悲愤羞辱,“你当真要杀离阳藩王,公认造反?!” 徐凤年说道:“离阳赵姓藩王,很值钱吗?” 赵珣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补充了一句,“最快赶来的两位靖安王府供奉已经死了,就在刚刚。至于那些王府死士扈从,就算在这艘黄龙战船上人挤人外加叠罗汉,凑个千把人,当真够本王杀吗?” 赵珣终于崩溃,身形踉跄地向后退出一步,离阳最早成功世袭罔替的年轻藩王试图重新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偏偏做不到。 当徐凤年刹那间出现在赵珣身前的时候,那个女子始终在颤抖,始终没有勇气出手,连微微抬起手臂的胆量都没有。 徐凤年伸手掐住这位堂堂靖安王的脖子,将他提着离开地面,“之所以今天不杀你,是你这种废物留给离阳赵室,比死了要更有用。赵珣,你说赵衡用一条老命帮你争取来世袭罔替,是不是亏本了?” 眼眶布满血丝的赵珣双手抓住那条手臂,但是双手无力,徒劳无功。 徐凤年就这么提着赵珣走出船舱,来到栏杆附近,高高举起,将这位靖安王砸入水中。 丢掷力道之大,在广陵江水面上激荡出一大片水花。 这已经是赵珣第二次沦为落汤鸡了,上一次是靖安王世子殿下的时候,在春神湖。这一次已经是贵为藩王,换成了在广陵江。 真名本该是舒羞的女子,戴着那张自己精心打造的生根面皮,她站在不远处,嘴角鲜血流溢,不敢正视徐凤年,颤声道:“世子殿下……” 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世子殿下,舒羞匆忙轻声道:“王爷,舒羞这些年没有对不起北凉,陆诩离开青州的消息也是奴婢传递给拂水房的,奴婢只是……只是没有……” 说到这里,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当她等了片刻,并没有等到那位北凉王痛下杀手,然后她抬起头,只看到他举目远眺,视线投注在了一艘尤为巍峨的黄龙楼船之上。 她一咬牙,跃身跳入江中。 徐凤年根本没有理睬舒羞的举动,一闪而逝。 脚底下那艘船顿时向下陷去丈余! 广陵江面大浪掀动,轰然作响,动静之大,连附近一艘楼船都开始摇晃不止。 约莫两百丈之外的楼船上,一向很少出现在水师视野中的白衣男子,那位名动天下的蜀王,站在了船头,手中倒提着那杆世间名枪第二的梅子酒。 大江之上,一道身影出现在犹然高出楼船的空中。 陈芝豹手腕一抖,长枪梅子酒,虽是以枪尾做枪头刺向空中,但是暂时作为枪尾握在陈芝豹手心的枪头,已是青转紫。 以这艘楼船为圆心,百丈之内的江面,如同百条蛟龙共同翻摇,江风并不显著的今日广陵江,凭空出现一波波滔天大浪。 而陈芝豹枪尖所指的高空,云霄破开一个窟窿,日光透过其中洒落在大地,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光柱。 眨眼过后,陈芝豹手中梅子酒由竖变横,不但如此,中间那段枪身抵住了手臂。 一柄过河卒,就那么砍在梅子酒上。 短暂的寂静无声过后,是陈芝豹所处的这艘巨大楼船再无楼,甲板上所有建筑都被向四周撞出的那股磅礴气机,瞬间拍烂炸碎。 过河卒向下压去。 陈芝豹和梅子酒纹丝不动。 但是已经破碎不堪的楼船雪上加霜地向下沉,就像一艘急速漏水的沉船。 很快广陵江上已经看不到楼船的踪迹,陈芝豹就像只是站在水面上,横枪而立。 四周那些青州水师的黄龙战船摇晃着向后滑去,就近几艘作为水师主力战船的艨艟尚且有翻船迹象,更别提体型更小的露桡先登等船,直接就是倒扣在了广陵江面上。 陈芝豹脸色如常,看向百步外已经空荡荡的江面,手腕轻旋,终于第一次正常持枪对敌,梅子酒的枪身青紫两气萦绕,在日光下那枪尖如同七彩琉璃。 白衣兵圣的袖管已经破碎不堪,而且先前在那柄过河卒如同山岳压顶的撞击之下,抵住梅子酒的手臂也已经微微渗出血丝。 陈芝豹视线所及的地方,是徐凤年站在江面之上,悬挂在腰间右侧的北凉刀依旧不曾出鞘。 当今江湖,已经知道新凉王徐凤年真正的杀手锏,是左手刀,所以当他仅是右手拔出左腰佩刀的时候,就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分,还在下一刻。 陈芝豹平淡道:“我没有想到。” 他远远没有伤及根本,徐凤年更是如此。 但是既便如此,两位武道大宗师的初次交手,那艘黄龙楼船被徐凤年仅仅一击,就轻而易举地硬生生压入了水下。 将一艘浮在江面上之黄龙巨船全部打入水底,需要多大的威势? 在旁观战?隔岸观火?拍手叫好几声,指点江山几句? 狼狈不堪的青州水师没有失心疯,四散逃命,救人都已经顾不上了。 白衣飘摇的陈芝豹笑了笑,“等你恢复巅峰,等我跻身圣人,再战不迟。当然,你要是能先行一步,我不会逃。换成是我比你快的话,你也逃不掉。” 徐凤年没有说话。 这位新凉王只是用出鞘的左手刀告诉白衣兵圣,有些事,你陈芝豹说了不算。 这一日的广陵大江,上下百余里的浩淼江面,如有两尊天庭巨人举锤击水,天昏地暗。 后世有野史记载,广陵江这一日海水倒灌。 一袭白衣盘腿坐在一条随波起伏的破碎船板上,那杆梅子酒随意搁置在膝上,江上清风拂面,江面趋于平静,衣袂翩翩,让这位用兵如神的蜀王更似神仙中人。 他心口稍稍向左偏移寸余,鲜血淋漓。 陈芝豹双手轻轻放在梅子酒上,无悲无喜,抬头望向天空,沉默不语。 他收回视线,低头望着江水,偶然间有一尾江鲤在船板附近快速游曳而过。 这个似乎从来没有朋友的白衣兵圣,也从未与人坦诚相见过的蜀王,没来由想起年少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子非鱼。子非我。” ———— 而远处北岸,有个重新悬佩双刀的年轻人,南渡后北归。 往北去,去看她,一眼也好。 但是在见她之前。 他要先杀个人。 王铜山。 第860章 广陵道的老杜山一线,是南疆大军的主攻方向,也是西楚主力之一的四万大军重点防守地带,因此吴重轩派遣了南疆军中第一人王铜山负责此处战事,以防裴穗主持的那股西楚叛军闹出幺蛾子,王铜山虽然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只有两万的清一色步军,但是山岭纵横的南疆道本就不出大规模骑军,吴重轩虽有一支重金打造的骑军,但是先前都给燕敕王世子赵铸给坑骗了去,等于是有借不还,叛出南疆归顺朝廷的吴重轩对此也没有“斤斤计较”,而王铜山的两万步军,是吴重轩麾下除去六千亲军之外的最精锐步卒,其中吸纳了众多南蛮部族,最是悍不畏死。正因为王铜山的骁勇无双,以及他部下的善战敢死,最重军纪的吴重轩才没有把视军律如无物的王铜山直接问罪,而是让这名猛将在老杜山战场上戴罪立功。 主将大帐内,一名魁梧如山的中年汉子袒胸露腹,仰头举起酒囊往嘴中倒酒,喝酒已经不足以形容此人的豪气,四溅的酒水流淌满身。他脚底下踩着一名裸露女子的后背,身旁地面上插有一杆猩红大戟。军中禁止饮酒,禁止妇人随军,在离阳王朝任何一支军伍中几乎都是雷打不动的两条铁律,但是显然此人根本就没当回事,美酒照喝,女人照玩,只不过他只要有战事,必定身先士卒,不是他希望以此收买人心,原因再简单不过,他喜欢杀人,以至于原本是南部将军的他,不得不被燕敕王亲自赶到北疆吴重轩麾下,用纳兰右慈的话说就是再由着他杀下去,南蛮诸部不出三年就要被杀得绝户了。 他在南疆无疑是一位极富恶名的传奇人物,斗大字不识,粗鄙至极,却喜好附庸风雅,请了或者准确说来是绑架了几名读书人来做狗头军师,甚至自封了一个“欢喜将军”的荒诞别号,因为他是无女不欢,无酒肉也不欢,无人死更是不欢喜。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两句口头禅分别是“北凉那褚胖子跟我比起来,只算半个恶人”,“程白霜嵇六安跟我比起来,只算半个高手”。前一句不好说,毕竟一人在北凉一人在南疆,后一句则毋庸置疑,并非他自我吹嘘,他曾经直接提着大戟跑去如今是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龙宫大门口,叫嚣着要宫主嵇六安乖乖交出林红猿那娘们,伺候他三个晚上,否则就要血洗龙宫上下。事实上当初林红猿离开南疆,易容乔装前往春神湖畔的快雪山庄参加武林大会,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躲避此人的纠缠不休,要知道当时如果不是公认的南疆江湖第一高手程白霜路过龙宫,即便嵇六安和龙宫的幕后恩主是纳兰右慈,也难逃一劫。 这个人就是王铜山,当世用戟第一人,南疆头号猛将。 在仰头痛饮的王铜山身前,站着个身材瘦弱却不得不披挂铁甲的年迈儒士,目不斜视,眼角余光都不敢触及王铜山脚底下的妇人,他小心翼翼跟主将禀报着最新战况,“刚得到一封西楚京城那边送来的密报,来源相当可靠,是一名礼部左侍郎的亲笔信,信上说那个谢西陲已经秘密来到老杜山前线,不过好像只带了两三百骑,属下猜测是稳定军心来了,毕竟西垒壁那边还是需要此人露面才镇得住场子。有将军在此,西楚丢掉老杜山只是时间问题,他谢西陲与其把兵力浪费在这里,当然不如死守西垒壁战场。” 王铜山对于谢西陲的动向以及谋士的溜须拍马,都无动于衷,抬脚踩了一下那名可怜女子的雪白背脊,笑问道:“章老儿,我如果说把这个水灵娘们送你,你收不收?” 年迈儒士赶紧弯腰鞠躬,“属下不敢,万死不敢!” 王铜山咧嘴笑道:“呦,瞧不出章老儿你还是个正人君子,你们读书人不常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嘛,我看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君子,我有你这样的谋士,很是欣慰啊。” 姓章的谋士脸色发白,弯腰更低,无比惶恐地絮絮叨叨道:“将军,属下是什么君子,属下……只是个臭名远播的扒灰老汉罢了,害得将军名声受损,属下该死,该死……” 王铜山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扒灰老汉,比起我的欢喜将军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在我帐下当官,也算勉勉强强了。话说回来,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放过,你是该死,不过你这个老不休运气好,碰上我这么个对待属下最是宽厚的将军。” 年迈谋士虽然低着头,不断谄媚附和,但脸上仍然没有半点怨恨悲愤神色。 正是王铜山逼着他当那遗臭南疆的扒灰老汉啊,否则他一家老幼六十口就要全部成为校武场上的箭靶子。他不敢死,甚至连他那个身世凄惨的儿媳妇都不敢自尽,那个女子,最后成了疯子,是自己把自己活活逼疯的。 王铜山眼神阴森,露出一抹杀机,但是犹豫片刻,撇了撇嘴,笑道:“既然你不要,反正这娘们我也玩腻了,那就死吧。” 轻描淡写的言语,王铜山看似轻轻一踩,就踩断了脚下女子的脊柱,尸体瘫软在地。 对那个也曾布裙木钗也曾相夫教子的妇人而言,大概死了比活着要好些。 王铜山根本就没有去看一眼那具尸体,盯着年迈儒士湿透衣衫的后背,让王铜山感到心满意足,于是又狠狠灌了一口烈酒,然后抖了抖酒囊,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喝光了,王铜山随手一挥,羊皮酒囊重重砸在年迈老人的脑袋上,看到那个坐在地上仍然晕头转向的可怜虫,王铜山心中泛起冷笑,你们这帮文士不是在南疆文坛是啥执牛耳者吗,不是铁骨铮铮吗?当年不是在背后对我王铜山指指点点吗?不是有人以为逃到南疆以北的剑州就可以破口大骂了吗?老子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咱们南疆不是那个徐瘸子治下的北凉道,我王铜山更不是那个上了年纪就毫无雄心壮志的老瘸子,读书人胆敢在我耳朵边上乱嚼舌根,是会生不如死的!赵铸那小兔崽子想杀我很久了,结果如何?老子还不是换个地方就继续当我的欢喜将军?那小子竟然还敢亲自偷袭刺杀我,结果又如何?还不是靠着纳兰右慈死了二十多号精锐死士,才护着他逃出生天? 王铜山让那个比脚下死去女子更断了脊梁的老家伙滚出去,然后独自靠着那张大椅子,眯眼沉思。 吴重轩投靠朝廷是好事,自己保不齐就能靠着这场广陵战事一鸣惊人,从鸟不拉屎的南疆跻身那座太安城庙堂,以后捞个征字打头的大将军当当绝对不是什么奢望。 残暴嗜杀?治军严苛? 王铜山相信只要自己手中握有那杆天底下最沉重的大戟,哪怕不带一兵一卒孤身一人离开南疆,那么不但离阳朝廷会削尖了脑袋招徕自己,任何地方军伍也会双手奉上兵权。 王铜山笑了起来,不过眼下最重要是的还是攻破老杜山防线,在广陵道腹地长驱直入,一鼓作气打到西楚京城,老子管你吴重轩会不会跟赵家天子说情,那个姓姜的胭脂评美人儿,我王铜山先吃到嘴巴里再说!然后彻底自立山头,你吴重轩可以靠着关系当上兵部尚书,我也不傻,一样可以暂时低头弯腰拍几句马屁,只要把那个年轻天子哄开心了,加上有广陵道平乱的破城首功打底子,镇字将军的头衔肯定手到擒来。 王铜山笑容更甚,想到那个小道消息,他就更开心了。 姜姒,不但是身穿龙袍的西楚女帝,据说还是北凉王心仪的女子? 王铜山重重冷哼一声,伸手抓住了一旁的大戟,“什么狗屁四大宗师,指玄境界的嵇六安也就是三戟的事情,赏给你姓徐的三十戟总该够了吧?” 就在此时,一名披甲校尉大踏步闯入军帐,王铜山勃然大怒,只是不等他发火,那名平日里很会察言观色的中年校尉就抱拳道:“将军,有三队斥候先后回禀,都说有一个年轻人朝我们大军驻地行来。” 王铜山懒洋洋斜眼道:“哦?带了多少兵马?有没有五千?” 校尉神情古怪,“启禀将军,只有一人,我军斥候已经仔细查探周边,并无伏兵。” 王铜山瞪眼道:“那几队斥候都脑子进水了不成?一颗脑袋就不是军功了?!难道个个都发了善心,开始关心那家伙是不是平民百姓了?” 校尉脸色更加古怪,咽了一口唾沫,“将军,那个年轻人口口声声说要见将军,甚至敢指名道姓,咱们的斥候生怕万一是将军的旧识……” 毕竟这个校尉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心腹,王铜山没有肆意打杀,只是气笑道:“老子有个屁的旧识!” 校尉好像记起一事,赶紧说道:“将军,据报那个年轻人腰间悬佩双刀,其中有一柄极像北凉刀,但是跟先前咱们熟悉的‘徐五刀’又有差异,我方斥候也吃不准。” 王铜山终于有了几分兴趣,微微坐直身体,“哦?说不得就是徐家第六代战刀了。让我好好想一想,有没有跟北凉沾边的‘朋友’,关键是还很年轻……” 校尉本想补上一句斥候说过那人“模样还很英俊”,但是犹豫了一下,他实在是不敢画蛇添足。 突然一声炸雷响彻大军驻地。 “王铜山。” 这一次不知起于何处出于何人的指名道姓,足以让附近屯扎的六千大军都“如雷贯耳”。 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那人的语气分明极为平淡,就像街上遇见熟人一声不轻不重的随意招呼,可此时此刻那人的三个字,隐隐约约竟有回声。 王铜山下意识握紧那杆南疆大匠耗时多年精心打造的大戟,脸色有几分罕见的晦暗。 王铜山松开大戟,不动声色道:“相距两里左右的路程,传令下去,调动三百精锐前去试探,斩首者赏银万两,官升三级。” 校尉领命转身离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大帐门帘的时候,又听到王铜山下令道:“用于日后追杀老杜山溃军的那六百骑,也一并出动,放在步军之后。” 校尉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军营这边,具体如何布置?” 王铜山冷笑着反问道:“需要?” 知道自己触了大霉头的校尉赶紧离开营帐。 王铜山缓缓站起身,当他起身后愈发如同一座小山,这名陷阵无双的南疆猛将自言自语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可是跟北凉有关的年轻人会是谁?徐偃兵?年纪不太像。袁白熊,肯定得统领大雪龙骑军,难不成是那姓徐的年轻藩王?没理由也没道理啊,放着许拱袁庭山那几支大军不管?难道说这家伙真的跟西楚女帝有关系,那小娘们早年真是被老瘸子瞒天过海带去了北凉?” 王铜山满脸匪夷所思,哑然失笑道:“或者说,就因为老子在阵前说的那几句话,你徐凤年就单枪匹马来找我王铜山的麻烦了?!” 王铜山冷笑不止,也好,宰了你这个自寻死路的北凉王,是天大的功劳一桩!相信在太安城那个年轻天子的心中,比杀了十万西楚叛军还舒心。 王铜山拔出大戟,大踏步走向门帘。 只是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去披挂铁甲。 这位在沙场上所向披靡的万人敌告诉自己,这无非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而已。 驻军营地的南方一里半外,有个悬佩双刀的年轻人走得不急不缓,从南到北。 直线而来。 三百雄健步军披甲结阵,挡住去路。驻地大门口,王铜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斜提大戟,脸色阴沉。 半炷香后,一名斥候伍长快马返身,面无人色,就跟白日见鬼差不多,他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将军,那人……那人是武道高手,千真万确……他就那么慢慢笔直走向我方步军阵地,也不抽刀也不出手,所有靠近他的刀枪都自行弹开,越是使劲,越是反弹得厉害,甚至有十数杆铁枪当场就崩断了!将军,我方步军根本就近不了那人的身啊……” “废物!”王铜山怒喝一声,一戟刺中这名斥候的胸膛,大戟将瞬间死透的尸体高高挑起,然后远远抛开,重重摔地。 又是大概半炷香,这次是数骑斥候仓皇撤出前线,一名都尉模样的家伙离得王铜山最少有二十步,颤声道:“将军,六百骑军同样无法近身,有七八骑拼死迎头撞去,竟是人马俱碎,血肉模糊,一个个死无全尸。之后骑军拉开一段距离,从八十步到三十步,箭矢如雨,不曾想那些箭矢就像撞到了一堵墙上,砰然折断……” 不等这名都尉把话说完,王铜山一夹马腹,策马前冲,那名都尉连滚带爬想要躲避,结果恰好王铜山猛然勒紧缰绳的胯下战马,高高抬起马蹄,然后猛然踩踏在那人胸口。 魁梧如山的王铜山,加上那匹高头大马本身的重量,两只沉重马蹄一下子踩穿了都尉的胸膛! 杀神王铜山怒不可遏,战意汹涌。 示威。 这是在向他王铜山示威。 最干净利落的的手段,但恰恰最为惊世骇俗。 王铜山抬起大戟,转头朝一名校尉指点了两下,“让两千步军结阵在前,有本事就让他一路走过来,我倒要看一看,这个王八蛋到底有几斤几两!” 当王铜山麾下亲军步卒结阵拒敌的时候,敌我双方其实只隔着半里路了。 那个年轻人其实早已清晰看到那名高大武将的面孔。 王铜山同时也看清楚了那个年轻人的相貌。 几乎第一时间王铜山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北凉王徐凤年。 王铜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两千南疆铁甲,刻意减少了宽度而增加了厚度。 一直走得不快的徐凤年开始加快步伐,而且越来越快。 多年以前,太安城的柳蒿师,就是用这种独到方式撞入那座城池,差一点就重创了当时正值武道巅峰的洛阳。 眨眼功夫,王铜山就看到站在前方不到十步距离的年轻藩王。 他身后是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腥路径,那座步军大阵,被直接劈为两半,被劈出一条宽达两丈的道路。 如仙人一剑开山。 孤身一人,笔直一线,凿开大阵。 身上甚至没有半点血迹! 那个年轻人在这个时候都没有按住刀柄,只是淡然问道:“怕了?” 王铜山屏气凝神,没有急于出手,更不会傻乎乎去开口回答这个年轻疯子的问题。 高手之争,归根结底,便是一气之争。 体内气机在刹那之间流转八百里,这是任何江湖宗师都梦寐以求的境界,据说江湖百年以来,在徐凤年之前,在访仙归来的邓太阿和由儒道入霸道的曹长卿之前,只有一甲子之前的剑神李淳罡和之后的王仙芝能够轻易做到,甚至有望冲击一气九百里的传说。须知传闻千年以来当之无愧第一人的武当吕祖,曾经有过“一气之长,长不过千里”的谶语,而划分订立一品四境的高树露又有定论,“人间气长千里即天人”。 徐凤年说道:“听说你王铜山是沙场万人敌,那么估计是不怕的。换成是我,一万人站着不动让我杀也很吃力。” 远处那些校尉都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就是武评四人之一的大宗师风采吗? 哪怕是他们身处敌对阵营,也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慨,这个年轻北凉王真他娘的是霸气跋扈啊! 披挂重甲的猛将王铜山身形突然下坠,竟是在他气沉丹田之后,坐骑不堪重负。 几乎同时,王铜山大戟横扫而出,空中出现一阵类似丝帛急速撕裂的异样声响。 徐凤年没有拔刀相向,只是不知何时摘下了刀鞘,倒持尚未出鞘过河卒,竖立在左肩。 大戟撞在刀鞘之上,相比大戟显得极为不起眼的刀鞘纹丝不动。 大戟却弯出了一个弧度。 王铜山身体一拧,大戟随之画圆,这一次扫向徐凤年的腰部,呼啸成风,距离王铜山最近的两名部下突然感到腰间传来一阵刺疼。 竟然无形中就被大戟雄浑的罡气,给破开铁甲划出了一条血槽,不但是这两个被殃及池鱼的家伙,所有人都转头逃窜。 并非没有一人敢于死战徐凤年,而是王铜山身处战场,这些不惜慷慨战死的南疆将士不愿意成为主将的累赘,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王铜山无法战胜徐凤年。左手仅是握住过河卒刀鞘的徐凤年,手腕微微下沉,依旧是竖立在大戟横扫而至的路线上,仍然开口说话的闲情逸致,“听说你前不久去了趟西垒壁西面战场,入阵几百步,很是威风,还说你王铜山有两杆戟?” 王铜山始终不说话,一步踏出,大戟做矛直直刺向那个年轻大宗师的腹部,然后就要做挑山式,给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来个开膛破肚。 徐凤年轻轻抬起刀鞘,然后轻轻敲下,分毫不差地敲在大戟顶部后,面无表情地说着只会让听者倍感寒意的笑话,“你所谓的大戟,是不是手中这一杆?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咋的,是舍不得下死力?真不用,我接得下来,你看我到现在都还没抽刀,说实话,比起不用兵器的拓拔菩萨,你这个所谓的万人敌有点让人失望,如果你只是这么点蛮力的话,我只能说你运气真的不错,这辈子都没怎么到过中原腹地,更没到咱们西北,要不然早就有人打得你回娘胎了,到时候万人敌应该就要一下子变成百人敌了,千人敌都悬乎……” 王铜山闷不吭声,只是脚底如风,尘土飞扬,手中大戟挥动得让人头昏目眩,由于速度太快,就像在徐凤年身前如同堆积出一大捆绑在一起的大戟。 始终没有抽刀的徐凤年闲庭信步,就像是拿着刀鞘指指点点。 看似轻松惬意,但是每一次“指点”发出的声响,都让人震耳欲聋,先前还有一些精锐步军试图前冲厮杀,但是只要进入百步距离内,就突然七窍流血,尤其是耳膜直接炸裂。 “大戟王铜山,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会儿,我可以等。” 徐凤年在说出这句话后,果然向后掠出十多步,掐准了王铜山即将需要换气否则就会憋出内伤的间隙。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王铜山部下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场捉对厮杀,不是什么两大宗师之间的巅峰之战,而是一个人在遛一条狗。 王铜山没有借此机会换一口新气,依旧攻势如潮水,大戟所过之处,开始无声无息,但是更显其中凶险。 徐凤年终于流露出一丝表情,拇指按住过河卒的刀柄,冷笑道:“不愧是你们南疆那边的万人敌,看来是真的不用歇口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心头巨震的王铜山毫不犹豫地拖戟后撤。 他只见根本没有丝毫气机涟漪的徐凤年,只见双脚微微离开地面,身体旋转一圈,大袖飘摇,一抹绚烂刀光就在他眼前轰然炸开。 王铜山几乎是凭借直觉双手持戟挡在身前。 一撞之下。 以先天体魄雄壮远超常人的王铜山双臂往自己那边弯曲,连人带着那杆大戟,踉跄后退。 不给王铜山丝毫变换大戟位置的机会,徐凤年无论轨迹还是劲道都如出一辙的第二刀,就那么平铺直叙地重重砍下。 王铜山不得不再退。 一刀一刀砍在大戟原处。 但是王铜山每一次后退的步子都越来越多。 王铜山的双手被迫向大戟两端滑去,本就通体猩红的大戟之上,开始抹出了出自王铜山手心的血迹。 徐凤年就像是一个空有蛮力的稚童,在拿着一把柴刀在砍柴,也不觉得有任何枯燥乏味。 只剩下那点招架之力的王铜山,这一退就是退了一百四十多步。 额头满是汗水的王铜山透过那团刺眼刀光,模糊看到一张布满怒容的年轻脸庞,然后是一大串绝对不符合年轻人作为大宗师身份的言语。 “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欺负?!” “你一个王铜山在南疆那一亩三分地,关上门称王称霸就算了,明知道老子都带着一万铁骑跑到中原了,也敢趁着我暂时没去找她,就可以在那里不知死活地瞎咋呼?!” “你不是找死是什么?!姓王就把自己当王仙芝了?” “大戟?老子大戟你一脸!” …… 在这期间,只觉得惨不忍睹的王铜山部下终于忍不住,要拼了性命也要为主将分担伤害,在一名壮实校尉的牵头下,先是十多人提枪拔刀而冲。 然后那个年轻藩王只说一个“滚”字,十多人全部同时倒飞出去。 所有尸体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沟壑伤痕,比起苦苦支撑的王铜山更为惨不忍睹。 第二拨南疆死士多达百余人,在另一名校尉的大声提醒下,能够多披一层铁甲就多披挂一层。 “你们这帮王八蛋,一路北上祸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北凉跟北莽三线作战,死了十多万人!死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给中原打下来的那点太平日子,就给你们折腾没了!” 徐凤年一怒之下,那一百人几乎全部瞬间被拦腰斩断。 在徐凤年手中那柄过河卒斩杀旁人的瞬间,王铜山试图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徐凤年冷笑一声,“有两杆戟是吧,今天让你变成三杆戟!” 在王铜山以为自己马上可以换气的瞬间。 远比先前要迅猛无数的一刀当头劈下。 身体后仰的王铜山喷出一口鲜血,手中大戟竟然被一刀砍做两截! 王铜山单膝跪地,双手各持一截断戟。 这位南疆头号猛将的嘴角鲜血流淌,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擦拭。 “你们是不是觉得拳头硬就是所有的道理?如果这真的是道理,那我徐凤年今天就好好跟你讲一讲!” 徐凤年一掠向前,一脚踹在王铜山的额头,魁梧武将整个人躺在地上,倒滑出去二十几丈。 咬牙抗下这一脚的王铜山拼着体魄遭受重创,但是终于侥幸换来一口新气。 精神一振的王铜山握紧双手断戟,鲜血流溢的嘴角翘起。 弯曲手肘在地面上一砸,整个人就要重新起身。 不曾想就在此时,好不容易枯木逢春的王铜山就被一脚重新踹回地面,身上铁甲顿时破烂不堪,有许多铁甲碎片甚至割破了肌肤。 一个讥讽嗓音在头顶响起,“是不是觉得有机会再战一场?傻了吧?老子故意的!” 王铜山本是一口新气焕发流转遍身的关键时刻,这一脚不光是踩烂铁甲,更踩散了王铜山体内的气机,导致王铜山体内气机牵连血液都如同洪水决堤,若非王铜山比起寻常武夫的金刚体魄,要更接近佛门的金刚不坏境界,跟北莽慕容宝鼎的宝瓶身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否则恐怕当下就要整个人由内向外炸开了。 王铜山沙哑嘶吼道:“要杀就杀!” 徐凤年问道:“老子不杀你,来这里认你做孙子不成?” 王铜山竭力吼道:“狗日的,那你倒是杀我啊!” 徐凤年突然眯眼笑道:“老子这不是耐心等着你用断戟挑我脚筋嘛。” 虽然被看破动机,王铜山仍是毫不犹豫地用两截断戟横抹徐凤年脚踝。 与此同时,王铜山部卒搬出的二十余张踏-弩也齐齐疾射而出。 但是那些势大力沉本该笔直射向年轻藩王身体的二十来枝箭矢,莫名其妙地划弧射向了主将王铜山的身体,一枝一枝钉入后者的四肢。 而徐凤年则站在了王铜山的脑袋附近,将过河卒放回刀鞘,然后缓缓抽出那柄始终没有出鞘的北凉刀,弯腰看着那个瞠目怒视的南疆武将。 徐凤年抽出凉刀后,刀尖抵在王铜山头颅的耳边,淡然道:“当年徐骁在中原,用徐家刀杀了很多你这样的人。” 已是满脸鲜血的王铜山艰难扯动嘴角,一张脸庞显得愈发狰狞恐怖,喃喃道:“一个死瘸子。” 徐凤年的凉刀一寸一寸从王铜山的脖子抹过,直到割下整颗头颅,这才平静道:“忘了告诉你一声,你骂我爹是死瘸子,我没有说不是,他本就是个瘸子,然后死了中原以北。不过全天下可以骂他死瘸子的人,只能是我这个不孝子。” ———— 在那个年轻藩王随意挑了匹战马骑乘远去后,哪怕已经远去十多里,整座军营都还是陷入死寂的境地,没有一人奋起追杀,没有一人叫嚣着要为主将报仇。 倒是有个被南疆读书人骂作为虎作伥的年迈儒士,那个声名狼藉的扒灰老汉,在亲眼看到王铜山的尸首分离后,他默默转身走入大营,为自己找了一大桶水,马马虎虎沐浴更衣了一番,甚至还有心思找了柄以往从不触碰的战刀,用它仔细刮掉了消瘦两颊的胡茬子。 老人坐在自己那座小营帐的小案几之后,颤颤巍巍把刀横放在案几上,想了想,又起身从角落行囊中捡出一本儒家先贤的泛黄典籍,落座后,把书随便翻开一页,也不去看内容。 老人突然笑道:“当年徐家铁骑害我麟阳章氏丢了十二顶官帽子,良田四千亩,珍藏奉版四十六部,所以我章氏上下,从老到幼,骂了你们北凉和徐家整整二十来年,没想到临了临了,竟然还是我章氏亏欠你徐家多一点。” 老人瞥了一眼那本珍藏多年的书籍,微笑道:“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读出什么了?” 老人自问自答道:“不知道啊。倒是有些好奇了,写出圣贤书的圣贤,读什么书呢?还是不知道啊。” 老人伸出干枯的手。 先前放下战刀的时候手腕颤抖,但是这一次提起刀的时候,竟是一点都不摇晃了。 既然无法清清白白活,总要尽量干干净净死。 终于可以死了。 ———— 当一骑出现在终于可以望见西楚京城城墙的时候,这一骑终于停马不前。 年轻人翻身下马后,拍了拍那匹战马背脊,示意它自行离去。 这个叫徐凤年的年轻人,在路旁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 从北到南,从南到北。 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 当年叫小年的少年,一点一点长大。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身边很多人都走了,留不住。 就像他在游历江湖的时候,在山清水秀的江南道,他跟大姐说过要一起回家。 又像他在返乡回家的时候,在那栋门外种植有枇杷树的屋子里,他握着老人的手,说不出话。 徐凤年松开手指,站起身。 他开始入城。 他想告诉这座城中那个有着酒窝的女子。 徐凤年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了,他也从没想过不喜欢。也许你以前不知道,那么我到你跟前,亲口告诉你。 第861章 有千骑以席卷平冈之势赶至老杜山防线,为首主将,赫然是以征南大将军衔遥领兵部尚书的吴重轩,这员春秋功勋老将翻身落马,站在满目疮痍的军营,握紧马鞭,眯眼不语。战死士卒的尸体都已搬空,但是地面上的血迹依旧触目惊心,足可见先前战况的惨烈。 不远处四五位校尉模样的军中高层并排行来,居中披甲大汉手捧头颅,在吴重轩身前五步轰然跪下,泣不成声。吴重轩看到这一幕,脸色阴沉,内心翻江倒海,王铜山本是燕敕王用以制衡北疆兵马的关键人物,说到底,就是赵炳赵铸这对父子不放心他吴重轩在北疆只手遮天,吴重轩这趟被朝廷招安,看似风光,其实树大招风,恶名昭彰的王铜山,原本将成为吴重轩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用以吸引离阳官场尤其是清流文官的注意力,为此吴重轩特意跟年轻天子建言,提出了一个连王铜山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优渥条件,那就是要为王铜山封官进爵,虽然暂不封侯,但是只等广陵战事结束,王铜山即可以侯爵和镇南将军双重身份坐镇广陵江以南的剑州一带,掣肘压制燕敕王的南疆兵马,以防赵炳顺势北上。现在王铜山暴毙,不但朝廷西线少了一员冲锋陷阵的无双猛将,对广陵战局影响极大,而且对吴重轩未来在朝廷的布局也是影响深远,吴重轩如何能够不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个年轻藩王剥皮抽筋? 吴重轩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双目圆瞪,面容狰狞。哪怕此时此刻亲眼见到王铜山的脑袋,吴重轩仍是难免有些恍惚,凭借军功和兵权在南疆无法无法的王铜山,那个一人一戟就能挑翻整座蛮夷部落的猛将,就这么死了?说实话,不但吴重轩打心底不喜欢此人,恐怕连燕敕王赵炳和纳兰右慈都不喜王铜山,更不要说曾经亲自刺杀过王铜山的世子赵铸。但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现实,不管王铜山如何暴虐残忍,但此人带兵打仗的本事没有半点水分,南疆蛮夷诸部极难驯服,经常反复,今日归顺明日造反就像喝茶吃饭,唯有王铜山这尊杀神在蛮夷中威望最高,以至于每逢蛮夷叛乱,只要树起王铜山那杆将旗,可谓望风而降,以至于早年闹出一个天大笑话,有位平叛将军特意花了二十万两银子派人跟王铜山借用了旗帜,去那穷山恶水平叛。燕敕王赵炳因此不得不把王铜山调入北疆,故而南疆官场无不将桀骜难驯的王铜山视为离阳的徐骁。 人死了,事已至此,吴重轩叹息一声,弯腰搀扶起那名对王铜山忠心耿耿的步军校尉,宽慰道:“司徒校尉,本将必会为王将军报仇雪恨,哪怕冒着被朝廷申斥贬官的风险,也要抽调出五千步骑截杀徐凤年!” 那名手捧头颅满身鲜血的校尉沉声道:“恳请大将军让卑职担任马前卒!” 其余几名王铜山军中心腹校尉也都一并抱拳请命道:“恳请大将军让属下报仇雪恨!” 吴重轩面无表情,心思急转。眼前这些校尉和他们麾下兵马,总计万余,都是王铜山从南疆带到北疆的嫡系,王铜山嗜杀不假,但是孤家寡人的王铜山向来不贪财,所有赏赐都愿意千金散尽,尤其是军功上报燕敕王,从不克扣半点,甚至许多王铜山亲手斩杀敌酋的战功,也一并让给部将,所以在王铜山手下打仗,升官发财远比在别部要快。寻常武将用人,用狗不用狼,除非自身便是猛虎,否则就要担心自身不保,王铜山凶名赫赫,所以手底下多豺狼骁将。吴重轩其实一直很留心这拨能征善战的校尉,原本想着王铜山一死,群龙无首,就该顺水推舟跟随他征南大将军搏杀出个前程了,但是现在看来,未必能为他所用啊。 吴重轩拍了拍那名步军校尉的肩膀,马鞭指了指老杜山前线,“诸位只要攻下老杜山,广陵道境内任意你们驰骋,不但如此,只要有徐凤年的行踪消息,都会第一时间通知各位,而且唐河李春郁两部的骑军,也会尽力配合你们阻截徐凤年。” 吴重轩瞥了眼王铜山的头颅,“至于王将军,等到你们攻破老杜山,我会跟朝廷上奏,只说你们主将战死于老杜山,必定跟朝廷讨要一个追封侯爵的恩赐。” 那拨校尉纷纷领命谢恩。 吴重轩率军离去的时候,回望了一眼那座军营,然后对身边亲军统领淡然道:“传一封密令给李春郁,等到老杜山告捷庆功之时,让他率军夜袭,司徒玉山在内的几名实权校尉,一个不留。至于之后他能笼络多少兵马,就看他自己的本事,同时告诉李春郁,如果他行事不力,王铜山旧部出现任何哗变,就换由唐河来收编。” 那名亲军统领带着一队精骑火速离去,这时候吴重轩故意放缓马速,等到一名斥候模样的轻甲青年接近,这才开口问道:“元公子,在你看来,假设发现行踪,我军需要出动多少人才留得住杀死王铜山之人?” 被吴重轩称为元公子而不是军中官职的年轻人,也没有丝毫其他校尉面对吴重轩时的局促敬畏,坦然道:“吴尚书不是开玩笑?而是很认真询问这个问题吗?” 两名吴大将军的高手扈从都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恼火神色,他们对于这个来历不明中途投军的元姓年轻人早就不顺眼了,手无寸功,但是架子极大,每次大将军和和气气主动与其说话,也是这副要死不活的神情。 吴重轩倒是一点都不生气,认真点头道:“不开玩笑。” 暂时担任游骑斥候的年轻人笑了笑,“三五千人未必够,一万精锐骑军还差不多。” 吴重轩嗯了一声,然后疑惑道:“不是说那李淳罡重返陆地神仙境界后,在广陵江畔也不过是一剑破甲两千六吗?难道说当代武评四大宗师,已经远比甲子前的那几位顶尖宗师要战力暴涨了?竟然需要万人围杀才能建功?” 但是年轻人言语中讥讽意思颇重:“有些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且不说李淳罡的真实战力有多高,历数那些战死沙场的武道宗师,无一不是死战不退的‘蠢货’,比如那个被徐家铁骑踩成肉泥的西蜀剑皇。在这之前,吴家九剑大破北莽万骑,其实也是给追杀堵截得实在无路可退了,才不得不孤注一掷。王铜山在南疆号称无敌手,无非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靠着一身天生蛮力和金刚体魄,自然能够耗死所有天象境界以下的高手,程白霜嵇六安确实拿他无可奈何,可是只要往北走,比如换成邓太阿来试试看?我估计就是那位桃花剑神一两剑的事情而已,说句难听的,哪怕是我与王铜山对敌,五十招内他占上风,但是百招后王铜山必死无疑。” 此话一出,征南大将军还算镇定,两名眼高于顶颇为自负的高手扈从都脸色大变。 年轻人淡然道:“南疆?那里有个屁的江湖。天高地阔,可不是一口小井的风光。” 这个曾经在东海武帝城默默打潮两年的年轻人,如今已经由江改姓元,望向远方,“不妨实话实说,到了徐凤年那个境界,只要他想走,除非是曹长卿邓太阿拓拔菩萨这三人,否则谁都拦不住,更追不上。所以我先前所谓的万骑围杀,其实是废话。” 吴重轩没来由感慨了一句,“江湖高过庙堂,不是什么舒心事啊。” 年轻人破天荒附和道:“总有一天,我们所站之地,无仙也无侠,江湖蛟龙尽为池中鲤。” ———— 西楚皇城西北角有座湖,湖不大,但名气不小,名称更是有趣,就叫“江湖”,缘于据说小湖深不见底,水源与京城外那条广陵大江相通。 有名素雅宫装的年轻女子坐在湖畔水榭中,四周无人,万籁寂静。 大概是被约束惯了,好不容易逃得清闲,她就那么脱了靴子盘腿而坐,她没有欣赏初春时分的旖旎湖景,而是身体前倾弯腰低着头,在她眼前整齐叠放有一摞摞铜钱,不同面值,不同大小,不同新旧,不同高度。 她痴痴看着那些铜钱,神游万里。 她想起了很多旧事旧物,比如那栋破败不堪的小茅屋,比如那块很小却很绿的菜园子。比如当年她背着沉重如山的书箱,一步步登山,那时候她只觉得搬书如搬山。又比如之后读书赚钱,每个字都是钱的感觉,就要好很多了。 西楚现在的朝堂,虽然比起以往冷清了许多,但是当她每天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时候,就会发现最早那些还算纯澈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阴沉气息,就像一段段朽木。她是很后面才得知,朝堂上已经换了好几拨人好几拨新鲜面孔,不断有世家弟子涌入其中,于是父子同处朝堂,甚至是三世同为黄紫公卿都开始出现。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她坐在那里,大殿内经常吵架,文人和武人吵,文人和文人吵,依附在文人羽翼下的武人也会和武人吵,几乎所有人都像是在为国尽忠,每个人的说法都正大光明,所以每个人都显得是那么慷慨激昂,都没有错。 她不懂。 老太师孙希济越来越老了,最近几次上朝甚至不得不坐在那条御赐的椅子上。 而大殿内身穿武臣官袍的人也越来越少,陆陆续续赶赴战场,陆陆续续又有很多人战死、追封、美谥。 她还是不懂为什么那些人,愿意死得那般毅然决然。就像她不懂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坐上那张椅子的时候,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得是那么伤心、欣慰和感激。 很多事情她都不懂,但是棋待诏叔叔说她只要每天坐在那里就够了。 她觉得这件事情,她能够做到,而且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 今天她坐在这里,云淡风轻。 此时,皇宫天空上方,有一群黄雀飞快掠过。 不知为何,一只黄雀瞬间坠落,啪嗒一声轻轻摔在一座殿阁的屋脊上,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她身边那座“江湖”的一处湖面,分明并无物体出现在水面,但偏偏溅起了一串极其纤细的水柱,然后很快归于平静。 在最近半个月,宫内宦官和宫女们时不时都会发现路上会有一两只飞鸟的尸体,有些是如有箭矢贯穿身体,有些是被利器割断了翅膀,更多是直接摔成一滩血肉模糊。 更奇怪的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这个半个月很多时候都待在湖畔静坐发呆,一开始会有精锐御林军在远处守卫,但是很快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感到了一股冷意,起先误以为是倒春寒的缘故,但是每当宫门夜禁后他们离去,每当远离那座小湖,明明已是没有日头的夜幕,本该感到愈发寒冷才对,却反而觉得温暖许多。久而久之,那座不论风大风小始终水平如镜的小湖,就显得格外古怪,尤其是整座京城都开始传出无数鸟雀坠落的传闻,开始有歌谣传遍大街小巷,说这是女子当国的祸害,更有居心叵测的怪谈在那里含沙射影,说当今皇帝陛下其实是深山走出的野狐精,活了千年,不过是披着人皮而已。最让老一辈西楚遗民感到悲愤的,则是那个在市井中言之凿凿的说法,说女帝姜姒其实是曹长卿随便找到的路边孤女,只是为了满足曹长卿担任帝师的私心,才扶植起来的傀儡。 一行三人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躬身引领下,来到水榭外。 三人都姓宋,宋氏三代,宋文凤,宋庆善,宋茂林。 宋文凤与老太师孙希济还有前朝国师李密,都算是一个辈分的老人,如今执掌大楚门下省,宋庆善是当今礼部尚书,父子两人都算是当今大楚文坛的领袖,与之前独霸离阳王朝文坛的宋家两夫子极为相似。至于宋茂林,就更是声名远播,尤其是当“北徐南宋”“徐姿宋章”这两个简单上口的说法,如春风一般传遍大江南北,让宋茂林一时间有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象,因此在去年庙堂上才会有撮合宋家玉树跟皇帝陛下的婚事,连一开始不太热衷此事的老太师孙希济,最后口风也有所松动,曾经亲自劝说在广陵江主持水师军务的曹长卿。 大宦官正要出声禀报,宋文凤笑着摇了摇手,眼神示意儿子孙子都留在台阶下,独自拾阶而上,站在两侧杨柳依依的水榭中,竟然没有半点行礼的意思,不是宋文凤老眼昏花,而是老人明白一个道理,跪着跟人做生意是赚不到银子的,这个道理,在二十年前宋文凤并不知道。 宋文凤轻声开口道:“陛下,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个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子无动于衷。 宋文凤不得不承认,这名女子即便不论身份,仅凭她的相貌,也确实值得自家嫡长孙为之神魂颠倒。就连清心寡欲很多年的老人自己,也有些“悔恨早生五十年”的小心思。 老人皱了皱眉头,微微加重嗓音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如今大势已经不在我大楚,姜氏国祚若想长存,就不得不借助外力……” 当她转过头,将视线从那些稀奇古怪的铜钱上转移,宋文凤与她对视,竟然有些心虚。 宋文凤一咬牙,沉声道:“不瞒陛下,时下不少官员不当臣子,竟然私自串通离阳兵部尚书吴重轩和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断将我大楚的行军布阵和兵力部署泄露出去。在这种危殆时刻,老臣愿意为了我大楚山河,做那遗臭万年的恶人……” 她平静道:“宋大人是想说你比那些人要稍稍忠心一些吗?他们是墙头草,倒向了离阳朝廷,而你们宋家更有风骨,选择了燕敕王赵炳?” 宋文凤老脸一红,更有满腹震惊,为何连这等阴私秘事都被这个小女娃娃知晓了去? 她淡然道:“朕不但知道你们宋家选了燕敕王,还有吏部赵尚书私自派人给卢升象递交了密信,工部刘尚书和礼部马侍郎选择了投靠吴重轩。” 既然打开了天窗,各自都是说的敞亮话,宋文凤也就顾不得那张老脸了,站直了腰,捋须笑道:“只要陛下答应老臣……” 不等宋文凤说完,女帝姜姒就挥挥手道:“你走吧。” 宋文凤纹丝不动,冷笑道:“陛下,难道你还以为现在的西楚还是去年的西楚吗?敢问寇江淮何在?曹长卿又何在?!陛下你现在愿意退一步,那燕敕王赵炳便答应你还能做十年皇帝,将来体体面面禅让退位给他或是他的儿子便是。” 她只是低头看着那些铜钱,“你们活你们的,开心就好。但如果觉得曹长卿和吕丹田都不在京城,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逼迫我做什么……” 宋文凤笑容玩味道:“老臣岂敢,世人谁不知陛下是剑仙一般的高手。” 她突然皱紧眉头,脸色发白。 台阶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身躯颤抖,低头不语。 宋文凤重重吐出一口气,走到水边,望向江面,“这个时候孙希济差不多也死了,而陛下你体内的气机也差不多溃散了。如果不是老臣还念着先帝的情分,今天就算让这座皇宫姓宋,又有何难?” 老人微笑道:“当然,西楚姓什么不重要,甚至以后天下姓什么都不重要,因为不管皇帝如何轮流做,都缺不了我们宋家。” 她的脸色恢复平静,甚至懒得抬头,她只是看着那些铜钱,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心。 她只是有点委屈。 喂。 我见不见你是一回事。 但是你来不来是另外一回事啊。 所以。 你在哪里? ———— 西楚京城大门,突然有一阵清风拂过。 清风拂过大小十二门。 当那袭身影骤然在皇城大门外停下,大袖犹在轻盈飘荡。 城门上下的披甲守军一个个目瞪口呆。 那个英俊极了的年轻人,双手拢袖,腰佩双刀。 这个年轻人做了一件事情,他捧起双手在嘴边,喂了一声。 好像在告诉谁,又好像就是在告诉整座京城,告诉整个大楚。 我来了。 我就在这里。 我从西北来到了东南。 第862章 当那阵清风过处,从西楚京城大门到皇城大门之间,几乎所有路人行人都没有当回事,唯独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疯子愣在当场。 这个老人被连远在太安城的官员都引为笑谈,当时衣衫褴褛的老人像往常那样穿巷过弄地敲更,寻常更夫都是夜间出没,他不同,他只在白天敲更,逢人便说“都是死人”。起初那几年,还会有些锦衣华贵的老人远远停车或驻足,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老更夫,怆然泪下,随着岁月推移,老更夫身后便会跟着一大帮无所事事的稚童孩子,起哄喊着死人啊死人啊,多半会很快被爹娘狠狠揪着耳朵抓回去,又过了些年,几乎整座城都开始见怪不怪。等到祥符年间西楚复国,原本已经嗓子差不多喊哑的老更夫不知为何,突然间又开始撕心裂肺起来,其中悲凉苦意犹胜当年。复国之前,老太师孙希济和曹长卿还有尚未称帝登基的姜姒,就曾经在街上碰到过这个年迈疯子,老更夫曾经拿着更槌对孙希济称呼了一声“死人”,把曹长卿称为“将死之人”,唯独痴痴望着亡国公主姜姒,悲恸大哭,哭着要她那个仅剩的活人快走。当时等到老更夫跑远之后,经由孙希济揭开谜底,姜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经三十九岁便执掌大楚崇文馆,手底下管着足足三院馆士和六百名编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誉为“文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读书人,不同于许多西楚遗老的崇尚黄老清净或是直接逃禅野林,江水郎就那么疯了,疯了二十余年,为这座昔年的中原第一大城敲了二十余年的更。 这个时候,老人的浑浊眼神一点一点恢复清明,手中铜锣和更槌不知不觉坠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头奔跑起来,一路狂奔,几次摔倒也根本不顾疼痛,爬起来就继续跑,等到老人终于跑回那栋孤苦伶仃的破败茅屋前,老人又开始眼神茫然起来,使劲抓头,最后以至于蹲在地上沙哑呜咽,像条满身伤痕的癞皮狗,有些疼叫,不在嘴上,而是出自填满陈年往事的心口,一口一口哀嚎。老人捂着头满脸痛苦地站起身,踉跄冲进屋子,翻箱倒柜,终于从床底一大堆破烂中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蟒皮早已褪尽,琴弦更是早已崩断,老人捧着那把连琴杆也不知所踪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后搬了条小破凳子,坐在了没有台阶的屋前,老人正衣冠,闭上眼睛,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摆放有一部琴谱,又像被老人伸手翻开了,他这才开始拉二胡,拉起了无琴杆也无琴弦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东越的雄山,北汉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绸缎,后隋的巨木…… 老人还叫江水郎的时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国手李密,有春秋兵甲叶白夔,有御剑飞过广陵江的李淳罡,有书甲天下的赵定秀,有诗歌冠京华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长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枢身着紫黄的孙希济,有世间最讲礼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学问的汤嘉禾…… 老人流泪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只在春秋荒原无所依无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没来由大笑起来。 最终老人低头喃喃自语:“我没疯,大楚亡国,有人装睡有人装傻有人装死,我江水郎不过是喝酒醉不得罢了。” 老人胡乱擦了把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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