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莲先生,依旧习惯性笑眯着眼睛望向亭外,白煜手里还提着一杯喝了小半的绿蚁酒,白瓷杯中涟漪清浅。 身体微微前倾的杨慎杏杨虎臣父子,也将注意力都放在亭外那对年轻怯薛卫身上,这对沙场猛将,真可谓虎视眈眈,更有一番沙场猛将独有的威严。 而北莽青鸾郡主保持那腰肢挺直扭头回望的姿势,倾斜的肩头圆润而诱人。 那名烹茶婢女依然在低头留心炭火,怕坏了那份火候,摇曳火光映照在她的清秀脸庞上,无形中为她增添了几分光彩。 事实上,那名行凶的亭中怯薛卫从抽刀出鞘的悄无声息,到一刀劈下之时仍是不显锋芒,所以这一刀本不该在临近年轻藩王的头颅时,瞬间绽放出那样的雄浑气势。 就像两军对垒,骑军对撞,自然是在凿阵之前就已经是马蹄如雷,怎会春风细雨一般? 可是这一刀,偏偏做到了。 因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便是那位身为清凉山看门人的大管事宋渔,身负种种玄妙指玄神通的他天然感知敏锐,也慢了一步才回过神,只见他立足之地溅起一阵细微尘土,这位也许是世间二品小宗师第一人的武道高手,就要掠起直扑亭中。 但是下一刻,不知为何宋渔重新落地生根,身形纹丝不动,也不再理会亭内那边的情况,阴森眼神在两名年轻怯薛卫身上缓缓游曳,如蛇看鼠。 这次私下会晤,照理说是作为地头蛇的北凉方面,给这几位“有事相求”的北莽人物下马威才对,比如演义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掷杯为号,屏风后头的数百刀斧手便会蜂拥而上,要么就是在空地上架一口沸腾油锅,主人摆出持筷状。不料年轻藩王从头到尾都和和气气,倒是北莽这边率先发难。 这拨不过寥寥四人的北莽蛮子,明知自己面对之人是武评四大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在与北莽南朝还隔着那支北凉铁骑的徐家地盘上,依旧悍然出手,仅凭这份气魄胆识,就相当可歌可泣。 白莲先生的视线依旧投向亭外,杯中酒,涟漪剧烈,轻轻叹息一声。 等到青鸾郡主再度回头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的场景。 她只看到与自己拥有相同姓氏的那位北庭怯薛卫副统领,保持着举刀劈下的姿势,整个人充斥着力量气息,就像一头刚刚从云端呼啸而下的雄鹰,双爪猛然勾住木架子。 与之对比,是闲淡写意的年轻藩王,右手双指持杯,缓缓抬起,举起酒杯后向她微微一笑,普普通通,就像是两位朋友之间的友善敬酒。 但是年轻藩王的左手,高高举起,四指自然弯曲,唯有那根食指,恰好抵住了那柄金桃皮刀鞘白虹刀的刀锋。 这势如破竹的一刀,在触及年轻藩王的手指后,便无法继续向前推进哪怕是纤毫距离。 也许能够证明先前这一刀确实气势如虹,是年轻藩王身边那名煮茶婢女向后飘拂的青丝。 微微荡漾起伏不定的青丝,宛如池塘里的莲花。 挥出这生平最具有武学真意的一刀后,勇武冠绝草原怯薛卫的这名副统领,脸色灰白,眼神绝望,嘴唇微微颤抖。 徐凤年挡住北莽皇室御赐宝刀的那根手指,轻轻一晃,这柄出鞘的金桃皮鞘白虹刀脱手而出,砰一声,迅猛钉入湖边亭的一根梁柱上。 这名心怀死志却也自认成功机会极大的怯薛卫高手,顾不得年轻藩王听不听得懂北莽言语,颤声道:“你不是已经被拓跋菩萨成功重伤了吗?之后在怀阳关,你又跟陈芝豹打了一场,为何此时半点伤势都没有?!” 樊白奴双手死死握拳搁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出现一条条清晰青筋,抬头怒斥道:“耶律苍狼!你疯了?!为何要擅自刺杀北凉王?!” 这名身形魁梧的怯薛卫失魂落魄,对郡主近乎气急败坏的高声训斥,始终置若罔闻,喃喃自语着“这不可能”,一遍遍重复。 他这一刀,自信一步跨过了天象境界的门槛,如果是对上位于武道巅峰时期的徐凤年,当然如同贻笑大方的儿戏之举,可谍报上清清楚楚显示当下的年轻藩王,惨淡处境即便不能说成是命悬一线,可那份天人体魄几乎支离破碎,纯粹就身体而言,别说铸就不败金身的佛门大金刚,恐怕连寻常跻身指玄境界的江湖武人还不如,就像那些走了登天捷径的道门真人,看似玄通秘术层出不穷,其实在武道一途步步脚踏实地的纯粹武夫面前,不堪一击。 在这位怯薛卫副统领行迹败露后,亭子外其中一名年轻怯薛卫终于按耐不住那份心中那份煎熬,顿时眼眶通红,怒吼一声,随后他明目张胆地拔刀,非但没有气势可言,反而给人一种悲凉感觉。 只是不等年轻北莽死士向前踏出四五步,就被身形掠去的宋渔从侧面一脚狠狠踹在腰间。 当场毙命的尸体横飞出去,竟然给旁观者一种柳絮飘荡的画面感。 接下来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仅剩怯薛卫。 宋渔的眼神阴冷,杨慎杏杨虎臣父子的眼神凌冽,读书读坏了眼睛的白莲先生,仿佛是自知之明,干脆就没有徒劳地望向亭外,而是放下空酒杯,笑望向那位受惊麋鹿一般的煮茶婢女,像是要向她讨一杯茶喝喝。 年轻怯薛卫一脸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异象横生。 依旧不在亭外,而在亭内,就在距离年轻藩王极近的咫尺之间。 徐凤年身体后仰,堪堪躲过一记狠辣至极的手刀。 那条露出蜀绣袖口一截的胳膊,纤细而漂亮,充满象牙色的圆润光泽,只是当她手掌为刀,则是杀机重重。 若是被这一记看似没有烟火气的手刀戳中脖子,相信不比被那柄白虹刀劈开头颅来得更加轻巧惬意。 一脸茫然的青鸾郡主怔怔看到那名与人无害的煮茶婢女,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婉约眉眼间的余韵,甚至还残留着先前遭遇变故后她刻意伪装出来的淡淡惊惧。 手腕一拧。 手刀横抹向年轻藩王的喉咙。 下一刻,徐凤年双手握住了两条胳膊,同时挡住了两记手刀。 一记手刀来自身份神秘的煮茶婢女。 而另外一条胳膊的主人,恐怕连对清凉山知根知底的宋渔都没有想到。 北莽郡主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脸匪夷所思,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站着一名少女,她一脚踩在几案上,而她的手刀距离侧身而坐婢女的太阳穴,大概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没有去看暗藏杀机的煮茶婢女,而是仰起头,对那位身材还带着少女稚气的小姑娘无奈笑道:“当着这么多贵客,你来一手血溅四方的画面,不妥吧?” 少女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收回手,身形倒掠,然后跃起,一只手抓住湖边亭的屋檐,一个轻盈翻身后便消失不见。 徐凤年这才转头对那名婢女说道:“你跟公主坟那位小念头半面妆,是什么关系?” 这位其实相貌很耐看的年轻婢女,眼神依旧温温婉婉,没有半点寻常江湖杀手的那种阴鸷暴戾,她视线偏转,看到年轻藩王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五指指尖处,渗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鲜血。 她重新扬起尖尖的下巴,又看到年轻藩王眉间,泛起一枚紫金印痕,如仙人开天眼。 她用听上去最地道醇正的江南道软糯嗓音轻轻笑道:“王爷好手段。”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嘴角渗出与徐凤年指尖同样漆黑的血丝,脸庞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采,缓缓闭上眼睛。 徐凤年松开她的手臂后,扶住她的肩头,让她侧趴在那张黄花梨几案上。 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偷懒睡去。 徐凤年顶替这名煮茶婢女,给白煜递去一杯香气萦绕的春神湖茶。 白莲先生接过茶杯,又是一声叹息,一饮而尽,喝茶如喝酒。 怯薛卫副统领冷眼旁观这一切,极有可能真实身份是公主坟女死士的婢女出手之时,他始终没有火中取栗的心思。 此时他一脸豪气笑意,绝无跪地求饶的迹象,朗声道:“王爷,我这条命,是你亲自拿去还是让人代劳?” 徐凤年伸手摆出一个请坐的手势,用带有姑塞州色彩的北莽官腔笑道:“本王这回是真的奇怪了,你耶律苍狼所在的家族,一向以耶律姓氏正统自居,与耶律虹材耶律东床这对爷孙的家族,不是向来互相视为仇寇吗?你们恨那三朝顾命的耶律虹材辜负了先帝,而且你这次既然能够坐在这里,分明算是你们北莽太子殿下的心腹,为何这次会帮着他们转头捅太子一刀?” 脸色阴晴不定的耶律苍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疑惑道:“王爷为何会认为我与耶律虹材他们结盟?刺杀王爷一事,出自北莽太子殿下,难道不是更加合情合理?” 徐凤年答非所问道:“你在今日拔刀出鞘前,是不是最少有两年时间不曾出刀了?” 耶律苍狼点了点头。 徐凤年嘴角翘起,“而且本王还知道这种重意不重力的偏门练刀法子,肯定是拓跋春隼偷偷告诉你的。” 耶律苍狼微微张开嘴巴,显而易见,又被这位能掐会算的年轻藩王说中了。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当年本王游历离阳江湖的时候,经常当算命先生,可不是次次都坑蒙拐骗。” 耶律苍狼嘴角抽搐。 徐凤年举杯小嘬了一口绿蚁酒,眯起那双丹凤眸子,愈显狭长,笑问道:“不信?” 这位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怯薛卫副统领没有说话,将信将疑。 徐凤年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其实很简单,你这种刀法的老祖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也许无人留意到,若是说起对于天下大势于事无补的江湖事,这位年轻藩王,似乎会随心所欲很多。 耶律苍狼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他所在家族与军神拓跋菩萨亲近,在草原上下众人皆知,尤其是他跟拓跋春隼更是结为异姓兄弟。 耶律苍狼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问道:“王爷还没有告诉我,如何知晓我此次南下其实是耶律东床的意思?”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本王也是现在才知晓。” 耶律苍狼神情一滞,憋屈得满腔血气翻涌。 耶律苍狼突然笑了笑,拱手抱拳沉声道:“这次冒然行刺王爷,与耶律东床无关,只是在下远在草原便十分仰慕王爷当世第一人的名声,实在忍不住才会斗胆出刀,原本那一刀是用于明年初那场怯薛 卫大统领位置之争,所以还望王爷海涵!相信王爷理解我这种武痴的想法,如果因为这件小事,让两位王爷有了误会,耽搁了两位王爷分食天下的宏图霸业,耶律苍狼万死难辞其咎!” 徐凤年眼神玩味,就在耶律苍狼又要本能去思索年轻藩王其中深意的时候,这名魁梧汉子突然艰难转过头,看向那个在他眼中无足轻重的女子。 什么樊白奴,什么北莽马上鼓第一手,原本只要他做成了这桩生意,世上就再无青鸾郡主了,她只会成为自己床上的一件玩物。 难道那个窝囊废的太子殿下,有胆子说个不字? 真惹恼了他耶律苍狼,等到将来北莽朝堂翻天覆地以后,连那位在棋剑乐府以“寒姑”夺魁两字词牌名的太子妃,也一并抢了收入囊中! 只是这一刻,怯薛卫副统领耶律苍狼,分明已是将死之人,一柄匕首刺透了他的粗壮脖子。 而那位双手握住匕首的北莽郡主,一击得手后,迅猛拔出。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耶律苍狼一手使劲捂住鲜血泉涌的脖子,一手颤抖指向这个比自己还要更加心狠手辣的同姓女子。 樊白奴轻轻放下匕首,根本不去看耶律苍狼,凝视着几案对面的年轻藩王,“王爷,现在你我可以继续原先的话题了!我依旧为太子殿下与王爷做那笔买卖,而且现在,王爷似乎也没有其它选择了!” 第908章 徐凤年面无表情指了指耶律苍狼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说句不好听的,他能够出现在这里,能够为耶律东床说话做事,那么不管耶律东床是不是真的对本王有过杀心,都意味着本王与你们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子殿下做生意,一点都不可靠。如果是郡主设身处地,作何感想?” 她死死咬着嘴唇,渗出猩红血迹也不自知。 年轻藩王的这个问题,并不愚蠢的北莽郡主,无言以对。 在座诸人无一人是傻瓜,她不愿也不屑说那些违心言语。 哪怕耶律东床确实一开始就存有借刀杀人一举两得的险恶心思,但是比起连身边心腹都被死敌成功策反的北莽昏庸太子,前者仍是更加适合的生意伙伴。 毕竟这笔生意,不是简单的几百几千万黄金白银,不是几十几百顶官帽子,甚至不是二三十万人的兵权。 而是关系到北凉北莽和离阳这一地两国。 真正意义上的整个天下。 不是那种心性、实权、手腕甚至气数缺一不可的枭雄,掺和其中,就只能是个笑话。 遍观青史,唯有狼子野心,才有资格逐鹿天下! 事实上她现在坐在这里,已经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耶律苍狼的那一刀,还有煮茶女婢的出手行刺。 何尝不是耶律东床那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向整个北凉和徐凤年彰显他在草原上的滔天权势? 至于她,一颗被大人物们玩弄于鼓掌的棋子,凭什么与眼前姓徐的年轻人平起平坐? 她扯动嘴角,笑意苦涩。 这些年她一直坚信让整座北莽吃足苦头的北凉铁骑,是当年陈芝豹双手奉送给这个年轻人的,是那位白衣兵圣居高临下的施舍。 现在她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谈笑风生的年轻人,心底的这个隐蔽念头,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不移。 就在此时,一个比亭中北莽郡主更处境尴尬的可怜家伙,有了些动静。 宋渔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名唯一还能站着的怯薛卫身边,后者双手高高举起,尽可能远离腰间的那柄战刀,以此来表露自己的老实本分。 当他对上北凉王的视线,年轻怯薛卫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太子殿下让我捎句话给王爷。” 徐凤年点了点头。 然后那个怯薛卫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亭中白莲先生听到后歪了歪脑袋,笑望向年轻藩王。至于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 那句话的确很荒诞,也很跌份。 “殿下要问王爷,王爷的那座梧桐院内,到底是梧桐树多些,还是紫竹多些?” 虽说当今北莽无论北庭还是南朝,很多人都对徐凤年这位新凉王充满好奇,但是一位最不济也算名义上北莽第二号大人物的太子殿下,对一座小小的梧桐院如此感兴趣,仍是十分……无聊。 北莽郡主哭笑不得之余,更多是心灰意冷。 她之所以成为此次南行的领头人,除了她对北凉最为熟悉之外,更多是她家族对太子寄予厚望、或者说视为奇货可居的缘故。 壮着胆子说完这句话后,年轻怯薛卫就跟上阵厮杀了一天一夜差不多,两腿发软,浑身无力。 徐凤年愣了愣,然后笑道:“你转告你们太子殿下一句,就说有机会的话,本王请他亲自来梧桐院数一数。” 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还能活着回到北莽的话,一定要告诉所有熟人。 那位年纪轻轻的徐家藩王,跟他父亲人屠一样,实在太气势惊人了。 不愧是与草原军神拓跋菩萨齐名的武道宗师,不愧是让大将军杨元赞都含恨战死于葫芦口的北凉王! 对于弱势的敌人,他们草原儿郎一向从不心慈手软,但是对于真正认可的强者,也从不吝啬自己的敬意。 家族长辈曾经对他说过,我们草原与离阳中原最大的不同,就是那边的读书人,只要是他们心中的对手,就从不会心存敬意,但不妨碍他们寄人篱下的时候使劲摇尾乞怜,但是我们草原男儿不一样,我们一代代祖先不管如何流离失所,不管身后追逐着怎样的强大敌人,都是狼行千里! 这位骨子里流淌着崇武血液的北莽年轻人,敬畏的同时,也有几分兴奋。 草原最为尊贵的怯薛卫军中,谁没点皇亲国戚的关系,人人眼高于顶,可又有谁像我这般,亲眼见识过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 如果不是担心被当场斩杀,年轻怯薛卫都想要向前走上几步了。 湖边亭中,原本已经死心的北莽郡主眼前一亮,压抑不住言语中的激动,“王爷?!”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道:“本王没有答应要与你们太子结盟,只不过我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前提是他必须拿得出比耶律东床更有诚意的东西。” 她眼神熠熠,自信满满道:“没有问题!至于我手头上的东西,王爷先看几眼?相信王爷一定不会失望。” 徐凤年打趣道:“本王今天已经很不‘失望’了。郡主你先不用急,让宋管事领着你,去杨将军的府邸找一处静雅院子暂时住下,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透彻的,何况本王也需要与人反复权衡。” 她收起那柄匕首,站起身重新戴上那顶帷帽,离开这座说不定以后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浓墨重彩的小亭子。 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同样是与看似温文尔雅的宋渔并肩而行。 这一次北莽青鸾郡主的心态,天壤之别。 宋渔依旧没有什么客套寒暄,也依然神色温煦。 在为这位郡主领到一处小院后,宋渔就转身告辞离开。 她轻轻推开屋门,那名年轻怯薛卫则站在台阶下,正要挪步前往侧屋。 她突然问道:“殿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剩下他一人还活着的怯薛卫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打心底将这位郡主当成了患难之交,这才逾越规矩地回答道:“郡主,属下也不知殿下有何深意,这并非是属下托辞,说实话这趟北凉之行,属下私下揣摩了这句话无数次,都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她没有再说什么,推开门,关上门。 她摘下帷帽,背靠屋门,几乎瘫倒在地。 今日之事,湖边亭里,阴谋阳谋,层层叠叠,扑朔迷离。 她到底只是一个远离北莽朝廷中枢的女子,在耶律苍狼出手之后,她整个人就处于心弦无比紧绷的状态,能够不动声色地支撑到这间屋子,实属不易。 不知为何,这一刻,青鸾郡主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脸庞。 首先是那对爷孙。 瘦子耶律东床那张一开口说话就露出满嘴雪亮牙齿的黝黑脸庞。 还有他爷爷耶律虹材那张沟壑纵横的笑脸,老人对谁都喜欢笑脸相向,笑的时候,就会露出稀稀疏疏的那口黄牙。 然后是她恋恋不忘的一张英俊脸庞。 是那位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都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 最后是临行前北莽太子殿下叮嘱自己务必小心谨慎时,那张布满亢奋与旺盛斗志的苍白脸庞。 她急剧呼吸,大口喘气。 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她恍恍惚惚想起了湖边亭里那张脸庞。 她睁开眼睛,咬牙切齿道:“如果那一刀不是捅在耶律苍狼的脖子上,而是刺入你的眼睛里,才叫一个痛快!” ———— 一直忐忑不安的副节度使杨慎杏绕过几案,瞥了眼那具趴在几案上的女子死士尸体,抱拳低头语气沉重道:“王爷,我杨慎杏有不可推脱的失察之罪,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徐凤年摆手笑道:“不关老将军的事情,归根结底,她起初能够进入这座宅子,本就是我们凉州养鹰、拂水两房的责任,只不过两位大头目,我二姐,我是不敢叫屈,褚禄山那边,估计那家伙皮厚也不怕我骂几句,所以啊,我与老将军其实都是最无辜的。” 杨慎杏不愿抬头。 杨虎臣先是以蓟州副将身份巡视辖境西边地带,然后在北凉养鹰房谍子接应下秘密进入凉州,此时这位独臂将军开口说道:“爹,王爷是怎样的人,我们心知肚明,你老人家就别惺惺作态了。” 被自己儿子说成“惺惺作态”的春秋老将,顿时抬头对杨虎臣吹胡子瞪眼,满脸怒气。 杨虎臣自然是避其锋芒,赶紧举起酒杯与身边白莲先生的茶杯碰了一下。 亭子里和坠入湖里的怯薛卫尸体,还有那具公主坟女死士的尸体,很快都被府上几位手脚伶俐的护院丫鬟处理掉,尤其是其中一名看似身娇体柔的年轻丫鬟,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但是抱走煮茶婢女尸体的动作,就跟抱走一幅几斤重的绸缎差不多轻松。 杨慎杏坐回原位,对此视而不见。 至于那名婢女是北凉养鹰房还是拂水房的谍子,至于除了她之外这座府邸还有几人悄悄蛰伏,沙场厮杀了半辈子又宦海沉浮了半辈子的老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也毫无别扭感觉,恰恰相反,节度使府邸有她这种人扎根,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世间哪一座高门府邸之后,不是如此? 杨慎杏似乎欲言又止。 绿蚁酒已经没有剩下,徐凤年就直接做起了煮茶小厮的勾当,竟是比起先前那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死士毫不逊色。 这让杨虎臣看得啧啧称奇。 徐凤年给杨慎杏分去茶水的时候,笑道:“老将军有话直说,徐杨两家如今是荣辱与共的盟友了,白莲先生算是见证人。” 杨慎杏会心一笑,“那我就直说了,仅就今日情形来看,那个这么多年碌碌无为的北莽太子殿下,可不像是个扶得起来的家伙,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扶龙之臣,想必焦头烂额的日子少不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早年还不如这位太子殿下呢,那会儿我这个世子殿下,身边好像连个诚心帮衬的‘扶龙之臣’都没有。” 杨慎杏脸色难免有些尴尬。 极少看到父亲在外人面前吃瘪的杨虎臣,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徐凤年悠悠然喝了口春神湖茶,柔声道:“当然,我跟北莽太子看似处境相似,但其实是大为不同的,我幸运太多太多了。” 杨慎杏略作思量便心中了然,说道:“确实如此!” 杨虎臣也收敛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只听说义山先生的毒士之称,粗浅视为徐家一介幕僚,并不清楚先生在兵家之事上的卓绝造诣!” 白煜也是轻轻点头,抬起头望向亭外湖水,眯眼笑道:“义山先生,我亦是心神往之。” 徐凤年看着微微晃动的炉火,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出几步,从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缓缓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收藏天下武学秘笈的听潮阁。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 师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该有多好。 我一定会为你去争坐那张椅子,蟒袍换龙袍。 第909章 曾经有人说过,现今离阳王朝的繁密驿路,是跟着某个瘸子的战马铁蹄铺开出去的。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幽州境内的小髯坡驿馆落脚,驿馆不大,只是比起中原驿馆,要更为干净素洁,事实上车队一路西行,在由蓟州河州进入北凉道辖境的幽州后,就发现沿途驿馆尤为多如鱼鳞,经常有羽檄驿骑飞驰而过。车队之前还闹出一个笑话,听多了北凉边军盛产骄兵悍将,骑军更是其中翘楚,车队里那些大人物或多或少听说过些边境兵事,好像有驿骑当道撞人罪在死者的残忍规矩,所以当车队前锋扈骑整整六十余人,进入幽州境首次遇上一名由北向南策马而行的北凉驿骑,发现那名出现在岔口处北方的驿骑继续南奔的话,极有可能会将整支马队拦腰截断,要知道居中位置的那三四辆马车上头,可都各自坐着衣红蟒腰白玉的宫中贵人,这要是与北凉驿骑起了冲突,怎么办?六十骑京畿精锐扈从顿时慌了手脚,虽说此次西行北凉,各地官员都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奉起来,可是面对寥寥一名北凉驿骑,那拨先锋骑卒二话不说就拨转马头拦住后方车队,宁肯拥堵在一起,也要让那名驿骑畅通无阻,那名原本已经做好略作停马准备的驿骑,显然没弄明白这支声势浩大的车队到底在想什么,沿着南北向驿路继续前行的时候,在岔口处忍不住转头多看了几眼,眼神古怪,大概是觉得那些瞧着还算军容整肃的外地佬,未免太过客气了些。事后经由一名兵部武库司出身的校尉解释,整个车队才知道通过那名驿骑背后所插羽檄,便表明在此人是幽州境内的普通驿骑,所传递谍报也仅是最普通的种类。 但是自作主张的先锋扈骑都尉并未受到训斥,一名身穿大红蟒袍的印绶监老宦官,道出了车队所有人的心声。 “在北凉这地儿,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 如今绝大多数离阳将士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兵马分三种,弱旅,强军,最后一种叫北凉铁骑。 上次新凉王仅仅带领不足千骑的白马义闯入入京畿重地,结果竟然是如入无人之境之,这桩让太安城颜面尽失的风波,直接导致一名宗室将领被宗人府问责辞官,兵部倒是没有插手,但是京城官场谁不知道这座执掌天下兵权的衙门上下,这半年来对京畿系出身的武将可都没个好脸色,每次登门办事,就跟欠了几万两银子没还上差不多。 之后在广陵道战事尾声,一万大雪龙骑军突然悍然出关,从两辽返回的兵部侍郎许拱亲自率领京畿精锐前去拦截,还有蓟州青州两地骑军南北呼应,更有当地各路驻军竭力拼死效命,不一样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太安城都传言,此次之所以是广陵战事有过的卢升象鲤鱼跳龙门,而非两辽边事有功的许拱脱颖而出,正是因为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狼狈阻截,使得皇帝陛下对这位江南道出身的儒将太过失望。 小髯坡驿馆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天子使节,态度不冷不热,既不殷勤谄媚,也不至于冷眼相向。印绶监掌印太监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并未在这种事情上吹毛求疵,一来离阳宦官极少出京走动,至多是与中原那几座织造局和地方官营盐铁有些秘密来往,并不会公然出现在京外官场视野,二来自从离阳老皇帝收容天下亡国宦官后,这些阉人对赵室感恩戴德,无论是经历过春秋战火的老人,还是他们一手带出的后辈宦官,二十年来从未传出祸乱内廷的传闻,宦官干政一事,已是绝迹。强势如上代司礼监掌印人猫韩生宣,也仅是在江湖上被称为春秋三大魔头之一,对这位天下首宦忠心耿耿于离阳赵室则无半点质疑,之后年纪轻轻的宋堂禄接掌司礼监,在文武百官中亦是有口皆碑。 小髯坡驿馆不足以容纳宣旨太监、皇宫御前侍卫和京畿精骑在内总计千余人的阵仗,如果说在别处,各州郡府衙皆有妥当安置,满口承诺绝不扰民,至于是否真的不曾扰民,印绶监几位蟒服太监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到了幽州辖境后,驿馆多而不大,大部分送旨队伍藏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倒是印绶监这边主动与幽州驿馆商议,如何才能尽量避免打扰到北凉百姓的休养生息,而且车队一路上购置额外物件,一律绝不会向幽州这边开口。 三名大红蟒服太监在进入驿馆后,在厅堂按例聚头议事,却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喝上了小髯坡驿丞让下人准备的一壶茶,耐心等待一名心腹宦官的消息。很快那名年轻宦官就毕恭毕敬领着一名年轻士子模样的人物,快步走入厅堂,年轻宦官低眉顺眼地退出厅堂,掩上屋门,守候在门外。当看到这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轻人后,三位印绶监大佬立即起身相迎,略微压低嗓音笑道:“见过陈相公!” 相公一说,原本是老离阳的一种尊敬说辞,专门用来敬称军中大佬或是手握朝柄的公卿,一朝上下,获此称呼之人,满打满算,估计大概也就七八人。只不过那时候与离阳并立的东越南唐几个王朝,国力尚存,也有相公的说法,却是极为不雅,是说那些面目清秀的男子伶人,嗓音娇柔不输莺莺燕燕,江南有蓄养童伶之风,美誉为名士风流,这其中或多或少也有几分讥讽离阳的意思。在离阳吞并中原后的永徽年间,太安城的相公一说逐渐消失,祥符年以后,重新兴起,尤其是内廷,十分推崇,宫中太监遇上某些得以行走宫禁重地的离阳公卿,都喜欢尊称一声相公。这一次,当然再无人胆敢将江北江南两者相公混淆不清了,而在眼界奇高的宦官眼中,文臣之中,连一位六部尚书也无法获此殊荣,唯有中书令齐阳龙、中书侍郎赵右龄和门下省左仆射桓温、左散骑常侍陈望,寥寥四人,可以让他们连姓氏喊上一声相公。 眼前这一位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 陈少保陈望,下一任离阳首辅的不二人选。 印绶监掌印太监是位慈眉目善的清瘦老人,如果把那身扎眼的大红蟒袍换上道袍,也许就是仙风道骨了,他在陈望坐下后才落座,毫不掩饰自己神色间的忧虑,嗓音尖细却不刺耳,缓缓道:“陈相公当真要往幽州北去?没了陈相公做咱们的主心骨,咱家这心里头晃得慌啊。” 属于微服私访的陈望此次出京,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物有资格知晓,一双手就数得过来,他微笑道:“刘公公不用担心,这回给清凉山送圣旨,出不了纰漏。” 如果换成别人如此敷衍安慰,印绶监掌印太监养气功夫再好,也要暗暗生出恼羞成怒,但既然是陈少保这么说,老宦官还真就安心了几分。 官场上的公门修行,本来就是聪明人才能做上官,所以说话做事往往都透着玄机,对话双方都难免往深处细想,恨不得一句话掰成八瓣来琢磨,美其名曰悟性到没到。尤其是老吏部尚书赵右龄、永徽储相殷茂春之流,与他们这些绝顶聪明的庙堂砥柱闲聊,谁敢掉以轻心?恐怕他们在退朝时候的随口一句“今日天气不错”,都能让听到耳朵里的官员咀嚼良久,捕风捉影,仔细推敲,何其累哉。当然,这种劳累,仍是让许多官员乐在其中。但是一座离阳庙堂,到底还是有几人不一样的,哪怕是在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那处太安城“赵家瓮”,有些人仍是显得鹤立鸡群,比如老首辅张巨鹿,坦坦翁桓温,如今祥符年终于又多出一个陈望。与这三人说话,无论官帽大小,官衔高低,都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总之是件很省心的事情,原因很简单,这些真名士大醇臣,你依凭言语谄媚不得,也不会对他们因言获罪,他们三人也许未必是无欲无求的官场圣人,但即便他们有所求,想必也不是谁都能够理解他们位于那个境界里的所谓得失,会是何物? 太安城官场这些年里,看似对平步青云的晋兰亭倍加推崇,可真相如何,也许坦坦翁早年那一记耳光早就道破天机。 一山比一山高,聪明人永远会遇上更聪明的人,光靠聪明,做官容易,做大官却不容易了,做到真正执掌一方朝柄的尚书已是难上加难,做领袖天下群臣的首辅更是难如登天。 现在京城官场都深信不疑,无论如何高看这位陈少保都不为过。 比起曾经让太安城战战兢兢的张巨鹿,陈望的劣势在于师门声望几近于无,也无既是恩师又是老丈人留下来的庙堂遗产,陈望毕竟出身寒庶,虽然老丈人也是皇亲国戚,但其实臂助极小, 而优势则在于陈望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是当今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腹,最重要的是,陈望无论是在帮助殷茂春主持京评地方评、还是在勤勉房担任“帝师”、或是最后高升中书省,陈望的为人处世和性情秉性,都落在整座太安城眼中,比起一鸣惊人后便锋芒毕露的老首辅张巨鹿,陈望给人的印象始终温良如玉,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充满侵略性的角色,这对庙堂文臣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利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一旦陈望将来出任尚书省一把手,整个离阳官场都将迎来一段相对安稳的太平时期,即便依旧会有这样那样的官场倾轧,但只会各有升贬,而不分生死,甚至不会出现那种由于为一人憎恶而导致一生仕途禁绝的凄凉情景。 说来很奇怪,现在整座离阳官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步步高升的陈望做官所欲何为,陈望从无亲口说过,也从无此类情感流露。 这次陈望出现在车队,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在见到这位左散骑常侍本人后才惊觉,至于陈少保为何会秘密加入车队,刘公公一干人等都讳莫如深,甚至不敢妄自揣测。 所以当此时此刻陈望开口提出他要马上离开车队,分道扬镳往北而去,三位蟒服太监面面相觑。 陈望的神色露出一抹恍惚,快速收回思绪后,轻声笑道:“三位公公可能忘记我的老乡在北凉幽州了。” 衣锦还乡? 刘公公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陈相公需要几千京畿骑军护送?” 陈望摆手道:“一骑都不用跟随,我岂敢公器私用。” 不等刘公公说话,另外一位印绶监老太监就火急火燎道:“陈相公,万万不可!陈相公且放心,若是将所有御前侍卫和京畿骑军都交予相公,咱家三人也没那胆子,毕竟朝廷的体面不容有失,可相公带走一半人马,相信谁也不会多说半句,若是真有谁敢……咱家就拔了他的舌头!陈相公是当今离阳的中流砥柱,切不可在北凉有半点风险,否则咱家三人也没那脸皮活着回京城了!” 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深以为然地使劲点头。 陈望笑道:“三位公公,陛下已经亲自恳请一人护送我回乡。” 大半辈子都在太安城皇宫里头耳濡目染,最是擅长咬文嚼字的三位老宦官顿时悚然一惊。 恳请! 当今天下,谁能够让皇帝陛下“恳请”出手护送陈望还乡? 东越剑池的柴青山显然没有这分量,吴家剑冢的老祖宗恐怕也差了些许火候。 陈望点到即止,与三位印绶监太监交待了一些送旨相关事务后,就起身离去。 三位蟒袍太监在亲自把陈望送到厅堂外后,看到台阶下站着一位容颜年轻的陌生宦官,细看之后,仍是记不得印绶监何时有过这么一位小辈。 但是陈望在见到他后,微微点头致意,后者竟是无动于衷,两人转身离去的时候,隐约是年轻宦官的身形更靠前一些。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悄然离开小髯坡驿馆,往北而去。 陈望登上马车前,向马夫作揖致谢道:“劳烦先生了。” 只在普通宦官服饰外套了件外衫的年轻官宦,脸色冷漠。 马车缓缓,不出半里地,有两骑停在驿路旁边,一名背负剑匣气态森严的老者,一名貌美如花的佩刀女子。 正是年轻藩王当年亲自吸纳进入拂水房的指玄境高手糜奉节,还有如今在拂水房如日中天的樊小柴。 这两骑充当扈从,不远不近跟随在马车之后。 在下一座驿馆,又有个拎了壶绿蚁酒的北凉年轻官员登上马车,与陈望相对而坐。 他看着这位与自己年龄大致相当的左散骑常侍,看着这个北凉人氏在离阳朝廷官位最高的陈少保,他扬起手中的酒壶,笑问道:“陈大人,要不要喝点?” 陈望脸色平淡,摇了摇头,“不喝。” 他心中叹息。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估计咱们王爷这回要吃不了兜着走喽,难怪不敢亲自过来碰壁。 第910章 糜奉节,樊小柴,再加上一个徐北枳。 这大概就是离阳陈少保在年轻藩王心目中的分量,如果不是第二场凉莽大战已经拉开序幕,也许最少还要加上一位幽州将军皇甫枰。 但是很明显,这位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并不太领情。 一路北行,陈望与徐北枳并无什么交流,以至于连徐北枳这么一个跟谁都能嬉笑打趣的官场妙人,到头来也不得不跟一座驿馆调用了一匹驿马,干脆和两名拂水房大谍子并驾齐驱,眼不见心不烦。 徐北枳临行前,徐凤年没有太多嘱托,只是让他陪同陈望进入幽州家乡,甚至连拉拢的意图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给了徐北枳一句话:不管此人在幽州境内做何事,一律不予理会。徐北枳自然清楚陈望跟北凉的那一重隐蔽关系,对此也无异议,事实上换成别人来当这个陪衬,还真有可能好心办坏事。北凉道官场,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徐凤年对陈望这位北凉士子的微妙心态,更不会知道这十年里,陈望对北凉做出的贡献到底有多大,更不会知道陈望对北凉的失望到底有多大,关键是这种失望,双方其实并无对错一说,这才最致命。 暮色中,途经一座名叫如意的小驿馆,陈望下车后与那名沉默寡言的年轻宦官一起走入驿馆,徐北枳三人也将坐骑交予驿丁送往马厩喂养,今夜如果不出意外就要下榻此地。因为糜奉节出示了拂水房令牌,如意驿馆格外上心,饮食住宿的规格都按照边军校尉的待遇来办,对北凉大小驿馆来说,养鹰拂水两房的谍子都可谓稀客,但只要表明身份,往往都是身怀重要军务的角色,怠慢不得。按照北凉律,紧急状态能够临时调动驿骑传递军情或是全权接手驿馆武力的人物,一州之内除了统辖全境兵马的将军,就只有两房谍子了。 距离陈望家乡约莫还有两天行程,因为徐北枳不用跟随这位陈少保回乡,所以这位被笑称为“北凉陈少保”的昔日陵州刺史,再次拎了壶绿蚁酒找上了陈望。 很奇怪,陈望每次入住驿馆都选择在驿楼内休憩,虽能登高望远,却绝对不是什么适宜睡觉的好地方。 徐北枳找到陈望的时候,后者正在窗口眺望远方,等到徐北枳自己找了条简陋凳子坐下,陈望才回过神,歉意一笑,就直接坐在驿馆临时搭起的木板床边缘,仓促准备的被褥等物倒是崭新干净,很难想象,一名享誉朝野且已位列中枢的黄紫公卿,就住在这个略显狭窄阴暗的地方,他陈望此时可不是什么被朝廷贬谪边寒之地的戴罪之身。 徐北枳晃了晃酒壶,笑问道:“不喝?不喝的话,就又是我独自畅饮了。” 陈望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京城多宴席,可我极少喝酒,其中缘由,以先生大智,当能理解。” 徐北枳笑道:“可真不是到了家乡吗?” 陈望依旧摇头道:“我这种人最怕‘万一’二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先生海涵。” 徐北枳无奈道:“难怪离阳只有一个陈少保。” 陈望难得玩笑道:“‘北凉陈少保’说的又是谁?” 徐北枳喝了口绿蚁酒,抹了抹嘴,“连陈大人也听说过我徐北枳的名号?” 陈望点了点头,“希望先生不要觉得是辱人的说法。” 徐北枳笑眯眯道:“虽然不觉得荣幸至极,倒也不会觉得是侮辱我徐北枳,这酒才喝了一口,所以这不是酒话,是心里话。” 陈望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却经历坎坷的北凉外乡人,轻声笑道:“先生在朝廷吏部和户部那边都有厚重的档案秘录,我曾翻阅多次……既然先生说这里是‘家乡’,那我就破例借先生的酒意说些我的酒话好了,自祥符以后,京城官场那边私底下有个新习俗,就是给北凉道文官排定座位,分别按照学识、才干、声望、家世在内总计八个门类,来为北凉道文官来一场其实注定永远轮不到吏部插手的‘地方评’,而先生高居榜首,副经略使宋洞明、经略使李功德、流州别驾陈锡亮、幽州刺史宋岩、青鹿洞书院山主黄裳、被姚白峰誉为三个刺史之才的王熙桦等人,紧随其后,当然如今名列前茅者中,又多了一位横空出世的白莲先生,但依然在先生之后。” 陈望略作停顿,凝视着眼前这位慢饮绿蚁酒的昔年北莽北院大王之嫡孙,缓缓说道:“所以先生之名,在太安城远比先生自己想象要更为如雷贯耳,我曾经有过一番计较,养神殿小朝会上,陛下亲口提及的北凉文官,先生次数之多,更是远胜他人。更曾经与吏部尚书殷茂春笑言,若是在祥符三年能够将先生招徕入京,那么殷茂春在整个祥符四年,可以半年时间不用去吏部衙门当值。” 徐北枳伸出手指抹了抹嘴边酒渍,啧啧道:“徐凤年这家伙真不地道,这些事情拂水房那边肯定都有记录,却从不对我提起过半个字。” 陈望笑问道:“就不问我为何要与先生说这些?” 徐北枳豪气道:“不用问,我知道陈大人不是那种说客,想必陈大人也知道我徐北枳做不来三姓家奴,给清凉山那个姓徐的家伙做事,最好能够有生之年当上北凉道经略使,就已经是这辈子最后仅剩的一点指望了。” 陈望摇头道:“先生错了,我陈望于公于私,其实都希望先生能够前往太安城。” 徐北枳酒壶刚刚提起,重新放下,眼神瞬间阴冷尖锐起来,盯住这个号称离阳官场比中书令还管用的陈少保,冷笑道:“陈大人如此一心为国,确实出人意料。” 陈望淡然道:“在我看来,北凉少了先生,最终一样可以打赢北莽,但是离阳朝堂多出一个被视为北凉王臂膀的徐北枳,却能够让中原心思大定!” 徐北枳心头一震,“太安城那边,已经这么乱了?” 陈望没有说话,脸色沉重。 徐北枳站起身,把还剩下半壶绿蚁的酒壶放在凳子上,转身后说道:“谢过陈大人此番言语。” 有些话,蜻蜓点水溅起的涟漪,便可遍观沧海全貌。 陈望这些话看似是说徐北枳一人,实则是在透露京城或者说整个中原大势。 接下来北凉如何取舍,前提就建立在这些说清楚了离阳朝廷心中底线的话语之上。 陈望没有起身相送,也没有望向徐北枳的背影,说了句题外话,“帮我捎句话给北凉王,当年他不该冷眼旁观的。” 徐北枳停下脚步,“当时若是拂水房为那名女子出手,今天陈大人就没机会坐在这里了。也许陈大人并不知情,离阳赵勾盯着那名女子已经整整十二年了,甚至极有可能那几名幽州权贵子弟,也是被赵勾暗中怂恿蛊惑,一旦拂水房贸然插手,陈大人的身份必然随之泄露。北凉的苦衷……” 说到这里后,徐北枳没有继续说话,再说就是多余了。 陈望站起身,站在窗口,默不作声。 等到徐北枳离去多时,陈望始终凝视远方。 看这家乡一眼两眼三眼,百眼千眼万眼。 都已看不见她了。 看不见她在自己读书时,抬头之时她在看自己。 读书人皆是负心人,最负痴心人。 他泪眼朦胧,嘴唇微动。 我陈望只愿当年不曾高榜提名,只愿当年黯然还乡。 ———— 如意驿馆外的街角有一口水井,井台上架着巨大的轱辘,需要两个青壮汉子才能转动起来一桶水。 那名担任陈望马夫的年轻宦官,在独自走出驿馆后,看到这口中原不常见的水井后,就没有挪步,很是好奇地盯着大轱辘,好像这样粗陋不堪的土气物件,比起太安城皇宫内的巍峨大殿、花团锦簇的御花园、比离阳年龄更大的参天大树,还要吸引人。 不久以后,一名腰间悬刀的年轻人来到井边。 两人在半丈之内。 来者命悬一线。 哪怕他是徐凤年。 第911章 年轻宦官依旧目不转睛盯着那架水井轱辘,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停在街道尽头处的一架马车走下一名棉衣老人,遥遥望来,然后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当视线昏聩的年迈老人能够依稀认清年轻宦官的容颜后,竟是飞奔起来,年近古稀的老人显然并不经常奔跑,加上身子骨也衰老不堪,临近这口水井处时,狠狠摔了个狗吃屎,溅起一阵尘土,眉发皆雪白如霜的老人没有起身,匍匐在地,抬头确认年轻宦官的身份后,顿时老泪纵横,使劲磕头起来,哽咽抽泣着重复“阿爹”。而那名年轻宦官仅是低头瞥了眼老狗一般的可怜老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回忆老人到底是谁,记起之后,眉头缓缓舒展,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在他皱眉之后,舒展眉头之前。 站在井口旁随意而立的年轻宦官,带给站在极远处的糜奉节樊小柴两人,一股心魄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无形威压,两人脸色苍白,支撑得很是辛苦。随着貌不惊人的年轻宦官眉头舒展后,两人又恰似如沐春风,好似双肩瞬间卸下千斤重担。一直以来都将年轻宦官视为普通宫中高手的两位拂水房宗师,直到这一刻才窥破天机,那位为太安城陈少保充当马夫的年轻宦官,绝对是当世武道超一流人物,甚至极有可能跻身陆地神仙之列,否则绝对不至于如此返璞归真,肉身与天地浑然如意。 跪在地上的老者身份可非同寻常,正是早年那位押送高树露前往广陵道对付曹长卿的京城大太监,赵思苦,东越遗民,曾是赵长陵安插在离阳的棋子,原本至关重要的暗棋变作无人问津的弃子后,赵思苦就一心在太安城皇宫二十四司里攀爬,以一生无错为赵室青睐,先后执掌过印绶监和尚宝监,与当今司礼监掌印宋堂禄的师父,更是至交好友,宋堂禄成为天下首宦后,对师父也不念旧情,唯独对赵思苦执晚辈礼。赵思苦掌管印绶监长达八年之久,数十年当差做事从无出现过半点纰漏,故而深得赵室三代皇帝信赖,否则离阳也不会让他全权接管拥有天人体魄却被“封山”四百年的高树露,江湖四百年以来的武夫境界划分,尤其是一品四境,都出自高树露的手笔。 这次负责送旨入凉的掌印太监刘公公,如果是在宫中遇上辈分极高的赵思苦,那也需要主动退避至墙根束手而立。但是这一刻,赵思苦竟然跪在地上,给一个看上去年龄给他当孙子的年轻宦官拼命磕头,口口声声喊着“阿爹”二字。宦官在断去子孙根入宫以后,第一件事往往就是认一位前辈做养父或者师父,尊敬远胜亲父,这位最终成为赵貂寺的大太监也不例外,只不过赵思苦这辈子认了两位师父,第二位在御马监当差,位置不高,是京城皇宫里的一张熟脸孔,死在了永徽祥符之间,由于有赵思苦这么个大出息的徒弟,可谓哀荣至极,但是赵思苦的第一位师父,则就早已被人遗忘了,而赵思苦本人也绝不向任何人提及一字。 这次徐凤年之所以会赶来幽州,正是原本在青鹿洞书院悠闲养老的赵思苦突然下山,说有一桩天大秘事要告知他这位年轻藩王。 赵思苦在匆匆赶赴清凉山后,就跟徐凤年说到了他的“阿爹”,一位他在入宫之初就莫名其妙磕头认父的奇怪宦官,那位宦官当时瞧着年岁不长,当时赵思苦只以为是出身离阳本土人氏以及进宫早的缘故,那会儿赵思苦尊称为阿爹的宦官就已经很古怪,好像宫内十二监、四司、八局总计二十四衙门,就没有一处地方是阿爹不能闲逛的地方,赵思苦曾经跟随这位年轻师父为皇室采办过围屏床榻,去太庙洒扫添加灯油、重阳节为北边神武门贴黄、前往尚宝监宝库擦拭过一方方将军印信,在五年之后,吞并中原后离阳的正统位置开始稳固,赵思苦的师父就开始淡出视野,就连渐居高位的赵思苦也寻觅不到蛛丝马迹,他的师父在宫中内务府档案上并无只字片语的记载,姓氏家乡、何时入宫、差事履历,全部都没有,好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太安城的皇宫。 赵思苦再一次见到“阿爹”,是离宫前那夜从封藏高树露身躯的宫中禁地返回住处,月色中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一闪而逝。但是老貂寺无比肯定,那个背影就是他的第一位师父,太安城皇宫的真正领路人,一个他连姓氏都不知道的宦官。 但是赵思苦对于这位阿爹,这位让他在太安城皇宫内苦苦翻阅秘密档案也找不到端倪的师父,归根结底,只有一种最为朴素的感情,那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也许在“年轻宦官”看来,白发苍苍的赵思苦不过是在他晦暗而厚重生涯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而已,但是赵思苦此时趴在地上的哀嚎,至诚至真。 徐凤年也不清楚这位宦官的真正来历,但是比起更多是官场思维的老太监赵思苦,徐凤年那个武评大宗师的身份,反而容易帮他抓住一些关键,所以他开口询问的第一句话,就很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是不是你说服举世无敌的王仙芝退回东海一隅之地,不可轻易离开武帝城?” 容貌年轻俊雅如弱冠男儿的宦官置若罔闻,微微弯下腰,去转动那只轱辘,吱吱呀呀的声响,在万籁寂静偶有远处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的黄昏街道上,格外明显。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我之前就很奇怪为何明知兔死狗烹的半寸舌元本溪,为何死前不曾疯狂反扑?如果说三过皇宫如过廊的西楚大官子,当时是因为太安城还有明面上的人猫韩生宣,暗中有柳蒿师,加上坐镇兵部的顾剑棠,又有钦天监内供奉那拨龙虎山仙人,这才无法击杀先帝赵惇的话吗,那么为何由儒道转入霸道的曹长卿最后一次兵临城下,所面对高手,无非是已经落败的柴青山轩辕青锋,却仍是没有直接入城斩杀当今天子赵篆?我一直想不通,而且我最后一次入京,始终没有感受到你的丝毫气息,倒是闯入过太安城的呼延大观到北凉后,跟洪洗象说了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话,提醒我离阳赵家也许还藏有一手压箱底的后手。所以这次赵思苦找到我,跟我提及你,我开始有些明白其中缘由,亲眼见到你之后,更加验证了我心中猜想。” 徐凤年挥了挥手,示意糜奉节和樊小柴两人退后,越远越好。 他看着这名契合道教经典中“证得真意,返老还童”之异象的“年轻”宦官,笑道:“你知道我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 徐凤年自问自答道:“如果你有一天在太安城以外的某个小地方,可能突然看到路边有个欢欢喜喜啃着糖葫芦的稚童,发现那个家伙才是当时武学第一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有些荒诞,也有点憋屈。” 年轻宦官直起腰,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年轻藩王这个说法有些意思。 不见年轻宦官任何动静,趴在地上的年迈太监腾云驾雾一般自行起身然后倒掠出去,直到小街尽头处才停下身形。 堪称出神入化。 徐凤年面对这个人,就像未曾习武时面对武当老掌教王重楼,就像神武城外面对气势汹汹的韩生宣,也像是自己位于巅峰时遇上进入北凉的王仙芝。 徐凤年心知肚明,如果自己没有在龙眼儿平原受到拓跋菩萨重创,双方胜负会在五五之间,但是现在两人一旦要分出生死,自己必输无疑,且必死无疑。 当然,对手也会死。 因为这里是北凉,不是离阳太安城。 徐凤年缓缓道:“孤阴不长,世间唯有龙气至刚至阳,所以你才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做到人间证长生。” 年轻宦官没有开口说话,却有声音从井底传出,叮叮咚咚十分悦耳,就像是有人仅用手指敲打水面,便奏出一篇绕梁不绝的仙乐。 “既然你已经道破玄机,那么也应该知道我在遂安城内才是长生之人,离开了遂安城,算不得真长生,相信这也是你在看到我后没有立即退去的原因所在。” 徐凤年点了点头,然后纳闷道:“遂安城?这可是很久之前的老黄历了。” 年轻宦官转头望向太安城方向,这一次声音出自轱辘转动之间。 “离阳开国之始,我便已经在遂安城宫中当差,那时候赵家的那座立足之地,还没有改名为太安城。这两百多年,看过很多生生死死,坐龙椅和想坐龙椅的,读书的,拎刀披甲的,都死了,甚至连他们孙子的孙子都死了,我还活着。” 听闻这般惊世骇俗的传奇,饶是徐凤年也感到匪夷所思,世间武夫飞升不易,更有长生只在天上的说法,意思就是说在人间证道长生绝无可能,即便跻身陆地神仙境界,除非像洪洗象那样自行兵解转世,否则天地大道不会允许这样“不合规矩”的人间存在,草木枯荣,生老病死才是天理。为此佛家摒弃肉身前往西天净土佛国,道教修无为自然只求成为山上人,追本溯源,都是有舍而有得。世上长寿人,如同武当山老真人宋知命那般活到两个甲子的岁数,已经实属不易,刘松涛之所以能够比宋知命更胜一筹,也是在烂陀山画地为牢与活死人无异的缘故,比起眼前之人,与国同龄,不可同日而语。 看透徐凤年的心中疑惑,年轻宦官又“闭口说道”:“我又不是修道之人,对飞升一事从来没有念头,生死只在世间了。”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可是赵室先祖与你有过誓言?要你守护赵家子孙和离阳国祚?” 年轻宦官摇了摇头,言语声音,从秋风中起。 “历代赵室皇帝知晓我的存在,可是未必能够见到我,我需要汲取龙气孕养气血精元,以便长盛不衰,却也不便近距离见到蛟龙真身。何况……” 年轻宦官终于第一次流露出笑意,言语中也少了几分肃杀气。 “何况一个小偷,鬼鬼祟祟摸些东西往自己怀里揣着也就罢了,如果还正大光明出现在被偷东西的主人面前,也太不要脸皮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 年轻宦官坐在井口上,既不正襟危坐,也无懒散意态,只是就那么自然随意。 远处,已经远离太安城在北凉归隐山林的年迈太监,不断在心中祈祷。 千万别打起来啊。 坊间市井有句老话叫做神仙都拦不住,来形容某些事情的为难。 而老太监眼中的那两个人,才是名副其实的神仙拦不住啊。 他们拦住神仙还差不多! 第912章 “我自入宫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遂安城一步,偶尔会露面,与人交手的次数不多,记住的人,就更少了。最近几十年里,那个叫曹长卿的读书人,很……” 年轻宦官突然沉默下来,好像是不知如何形容记忆中那个丰神玉朗的西楚儒生。 到最后,年轻宦官也没有为西楚曹长卿盖棺定论,就此一带而过,抬起头,看着徐凤年,第一次真正开口问道:“你会不会篡位登基做皇帝?” 徐凤年坦然道:“因为徐骁,我不会做皇帝。但如果徐骁走后,而我师父又能够多活十年,我会为他争一争。” 年轻宦官盯着徐凤年的眼睛,点了点头,“你我皆有诚意。” 徐凤年这位北凉王的诚意,是直言相告,而这位宦官的诚意,则是主动离开京城来到北凉。 当时徐凤年在钦天监内外大杀四方,年轻宦官之所以不曾出手,想来是当时的中原形势,还不至于让北凉一念之间关系到天下姓氏的地步。 果然,年轻宦官笑道:“如果早知如此,我在京城的时候就不会让你离开。” 徐凤年笑道:“那时候你想留下我,也不太容易。” 年轻宦官思量片刻,“当时有洪洗象残留魂魄在你身侧,又有邓太阿一旁观战,确实不易。” 年轻宦官伸出一手。 徐凤年也顺势坐在井口上。 年轻宦官叹息道:“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讲道理,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亲眼看过很多人,官位越高,兵权越重,就越把持不住本心,几乎所有离阳皇帝,更是如此。” 徐凤年笑眯眯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杀气全无,杀心却起,不太合适吧?” 年轻宦官神色自若道:“我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徐凤年无奈道:“不说武力高低,你我脸皮之厚,可谓棋逢敌手。” 年轻宦官仰起头,暮色中,看见乌云低垂,好像是要风雨欲来。 他转过头,看向徐凤年,“在太安城,就这几十年里,看到过年轻时候的徐骁,还有张巨鹿,而他们,我都不是很喜欢。第一次入宫觐见的徐骁,当时还是杂号将军,浑身上下,都是一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锐气,翰林院担任多年黄门郎的张巨鹿,当他走在退朝队伍里,哪怕他当时品秩很低,你一样会从他身上看到那股举世混浊我独清的傲气。曹长卿三次进入皇宫,我都知道,但都没有出现。” “相比之下,我倒是看桓温更顺眼一些,顶聪明的一个人,却装了一辈子糊涂,处处与人为善,所以我有两次单独与他在宫中碰面,相隔了差不多二三十年吧,第二次他仍是一眼认出了我,却假装没有认出,笑着与我打了个招呼而已。” “离阳历代皇帝之中,当今年轻天子赵篆,算是最有雅量。当然,这也只是与他父辈祖辈相比而言。” 安安静静听到这里,徐凤年笑道:“所以你才有这趟北凉之行?” 年轻宦官摇头道:“只要还姓赵,是不是赵篆根本无所谓。” 年轻宦官然后平淡道:“不凑巧,你姓徐,不姓赵。” 随着这句话说完,街上正好飘起了蒙蒙细雨,整条青石板小街的轮廓都好像柔和起来。 ———— 这口水井位于驿馆门口直街的拐角处,所以陈望在驿楼登高望远,恰好能够堪堪看到那边的景象。 虽然夜幕又雨幕,可是陈望依旧认出那名出现在水井旁边的年轻人身份。 陈望犹豫片刻,还是走下驿楼,只是不等他走出驿馆大门,就发现徐北枳已经早早坐在门槛上,拦住了去路。 徐北枳不知道从哪里又拎了壶酒,好似自言自语,“说好了不来,结果又来,最后又不见正主,看来这位平时瞅着气态平常的马夫了不得啊。” 陈望沉声道:“徐北枳,你最好别拦我。那人的修为,绝对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你们王爷都无法想象!” 徐北枳脸色如常,喝了口酒,“哦?” “徐北枳,也许徐凤年不用畏惧世间任何人,但是他现在所面对之人,是例外!”陈望语气焦急,显而易见,能够让以沉稳著称朝野的陈少保如此失态,肯定不是小事。 徐北枳扭头笑问道:“要不要喝口酒压压惊?” 陈望差一点就要破口大骂,但是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陈望重重叹了口气,接过酒壶,狠狠灌了一口绿蚁酒。 徐北枳没有去接陈望递还给他的酒壶,而是重新望向街道尽头,喃喃道:“我跟那个家伙从北莽一路杀回北凉,期间多次九死一生,比如被提兵山第五貉堵住,可我都没有怀疑过能够活着来到北凉。内心深处,总觉得只要跟在那个家伙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骂骂咧咧第一个顶上去,总之,他先死,才会死我们。” 徐北枳咧嘴一笑,“就像这个家伙不会告诉我离阳朝廷如何看重我,我也不会跟他说这些。” 突然徐北枳一拍大腿,“他娘的!在陵州龙睛郡跟钟洪武掰手腕那次,我醉得不省人事,是这家伙背我回去的,可别说酒话都给说出去了!” 陈望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念这种事情? 这个时候,陈望记起户部档案里,有关徐北枳一件很容易忽略不计的鸡毛蒜皮小事,就是在北凉,关系莫逆的徐凤年和徐北枳其实从不称兄道弟,但徐凤年是柿子,徐北枳是橘子。 如果不是仅在北凉道,而是在一朝庙堂,两人关系,大概可以称为君臣相宜的典范了吧。 陈望想起当今天子。 会心一笑。 他也坐在门槛上,自顾自喝起酒来,很陌生的味道,毕竟十多年没有喝过这种家乡酒了。 但还是觉得 北凉家乡有养育之恩,离阳朝廷有知遇之恩。 世间安得两全法,家国两不负。 会不会到头来皆辜负? 就像辜负她一样? 陈望猛然仰起头,一口喝光壶中绿蚁酒。 徐北枳突然笑道:“陈大人,其实啊,说不定将来你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陈望握紧酒壶,轻声道:“再也不回了。” 世间遗憾事,往往起始于再见二字。 而世间幸运事,又往往在于之后真正再见之时。 只可惜,遗憾事多,而幸运事少。 陈望重复道:“再也不回了。” ———— 年轻宦官缓缓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水井轱辘之上,“你爹,张巨鹿,曹长卿,还有你,加上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离阳前朝老人,其实都是一种人,我都不喜欢,但是扪心自问,不喜欢的理由,竟然是羡慕你们。” 年轻宦官陷入追忆,“离阳开国有几年,那座为赵室子弟传道授业的勤勉房就存在几年,我很久以前非常仰慕读书人,所以经常去听那里的那些读书声。很多内容我都忘记了,但是不知为何,至今还记得住一些,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回过神后,低头看着这个依旧坐在井口上的年轻藩王,笑道:“在我心中,曹长卿他们是君子,你也是,所以无论生死,我都很高兴。” 小街上的雨点越来越大,年轻宦官笑意也更浓,“也许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宦官视为君子,算不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是吧?” 徐凤年站起身,“被当做君子,当然值得高兴。只是见到你,我高兴不起来。” 年轻宦官微笑道:“不高兴的话,就打一架?” 徐凤年笑着回答道:“正合我意。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最好别叨叨,打不过了,咱们再坐下来继续讲道理。” 年轻宦官眼神赞叹道:“怪不得说自己脸皮厚度相当,见识到了。” 徐凤年仰起头,望向灰沉沉的天幕,“有人教过我,行走江湖,脸皮不厚不吃香。” 就在此时,远处樊小柴似乎受不了自己沦为看客,缓缓抽出腰间凉刀,开始在雨中狂奔。 糜奉节根本阻拦不住。 若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樊小柴的衣衫在雨水溅射下,滴滴答答,看似轻缓,但是樊小柴原本仅是身体前倾的前扑之势,在短短十数步之后,仿佛头顶有山岳压下,被迫弯腰前冲。 这条街上,一滴雨即一份真意。 点点滴滴。 樊小柴七窍开始流淌出猩红血丝,但是这位执拗女子依旧疯狂前冲,每一次双脚踩踏在地面上的声势都愈发沉闷凝滞。 背对樊小柴的徐凤年随手一挥袖,她顿时倒飞出去,撞在一堵墙壁上。 紧贴墙壁的后背,血水与雨水一些滑落。 糜奉节回头看了眼去而复还的樊小柴,眼神无奈且惊惧。 年轻宦官横臂伸出,摊开手掌,所有滴落在他手心的雨点都没有化作雨水,而是一滴滴弹射而起,也并非笔直弹起,而是一次次飞旋画弧,最终聚拢成一个圆。 年轻宦官笑道:“我其实不太会打架,不过……没输过。” 徐凤年这一次直接用左手按住腰间凉刀,“我年纪没你大,但是打架次数肯定比你多,而我……没死过。” 没输过,当然平淡中见霸气。 没死过,则听着像个笑话,却绝对让人笑不出来。 一条小街,两位陆地神仙。 一个最年轻,一个最年长,因为年龄悬殊好几百年。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可还是要打一架。 老太监忍不住有些跳脚骂娘的冲动,不是说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第913章 雨势润如酥,像那婉约美人缓缓织珠帘。 年轻宦官手心之上那颗雨水凝聚而成的藏青色水球,悬空而停,微微起伏,隐约浮现电光闪烁,火龙游走一般。 握住刀柄的徐凤年瞳孔微缩。 天雷。 世间人手握天雷? 只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这位驻颜有术的宦官身上,反而不奇怪。 此时此刻,年轻宦官再无先前的温吞气息,面对半丈之外按刀而立的徐凤年,面容肃穆,眼眸漆黑如墨。 如一条蛟龙看待一尾蟒蛇,既有俯瞰轻视之意,又蕴含着雷霆大怒。 在这之前,两人坐井观天论道之时,年轻宦官不像是位跺一跺脚就让江湖抖三抖的武道大宗师,倒像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私塾先生,不苟言笑,刻板孤僻,但是与对眼之人的言谈举止,都可谓谦谦君子,锋芒内敛。 但越是这种人,反常之时,尤为可怕。 这就像当年自称天下第二的王仙芝,突然有一天扬言要做那第一人,在那六十年里,自然是谁挡谁死,恐怕邓太阿曹长卿在内所有日后大放异彩的江湖风流人物,都会早早夭折。 又比如下山以后的洪洗象真正发火起来,又会怎样的光景?那一定无法想象。 或许铁了心想杀人的徐凤年,也算,所以洪敬岩就在拓跋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离阳宦官,正是如此。 他五指微微缩,掌上天雷瞬间渗入手心,消散不见,但是整条手臂顿时呈现出火龙萦绕的诡谲景象。 年轻宦官呼吸绵长,隐约间七窍间皆有七股纤细的白色气息吐纳出入,白皙如羊脂美玉的面庞之上,如同倒垂七条白蛇。 与此同时,徐凤年不但已经拔刀出鞘,而且身形刹那间旋转向前,双脚离地,衣袖飘摇,简简单单一记滚刀劈向年轻宦官。 后者只是抬起那条“吞食”掉一颗天雷的手臂,双指夹住那柄蕴含徐凤年充沛神意的凉刀。 双指夹白虹。 指缝间,电光火花疯狂溅射,映照着年轻宦官那张脸庞熠熠生辉。 眉间如又开天眼的徐凤年默念一声,开蜀式。 指向年轻宦官眉心处的刀尖,猛然间绽放出一条粗如手臂的雄浑罡气。 年轻宦官脑袋倾斜,虽然近在咫尺,虽然那抹罡气威势等同于床弩百丈之内激射而出,当仍是被他轻松躲去。 只有鬓角处被凌厉气机割断的几缕发丝,缓缓飘落在雨水中。 年轻宦官在撇过脑袋的同时,空闲左手快如奔雷地撩向徐凤年胸口。 他曾在宫中勤勉房听那些饱学硕儒说过,东南年年有大风,摧峰拔山撼城楼。 徐凤年被一拳砸中胸口,看似纹丝不动,可眉心处的那枚紫红枣印随之摇晃涟漪,原来这一拳,不伤体魄而伤神魂。 一拳得逞的年轻宦官轻声道:“弃刀。” 在这两个字吐露出口的时候,变拳为掌,一掌敲在徐凤年心口上。 一掌之下,徐凤年整个人的袍子都随之剧烈震荡,腰间悬佩的那枚玉坠子更是突然崩碎,化作齑粉。 徐凤年仍是左手紧握那柄凉刀,岿然不动。 年轻宦官微微皱眉,始终以双指夹住凉刀的手臂想外挪开,向前踏出两步,然后这一掌拍在徐凤年额头之上。 徐凤年整个人倒滑出去。 双脚在小街地面上上犁出一条青石翻裂的十数丈沟壑,只是距离年轻宦官越远,由深及浅,而徐凤年身后的雨水,为磅礴气机所挤压,倾斜悬挂,清晰可见。 徐凤年一脚后撤一步,一脚前踏一步,稳住身形。 双脚轻轻踩在青石街面上,就像生出两朵池上莲花。 年轻宦官略微讶异,但是随即释然。 年轻藩王仍是从自己双指之间拔走了那柄普通材质的凉刀。 今夜雨中两人之战,是一场境界高远的意气之争,有无兵器并不是胜负关键,何况这柄凉刀又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说不得还是件累赘。 但是年轻藩王如此执着于不愿弃刀,想必是因为此人心中某种根深蒂固的念头,正是寄托在此刀之上。 也许是手中这一把凉刀意义非凡,但也许是所有北凉刀握在手中即可。 到底是哪一种,很简单,打碎他手中的那柄凉刀即可辨认。 年轻宦官抬起手臂,随手一抹。 雨点串连成线,最终凝聚铸造出一柄三尺意气剑。 借剑一事,曾经尽得李淳罡精髓的徐凤年并不陌生,相反正是当今江湖最为熟稔此事的宗师大家,徐凤年如果自称第二,恐怕连以剑术得道的桃花剑神邓太阿,都不好意思自称第一。 但是这一刻,徐凤年看到这一幕后,如同眼前铺开一幅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画面。 未必是年轻宦官此举境界更高,双方都是天人,并无高下之分,但是年轻宦官的手笔,气魄奇大,哪怕眼下敌我之分,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如果说羊皮裘老头儿的借剑,无论是与人借真剑,还是与天地借剑意,都有一种我李淳罡想还便还、我想不还就不还、哪怕你是老天爷也奈何不得我的气势。 那么这位年轻宦官就走了另外一条路子,我不与天地争抢,只在天地之间自行造化。 这就像李淳罡并非做不到,只是才气太高天赋太好,所以很懒散,但是年轻宦官却有那份勤恳。 徐凤年四周雨水好像出现片刻的停滞,然后身形一闪而逝。 年轻宦官闭上眼睛,如听雨声。 然后随手向后一剑挥去。 三尺雨水在挥剑之后便消逝不见。 年轻宦官又从雨中抹出一剑,这一次挥向了左手侧面。 一剑复一剑。 雨势不减,雨水不停,年轻宦官手中三尺剑已经换了六十次。 徐凤年始终没有现身,如果不是年轻宦官始终不曾停止向四面八方出剑,可能糜奉节樊小柴两人都要以为年轻藩王撤出小街了。 年轻宦官神态闲适,出剑之时仍有余力开口:“在我心目中,除去存在本身即象征着人间巅峰的吕洞玄不说,高树露,李淳罡,王仙芝,这三人在各自意气巅峰时,才算举世无敌,并非他们时时刻刻都堪称人间无双,比如李淳罡重出江湖后在广陵江畔的时候,还有王仙芝留在东海武帝城而不是身在北凉的时候,那时候,即便我在太安城,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恐怕只有吕祖才能与之匹敌,而且双方必然打得酣畅淋漓,互相皆有胜算。” “至于你徐凤年,终究还是差了些。其实你只要不舍弃前世前身,也能走到那个高度,只是你不愿寄人篱下,自行毁去了这份气运。否则天大地大,谁又能拦你徐凤年随心所欲?杀了皇帝赵篆,然后逍遥江湖又有很难?北凉挡不挡得住北莽百万铁骑,与你一人独享天人忘忧又有何关?” 年轻藩王始终没有现身也没有答话。 这位气势雄伟的年轻宦官也不以为意,轻轻挥袖。 天地为之寂静。 小街上遮天盖地的雨幕就那么完完全全静止停住。 青石板上,那些雨水也不再往低处流。 无所遁形的徐凤年原来站在小街尽头的一处屋檐下,就像一个躲雨的路人。 年轻宦官伸出手,弯曲食指,轻轻弹了一下悬停在头顶的一滴雨水。 异象崩碎。 雨势继续倾泻。 他望向远处那位神态同样安详的年轻藩王,手中凉刀早已支离破碎,仅是凭借一腔意气凝聚不散而已。 他好奇问道:“身负陆地神仙的通玄修为,加上手握三十万铁骑,为何偏偏心意如此不顺?” 徐凤年收刀缓缓入鞘。 清凉山都知道如今这位藩王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几乎都会悬佩凉刀。 很多人都未深思其中缘由。 在龙眼儿平原一役之后,在齐当国死后。 徐凤年只在睡时摘刀。 他不想下一次有人需要他去救时,两手空空。 也许以他今日境界,腰间有刀无刀,并无两样。 可是徐凤年还是坚持。 屋檐下,年轻藩王走下台阶,终于开口说话,“人活一世,事事只顺本心本意,与向阳生长的无情草木何异?” “为你在意之人而不得意,活得没那么痛快,看似憋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事?最少有人值得你为之付出。” “张巨鹿为苍生百姓,曹长卿为他心中那个女子,我师父李义山为北凉百姓,徐骁为子女……” 徐凤年最后笑问道:“你有吗?” 好像被触及逆鳞的年轻宦官脸色微变,眼神冰冷,重重跺脚,沉声道:“出龙!” 水井内,一条粗壮如井口大小相当的水龙疯狂撞出。 直扑徐凤年。 最熟悉天地气数运转的年轻官宦最清楚不过,吕祖转世尚且年幼,王仙芝已经飞升,李淳罡更是已经成为江湖往事,如今徐凤年远远未能重返巅峰,那么他就是真正的人间第一人,绝对不会如徐凤年玩笑所说,随便在街边遇上个吃着糖葫芦的稚童,就能够成为自己的厌胜之人。 他的敌人,只在天上而不在人间。 徐凤年低头瞥了眼腰间那柄凉刀,轻轻呼吸了一口气,蹲下身,伸出手掌贴在街面上。 闭上眼睛,不知为何。 然后站起身,徐凤年开始向前奔跑。 雨水溅起,步步生莲。 年轻宦官突然怒喝道:“徐凤年,你怎敢?!” 徐凤年一往无前。 身后处,一骑骑,铁甲战马,一位位,北凉英烈。 虽死魂魄犹在! 你想以赵室气运削减我北凉气运。 那就来! 沙场之上,北凉战死英灵,皆面北背南。 第914章 如果说先前年轻宦官看待徐凤年,就像一条走江入海的蛟龙,在俯视一尾盘踞深山大湖的巨蟒,那么此刻面对年轻藩王身后的铁骑,这位与国同龄的古怪阉人,第一次流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 江湖大宗师有意气之争,人间帝王则有气数之争。 很凑巧,这条小街上不期而遇的敌我双方,虽然都不是一国君主,但年轻宦官依靠汲取离阳赵室的气运而孕养天人境界,徐凤年作为北凉徐家嫡长子,与离阳王朝的兴衰存亡更是牵连极重,故而双方两者兼备。 通向如意驿馆的街道是南北向,此时糜奉节樊小柴两位拂水房大谍子和老宦官赵思苦,分别位于东西向的街道尽头,年轻宦官站在路口-交汇处的水井旁,陈望徐北枳在驿馆门口一坐一站,只能依稀透过阴沉雨幕看到年轻宦官的模糊身影,暂时无法发现徐凤年的踪迹,他们只看到井口中涌出一条粗如合抱巨木的水龙,在年轻宦官身边高高跃起,然后迅猛扑杀而去,龙身极长,仿佛没有尽头,不断从水井中喷涌而出。 徐北枳笑问道:“青龙出水?这位宦官与人猫韩生宣什么关系?” 陈望皱眉深思,并为言语。 徐北枳缓缓起身,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如此反复,呢喃道:“这方天地……有些古怪。” 陈望轻声道:“道教佛门自古既有方丈之称,相传在那方丈之地,分别成就三清圣地和西天佛国,身在其中,各有无上神通,如同大将坐镇沙场,料敌先机,早早拥有天时地利。” 徐北枳忧心忡忡道:“照你这么说的话,姓徐的家伙明明在自家地盘上,反而被那个宦官夺走优势?” 陈望答非所问,“小街之上并非便于大队战马驰骋的地方,为何会有如此浓密沉重的马蹄声?” 徐北枳站起身,举目望去,“你别误会,姓徐的家伙还不至于这么阴险算计于你,更不会兴师动众地调动幽州骑军。何况到了他们这种玄妙境界的武道宗师,还需要世间骑军助阵?根本没有意义。” 陈望点了点头。 小街之上,就在徐凤年即将与那条水龙撞在一起的时刻,脸色阴沉的年轻宦官叹息一声,伸出手掌,不知为何重新按住井口轱辘。 刹那之间,天地之间再无雨幕,原本昏暗天色好似清明了几分,如同光阴倒退。 徐北枳发现自己依旧坐在门槛上,陈望晃了晃手中酒壶,明明已经喝光的绿蚁酒,竟然还剩下小半壶。 糜奉节满脸茫然,樊小柴低头望去,衣衫完整,并无半点损毁。 年迈宦官赵思苦更是站在街面干涉的那一处尽头,一头雾水。 而徐凤年不知何时“重新”坐在了井口上,好似从未起身,从未与年轻宦官在雨中激战。 老话说雷声大雨点小,这次则干脆是雷声大没雨点。 但事实上又绝非如此。 例如徐凤年腰间那柄凉刀,的确已经是支离破碎。 年轻宦官脸色复杂,冷哼一声。 徐凤年微笑道:“就知道你不敢拼命。” 年轻宦官疑惑道:“你何时知晓这一切都是在我神识之中?” 徐凤年抬头看着天色,感慨道:“下雨之时就有些察觉到不对劲,真正想明白,还是从我街面上抓起一把雨水的时候。” 年轻宦官板着脸道:“你被拓跋菩萨重伤,我与你交手,自然不会占这份便宜,在这场雨幕之中,原本无论战况如何惨烈,到最后你只会损耗神意,而不会真正伤及体魄。” 徐凤年没有说话,转头看着这位手掌缓缓从轱辘上挪开的离阳宦官,笑意玩味。 年轻宦官冷笑道:“年轻皇帝并未授意我与你分出生死,他虽然是一国之君,但仍然没那个资格,我也没这份无聊心思。” 徐凤年站起身,点头道:“此时此刻,恐怕就算我把脖子伸到太安城给赵篆随便砍,他也不敢杀。” 年轻宦官隐约有些怒意,“既然如此,你为何依旧要驱策那些北凉战死英烈的残留魂魄?怎么,向我耀武扬威?” 徐凤年淡然道:“如果不是如此行事,你扪心自问,将来事态会如何?北凉打输了,自然是万事皆休,影响赵室的徐家气数不复存在,那么不管我死不死在关外的凉莽战场,你多半就要再次离开太安城来斩草除根。若是侥幸打赢了,不管离阳龙椅还是不是赵篆来坐,你都会寝食难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必然将我徐凤年除之后快。” 年轻宦官讶异道:“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将压箱底的本事摆在台面才对?你我现在心知肚明,在太安城,你赢不了我,所以就杀不掉赵姓皇帝,在北凉,我赢不了你。一旦我主动出城,你胜算更大,为何要让我生出戒心?一旦我死了,这天底下,就真再没有谁能够成为你的厌胜之人。到时候你岂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真正做到心意顺遂?” 徐凤年笑容灿烂,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哑然失笑,“我将你徐凤年与张巨鹿曹长卿等人一同视为君子,难道你就真的如此待人以诚?” 徐凤年摇头又重复道:“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先是不解,随即恍然。 我见你徐凤年,既见君子。 你徐凤年见我,既见君子。 君子之交,君子之争,都不以朋友或是敌人身份而改变初衷。 这既是本心,也是某些人的立身之本。 北凉戊守西北国门,初衷自然不为离阳朝廷,不为中原百姓,那么不管真真切切受到北凉恩泽的离阳庙堂如何百般刁难,中原如何视而不见,北凉又岂会因此而改变初衷? 年轻宦官自嘲道:“我一个与你天生敌对的阉人,也能够成为你心目中的君子?” 徐凤年习惯性双手拢在袖口里,轻声道:“能够认同我认同之人,那就是同道中人。在我看来,一个人受限于身世、学识和阵营,因此认知自然各有不同,但世间有些底线就是一样的,比如要明白好 坏是非,即便你正在做恶事,却也应当明白自己所行之事绝非问心无愧,又比如某人经历坎坷,历尽磨难,自觉天地不公,却也不当将满腹戾气向世间所有人发泄,草木向阳生长,是天道使然,无可厚非,可人立于天地间,自有人间规矩要遵循,儒家提出恪礼,既是禁锢,也是捷径。” 年轻宦官点头道:“归根结底,就是讲道理三个字,儒家圣人曾言‘从心所欲,不逾矩’,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顺心意?我曾经在宫中遍览吕祖首倡三教合一的文章、以及历代儒家先贤用以安身立命的著作和其余两教圣人的宗旨阐述,儒释道三教根祗,其实殊途同归。” 年轻宦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千猜万想,我都没有料到会与你这位敌对藩王聊这些空泛道理。” 徐凤年也跟着笑起来,“如果北凉侥幸打赢了北莽,以后你我之间恐怕还会有一场见面。” 年轻宦官叹息一声,“希望只是分胜负而不是分生死吧。” 徐凤年感慨道:“其实很羡慕那些既愿讲理又能顺意的人。” 年轻宦官笑道:“当真有这样的人物?” 徐凤年点了点头,“有啊,北凉刘寄奴,蓟州卫敬塘。” 可惜都死了。 第915章 密云山口东端的出口处,猛然收束,纤细如女子蛮腰,谢西陲凭借此等地利,在此阻挡了北莽骑军一波又一波的疯狂攻势。 专门从龙象军抽调出的五百敢死精骑已经全军覆没,加上一千二百多冲出隘口的种檀部战死骑军,双方尸体连同战马一并倒在出口处,形成一道半丈高的天然矮墙,人与马的尸体重重叠加,鲜血流淌,滑腻而狰狞。 这大概是战争史上最另类的拒马阵,无论胜败,此役必将载于史册。 左右两翼的凤翔临瑶两镇骑军原本战损稍轻,但是随着尸墙的不断垒高,源源不断的北莽先锋骑军不得不放弃正面突破口,转向左右试图为后方主力大军凿阵而出。 若非谢西陲接收了曹嵬一万骑的所有强弩马弓,辅马所负箭矢极多,足够对撞出密云山口的北莽骑军进行密集攒射,恐怕已经被悍不畏死的种檀部精锐打开门户,一旦被北莽骑军在山口外铺展出完整锋线,任由种家精骑作为箭头破阵,相信到时候绝对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谢西陲的骑军来源驳杂,整体战力在流州也不算出众,无法与凉州边骑组成的曹嵬部骑军相提并论,加上唯一称得上百战老卒的那五百骑龙象军,也率先全员战死,这让谢西陲始终处于命悬一线的险峻境地,真正是一步都后退不得,弧扇形的防御阵地,只要任何一处出现漏洞,然后被北莽骑军抓住机会,必然出现兵败如山倒的状况,这与流州青壮和两镇骑军是否敢于慷慨赴死没有关系,沙场之上,其实敌我双方很多时候就是争一口气,气衰则亡。 所幸谢西陲在这种关键时刻发挥出西楚双璧的卓绝才华,就像一个独具慧眼的缝补匠,兢兢业业缝漏补缺,一次次恰到好处地调兵遣将,若说螺蛳壳里做道场是一个贬义说法,那么谢西陲硬生生将这个说法变成了褒义的化腐朽为神奇,一千普遍膂力出众的流民青壮一律弃马提矛,加上临时抽调出来单独成军的六百骑,各持轻弩马弓,这一千六百人在谢西陲的调度下,已经七次堵住摇摇欲坠的阵地缺口,这才阻止了北莽骑军以洪水决堤之势一涌而出,在这期间,几乎每一次险象环生,都可谓是谢西陲与北莽主将种檀的勾心斗角,后者多次故意隐匿亲卫扈骑的真实战力,夹杂在普通莽骑之中,然后一鼓作气撞阵,都被料敌先机的谢西陲准确识破。 谢西陲真正对麾下这支还不算熟悉的骑军,做到了最被兵家推崇的四个字,或者说一种境界,“如臂指使”,这不但需要谢西陲对整个战场所有细节都做到胸有成竹,己方轻弩箭矢剩余数目、骑弓与步弓攒射对士卒膂力的折损程度、两翼骑军阵型的厚度等等,也需要对敌方骑军的态势洞若观火,更需要对己方兵力进行不容丝毫差错的轮换,既不减弱整座防御阵地的,又能保持足够一场持久战的必须体力。 谢西陲的指挥堪称无懈可击,这种固若磐石的形势下,最直观的代价就是五名传令骑卒人人嗓子沙哑,谢西陲虽然没有亲自上阵,但是同样嘴唇干裂,脸色苍白。 但是谢西陲的眼神始终清澈明亮,熠熠生辉。 这位进入西北边关还不足半年的年轻武将,已经赢得麾下所有北凉骑军的敬重。 有些人,天生为沙场而生,注定要在那部流血的青史上,留下一个让后世如何都绕不过去的名字。 春秋兵甲叶白夔曾经是,白衣兵圣陈芝豹始终是,谢西陲也会是。 事实上,就停马在密云山口内山壁下的北莽骑军主将种檀,在亲眼目睹了这场双方死人都极快的血腥厮杀后,虽然恨不得亲手砍掉那名年轻北凉主将的脑袋,但是内心深处不得不佩服此人的用兵。作为北莽种家举族倾力扶持的新一代军中砥柱,大将军种神通的嫡长子,种檀与身为武道宗师的叔叔种凉截然不同,种檀自幼便志不在江湖,他还是少年的时候,视线就始终盯住凉莽边疆,一次次与父亲对着桌上的两国边境形势图秉烛夜读,桀骜自负的种神通有次曾经对少年种檀吐露心扉,说凉莽沙场,北凉燕文鸾或是我朝杨元赞之流,固然是当之无愧的大将,足以独当一面,只是比起陈芝豹董卓褚禄山这类人,仍是稍逊一筹,衡量一名武将能否成为一国柱石,就看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在一场具体战役中攻防皆能运转如意,用兵滴水不漏,再就是在决定一国存亡的战役中,达到兵力多多益善的高度,在战力相当的前提下,拥有一千士卒能够杀敌一千五,拥有十万甲士却能杀敌二十万,那么等到手握百万铁骑,那就是坐拥天下的时候了。 一名出身种家的副将满甲沾染鲜血,离开山口外的战场后策马来到种檀身边,随手折断一根钉入铁甲的箭矢,气喘吁吁道:“公子,再给我五百骑死士,一定攻破北凉阵型!” 种檀收回思绪,望向远处的战场,摇头道:“我种家儿郎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 那名两次亲自陷阵杀红了眼的副将一脸愕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种家嫡系骑军确实已经战损惊人。这次接触战,种檀毫无藏私,毫不犹豫地就用种家骑军作为先锋迅猛破阵,如果不是这般狠辣果决,北凉五百龙象精骑绝不至于当先战死,与龙象骑军尸体堆积在一起的北莽一千两百骑,正是清一色的种家私骑。当时北莽骑军差一点就大功告成,正是五百龙象军死士拼死也要杀掉战马的举措,险而又险地成功阻滞了种家后续骑军的顺利前冲,在这之后种檀分别以两到三百名种家精骑数次破阵,也都被那名北凉武将挡住即将成形的潜在缺口。 副将恨恨道:“若是换作别处,再给流州五千骑,也不够咱们砍杀的!” 嫡系骑军已经伤亡惨重的种檀笑意苦涩,感慨道:“是啊,只可惜恰好是这密云山口的尽头,进退不得。” 从没有想过撤退的副将听到这个古怪说法后,无比纳闷道:“公子,怎就退不得了?再说了,这场仗还有的打,打赢是有些难,估计还得死个三四千人,但咱们绝对不至于撤退啊?” 种檀回望一眼后,重新转头望向山口外,“连你也知道光是北凉山口外那些兵力,是必输的结局,为何那名北凉主将仍是死战不退?从密云山口到凤翔临瑶两镇,一马平川,骑军驰骋无碍,北凉为何要偏偏死守此地?明摆着要死这么多人,难不成就是纯粹为了互换兵力?” 副将心口一颤,望向北莽骑军身后的隘道,喃喃道:“公子,咱们西京庙堂那帮大人物,不都口口声声说流州战事无足轻重吗?北凉在流州安置这么多兵力,难道就不管凉州关外防线了?” 种檀深呼吸一口气,自嘲道:“我也是在遇上这支兵马后,才知道北凉疯了,最终选择流州作为第二场凉莽大战的胜负手。” 种檀用刀尖指向山口外,狞笑道:“没关系,只要我们能够冲出这密云山口,北凉这次孤注一掷的豪赌,就要输得很惨!” 种檀沉声下令,“所有种家骑军,随我一同冲阵!” 两名早就跃跃欲试的千夫长纷纷抱拳领命。 副将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当真要亲自冲锋?” 种檀豪迈笑道:“我要亲自会一会那名北凉主将!” 直觉告诉这位北莽夏捺钵,杀了那名北凉将领,比杀了一万北凉骑军还有意义! ———— 密云山口中,一万骑奔驰如雷。 为首骑将正是曹嵬,身后一万骑,已经人人换马多次,身后不断有累瘫在山口中的辅马,许多战骑口吐白沫,甚至有数百匹战马直接倒地毙命。 而曹嵬一万骑也拉伸出一条极长的阵线,这种全然不计马力不顾阵型的长途奔袭,随便换成另外一处战场,绝对能够让将领破口大骂,简直就是视若儿戏! 一万骑如涛涛江水东流。 此时此刻,这座密云山口就像那条广陵江。 不断有疲惫不堪的战马双腿一软,马术精湛的骑卒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驾驭战马稍稍转头,尽量倒在进军路线的左右两侧,然后摔落在地的骑卒根本顾不得心爱坐骑的死活,迅速换乘战马继续前冲。 好在枪矛骑弓轻弩三物大多都交给谢西陲部骑军,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曹嵬部战骑辅马的负荷。 曹嵬喃喃自语道:“姓谢的,你小子可千万别想着让老子帮你收尸!你要是坚持不住,给北莽蛮子在山口外头来个守株待兔,加上跟在老子屁股后头吃沙子的烂陀山僧兵,老子这一万骑就也算交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一路奔袭。 曹嵬感到自己每一次细微呼吸声仿佛都清晰如同雷鸣,甚至掩盖过了马蹄声响。 这意味着他的一万骑几乎临近体力极限了。 也意味着这样疲惫至极的骑军,事实上已经丧失来回冲锋凿阵的可能。 曹嵬就是赌谢西陲那小子不但能够守住密云山口的出口处,还要赌谢西陲部骑军能够将种檀骑军的主力重创。 这很不可理喻。 曹嵬在心中默念道:姓谢的,我知道这很难,可是……你他娘的是西楚双璧之一的谢西陲啊! 临近密云山口最东端。 一直碎碎念“让老子听到点动静,一定要有点动静”的曹嵬突然之间,哈哈大笑,差一点笑出眼泪。 已经能够听到前方厮杀声的曹嵬猛然勒马而停,转头怒吼道:“换马!披甲!” 很快曹嵬哑然失笑,嘿嘿道:“事到如今,换个屁的马!” 拉伸极长的一万骑渐次而停,然后人人披甲抽刀。 远离中原版图的西域,这支曹嵬率领下好似横空出世的北凉一万骑,他们的短暂停马休整。 如同一条骤然间静止的广陵江。 静止之后,是汹涌东流! 曹嵬高举凉刀,策马向前狂奔,竭力喊道:“杀!” ———— 密云山口一役。 被后世誉为春秋之后骑战第一。 第916章 天下无不散宴席,北凉这对柿子橘子与陈望分道扬镳,后者继续前往家乡,年轻宦官自然仍是为这位陈少保担任车夫,前者转入凉州东门户的险隘潼关后,略作停顿便继续西行,根据拂水房谍报显示,离阳朝廷的送旨车队,距离年轻藩王不过半天脚力的路程。印绶监三位衣蟒宦官怎么都想不到理应留在清凉山接旨的北凉王,其实就吊在他们的尾巴上。沿着远比中原地带要更为发达的那条主干驿路,双方一路西行,徐凤年和徐北枳拒绝了潼关精骑的护送,故而身边仅有糜奉节樊小柴担任扈从,四人四骑,倒像是悠游山水的富家子弟。 糜奉节本就是一步一个脚印的指玄境修为,小街雨中一战,体悟良多,隐约有瓶颈松动的迹象,反观樊小柴,则并无丝毫裨益,这大概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各自机缘了。 糜奉节为此专程向徐凤年请教了许多有关天象境界的玄妙,言谈之中,又流露出对老剑神李淳罡成名绝技两袖青蛇的向往,徐凤年何尝不知道糜奉节的那点心思,也与这位大器晚成的剑客开诚布公,两袖青蛇固然威势无匹,可惜却不适合糜奉节的自身剑道,尤其不适合此时改弦易辙。糜奉节略作思量也就想通其中关节,只不过难免仍是有些遗憾。他与徐凤年不一样,辛苦练剑四十余载,自身剑术剑意早已成为“定式”,两袖青蛇需要融入练剑之人的精气神,糜奉节不是不能研习两袖青蛇,也不是没有可能破而后立,以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此刻糜奉节恰好触及天象境界的门槛,没有必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孤注一掷,这就像一名庙堂官员已经跻身工部二把手的侍郎,偏偏要冒冒失失转入吏部从员外郎做起,即便吏部确实更为权重,但是风险太大,也有可能水土不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北枳已经大致听过徐凤年讲述雨中一战的形势,以他在北凉官场出了名的没心没肺,也有点心有余悸。 四骑停马在路边茶肆休息的时候,徐凤年喝着一碗完全敌不过秋老虎的寡淡茶汤,突然对徐北枳说道:“稍后喝过了茶,我们跟上印绶监。” 徐北枳不怕冷,却最是怕热,这个时候一边喝茶,一边跟茶肆老板要了柄蒲扇使劲摇动,打趣道:“怎么?要狮子大开口?给那古怪宦官拾掇了一顿,就把满肚子火气撒在印绶监那帮阉人身上?” 徐凤年没理睬这家伙的冷嘲热讽,“趁着这个机会,我打算跟朝廷多要一名北凉道节度副使和经略副使,先跟他们打声招呼,省得他们措手不及。” 徐北枳皱眉道:“这可不好办,若是寻常官员告身也就罢了,可是副节度使和副经略使的告身,属于‘将相告’,需要门下省的大佬点头才行,虽说陈望刚好就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勉强能算名正言顺,可他这次出行注定不会携带官印。何况以陈望的谨小慎微,也绝对不会答应你临时起意的做法。” 三品以下官员告身,历来文出吏部武出兵部,这二十年来,徐骁在世的时候,吏部兵部先后三次丢给北凉总计七百多份空白告身,任由北凉道自行选拔裁选官员,朝廷无非是挂个名头。这倒不是北凉道跋扈割据,事实上除去淮南王赵英的藩地,哪怕是势力最弱且最靠近太安城的胶东王赵睢,也能做到这些,当然数量上绝对无法跟北凉道或是燕敕道相提并论。但是例如六部尚书、或是一州刺史将军这类封疆大吏的告身,自大奉王朝起便被誉为将相告,一律由门下省主官书写在金花五色绫纸上,然后递交君主,纸张品次又与具体官衔挂钩,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先前之所以不被中原认可,就在于少了这道不可或缺的流程。 徐凤年笑道:“大不了再让太安城回头补办就是了,不过一趟驿骑的小事。” 徐北枳的语气远没有徐凤年这般云淡风轻,“杨慎杏会不会有想法?” 徐凤年摇头道:“我已经跟杨慎杏通过气,老人看上去如释重负。” 徐北枳冷笑道:“你也信?” 徐凤年平淡道:“也许有一天,杨慎杏会由衷感谢北凉。” 徐北枳转头跟茶肆老板又要了碗茶,接过茶碗等到老人走远,问道:“你那个让人不省心的老丈人陆东疆,由凉州刺史升任副经略使?如此一来,会不会有明升暗降的嫌疑?” 徐凤年轻轻放下茶碗,缓缓道:“陆东疆本就是要名多于要权的人物,加上李功德三番五次请辞经略使一职,所以陆东疆只会觉得跟北凉道文官第一把交易更进一步。” 说到这里,徐凤年低头望向空落落的茶碗,怔怔出神,抬起头笑道:“那么说定了,你出任副节度使。” 徐北枳下意识嗯了一声,喝了口茶后,猛然回神,瞪眼道:“不是凉州刺史?!” 徐凤年哈哈大笑道:“那位置给白煜留着好了。” 徐北枳紧紧盯着这位年轻藩王,咬牙切齿道:“放你个屁!” 徐凤年默不作声。 糜奉节和樊小柴全然不知为何两人骤然反目。 徐北枳怒极而笑,“我徐北枳需要你来安排退路?需要你徐凤年为我将来在离阳朝堂架梯子?” 第二场凉莽大战,必然要分出一个胜负死活,一旦北凉输了,必然会出现离阳朝廷吸纳大量北凉官员的局面,北凉武将一般来说都会战死关外,墙头草不会没有,但应该不多,最多就是曹小蛟之流会离开西北,而北凉文官在关外那座拒北城沦陷后,存在意义已经不大,是死守北凉还是撤离西北,徐凤年都不会强求,那么徐北枳作为执掌北凉道关内兵权的副节度使,不出意外会是品秩最高的武臣,就会被离阳王朝视为最值得收入囊中的香饽饽,一个北凉道的从二品武将,到底意味着什么,如今举世皆知。如果北凉侥幸赢了,这个副节度使的官身,自然也算锦上添花。那时候北凉三十万铁骑,能够剩下几人,只有天晓得。北凉与中原两处官场的融合,极有可能是大势所趋。民生凋敝大伤元气的北凉辖境四州,恐怕也需要有人在朝中为官,为北凉百姓出声,仅有一个陈望远远不够,何况陈望未来一样不适合为北凉公然表态。 徐北枳毕竟不是刚刚进入北凉的那位橘子,在官场砥砺多年,很快就想明白年轻藩王的良苦用心,叹息一声,语气坚定道:“把这个机会留给陈锡亮,我就算了。” 在北凉愈发强势的徐凤年破天荒没有坚持己见,点头笑道:“随你。” 糜奉节和樊小柴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空,一粒黑点出现在视野。 一头神俊猛禽破空而坠,裹挟清风落在四人围坐的小桌上,亲昵啄着年轻藩王的手背。 徐凤年娴熟摘下系挂在这头六年隼脚上的拂水房秘制芦管,轻轻倒出那份谍报,摊开一看,嘴角勾起,好像在辛苦压抑着笑意。 徐北枳问道:“西域的军情?” 徐凤年把卷纸交给徐北枳,后者接过一看,感慨道:“这次是真的如释重负了。” 关于曹嵬谢西陲两人擅自更改都护府既定的流州方略,临时决定于密云山口截杀种檀部骑军,驿骑火速将军情从凤翔临瑶青苍一路传到清凉山和怀阳关,轰动了北凉高层,一些老成持重的边军将帅,若非是顾忌北凉王的脸面,毕竟曹嵬谢西陲两位年轻骑将都是徐凤年一手扶植起来的心腹,恐怕早就要公开破口大骂了。可以说徐凤年力排众议将大量兵力倾斜流州,尤其是让曹嵬郁鸾刀这些新人以及谢西陲寇江淮这些同样年轻的外人担任流州战役的主将,徐凤年承担了极大压力,一旦战况不利导致整个流州战场糜烂不堪,徐凤年凭借第一场凉莽大战积攒起来的巨大军中威望必然严重受损,而且与流州同气连枝的凉州也注定陷入危殆境地。 徐北枳啧啧道:“这两个小子真是亡命之徒啊,竟然就在烂陀山僧兵的眼皮子底下,一口气吃掉了种檀的骑军。” 徐凤年笑眯眯道:“曹嵬谢西陲拼了命才捣鼓出这么好的局势,不能浪费了。” 徐北枳没好气道:“你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行吧,就让我这个临时的北凉道副节度使跑一趟烂陀山。” 徐凤年玩味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徐北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的。” 徐凤年也不去刨根问底,转头对糜奉节樊小柴说道:“你们两人护送副节度使大人前往烂陀山,顺便让拂水房捎话给曹嵬谢西陲,在配合你们三人登山说服烂陀山与北凉结盟后,接下来他们如何用兵,可以不受流州刺史府、清凉山和都护府三处节制。” 徐北枳猛然起身,徐凤年问道:“不用这么急吧?” 徐北枳白了一眼,径直走向那几骑,徐凤年只好跟着起身送行,糜奉节在跟茶肆老板掏钱结账的时候,徐凤年突然笑道:“多给些铜钱,我再要两碗酒。” 徐北枳上马后,俯视着年轻藩王,板起脸道:“记住,不要的得意忘形!” 徐凤年满脸无辜道:“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哪能啊。” 徐北枳冷笑拆台道:“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徐凤年悻悻然,也不还嘴。 糜奉节和樊小柴视线交错,老人眼中满是笑意,显然对这种北凉君臣相宜的画面倍感欣慰,而樊小柴则有些恼意,似乎对那个徐北枳的态度有些不满。 徐凤年对三骑挥手送行。 等到三骑身影消失在视野,徐凤年这才返身坐回桌子,桌上已经摆了两大白碗粗劣的绿蚁酒,徐凤年一碗,那头当年由褚禄山亲手熬出的海东青一碗。 徐凤年伸手抚摸着它的羽毛,眼神温柔,笑眯眯道:“老伙计,悠着点喝。” 两次离阳江湖,一次北莽江湖,无数生死聚散,只有这个老伙计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茶肆老板只是个眼窝子浅的普通老百姓,瞧见这幅鸟喝酒的光景后真是大开眼界,忍不住凑近坐下,好奇问道:“公子,这是啥鸟啊,瞅着真俊!” 徐凤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哈哈笑道:“辽东那边的海东青。” 根本没听过海东青的老汉哦了一声,然后试探性问道:“养得起这么灵气的好鸟,公子的家世可了不得吧?” 徐凤年咧嘴笑道:“那可不是!我爹打了一辈子仗,才攒下今天的家业,交到我手上后,好些北凉以外的大人物都眼红惦念着。” 老汉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像那些地方上的北凉将种子弟,最喜欢拿父辈的军功与人说事,说大话一点也不怕噎着。谁不知道咱们北凉的有钱人,哪怕是陵州那边的富家翁,见着了隔壁州郡的大族老爷,也向来不太直得起腰杆子,从不敢说自己兜里银子多? 徐凤年摘下腰间悬挂的玉佩,“老哥,我今天高兴,请你喝酒!身上没银子,就把东西当在这里,回头让人用银子赎回去。” 老汉先瞥了眼那枚不知道真假的玉佩,又瞥了眼桌上低头啄酒的鸟,犹豫不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去拎了两坛子卖不出去的上好绿蚁酒。 老汉起先喝酒很适度,等年轻公子哥喝完一大碗酒,他才喝了小半碗,况且老汉酒量很好,真要放开肚子痛快喝酒,恐怕七八碗也扛得住,只不过茶肆生意就老汉一人打理,担心真要喝醉了,到时候那年轻人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咋办?那他还不得给家里婆娘从今天骂到年关?何况家里有个在村塾读书的年幼孙子,老人就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攒下的碎银子,要给那孩子买那叫啥文房四宝的稀罕物件,前不久听孩子回家说,村塾里来了位原本在大书院求学的年轻先生,学问比天还要大呢,跟他们说了好些江南的事情,说那里的小桥流水人家,年轻先生还说了他家的园林景致……其实孩子说不真切,连书都没摸过的老人更听得不明白,只是听着听着,一辈子苦哈哈过日子的老汉就觉得心里头,多出一些盼头。 他们一个村子百来户人家,第一次关外跟北莽蛮子打仗,家底好些的几户人都偷偷跑出去了,等到关外打赢了仗,又都跑回来,结果这次又要打仗,就再没有人借口走亲戚去往陵州或是离开北凉了。 经营茶肆的老汉常年迎来送往,到底见识比起一年到头跟庄稼地打交道的同村人要多上一些,听多了茶客酒客的闲谈,老人不知不觉明白了一个粗浅道理,好几百年来,最强大最统一的草原势力,号称百万铁骑百万甲,却在这整整二十年里,始终无法南入中原半步。 因为以前有大将军徐骁,现在有新凉王徐凤年。 因为北凉有徐家父子两代人。 老人不懂什么藩王割据对朝廷有什么危害,也不懂北凉跟离阳赵室的磕磕碰碰,生活在北凉的老人,只知道咱们北凉在关外打得再惨烈,但是北凉境内,二十多年来,就没有见过一个骑马佩刀的北莽蛮子。 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只要肯出气力就能养活家人,天底下能有比这更舒坦的事情?没有了。 一来二去,老汉也逐渐喝高了,喝高兴了。 那位公子哥也喝醉了,说了好些胡话大话,说他小时候在家里大堂上给很多大将军敬过酒,还用了文绉绉的说法,说是啥“呼儿将出换美酒”,说那时候他家大堂里坐着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钟洪武这些老家伙武将,坐着李功德严杰溪这些文官老爷,还有陈芝豹褚禄山袁左宗齐当国姚简叶熙真这些年轻人。 已经醉了七八分的老汉哈哈大笑,也不当真,笑话了这个年轻人一句“尽胡咧咧,瞎扯蛋”。 最后像是读过些诗书的年轻人开始放开嗓子高歌,说是有些话说与中原听。 君只见,君只见听潮湖万鲤跳龙门! 独不见清凉山,有名石碑不计数! 君只见,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到后来,每当年轻人在君只见会说到中原二字,老人也恰好在独不见之间扯开嗓子高声“北凉”二字。 老人什么也不懂,只是想这么凑个热闹而已。 年轻人的嗓音很凄凉,就像…… 就像那些北凉随处可见的升底儿尖柿树,在冬日里空落落,只有枯枝。 最后,茶肆老汉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年轻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将那枚玉佩放入老人手中,帮着老人握紧手心后,这才走向那匹马。 夕阳下,一人一骑,缓缓西行。 年轻人一边骑马,一边打着瞌睡,随着马背起伏,身形摇摇晃晃。 人睡如小死。 一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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