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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醒即大死。 第917章 离阳印绶监的车队在过潼关进入凉州辖境后,马蹄终于加快,密集踩踏在驿路之上,就像一场秋日里的暴雨。毕竟有着几千人的京畿骑军,气势还是有些的,也引来不少北凉百姓的视线,北凉骑军绝大部分都屯扎在凉州关外,北凉道境内骑军除去潼关这类兵家必争之地的重要险隘,更多还是白马义从这种扈从精骑较为常见,除非是仓促调动,否则两千骑以上的兵马疾驰,并不常见。 这支兵马作为名义上的天子使臣,一路往西,真真切切领略到了北凉的贫瘠苦寒,只是贫寒之余,沿途秋日里的庄稼,又别有生气,郁郁勃勃,格外扎眼。偶有收秋忙碌的乡野村夫妇人,停下劳作,擦拭汗水,遥望着这支浩浩荡荡的陌生骑军,神色安宁,若是有在田间嬉戏打闹的稚童,甚至还会指手画脚一番,这与蓟州河州一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概这就是北凉跟北莽死磕二十年后积攒出来的独有精神气了,天下骑军千千万,唯我北凉甲天下。 车队在青马驿下榻,此地距离凉州城不过八十余里,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快要见到那座王府,大概是难得心情舒畅了几分,在吃过晚饭后相约结伴出行,沿着一条名叫龙驹河的河岸随意漫步,身边跟随两位手脚伶俐的宦官,以及六名悬佩有皇家赐刀的御前侍卫。掌印太监眯眼望向河床,入秋以后,相比夏天汛期河水已经下降许多,水落石出,靠近两岸的河床裸露出如同游鱼背脊的黝黑石板,一块块簇拥在一起,给人无比生硬的感觉,不说与江南水乡相比,便是京师和京畿也绝对瞧不见这般景致。三名印绶监大佬宦官都是多年养尊处优的身子骨,虽说在太安城也习惯了秋寒冬冻的气候,到了西北之后也未有太多不适,可是沿着河岸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是两名年轻宦官心底也有些叫苦不迭,印绶监二三把交椅更是气喘吁吁,只是掌印太监不说停步,无论是宦官还是御前侍卫,都习惯了规矩森严,自然也就无人开口提醒若是再不原路返回,恐怕就要踩着夜色打着火折子摸索回去驿馆了。 印绶监掌印太监姓刘,本名在晚辈宦官里头已经早已少有知晓,与许多年迈宦官一样,都是亡国遗民身份,当年离阳兵马每破一国,便有一大批宦官跟随亡国君臣迁入太安城,只不过洪嘉北奔注定青史留名,他们这些个阉人的颠沛流离,又岂能入得了读书人的眼,相信没有谁愿意为他们在史书上写上一两笔。尤其是他们这些宦官在离阳朝野素来以老实本分著称于世,宦官干政是不用想了,离阳三代皇帝都是明君,朝堂上又是文臣武将交相辉映的气象,老辈阉人们,人人自觉能够安安稳稳老死在皇宫里头,就是天大的幸事,故而从韩生宣到宋堂禄两代宦官执牛耳者,都是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秉性。 一行人又走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瞧见一座大石崖,巍巍峨峨屹立在河岸右侧,刘公公率先走上石崖,一时间百感交集。 身材略显臃肿的掌司太监实在熬不住双腿酸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认他做师父的年轻宦官赶忙做牛马状跪在地上,年迈太监欣慰一笑,大大咧咧坐在年轻宦官的腰背上。另外一名小辈宦官依葫芦画瓢,也想给掌印太监刘公公如此献殷勤,不料才弯下腰想要当凳子,就看到刘公公摆了摆手,只好悻悻然退下。 刘公公抬起手臂向上游指了指,然后转头跟两位一站一坐两位蟒服老太监笑道:“宋公公,马公公,你们应该知道咱家曾是北汉人氏,祖上……嗯,用某些太安城年轻人的说法,就是也曾阔过。” 两位印绶监大佬笑着点头。 刘公公背对众人,继续说道:“咱家在家族犯事流徙之前,其实到了祖父一辈就不太景气喽,只能勉强算是个士子,不过及冠之前也做过负笈游学的事情,那会儿同样是负笈游学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是去西楚的上阴学宫,其次是去那天下三大书院,再就是江南道四大姓氏的藏书楼,咱家去不起那么远,委实也没那份世交情谊,当时只有两条路,要么往东去,也就是今儿的太安城,要么是往西走,就是今儿的北凉了,由于当时姚大家的学识已经享誉中原,咱家就一路往西走,然后,就经过这里,只是其实记不得这条河叫龙驹河了,就只记住了这座石崖,以及前边的一个小渡口。” 那位没能够给掌印刘公公做牛走马的年轻宦官顿时眉开眼笑道:“难怪公公写字格外有风骨,先帝爷也夸过好些次,原来公公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出身。” 刘公公原本对这些不痛不痒的溜须拍马早该习以为常,只是今天此时却尤其开怀,揉了揉没有半点胡须的下巴,眺望远方,尖锐嗓音也柔和了几分,“咱家之所以对这座无名石崖记得这般清楚……” 就在所有人都静听下文的时候,这位位高权重的掌印太监却已经渐渐压抑声音,细微若蚊蝇颤翅,以至于让人分辨不清老人到底有没有自言自语。 老人当然在说话,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大半辈子了,不吐不快,可当那些言语悠悠然爬到嘴边,就又像吝啬的老酒鬼,拎出一坛珍藏数十年的老酒,只愿独饮了,最好是旁人能看不能喝,只能看着我一人喝。 老人其实在说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老人也不知道为何经历了那么多人生起伏,先是家族沦落,接下来更是国破山河碎,之后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里勾心斗角,这辈子见过了无数意气风发的将相公卿,见过了许多荡气回肠的枭雄英雄、可敬人可怜人,遇过许多能够让人事后想起也汗流浃背的阴谋诡计,可是真正在迟暮之年惺惺念念挂在心头的事情,竟然都是些年轻时候早早一笑置之的鸡毛蒜皮。老人的模糊视野所及,是一个也许在凉州地方县志上也籍籍无名的小渡口,但正是在那里,当时还年轻的北汉刘姓读书人,也是这般初秋时节,渡口无舟,为了过河,就只能由着河边村人背负过河,既有体格健硕肌肤黝黑的青壮,也有上了岁数的老汉老妪,绝多达数都上半身赤条条,甚至连中年婆姨也不例外,就那么光着大半身子,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坠着两粒天底下最饱满的稻谷,以至于初见这一幕景象的几位北汉游学士子,几乎所有人都有些脸红,倒是那些做渡口营生的村民,无论男女无论年岁,都乐得不行,而那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黄花一般的少女,与别人不同,她身上穿了件缝补厉害的单薄衣裳,也许她算不得姿色出众,可是在那群粗鄙的村民当中,她便显得十分不一样,在之后漫长的宫廷岁月里,老人只有两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突兀感,一次是当今太后赵稚在她还是离阳皇后的时候,厉色斥责公认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还有一次,则是遥遥看着那位以异姓藩王身份顶着大柱国头衔的人屠徐骁,在入京参加朝会的退朝时分,群臣退散如同满塘鲤鱼,唯有徐骁始终像是一人独行。 老人收起思绪,眼神安详,远远望去。 当年在那里,还记得他羞赧地挑中那名黄花少女背自己过河,两名结伴游学的同乡士子都默契地拣选了两位中年妇人,到了龙驹河中段的时候,他还亲眼看到那个平日里求学最为严谨刻板的家伙,偷偷摸摸捏着那妇人的丰满微黑胸脯,他同窗好友脸上的那种满足神情,如同进士及第。而另外一位同窗虽然平日里胆大包天,在那会儿反倒缩手缩脚,倒是背她的妇人爽朗笑着,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掌,啪啦一下往自己胸口上按去,然后用浓重的西北地方乡音说了句,摸一下不收钱,可要想摸个够,只要五文钱。 唯独他始终规规矩矩,既是读圣贤书之人的礼数约束,内心也有几分不忍,更是趴在她纤细的腰肢后背上,生怕自己一个吓着她,结果她一个身形不稳,两人就真要变成同命鸳鸯做一双水鬼了。 背过河后,他也想与两位同窗一样多给几文钱,只是她不要,低下的眼眉,轻捻着衣角,羞羞怯怯。 那次相遇与相别,就再无相聚了。 也许他对她的念念不忘,不是真的有多喜欢她,而是怀念那个仍是读书人的自己罢了。 但也许,那个年轻刘姓读书人,的的确确始终喜欢她,说不出清浅,说不出多少,而且也不用去思量到底有多喜欢。 老人突然没来由涌起一股冲劲,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身沉声笑道:“咱家要去渡口那边瞧上一眼,宋公公,马公公,你们二位就不用跟着了,咱家去去就回,尽量争取不要摸黑回驿馆。” 坐在年轻宦官后背上的那位蟒袍太监立即站起身,善解人意道:“既然都到这儿了,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抹黑返回又何妨,反正都不耽误正事。” 另外那位最为身材高大的马公公也笑着附和道:“能够陪着刘公公旧地重游的机会,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遭,这点路程算不得什么劳累,这趟咱们三人为天家办事,可是好几千里都走下来了。” 刘公公笑着点头,愈发神态慈祥。印绶监虽说在离阳皇宫十二监四司八局里,算不得太过显赫的衙门,比起宋堂禄掌印的司礼监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也不容小觑,毕竟手里帮着一国之君看管着那些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在太安城的时候,印绶监也绝不是眼下这种和和气气的氛围,应该是这趟出使西北,给三位印绶监大佬带来巨大的压力,真正变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先前的蝇营狗苟自然而然就暂且搁置起来。 老话说望山跑死马,真是不假,当时刘公公遥遥指向依稀可见的小渡口,仍是让印绶监一行人走得精疲力尽,就连刘公公都不得不跟两位汗流浃背的蟒服同僚致歉。 渡口犹在,只是比起当年二十余人等着背人过河赚钱的场景,如今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人而已,刘公公举目望去,有些失望,村夫都是些粗糙不堪的老人,没有青壮也无妇人,在渡口去往对岸的旅人更是寥寥无几,刘公公本想就此返回,只是又有些不甘,就走向那几名扎堆闲聊的老汉,那些人显然也发现这一行人,尤其是印绶监三位太监的蟒服玉带,太过新鲜了,哪怕是一辈子连县太爷都瞧不上几次的井底之蛙,但只要不是瞎子,都晓得是招惹不起的权贵人物,也清楚绝不会是来此过河的客人,虽说龙驹河在凉州是首屈一指的大河,但是随着十几年前官府先后架起两座桥后,分别给驻军和百姓使用,因此即便是夏秋两季,也几乎没有生意可言了,有桥不走,非要往河水里逛荡,吃饱了撑着不成。除非是实在太北边的商贾行人,赶路比较急,不想多走二十几里冤枉路赶往南边的那座桥,才会涉水渡河,只不过如果跟官府关系好的大商巨贾,其实也能借用北边些那座驿桥,只是听说随着年轻藩王上位后,管得就比较严了,地方驻军和官府衙门都不敢像以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与人方便了。 就在刘公公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对岸那边突然有人掠河而过,白衣飘飘,腰佩长剑,在河面上几次蜻蜓点水,便渡河而过。 动作潇洒地落在岸边后,那名白衣剑客不理会那些乡野村民的惊讶眼神,便转身望向河对岸的那拨江湖好友。 他们打赌谁能够踩水最少过河,以此来较劲谁的门派轻功更为上乘。 只是这位出身名门的江湖少侠虽然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神态,但何尝不是极为忌惮身后那几位衣蟒腰玉的宦官? 北凉什么时候会有宦官露面了?世人皆知北凉王府不同于离阳王朝其它藩王府邸,从来没有使用过宦官阉人。 而离阳江湖在那位姓徐的老人屠率领铁骑马踏江湖之后,对于朝廷官府一向是要么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要么削尖了脑袋去刻意攀附结交,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座宗门哪个帮派能够跟官家人掰手腕的。这位玉树临风站在河边的少侠对于官场规矩不陌生,可对高高在上的太安城并不熟悉,也不确定到底什么位置的宦官,才有资格穿上那袭扎眼的大红蟒袍,可想来肯定不会是些小鱼小虾,否则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离开皇宫办事,双方无论身份地位皆是天壤之别,他也就干脆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位当牛做马的年轻宦官擅长察言观色,发现三位公公都皱了皱眉头,立即小声解释道:“先前徽山那位女子武林盟主轩辕青锋,号召江湖群雄赴凉围剿几名魔头,一路杀到了西域才停步,事后好些江湖人士都没有急着离开北凉道,想必这些人物都是出自中原武林的年轻人。” 刘公公冷哼一声,“侠以武乱禁,就连那西楚逆贼曹长卿身为儒家圣人,也屡次在太安城耀武扬威!” 胖墩墩很有佛相的宋公公低声笑道:“凭恃武力乱禁的可不光光只有江湖人啊。” 刘公公和马公公都没有说话。 之后又有两名年龄相仿的江湖儿女陆续掠过龙驹河。 刘公公突然转头向一位御前侍卫统领笑问道:“钱统领,这些年轻人修为怎样?与那江湖上传说中的宗师境界差距如何?” 那名神情木讷的魁梧侍卫平淡道:“刘公公,不说一品四境,便是二品小宗师,也绝不是这些绣花枕头能够达到的高度,以他们几人的资质根骨,除非有大机缘,才能在二三十年后跻身二品境界。” 刘公公点了点头,就再无没有半点探究的兴趣了。 江湖远,庙堂高。 什么武道宗师,只要不是那些屈指可数的武评登榜人物,都无非就是君王随意豢养的笼中雀池中鲤而已。 就在刘公公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眯起眼睛,使劲向河水中流望去。 一名正在过河的年轻人大概是只擅长外家功夫,轻功连他这位印绶监太监都觉得不堪入目,多次踩在河面不说,溅起的水花更是声势惊人,如果说别人是草上飞,那这位仁兄就真是草里打滚了。 但是这不是让刘公公留心的事情,老人看到一个年轻人背着位依稀像是位老妇人的渡客,缓缓过河。 结果被那位轻功糟糕的江湖少侠的踩踏,溅得满头水。 龙驹河中,老妇人帮着年轻人擦拭额头上的河水,有些和蔼,也有些心疼,无奈道:“吃苦头了吧,早说了婆婆可以自己过河,非要背我。婆婆我啊,背人过河背了几十年,就算瞎了眼都能在发大水的时候过河,哪里需要你背。” 年轻人笑道:“当年那次暴雨,我行囊里的那摞银票都快变成浆糊了,当时手边也没带银子,送婆婆玉佩又不收,这份人情都欠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这趟遇上婆婆,怎么说都该背婆婆一回的。” 老妇人柔声道:“别说玉佩,就是碎银子婆婆也不敢收的,过河一趟就是三文钱,再小的碎银子也大了。” 有些穷人,过着苦日子,如果觉得苦日子再过得不安心,就真的痛苦了。 老妇人突然笑问道:“公子,当年跟你一起过河的老黄呢,就是一笑起来就缺门牙的那位,婆婆可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就跟在我们后头,他个子也矮,河水都快到他脖子了。” 年轻人轻声道:“老黄他啊,走了,在一个离北凉很远的地方走的,我没能见上面。” 老妇人叹息一声,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只因为五文钱就记挂了这么多年的年轻人。 可能她的村子里,我欠谁谁欠我一文钱也能记住半辈子,可背着自己的这个年轻人,到底瞧着就不像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啊。 哪有背他一次过河,只因为手头没有铜钱,就能送出一枚玉佩的,哪怕再不值钱的玉佩,那也是玉佩啊。 老妇人笑问道:“公子,成亲了吧?有没有孩子啊?” 年轻人有些尴尬道:“快成亲了。” 两人临近岸边渡口的时候,老妇人问道:“累不累?” 年轻人笑道:“婆婆你这么轻,怎么会累。” 然后年轻人打趣道:“婆婆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上门求亲的人肯定很多。” 虽然穷苦但穿着干净的老妇人会心一笑,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不是。 到了岸边,年轻人把老妇人轻轻放下,她问道:“公子,你把那匹马就那么放在河对岸,真不打紧?” 年轻人笑道:“没关系,丢不了。” 老妇人帮着这位为了背她卷起袖管的年轻人轻轻放下袖子,一边说道:“等到成家以后,可不能事事都这么想了。” 年轻人笑眯眯点头道:“晓得了,过日子会精打细算的。” 老妇人上岸之后,对站在河边浅处的年轻人摆了摆手,“赶紧回去,看看马背上的物件少了没有。” 放下了袖子可还卷起裤管的年轻人笑着应声。 老妇人缓缓走向渡口。 然后她看到了一位衣着稀奇古怪的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哪怕他身边站着两位同样身穿“红衣”的老人。 离阳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如此。 他欲言又止。 而她只是轻轻浅浅笑着,微微撇过头,伸出枯瘦手指,理了理鬓角。 他望着她,刚想要向前踏出一步,最终还是自嘲一笑,收回脚步,转身大步离去。 而她,依旧是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对着那位年轻读书人的背影,依旧像当年那位黄花少女,轻轻挥手。 天色昏黄,蟒服太监和御前侍卫率先离去,觉得再难有生意的渡口村民和那位老妇人一样,都离开了河岸。 而那个淌水走向对岸的落魄年轻人突然转身,一路小跑上岸,虽说皮囊极好,可终究人靠衣装佛靠金妆,谁会正眼一个背人过河赚取铜钱的穷酸小子?他在那七八号江湖少侠女侠的不屑眼神里,凑近他们,展颜一笑,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老子当年和兄弟一起狗刨江湖的时候,早就想对你们这些飘荡过河的高手做一件事情了。” 无论是白衣飘飘的英俊剑客,还是美艳动人的妙龄女侠,于是都被这个好像脑子给门板夹过的家伙一人一脚踹在屁股上,给踹到了龙驹河里,那幅画面,就像下了一锅饺子。 靴子还脱在对岸的年轻人光脚站在渡口,看着那些正对自己破口大骂的落汤鸡,一本正经道:“技术活儿!” 那些江湖少侠女侠们,如果知道这个疯子的身份,大概就不是恼羞成怒,而是感恩戴德了。 能够被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人物踹一脚,按照江湖规矩,也就等于是过招了,这可能是他们所在宗门的开山鼻祖都要艳羡的待遇啊。 这种幸运事,能吹牛吹上三十年。 那位武评大宗师双手叉腰站在岸上,哈哈笑道:“英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道上第一号人物,江湖人称神拳无敌腿法无双天下第一刀兼剑术通神玉面小郎君,徐凤年是也!” 仙风道骨,大侠风范,宗师气度……自然是半点都没有的。 所以那个刚刚踩水溅了他一身河水的少侠,气急败坏道:“徐你大爷!” 众人只听那位满脸小人得意神色的王八蛋玩意儿笑问道:“不服?不服来打我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这一次就连落水也要竭力保持矜持的女侠仙子们,也真没办法忍了。 只是等他们刚想要兴师问罪,骤然感到身形跌落,下一刻,所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原来所有人都坐在了河底,河床依旧浸润,却无河水,举目望去,视野尽头,上游无水来,下游无水去。 不知是谁第一个抬头才发现真相,怔怔出神。 原来河水依旧在流淌,只是却在众人头顶。 就像一条青龙,在天空掠过。 等到所有人吓得魂不守舍,屁滚尿流地跑到岸上。 那条悬挂在空中的河水长龙才恰好重重摔在河道之中,向两岸溅起巨大的水花,只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会计较自己再度变成落汤鸡了。 很远处,一人牵马而行,缓缓走向那座青马驿。 江湖依旧。 可马不是当年劣马,他也已经不年少。 身边少了缺门牙老黄,也少了木剑游侠儿。 第918章 以京师太安城为中心的离阳驿路,是当之无愧的官道大路,曾经被老兵部衙门誉为国之血脉,更将一统中原的盛世王朝,比喻为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陆地神仙,精血之雄壮,可谓冠绝古今。 凉州青马驿由于已经临近州城,设置在一座繁华小镇的闹市,由于此处是进出凉州城的必经之地,不但驿馆规模颇大,还拥有北凉道众多驿馆里唯一游苑,驿夫多达七十人,附近也常年驻扎有一支轻骑为主的驻军,据说年轻藩王的亲卫扈从白马义从,早年半数兵源便是来自这支骑军,战力自然不容小觑,例如如今已经在北凉军中步步登天的疯子洪书文,便出身这支不显山不露水的行伍。 这些年始终牢牢保持北凉文官第一把交椅的李功德,早年下榻青马驿,兴之所至挥毫泼墨,留下一幅“别有洞天”的墨宝,只是不知是驿馆太过珍视的缘故,还是那四个字太过“铁画银钩”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装裱悬挂。青马驿所在的北安镇,也是异常繁华的八方通衢之地,陵州素来有塞外江南之誉,北安镇则有小陵州之称,足可见这座凉州大镇的与众不同,最近几年随着年轻藩王的强势崛起,北安镇更多了许多闻讯而来的中原草莽,鱼龙混杂,一同涌入北凉江湖,久而久之,北安镇的本土居民也就习以为常。 而作为凉州城镇里少数不设夜禁的地方,北安镇更是一处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就像毗邻的两座酒楼青楼,就联袂打出“不登两楼,枉来北凉”以及“天下第一花酒”的两块金字招牌,口气大得很,酒楼说自己拥有天底下所有最好的美酒,不输朝廷贡品,而青楼则自称他们的姑娘,不输帝王家的选秀宫女,许多不信邪的外乡江湖人士抱着砸场子的心态纷纷登楼,结果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竖着进横着出,都把自己喝趴下了,或是趴在了小娘的床榻上,如此一来,北安镇的两楼就愈发名声鹊起,响彻北凉道和两淮道,尤其是一位青楼花魁与求学于青鹿洞书院的赴凉士子出现私奔的闹剧,照理说应该勃然大怒的青楼非但没有棒打鸳鸯,反而主动烧毁那名花魁女子的卖身契,酒楼甚至资助那名读书人千两白银购置百卷书籍,这桩成人之美的风流美谈,震动北凉士林文坛,连中原江南一带都有所耳闻,以至于一位文坛名士大佬当众啧啧称奇,亲口夸赞那北凉市井处处有侠气。若是搁在三四年前,敢为北凉说一两句好话,恐怕这位文坛名宿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要沦为过街老鼠,连累家族一起被千夫所指,只是如今,虽说附和寥寥,却也绝对没有谁会当真较劲。 等到印绶监三名蟒服太监在从龙驹河小渡口返回北安镇,已是夜幕沉沉,先前青马驿那边唯恐出现意外,不得不出动二十余京畿精骑出镇远行迎接,一旦找寻不到踪迹,青马驿肯定就要跳过当地官府,直接通知二十里外的那支驻军了,毕竟这伙送旨宦官象征着离阳赵室的天家颜面。徒步进入北安镇的刘公公一行人已是饥肠辘辘,于是经过那座格外人声鼎沸的酒楼,闻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股子浓郁酒味,难免都有些意动,刘公公自觉有些对不住两位累得像狗的同僚,就笑着说大伙儿去酒楼打打牙祭如何,身材高大且气势凛然不似阉人的马公公比较谨慎,虽未拒绝,仍是建议最好回青马驿换一身寻常服饰,体型臃肿却能够在皇宫内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的宋公公本想说多大点事啊,难道这北凉王府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有刺客行凶不成?只是既然印绶监“大掌柜的”刘公公点了头,这位到了北凉道辖境就没怎么顺气过的宋公公,也只能悄悄把话咽回肚子。 回到青马驿一番洗漱更衣过后,三名大太监身边仅有那位姓钱的御林军统领跟随,四人一起步入名字就叫“酒楼”的那栋酒楼,因为隔壁就是北安镇最负盛名的勾栏,依稀可闻那些软糯诱惑的莺歌笑语,这让刘公公没来由一阵哑然失笑,如果四人的喝酒之行传入京城那边,多半会以讹传讹变成印绶监的太监上青楼?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酒楼有三层,虽是深夜,一楼大堂依然人满为患,二楼座位也所剩不多,擅长察言观色的酒楼伙计就给四人领到视野最佳的顶楼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就是用绣工精致的大幅落地屏风隔断而已,宋公公落座后,舒舒服服瘫靠在剖开后木心天然呈现葫芦状的黄花梨木椅背上,轻声笑道:“这儿格局倒是跟咱们那边的坊市有些相像。” 换过衣衫更像一位关外大汉的马公公环视四周,还算满意,相比底下两层都要安静素雅许多,眯眼点了点头。 刘公公跟那位肩头搭有一块棉巾的酒楼年轻伙计和颜悦色道:“蓟州老窖,江南杏花酿,熟花大酒,各来两壶,至于菜肴点心,你们酒楼看着办即可。” 年轻伙计笑逐颜开,弓着腰溜须拍马道:“这位老爷可真是行家,当得酒仙的称号喽,寻常客人到了咱们酒楼,出手阔绰是不假,可多是拣选西蜀贡酒剑南春烧来喝,在小的看来那酒好是好,论醇厚余味其实比不得熟花,论入喉烧烈,更是远远不如咱们北凉地道的绿蚁,对了,四位爷,小的多嘴一句,咱们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到了这里,只要客官想喝绿蚁酒,一律不收银子,想喝多少都行!” 宋公公好奇问道:“就算喝十坛八坛的也不要钱?真不怕喝穷了你们酒楼?又如果有人到了你们酒楼只喝绿蚁酒,你们这个规矩还作数?” 一提起这茬,原本谄媚弯腰的年轻伙计顿时自豪道:“作数,怎么不作数!来者是客嘛,咱们掌柜早就发话了,肯喝以及能喝咱们北凉绿蚁酒的好汉,喝垮了他这份营生算不得什么,就当跟豪杰们交了回朋友,掌柜的为此还特地立下个规矩,谁要能一口气喝掉六壶本楼的招牌绿蚁酒,别说一桌子酒席的银子都免了,便是想去隔壁那栋楼睡一晚,咱们酒楼也一并帮着掏腰包!” 刘公公微笑道:“这般开门做生意的酒楼,还真是少见,有些意思。” 宋公公嘿嘿一笑,双手扶着古色古香入手舒适的椅沿,打量着那个伶牙俐齿的年轻伙计,“看来你们掌柜的虽然满身铜臭,倒也算不得俗人,今儿咱家……今儿爷心情不错,就给你们掌柜一面儿,让他来给我身边这位刘老爷敬一杯酒,实话告诉你,这份面子,错过了可就这辈子都捞不着了。” 年轻伙计听着这个胖子的满嘴中原官腔,摆出的架子真是比郡守老爷还要大了,其实内心腹诽不已,不过脸上没流露出丝毫,讨饶道:“这位爷,真是对不住了,咱们大掌柜不是咱们北安镇上的人物,就连小的也没见着过一眼,不凑巧,管事的二掌柜,刚好在隔壁那地儿有桌推不掉的饭局,不过几位爷放宽心,就冲你们点的六壶酒,只要二掌柜回了酒楼,小的立马去他跟前知会一声,怎么也不会让二掌柜错过了四位老爷。” 又没能称心随意的宋公公已经有几分不悦神色,正要发作,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刘公公从钱囊中掏出一快分量不轻的银子,没有跟一般豪客那般径直抛给酒楼伙计,而是搁在桌面上,缓缓向前推去,笑道:“赏你的,别嫌少。” 年轻伙计本就对这位坐在主位的老人观感最好,就像慈眉目善的富家翁,也像是书香门第里走出来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这在兜里有钱没钱都是大爷的酒楼,很少见。 年轻伙计犹豫了一下,就听到那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魁梧中年人冷声道:“让你收下就收下。” 等到那名年轻伙计小心翼翼收起银子离去,刘公公小声问道:“如何?” 在太安城御林军中和刑部衙门都声名显著的钱统领轻声道:“没有异样,一路看过来,这栋酒楼伙计都是不曾习武的寻常人,只不过这三楼有几桌……很不简单。” 刘公公淡然笑道:“往最坏处想,这里离着青马驿不过半炷香路程,骑军策马而来更是转瞬即至,何况相信暗中盯梢的北凉谍子也不会是些无用摆设,咱们喝咱们的,不用多心。” 谨小慎微的马公公还有些隐忧,心比天宽的宋公公已是大呼道:“喝酒喝酒!钱老弟,稍后你可要尝尝咱家乡那边的熟花大酒,那种滋味,我啊,可是惦念了半辈子!” 享誉朝野的六壶好酒很快就拿上来,得了赏银的年轻伙计,更是自作主张跟酒楼多拎了两坛上等绿蚁酒,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不肉疼。 相比云淡风轻的掌印太监刘公公和万事不上心的掌司宋公公,江湖沙场都走过的御林军钱统领要有更多计较,他肩上终究担着三位印绶监大佬的安危,往小了说,任何一位有资格身披蟒服的老宦官出了纰漏,那他在太安城的官场也就到了尽头,往大了说,真出现弹压不下的风波,他姓钱的加上整个家族甚至是背后的恩主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看似临时起意的一场喝酒,这位腰间悬佩有一把皇家御赐错金刀的统领,一直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比如登上三楼后,每个雅间四面虽有屏风遮掩视线,可屏风之间仍有足够间隙,临近楼梯的那两桌,不出奇,瞧着就是寻常酒客,席上都有满身风尘味的妙龄美人作陪,显然是向隔壁青楼请来的勾栏女子,而他们这一桌的左右以及对面,三桌客人,却是藏龙卧虎,掌印刘公公左手边隔着蜀绣屏风的那一桌,坐着四人,人人气息绵长,一位年轻女子姿色出众,尤其是她桌对面那位举杯喝酒时也一手始终摸住刀柄的中年人,气态雄浑,哪怕当时自己只是惊鸿一瞥而去,这名当时背对他的刀客也瞬间有了微妙回应,虽未转身或是抽刀,可是桌下那只手显然由摩挲刀柄变成了五指紧握,所以钱统领以防节外生枝,就干脆放弃了其余两位男子的审视打量。 而刘公公右手边那座玉石山海图屏风那一桌,六男三女,年龄悬殊极大,兵器各异,都大大方方搁置在桌面上或是悬挂在木架上,像是几个江湖盟友门派的结伴出行,多半是为宗门内的年轻子弟积攒声望经验,这在中原江湖上屡见不鲜,言语之间也多是闲谈江湖趣闻,此时就在说徽山那位紫衣盟主的事迹,说到了那桩时下沸沸扬扬的传说,去年冬末一个风雪夜,轩辕青锋在大雪坪崖畔一夜观雪悟长生,这让钱统领如释重负。 真正让他感到棘手的还是刘公公对面的那一桌,这也是为何钱统领选择坐在刘公公对面的真正原因,隔着两座屏风,二十步外,酒桌上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男子身上有一种钱统领再熟悉不过的沙场气息,而仅是看到一个阴沉侧脸的女子,姿色平平,但是气势极为冷冽凶狠,她无形中散发出来的草莽气息,与寻常江湖门派的高手,截然不同,后者出手往往是切磋,只为名声,而她出手肯定就是生死相向,只为杀人。 酒至半酣,又有两拨人几乎同时登楼,先到一拨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是飞掠龙驹河小渡口的那些江湖少侠女侠,只是不知为何人人神色复杂,既有敬畏也有兴奋,好似白天见鬼了差不多,奇怪的是这些年轻人也都更换了一身衣衫,喝个酒也要沐浴更衣?身负小宗师修为的钱统领掂量过他们的实力,虽然感到有些古怪,也未深思。他虽然自知这辈子跻身一品金刚境界比较艰难,可是在二品小宗师之中,尤其是面对那些沙场之外的江湖武道宗师,不敢说世间同等境界之中无敌手,但只要是捉对厮杀,他十分自信活下来的人,只会是自己。要知道当年连那位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刀法大家顾剑棠,都曾对他这个小小御林军都尉的刀法颇为欣赏,如果不是当时正好被朝廷擢升为副统领,也许他就要跟随顾大柱国一起前往两辽重返边关沙场。 至于第二拨人,三男两女,为首年轻人一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的江湖少侠做派,入不得钱统领的眼,但是接下来四人,一位比一位让他感到心惊胆战,那位“少侠”身边的目盲女子,抱琴而行,而她身后背负剑匣的木讷中年人,剑气极重,可这还是他已经刻意压抑的前提之下!他身后夫妻模样的男女并肩而行,少妇无比扎眼,身段丰腴妖娆,且穿着五彩绚烂的扎染衣裳,双手双脚都分别系挂有一串小巧玲珑的银质铃铛,人未露面铃声先至,腰间歪歪斜斜挂有一柄刀鞘雪白的弧形短刀,眼界极高的钱统领一眼就看出这分明是西南十万大山里的苗人装束,而她就那么挽住身边五短身材男人的手臂,眉眼之中充满毫不掩饰的得意神色,好像自己她的汉子是世上头等豪杰,在她衬托之下,原本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也显得鹤立鸡群起来,身穿麻布对襟短衫,头缠青色包头,小腿上裹有绑腿白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钱统领已经吊到嗓子眼的那颗心差点就要当场脱口而出了。 没到半杯酒的功夫,又有一名众星拱月的年轻女子来到二楼,她身后跟随四名扈从身份的人物。 钱统领收回视线后脸色铁青,什么身份的女子,雇得起四名最不济也是二品小宗师起步的顶尖高手担任供奉? 如此一来,小小一座酒楼,冷不丁就成了高手多如路边狗的局面。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钱统领,也开始大汗淋漓。 刘公公平静问道:“有麻烦?” 钱统领苦笑道:“不一定,但只要起了冲突,就一定是捅破天的大麻烦。也许紧急调动一两千骑也无法摆平。” 刘公公摆摆手,一笑置之,“只要这里是北凉,就够了。” 那一刻,钱统领才真正对这位印绶监掌印太监刮目相看。 而在鱼龙齐聚导致云波诡谲的酒楼外头,一名佩刀牵马的年轻公子哥突然在街上停下脚步。 他这一停步,也就让青楼门口拉客的老鸨看清了他的模样,立即眼前一亮,她身边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更是恨不得饿虎扑羊,把那位还卷着袖管的落魄俊哥儿给生吞活剥就地正法了。 怔怔出神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浑身脂粉气的老鸨在说什么,也任由她拉住自己的胳膊往那座青楼拽。 他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跟李翰林严池集孔镇戎他们三个,一起喝花酒的光景,那时候从来都是李翰林出钱,从他那个北凉官场公认一毛不拔铁公鸡的老爹那边偷来的银子,每次都是一副今夜快活了隔天就要赶赴刑场的架势。那时候被取了个严吃鸡绰号的严池集总是放不开手脚,身边不管如何依红偎绿,从头到尾倒像是他在被揩油。而孔武痴那个傻大个,每次上青楼都是救苦救难去的,一进门就撂下那句口头禅:楼里哪位姑娘最长时间没能接客了,我就点她!所以每次有孔武痴在,酒桌上必然是一座青楼内最漂亮女子和最难看女子同时出现的荒诞场景。 年轻公子终于回过神,笑问道:“世子殿下喝花酒,能不能不给钱?” 那位胸脯乱颤的老鸨乐不可支回答道:“这位公子真是爱说笑话,就算王爷来了也得给银子呐!” 已经被拖拽了几步的公子哥停下身形,依旧一手牵马,苦着脸道:“那我就不进楼了。” 上了岁数的青楼妇人妩媚瞪了一眼,“公子可不老实,敢在这会儿佩这种刀走在大街上,会没银子?我可以先答应公子,就算身上没带一颗铜板儿,也没事,欠着!” 就在年轻公子哥仿佛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一位貌不惊人的男子突兀出现在他们身侧,竭力掩饰他言语中的激动,压低嗓音道:“二等房,地字号十六,有要事禀报。” 年轻人点了点头,不露声色挣脱开三位青楼女子的手臂,对她们歉意一笑,然后牵马前行。 年轻人转头望向那个眼神炙热的拂水房精锐谍子,“有突发状况?” 后者沉声道:“刚刚发现有人意图刺杀印绶监三位宦官,如果不是发现王爷的行踪,属下临时擅自主张,此时属下本该已经动用青马驿秘密兵符,调动那支驻军入城。” 说到这里,这名在北凉拂水房已算地位不低的谍子低头道:“请王爷恕罪!” 年轻人打趣笑道:“不愧是拂水房出来的,跟褚禄山一个德行,请什么罪,请功还差不多。” 那名专门负责北安镇大小情报的拂水房谍子明显有些不知所措,略微失神之后,赶忙向这位牵马而行的年轻人有条不紊地详细汇报形势。 年轻人正是年轻藩王徐凤年,听过之后,点了点头,“这件事情接下来你们就不用插手了,本王会自行处理。” 就在那名谍子准备领命转身离去的时候,徐凤年沉声道:“辛苦了。” 拂水房谍子愣了愣,欲言又止,但最终仍是没有说话,咧嘴一笑,然后默默离去。 徐凤年牵马缓缓走向那栋酒楼。 第919章 一位年轻少侠踉踉跄跄越过屏风,正要扯开嗓子跟酒楼伙计多要几壶剑南春烧,突然像是给人用绳子勒紧脖子,呆若木鸡,死死望向那名离他不过七八步远的女子。 江湖儿郎行走江湖,想要遇见一位陆地神仙靠什么?只能靠祖坟冒青烟! 那么一天之内,在破天荒遇见了陆地神仙之后又能遇到名动天下的仙子,靠什么?大概就只能希冀着老祖宗从棺材里爬出来晒太阳了吧? 但是这位前不久才被神仙一脚踹入龙驹河的少侠,真的瞧见了那位江湖公认的仙子,天下十大帮派之一的帮主,北凉江湖的执牛耳者,刘妮蓉!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然后瞬间涨红着脸,根本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同脚下就是一座雷池,只是鼓足勇气战战兢兢问道:“敢问可是刘帮主?” 如果老天爷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尽量把舌头捋直了再开口。 原本要去会见一拨远方贵客的年轻女子闻声后停下脚步,脸色平淡,问道:“有事?” 在家乡江湖也算风云人物的年轻少侠脱口而出道:“没事!” 她一笑置之,转头离去。 满腹懊恼的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不过到底是酒壮怂人胆,略微提高嗓音,痴痴望着那个曼妙背影颤声喊道:“刘帮主,在下霸陵郡宋观想,师从浩然楼楼主青蚨剑客……” 那位高不可攀的女子已经绕过屏风进入雅间,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他已经没有那份胆识气魄死皮赖脸地跟上去,也许年龄相仿的男女之间,只有一座不过丈余高的蜀绣屏风,但是这位霸陵郡浩然楼的高徒,心知肚明,他与那位看似近在咫尺的女子之间,实则有着天地之别,犹如阴阳相隔。 离阳由永徽年号变更为祥符之后,离阳的江湖也出现一道界限清晰的分水岭,除去那位无形中为两代江湖承前启后的新凉王,新旧江湖极为分明,武帝城王仙芝,春秋剑神李淳罡,春秋三甲黄龙士,人猫韩生宣,天下第十一王明寅,东越剑池宋念卿等等在内一大拨前辈宗师,都已逝去,随着桃花剑神邓太阿的淡出视野以及大官子曹长卿的战死太安城外,更是为永徽江湖盖棺定论,如今的祥符江湖,新人新气象,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是那位以女子身份号令中原群雄的徽山紫衣,是以她领衔的祥符十二魁和四方圣人,是春神湖畔快雪山庄、金错刀庄、江南道笳鼓台、幽燕山庄这些新一代鼎盛帮派,是那位在剑道上突飞猛进、以一己之力将二流宗门送入十大帮派之列的太白剑宗年轻谪仙人,是南疆龙宫林红猿、笳鼓台柳浑闲这样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年轻仙子。 如今的江湖,喜新而不念旧,老人与年轻人说起天下剑术出一姓的吴家剑冢,后者会说太白剑宗那位半年破三境的谪仙人肯定一人一剑,就能踏平那啥玩意儿的吴家剑冢。老人与年轻人说起武帝城自称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后者也许就会说也就是那姓王的老头子幸亏死得早,否则等到太白剑宗谪仙人和金错刀庄女子庄主这些武学天才再练个几年刀剑,到时候胆敢自封天下第二十都算老家伙脸皮够厚。 唯独提起那个手握三十万铁骑的新凉王,少有质疑。 相信那位年轻藩王如果还有机会再去离阳走一趟江湖,肯定会感到陌生。 这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刘妮蓉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搭讪早已麻木,一开始她还会郑重其事去应酬,信奉父亲那一辈老江湖所谓的待人以诚,与谁相处都发自肺腑地平起平坐,只是吃过一次苦头后,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放弃父辈们那套金科玉律,先前曾有一位和她不过一面之缘的中原宗门俊彦,竟然对外宣传与她这位鱼龙帮帮主一见钟情,以至于整座北凉江湖沸沸扬扬,事后不等她反应过来,帮内两位秘密供奉便悍然杀人,将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直接悬挂在陵州鱼龙帮总部的校武场旗帜上,而那个因言获罪的江湖俊彦所在宗门,非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送了一封密信到鱼龙帮,满篇请罪的小心措辞,从那一刻起,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她即便再练武一百年两百年都登不上武评,但只要帮众人数傲视离阳的鱼龙帮存世一天,她就是江湖上最拔尖的权势人物之一,这跟她姓什么无关,如今的江湖便是这般势利眼,她自知姿色远远称不上倾国倾城,不说陈渔姜泥这些登榜胭脂评的人间尤物,也不说那位容貌跟随着武道境界攀升而脱胎换骨的徽山紫衣轩辕青锋,就是相比一同被誉为离阳四大仙子的其她三人,龙宫林红猿、金错刀庄庄主童山泉和笳鼓台柳浑闲,刘妮蓉也自认无论相貌气态都差了一大截,如今事务繁忙的她偶尔脱身得闲,也会胡思乱想,觉得那些看似豪气干云肝胆相照的江湖男子,他们仰慕心仪的刘妮蓉,只是她的身份罢了,哪怕她再丑上几分,哪怕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也一样会有无数人争做她的裙下之臣。所以她越来越怀念当年那个因为走投无路才去走镖北莽的自己,那个什么都懵懵懂懂的江湖雏儿。 刘妮蓉绕过屏风后,很快收起那份神游万里的可笑思绪,看着在座四位远道而来的南疆贵客,她作为当之无愧的地头蛇,仍是没有着急落座,而是抬手抱拳致歉道:“路上耽搁了两天,让林宫主久等。” 距离这位鱼龙帮帮主最近的男子,正是那名让御林军钱统领极为忌惮的刀客,虽说在刘妮蓉登楼之时就已经察觉到她身后的四股悠长气息,等到刘妮蓉此时此刻站在他身边,可这名刀客始终置若罔闻,继续喝酒吃肉,不过倒是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想必是以此来表态自己并非是恶客临门,至于刘妮蓉能否领会又是否领情,这位年已古稀却满头黑发的老人其实根本无所谓,他的确也有资格不在乎。 因为他是毛舒朗。 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刀法巨匠,同时又是亲身经历过春秋十三甲那个灿烂时代的老人,他在巅峰时期,曾与李淳罡并称为北李南毛,只可惜人生中最重要的两场大战皆是告负,刀剑之争,输给了李淳罡,那场大战也被很多老辈江湖人视为刀剑的气数之争,后来顾剑棠崭露峥嵘,一路南下挑战毛舒朗,这场天下刀法第一人之争,毛舒朗虽然体魄不曾遭受重创,但是原本趋于圆满的无垢心境却支离破碎,从此开始彻底封刀,这二十年来一位位后起之秀在武道一途上勇猛精进,而他毛舒朗却是如同在泥泞中向前艰辛爬行一般,从当年那个武力冠绝南疆的年轻天才刀客,沦为一个连沙场武夫王铜山都敢嗤之以鼻的废物,老人始终没有与江湖说一个字。 被刘妮蓉称呼为林红猿的女子嫣然一笑,缓缓起身说道:“刘帮主太客气了,鱼龙帮上上下下可是有好几万人,不像我龙宫,撑死了也就三百号人,想找点事情做都难,刘帮主能够从百忙中抽身见我们一趟,林红猿已经是感恩戴德了。” 继毛舒朗之后被公认为南疆第一高手的程白霜笑意无奈,显然知道林红猿这个心高气傲的闺女,始终对鱼龙帮帮主刘妮蓉看不上眼,听说上次跟随徽山紫衣一起赶赴西域围剿六尊魔头,林红猿就已经 多次在公开场合对刘妮蓉表露出针锋相对的端倪,至于到底为何如此,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女子心思,隐约知道些内幕的程白霜当然不愿意掺和,何况于情于理,他也要护犊子护着几乎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林红猿。 倒是作为南疆龙宫首席客卿的嵇六安,皱眉沉声道:“宫主,不要耽误大事。我们此次北凉之行照理说本该前往陵州,先行见过刘帮主,是宫主擅自更改行程,非要亲眼看一看那太安城的阉人,怎可反过来怪罪刘帮主?” 林红猿瞥了眼刘妮蓉,笑眯眯道:“嵇叔叔,刘帮主岂会跟我一般见识。” 刘妮蓉身后四名这些年陆续进入鱼龙帮担任供奉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些怒意,毕竟庙堂上讲究主辱臣死,江湖上也同样讲究打人别打脸,林红猿多次绵里藏针地挖苦帮主刘妮蓉,鱼龙帮的高手早就心怀不满,再者鱼龙帮尤其是地位超然的那拨人也都憋着一口恶气,因为江湖上虽然敬畏人多势众的鱼龙帮,却认为鱼龙帮事实上拿不出手一位真正的高手,比如南疆龙宫就有老宫主和嵇六安两大高手坐镇,更不要说徽山大雪坪有黄放佛这样的天象境宗师,太白剑宗拥有那一位惊才绝艳的剑道天才就足以服众,笳鼓台也有四方圣人之一的乐圣,金错刀庄的女庄主同样是一人就能够力挽狂澜,而幽燕山庄虽说也没有顶尖宗师震慑江湖,却因为龙岩剑炉的重新铸剑,与各方豪杰笼络交好,与江湖同道的香火情,远不是在西北偏居一隅的鱼龙帮可以相提并论,至于西蜀春帖草堂,只要稍稍想象一下胭脂评美人谢谢身后的那位白衣男子,就不会有谁敢有半分小觑,说来说去,就数鱼龙帮的软肋最为致命,当初中原江湖正道领袖携手追杀六位胆敢从大雪坪偷窃秘笈的六位邪魔,在那场荡气回肠的正气大潮中,也闹出过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话,其中就有先前新评为江湖十位俊彦之一的窦长风,在他与鱼龙帮帮众起了冲突后,撂下了一句事后传遍中原江湖的“名言”——你们鱼龙帮人多了不起啊? 所以当林红猿当着刘妮蓉的面“称赞”鱼龙帮几万人,虽然刘妮蓉神色淡然,但身后已经有一位正值壮年的魁梧客卿大步踏出,即便刘妮蓉已经试图拦阻,后者仍是不管不顾走到桌边,一只手按在桌面上,冷笑道:“听说龙宫有个叫嵇六安的剑道宗师,剑术超群,相当了不得啊!连那个被咱们王爷一巴掌拍死的王铜山都夸口,说是能算半个高手?” 左右腰间各悬佩有一柄剑中重器的嵇六安骤然眯眼,“在下便是‘半个高手’的嵇六安。” 魁梧汉子盯着嵇六安,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就是你啊,来者是客,那我‘开碑手’赵山洪就敬你一杯酒!” 只见他轻轻一按桌面,桌子纹丝不动,可嵇六安身前那只还有半杯绿蚁的酒杯却砰然碎裂, 碎片并不向四方溅射,只是同时摔落在酒杯原先位置的一寸之内。 那半杯绿蚁酒,竟是依旧凝聚不散。 这一手下马威,很有余味。 林红猿对此完全视而不见,斜看刘妮蓉的眼神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似乎在说你刘妮蓉这个帮主果然是个花瓶摆设,连一名原本应该成为嫡系心腹的供奉都驾驭不住。 对于林红猿见缝插针的无声挑衅,刘妮蓉依然面无表情。 相貌清雅如同一位年迈儒士的程白霜看到这一幕后,对看似一副泥菩萨没火气脾性的刘妮蓉悄悄高看一眼。 嵇六安笑道:“既然是敬酒,那嵇某人推脱不得,就喝了这一杯。” 嵇六安伸出并拢双指,在桌沿上轻轻一叩。 那些碎片瞬间悬空合拢,重新凝聚成一只完好无损的崭新酒杯。 嵇六安轻轻拎起酒杯,微微抬手,然后一饮而尽。 随意放下酒杯后,嵇六安笑道:“喝过了敬酒,倒是有些想喝罚酒了。” 在进入鱼龙帮成为供奉之前,开碑手赵山洪曾经稳坐蓟州黑道第一高手十年之久,如果不是当时担任蓟州将军的袁庭山那条疯狗,把他辛苦积攒下来的家业,连同两百多号人人弓马娴熟不输辽东精骑的兄弟在一夜之间扫荡而空,做了十多年土皇帝惬意生活的赵山洪又岂会像条丧家之犬只能逃入北凉?虽说这一年来安分守己许多,可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赵山洪在鱼龙帮内是出了名的桀骜难驯,虽然在多达三十余人的供奉客卿中座位并不靠前,随着他跟另外几名实力相当且脾气相近的实权人物在鱼龙帮内俨然自立山头,可谓愈发气焰跋扈,否则赵山洪也不会在龙宫这些外人面前无视刘妮蓉的拦阻。 赵山洪狞笑道:“敬酒只是意思意思,罚酒嘛,可就没那么容易下嘴了!” 刘妮蓉终于转头冷声道:“赵山洪!” 赵山洪全然不理睬这位名义上的鱼龙帮帮主,只是轻轻拧转手腕,盯住嵇六安。 就在这个时候,刘妮蓉四名扈从中最为年轻一人,做出了一个鱼龙帮龙宫双方都绝对意想不到的举动。 站在开碑手赵山洪身后的他一拳迅猛击中前者的后腰眼。 巨大的寸劲,几乎刹那间就贯穿了赵山洪的腰部。 赵山洪虽然属于穷凶极恶之辈,但确实是少见的武学天才,早年不过是凭借一本极为不入流的拳谱,硬生生将外家拳练至炉火纯青,后来因缘际会,得到半本残缺的龙虎山失传心法,转入道家吐纳养身,内外兼修,因此资质卓然的赵洪山虽说受限于先天根骨,武道境界止步于二品小宗师,但也可以为被视为大半金刚小半指玄的二品境怪胎,战力极为不俗,所以身后那名年轻供奉毫无征兆的暴起出手,赵山洪凭借本能猛然绷紧后背,几乎在那一拳击中他后腰眼的同时,赵山洪就开始向前迅速踩出幅度极小的三小步,但即便如此竭尽所能卸去那股磅礴劲道,身材魁梧的赵山洪仍是摇晃了几下,他弯腰拉开一把椅子,顺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准确说来是半杯,在低头喝酒的时候先吐出那口淤血,悄然吐入酒杯后然后连鲜血带酒一起咽下肚子。 不得不说赵山洪一贯对别人心狠手辣,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山洪抹嘴转头,双眼赤红,咬牙切齿道:“到底还是自家人贴心,让我喝了一杯好酒!” 那名年轻供奉平淡道:“回去再请你喝几杯,管够。” 刘妮蓉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印象中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供奉在鱼龙帮从不拉帮结派,是寥寥无几的孤家寡人之一,所以声势远不如喜欢抱团的赵山洪之流,如今鱼龙帮内山头林立,像身后两位老者就是她的心腹,只不过所谓的心腹,也仅是相对今日之前一直保持冷眼旁观姿态的年轻供奉或是开碑手赵山洪而言,否则两位老人也不会在赵山洪得寸进尺的时候袖手旁观,不过大体上在一些帮内事务上,两位老人都能附和刘妮蓉这个帮主,而赵山洪在内三座山头,各有四五名供奉客卿同气连枝,经常会跟刘妮蓉掰手腕,剩下来又有两拨人各自结盟,人数不多,可势力颇大,一拨私下被称作凉刀系,跟陵州当地的将种门庭关系莫逆,另外一拨人则被调侃为文官系,先前唯原陵州别驾宋岩马首是瞻,在宋岩离任高升幽州后,如今与新任陵州刺史常遂打得火热。 鱼龙帮鱼龙帮,当真是鱼龙混杂,刘妮蓉父亲当年取的这个帮派名字,一语成谶。 不过鱼龙帮因为有过前车之鉴,在前些年曾经整肃过一大帮实权人物,赵山洪这些豺狼枭雄之流多少还是有些心存忌惮,不敢与刘妮蓉撕破脸皮。虽说如今鱼龙帮掌权角色都可以断定,刘妮蓉跟那位年轻藩王肯定没有那种掰扯不清的关系,但是用膝盖想一想也知道偌大一个接近三万帮众的鱼龙帮,别说是龙晴郡官府,恐怕陵州刺史府邸和清凉山都有人专门盯着鱼龙帮,这才是赵山洪这些人没胆子为所欲为的根源所在,一旦惹恼了连离阳朝廷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清凉山,不说那位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年轻藩王亲自出马,也不用调动什么北凉境内骑军,只要拂水房或是养鹰房杀过来,都不用倾巢出动,拎出一百名精锐即可,相信鱼龙帮只会眨眼间便分崩离析,板上钉钉的树倒猢狲散,然后就各找各妈各回各家去吧,当然前提是没被那些谍子死士列入必杀名单。 归根结底,鱼龙帮就如中原所说,缺少一位能够力压群雄的定海神针,其实鱼龙帮内不是没有聪明人暗自揣测,为何清凉山不直截了当找个人物,来顶替修为平平、手腕更是不够强硬冷血的刘妮蓉。 否则那个人只需要亮明来自清凉山的身份,哪怕是个比刘妮蓉还扶不起的废物,可谁敢不乖乖俯首听命?别说什么下绊子穿小鞋,摇尾乞怜还来不及。 这一点,其实刘妮蓉也想不明白。 她一开始认为是那个人希望北凉出现一个易于掌控的地下王朝,可是随着鱼龙帮的蒸蒸日上,那个人却始终没有收回这份本就是他栽培出来的庄稼。 所以刘妮蓉根本不清楚那个人的心思,放长线钓大鱼?可这都要打第二场凉莽大战了,清凉山从头到尾都没有强行征用鱼龙帮青壮的迹象,难道还奢望北莽马蹄踏破拒北城后,鱼龙帮能够死守北凉道? 刘妮蓉有些心灰意冷。 对这个与她年少时所憧憬的江湖很不一样的江湖。 第920章 徐凤年将马匹交给酒楼伙计后,没有直奔三楼,而是在二楼挑了个刚刚空出来的临窗位置,点了两份焖断鳝和酱汁鲤鱼,听说绿蚁酒不要钱后,便要了两壶。 北安镇如此热闹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也算情理之中,今年秋冬之际会有一场武当论武,这无疑吸引了众多江湖草莽武林豪杰,明眼人都晓得显然北凉道是要帮助武当山力压龙虎山一头。至于这个趁人病要人命的主意,出自副经略使宋洞明的手笔,武当硕果仅存的两位老人陈繇和俞兴瑞其实不是没有分歧,陈繇并不想如此招摇过市,如今山上昼夜不息的鼎盛香火就已经让这位老人忙碌得焦头烂额,只不过任侠豪迈的俞兴瑞执意要办,陈繇也只好顺从这个脾气刚烈的师弟,说到底,让陈繇退步的理由,不是清凉山的暗示,也不是拗不过教出了现任掌教李玉斧这么一个好徒弟的俞兴瑞,而是山门牌坊上的那四个字。 武当当兴。 而李玉斧的一句话也让陈繇彻底安心:山上无人时,我修清净。山上人海时,我也修得清净。 比起先前徽山紫衣引来江湖正道浩浩荡荡赶赴西域,这一次武当论武也许声势更大,大雪坪真正的话事人黄放佛,早已对中原江湖经放出风声,届时所有徽山客卿将会一同前往武当,而快雪山庄和幽燕山庄几乎同时点头,龙宫和笳鼓台紧随其后,太白剑宗那位风头一时无两的年轻谪仙人,更是扬言要与武当掌教李玉斧于紫虚宫论道,更要与北凉王徐凤年于小莲花峰顶论武! 如此一来,加上北凉本地的鱼龙帮,离阳十大帮派宗门,就已经有七个明确参加武当论武。东越剑池和金错刀庄则一直保持缄默,剩下一个春帖草堂,由于北凉西蜀交恶是朝野上下路人皆知的事情,想必那位蝉联两次胭脂评的谢谢,断然不会凑这个只会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热闹。脱胎于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轩辕青锋一骑绝尘,独占三魁,其余九人几乎人人动身,笳鼓台乐圣在内的四方圣人也有三人会莅临武当山,江湖十大散仙和十大公子至少有大半肯定要在这场盛会现身。 根基不稳的快雪山庄、幽燕山庄、太白剑宗、笳鼓台的确还需要抛头露面,尤其是仅靠一人扛起大梁的太白剑宗,最需要向离阳江湖证明自己,而那位被誉为江湖百年位列剑道造诣第三人的年轻宗主,在向那位年轻藩王发出堪称惊世骇俗的豪壮战帖后,为太白剑宗赢得无数喝彩声,据说一些无比仰慕这位谪仙人的江湖知名女侠仙子,都已经纷纷公开为他鼓气助威,大致措辞如出一辙,无非是就算这次论武失败,以你惊才绝世的剑道根骨和一日千里的境界攀升,最多十年就能够将那位年轻藩王从武评大宗师的宝座上拽下来。 徐凤年刚刚要举杯喝一口绿蚁酒,就看到酒楼伙计低头哈腰地领着两人走来,不用满脸为难的伙计开口,徐凤年就笑道:“拼桌是吧,没问题。” 落座两人,老人相貌平平,对徐凤年笑了笑,然后坐在徐凤年对面,另外那名女子头戴帷帽身穿黑衣,腰间悬佩了两柄刀鞘磨损严重的横刀,不分左右,而是在右腰一侧交错叠放,刀身比起寻常佩刀都要更长。 女子坐在老人和徐凤年之间面对窗外的一侧长凳上,摘下帷帽放在桌上,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容。 她的姿色算不得如何祸国殃民,但绝对当得起“不俗”二字,真能够让旁观者见之忘俗,属于那种你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的容貌,气势尤为凌厉,又不至于给人盛气凌人的感觉。 徐凤年笑道:“还真是好人有好报。” 年纪不大的女子听到这句话后没有丝毫异样神情,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她不是斜视这位有登徒子嫌疑的陌生人,而是转过头,正大光明地直视那个人,等她看过那个年轻男人的眼睛后,微微一笑,“谢谢。” 她与他,都拥有清澈的眼神。 老人哈哈一笑,相比应该是他孙女的年轻女子,他显然要更为健谈,“相逢即是有缘,这位公子,听口音你是凉州当地人?” 徐凤年点头道:“祖籍辽东锦州,不过我家很早就在北凉定居了。” 老人开怀道:“老朽姓童,勉强算是个半吊子的江湖人,你喊我童老哥就行,若是不嫌吃亏,叫一声童老伯也可。” 徐凤年笑道:“还是喊童老哥吧,喊童老板总觉着见外了,辈分差太多,说话不得劲,对了,我姓徐。” 老人使劲点头道:“这话对胃口,等会儿老哥我要多吃两碗饭。” 老人很快皱着脸叹息道:“不曾想在你们北凉开销这般厉害,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快要兜里见底了啊,要不然老头子我早就去三楼喝酒吃肉了。” 徐凤年微笑道:“能吃饱就行。” 老人愣了愣,伸出大拇指道:“徐老弟这话有嚼头,一看就是读过书有学问的人物!” 徐凤年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还真没几个人称赞过他有学问啊。当然褚禄山李功德这些举世皆知的“徐家佞臣”不算,再回过头来瞅瞅,眼前这位老人的眼神多真诚。 徐凤年赶忙给老人倒了一杯酒,看了眼年轻女子,她摇了摇头,徐凤年也就没有帮她倒酒。 老人苦着脸道:“不像我这孙女,要她学女红就跟要她命一样,死活要耍刀,耍着耍着连个对象都耍没了,都是快三十岁的老闺女了,搁在咱们家乡那边,这岁数别说当娘,再过几年都能抱上孙子了,徐老弟,你说老哥我能不愁嘛。” 徐凤年忍俊不禁,只不过当着那个女子的面,他当然不好说什么。 悬佩两柄刀的年轻女子似乎有些无奈,对于自己爷爷这份天生的热情劲儿,显然她也没法子。 老人小心翼翼瞥了眼自己孙女,唉声叹息喝了口酒,轻声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啊。” 年轻女子无动于衷。 老人果真如他所说囊中羞涩,比点了两个菜的徐凤年还不如,虽说同样是两菜,可价钱就要差了一条街,好在有徐凤年不停劝酒,老人酒兴极高。 但是老人的酒量不行,酒品……也不咋的。 才半壶绿蚁酒下肚,就已经喝高了,面红耳赤,大嗓门,唾沫四溅,偏偏还喜欢掉书袋,时不时来几句让听者哭笑不得的大话空话,“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徐老弟,今儿跟你喝过酒,这趟北凉就算没白来了。”“徐老弟,老哥我虽然没本事,读书不成,练武也稀拉,可是一直相信报应,相信救蚁得状元之中,埋蛇享宰相之荣,你信不信?”“贫贱人一无所有,临死时脱一个厌字。富贵人无所不有,命终时担一个恋字。此生孰胜孰负,想来那位高坐堂上翻阅生死簿的阎王爷,只会哈哈大笑吧?徐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凤年总算明白了,这位童老哥读过几天书不假,但往往前言不搭后语,鸡头不对鸭嘴,简单来说就是死记硬背,不过要说全然狗屁不通倒也不至于。 老人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就只差没有拉着徐凤年划拳猜酒了,“徐老弟,你别觉得老哥我喝醉了,我没醉!” 徐凤年只得笑道:“必须的,我醉了童老哥也不会醉。” 年轻女子只是正襟危坐,悠悠然下筷子夹菜,细嚼慢咽。 老人突然望向窗外,感慨道:“古话说南方的士子北方的将,西北的黄土埋皇上。你们北凉啊,这里明明有着天底下最厚重的土壤,却种不出最丰收的庄稼。好在总算养育出了一支天下无敌的北凉铁骑,没委屈了这块土地。” 徐凤年跟随老人的视线望向街上的灯火通明,默不作声。 老人收回视线,猛然一拍桌子,“老哥我就是个江湖莽夫,沙场事不想管也管不着,徐老弟,咱们算是自家人了,说句难听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一路走来,对你们北凉那个什么鱼龙帮真是瞧不上,什么十大帮派之一,蛇鼠一窝,我就不明白了,就像那南疆龙宫只是燕敕王给那纳兰右慈的一座庭院罢了,这鱼龙帮之于清凉山,又好到哪里去了?无非就是那姓徐的年轻藩王第二座听潮湖,嘿,两三万帮众,跟清凉山饲养的那万尾鲤鱼有啥区别?当然了,江南道上的笳鼓台也一个德行,据说是上柱国庾剑康嫡长孙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天晓得那个瞧着挺不食人间烟火的柳浑闲,是不是某位大宦官子弟的姘头?” 老人低头望着杯中酒,有些感伤,“哪怕是东越剑池这般拥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宗门,宋念卿为何会死?柴青山又为何会出现在太安城的城头?徐老弟,你还年轻,不像老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很多事情你大概不会懂得的,在那王仙芝坐镇武帝城、或者说是坐镇整座江湖的那几十年里,那时候的江湖不是这样的。即便是早年与朝廷关系最为亲近深远的龙虎山,也是好似‘山上君王’的羽衣卿相,能够傲视公侯,更不要说两禅寺当年还有一位能够让离阳老皇帝亲自接驾的白衣僧人。” 老人不断重复呢喃那句“那时候的江湖,不是这样的”,最后一口喝光半杯酒,眼神茫然地望向徐凤年,苦涩道:“王仙芝怎么就会输给你们那个年轻藩王?怎么会死?王仙芝不该死,也不能死啊。 他这一死,江湖就变味了。” 徐凤年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姓童的老人认出自己,不过很快就被否定。 言语,脸色甚至是眼神,都能够掩饰得天衣无缝,可是一名武夫的体内气机,只要不曾跻身陆地神仙境界,在徐凤年面前都一览无余。 相反,徐凤年刻意收敛气息,就算跻身天象境界的高手,也未必能够捕捉到蛛丝马迹。 老人重重叹气一声,咧嘴笑道:“老哥我毕竟是老江湖了,知道徐老弟身份不简单,否则也不敢公然悬佩一把北凉刀随意逛荡,如果老哥没有猜错,老弟你是出身凉州数得着的将种大户吧?” 徐凤年点头笑道:“是数得着。”· 老人嘿嘿笑道:“这些都不是个事儿,喝酒喝酒,桌上没酒了,再请老哥喝一壶?” 徐凤年立即招手喊来酒楼伙计,多要了两壶绿蚁酒,酒楼伙计转过身后翻了个白眼,悻悻然去取酒。 他娘的你这一老一少俩穷光蛋,需要掏银子的菜肴没点几份,不用花钱的绿蚁酒倒还真喝上瘾了? 不知不觉,这对鬼使神差坐在了一张酒桌上称兄道弟的哥俩,已经喝掉五壶绿蚁酒, 绿蚁酒,可是被誉为能够烫伤喉咙烧断肠的烈酒。 所以那位年轻女子轻声提醒道:“爷爷,差不多了,这酒后劲可不小。” 老人视线浑浊,摇摇晃晃,乐呵呵道:“爷爷难得痛痛快快喝上一回,你从不喝酒,不知道世间唯有醇酒最是清凉药,要不然古人为何要说功名利禄浓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 然后老人跟徐凤年碰了一杯,又是哧溜一声狠狠灌下一大口。 先前老人举杯晃荡来晃荡去,徐凤年好不容易才碰了这一杯。不过老人比起喝掉第二壶酒的时候已经口齿清晰许多,大概是大醉至醉醒了。 老人露出一个深意笑意,朝徐凤年挑了挑眉头,头一回用上徐公子这个称呼,问道:“觉得我孙女如何?” 徐凤年无言以对。 敢情是打算乱点鸳鸯谱? 老家伙看来是真的醉醒了。 年轻女子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 老人喟叹道:“别紧张,我啊,人老眼不花,虽然你小子会是世上许多女子的良配,可惜却不是我孙女会喜欢的那种男子。” 老人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双指扭转酒杯,自言自语道:“我跟你一般年轻的那会儿,喜欢闯荡江湖,所以有幸见过很多老家伙,有些是好似蛟龙的大人物,剑神李淳罡,酆都绿袍儿,报春人刘因公,等等,也见过很多江湖市井里头的小人物,如今连我都记不得名字了,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江湖人,从心底相信被今人视为迂腐可笑的老规矩,会千金一诺,愿意重侠义轻生死,所以我不喜欢你们北凉的鱼龙帮,也不喜欢如今的离阳江湖。现在的江湖啊,就是庙堂阶下的一滩死水,就算陆地神仙再多,也无趣得很,毕竟江湖人是要走江湖,不是看江湖听江湖。” 说到这里,老人眼神慈祥地望向自己孙女,“可是她喜欢就好。” 老人笑了笑,“要说最不喜欢,还是北凉的徐家啊。” 徐凤年脸色如常,低头浅浅喝了一口酒。 口无遮拦的老人感伤道:“二十年前,离阳江湖不敢在徐家铁骑之前谈风骨,就那么一寸一寸给徐家马蹄踩断了。如今,那个人屠好不容易去见阎王爷了,可是离阳江湖仍然不敢在徐家面前自称高手。这江湖,好像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当年人屠徐骁好歹是仗着所向披靡的无敌铁骑马踏江湖,可如今,徐骁的嫡长子,他一个人就够整座江湖喝上一大壶了。” 徐凤年举起酒杯,“老哥,来,我敬你一杯。” 原本已经打算不再喝酒的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倒了满杯绿蚁酒,笑问道:“这是为何?咋的,老弟你姓徐,难道跟清凉山北凉王府沾亲带故不成?” 徐凤年眯起眼眸,微笑道:“因为在这栋酒楼喝绿蚁酒不花钱啊。” 老人嘴角抽搐,“啥?喝酒不要银子?” 徐凤年点头道:“饭菜贼贵,而且一文钱不能少,唯独绿蚁酒不要一颗铜钱。” 年轻女子忍住笑意 老人呆滞当场,猛然回神后吼道:“店小二,再拎两壶绿蚁来!” 徐凤年忍住笑意,“童老哥,我真不能喝了。” 老人瞪着这个家伙,气呼呼道:“臭小子,别喊童老哥,喊童老伯!” 突然,年轻女子伸手按住一把佩刀的刀柄,沉声道:“楼上,有杀气!” 徐凤年一时间脸色古怪。 年轻女子以为这位气息寻常的凉州公子哥,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念在他陪着自己爷爷喝了这么多壶绿蚁的情分上,破天荒继续提醒道:“徐公子,三楼高手极多,最少有四五股气机堪称浑厚磅礴,这些足以跻身一品境界的宗师一旦交手,我未必能够照应得到你。” 徐凤年岂会不知楼上的形势。 南疆第一人程白霜,刀法宗师毛舒朗,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南诏第一高手韦淼,目盲琴师薛宋官。 这就已经是五位了。 徐凤年之所以神色异样,是年轻女子这个“有杀气”的说法,让他想起了两个曾经说过无数遍的口头禅。 我胯下有杀气。 裆下很忧郁啊。 每逢两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游侠一起扯掉裤带撒尿,都会比拼谁的杀气更足。 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或是清晨醒来时分,某人低头看一眼裆下,总会念叨一句,兄弟真是对不住了,是当大哥的没出息,再忍忍。 还记得当年那个家伙配合自己当算命先生一起坑人银子的时候,有次背着自己往签筒里丢了枝“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下下签,结果被一位长辈领着前去抽签算姻缘的小娘抽到,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当时那位黄花闺女的相貌,真的很惊天地泣鬼神啊。 徐凤年下意识望向窗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角翘起,笑得很温暖。 等到徐凤年回过神的时候,三楼已经传出巨大的轰响声。 徐凤年站起身,“童老伯,童姑娘,三楼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他早就猜出那名女子的身份,南诏境内金错刀庄庄主,童山泉,货真价实的当世女子刀法大家,她走的武道路数,与武帝城拳法宗师林鸦如出一辙。 那么她右腰叠佩双刀,分别是天下刀中重器第六,第九。 武德,天宝。 老人神情凝重,“既然如此,就让我孙女陪你走一趟。” 徐凤年摇头笑道:“童老伯好意心领了,放心,我知道轻重。” 老人还要说话,突然发现孙女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头望去,她摇了摇头。 老人虽然不知其中玄机,仍是忧心忡忡道:“千万小心,一有不对,打声招呼。” 萍水相逢,可轻生死。 也许,这就是老人那一辈人的江湖。 徐凤年刚走出去两步,转身猛然抱拳,笑道:“最后那杯酒,是替我爹敬童老先生的,他如果能够亲耳听到,别说五壶绿蚁酒,就是十壶二十壶,也要陪老先生喝个痛快。” 在徐凤年走后,老人一头雾水,纳闷问道:“妮子,爷爷刚才说啥了?” 她一本正经道:“我忘了。” 脑袋难免还有些昏胀的老人晃了晃头,干脆不去想了,笑道:“妮子,爷爷我算是看出来了。” 她有些好奇。 老人认真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与太白剑宗年轻谪仙人并称为江湖双骄的女子深呼吸一口气,紧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就在她大失所望的时候,老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抛出一句,“他啊,就是北凉王徐凤年。” 她悚然大惊。 老人低头小酌一口后,嘿嘿笑着。 傻闺女,这你也信? 第921章 天家使者死在藩王辖境,既是阴谋,也是阳谋。 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对此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刺客的毅然决然出乎想象,刺杀地点最终放在与凉州城近在咫尺的北安镇,这种选择也太过冒失,可恰恰是这种近乎不可理喻的愚蠢,为刺客带来了一线希望。 率先发难的刺客如御林军钱统领所料,正是掌印太监刘公公面对的那桌男女。 二十步,两座屏风。 当一道身影瞬间凭借利器破开第一座屏风,早有准备的钱统领就已经起身,拔出腰间那柄象征身份的御赐金刀,当刺客气势如虹以直线路径劈开第二座屏风,钱统领没有一味退避采取消极守势,而是不进反退,一刀迅猛劈向那名刺客。 其招至简,其势却雄壮,一刀出去,无愧于京城斩马-刀的绰号。 钱统领的刀法摒弃一切架子把式,毫不拖泥带水,并不以招数精细入微见长,已经蕴含几分返璞归真的止境意味。天下刀剑相似,也有术意之争,比如剑道上被誉为气韵并肩吕祖的李淳罡与杀人术登峰造极的邓太阿,又如武帝城同为王仙芝徒弟的两名剑道宗师于新郎与楼荒,分别为天下剑士指明了两条剑道登顶之路,至于世间刀法大家巨匠,当年亦有号称通晓天下刀法的毛舒朗与仅凭两式便后来者居上的顾剑棠,这位远离江湖沙场久居宫禁的钱统领,显然在刀法道路上追寻顾剑棠的背影,追求用最快的出刀在最短的距离上——杀人。 这种略有武德浅薄嫌疑的毫不含糊,沙场上最为常见,在心有灵犀点到即止的江湖上当然极为少见,如今离阳江湖四方圣人里的“雪庐枪圣”李厚重,就以“比武不让步,出枪不留情,得势不活人”名动天下,名枪“大雪锥”之下,少有生还者,也因此被称为三不疯子,虽然战力在四方圣人中位居前列,江湖名次却最终只能垫底,连累整座雪庐连准一流宗门都算不上,笳鼓台乐圣更是直言“李厚重此人武功太大,武德太少”,虽然同为四圣,却耻与为伍。 果不其然,钱统领一刀毙敌,如果说先前那名刺客是一刀将屏风劈成两半,那么钱统领就是直落一刀将此人连人带兵器一起从中劈开。 钱统领对于肩头近乎露骨的恐怖刀痕根本无动于衷,迅速呼出一口浊气,换上新气。若是平时,钱统领想要与这名实力不俗的刺客分出生死,哪怕注定稳占上风,也绝不至于在电光火石间一刀成功杀人,只不过钱统领的出手不留余地,不惜以受伤换人命,与那名刺客有意蓄力两三分以求后手,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来一去,造就了钱统领仅是身负轻伤无损战力的大好局面。江湖高手之争,争胜负和争生死,其实天壤之别。看来这个道理,对江湖沙场都不陌生的钱统领懂,不曾在战场上厮杀磨砺的刺客则不懂。 钱统领身后,掌印太监刘公公岿然不动,继续举杯饮酒。 掌司太监宋公公双手按在椅沿上,两颊雪白肥肉颤颤巍巍,嘴唇铁青,好像在念念有词。 体型魁梧如同关外大汉的马公公在钱统领出刀迎敌之时,就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脚步沉稳来到刘公公身边。 这位深藏不露的佥书太监在看到钱统领一刀分尸之后,并未流露出丝毫惊喜神色,相反很快出声提醒道:“小心!” 在察觉到酒楼三楼的异样后,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的钱统领自然不会掉以轻心,事实上他等的就是刺客的真正后手,甚至连那一口看似匆忙的换气,也是引蛇出洞的假象,所以当那名给他印象极深的阴沉女子,几乎在男子尸体劈开的同时一掠而至,她可以说是从两半尸体中笔直而来,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血腥。 钱统领以比她想象中最少快了七八分的出刀“开门迎客”,依旧是斩马开山一般的沉重劈刀,而那名女死士根本没有以剑横胸阻挡刀势,依旧是剑尖直刺钱统领心口。 她眼神冷漠,手握三尺青峰的那只纤细手臂,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杀人是如此镇定,连被杀也是如此。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顶尖刺客。 钱统领哪怕在千钧一发之际让身体微斜些许,躲过了致命一剑,但那绿莹莹的剑尖仍是在胸口割出一条血槽。 至于那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刺客,已经毙命于钱统领的第二刀之下,刀劲虽未像先前那般将她的身躯砍瓜切菜,却也将她的尸体撞得倒飞出去,撞得那张酒桌崩碎炸裂,满地狼藉。 她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从眉心到腹部缓缓出现一条触目惊心的猩红血线。 她的头颅附近,刚好位于一只酒坛摔落的地方,酒水在地面上缓缓蔓延,寂静无声。 死时有酒。 这场刺杀从头到尾,从生到死,她与同伴皆是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远比杀气冲天的搏杀更让人感到震慑。 据说如今那个逐渐浮出水面的割鹿楼,被武林视为天下第十一宗门,专门培养杀人如视草芥的刺客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所杀之人是什么身份,不管是公门修行的达官显贵,还是已经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顶尖高手,只要给得起价,割鹿楼都会接下生意,哪怕出动的刺客身死,损失惨重,割鹿楼只会继续派遣第二拨第三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杀人之后一律割下头颅,以此向雇主彰显割鹿楼的信誉。江湖盛传早年徐凤年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在襄樊城外替他杀死王明寅的刺客,以及后来杀死天象境界宗师柳蒿师的死士,都出身于割鹿楼传说中最神秘的第九楼。只不过真相如何,随着徐凤年登顶江湖后就变成一件千古悬案了,云遮雾绕的割鹿楼不会给出答案,也没有人敢去年轻藩王面前询问。 斩杀两名极有可能出自割鹿楼的刺客,钱统领脸色惨白,轻轻颤抖的左手迅速抬起,在胸前几大窍穴叩指轻弹,让原本按照正常脉络流淌的体内气血,立即另辟蹊径,必须将伤口附近的那条血槽变作一块孤立无援的死地,因为那名女子死士的剑尖淬有剧毒,一旦深入渗透骨髓,陆地神仙也难救。只是如此一来,暂时性命无忧,钱统领也失去了继续再战的实力,唯恐刺客还有蛰伏暗处的策应之人,所以赶紧转头沉声道:“三位公公,我们必须撤离此地。” 其实从第一名刺客劈开屏风,到钱统领开口说话,不过是短短几个眨眼功夫而已。 就在此时,一声怒喝从刘公公右手边的屏风外传来,一阵沧桑嗓音从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和钱统领头顶响起,言语之间有着道不尽的酣畅快意:“太安城的阉狗!到了我们北凉地盘耀武扬威,还想走?!” 臃肿身躯挤在那张黄花梨木椅的宋公公连人带椅都向后推移,足可见这位印绶监大宦官的惊惧失措。 那位脱去大红蟒服便极有豪杰气概的马公公,不知何时已经绕到刘公公右侧,仰头看着飞扑而下一人一剑,这名魁梧太监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轻声冷笑道:“等着就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坐姿稳如泰山的刘公公瞥见那名满头霜雪的持剑老者后,眼神复杂,轻轻叹息一声,将手中那杯绿蚁酒一饮而尽。 右座屏风后头那张酒桌剩余的众人,也都先后跟随辈分最高的白发剑客一起拔地而起,向三位京城公公这边飞来,一时间屏风之上好似蜂蝶纷飞舞,煞是好看。 这伙人除了原本摘下刀剑就近搁置在桌面上的几个,其余并未起身去悬挂刀剑的木架那边取回兵器,这也是钱统领为何没有能够第一时间告知三位太监的原因,在钱统领眼中,这九人先前还在热闹聊着大雪坪轩辕紫衣一夜观雪悟长生、四小宗师之中太白剑宗谪仙人最有望在将来独占鳌头,就是平平常常行走江湖的武林草莽,哪里能够为帮派积累声望就削尖了脑袋往哪里凑堆,与江湖名宿攀附关系,与武林同道切磋武艺,与意气相近者投帖结拜,这样的江湖人物,曾经靠着一把铁刀打天下的钱统领在十多年前就见得太多了,这种货色,比起那两位真正的死士,不可以道里计,但钱统领心底没来由感到一股浓重的不安,下意识握紧手中御刀,转头望向那些照理说属于登堂入室的江湖高手、却绝不能算是入流的刺客。 以狮子搏兔之势扑杀而下的年迈剑客突然眼前一花。 然后这位一向对自己剑术极为自信的老人,就只觉得胸口如同大锤撞钟,来时快去时更快,还未落地,就已经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老者倒飞出去的尸体,与他身后一名白衣飘飘的年轻女子撞在一起,掀翻屏风后,一起跌落在酒桌上,然后带着一桌子酒菜碗碟滑落在地,女子生死不明。 钱统领突然厉声道:“小心屏风下方!” 原来,酒桌九人,高高越过屏风的刺客,只有八人。 缺少的那一人,注定才是压箱底的杀手锏。 先是用两条人命的代价抛出诱饵作为障眼法,然后示敌以弱,最后奇正相合。 这种机关算尽的刺杀,缜密且阴毒,一环接一环,让人防不胜防。 钱统领意识到不对劲后的看破杀机,已经可谓极快,那位一出手就尽显凌厉无匹的马公公的反应也不慢,但是那名好似“优哉游哉”从屏风走出的第九人,实在是堪称神出鬼没,他的出手石破天惊, 仅仅脚尖一点,身体前掠便快若滚雷,双手向前,袖中藏短剑两柄,因为身形前突过于迅猛,长不过五寸的短剑剑气,竟是在空中宛如留下两条纤细却璀璨的白虹。 所幸听到了钱统领的提醒,马公公后撤一步,那两柄袖剑才没有当场刺透胸膛,但即便如此,胸口仍是被刺出两个鲜血窟窿。 怒极反笑的马公公瞪大眼睛,虽负重伤,一身雄浑气势不坠分毫,五指如钩,抓住那名刺客的脑袋,随手一挥,将那颗头颅上钉入五枚钉子一般的尸体摔向墙壁。 袖剑刺客死时瘫坐在地,背靠墙壁。 嘴角有笑意。 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最后的战果辉煌。 第922章 马公公有些无奈,与钱统领一样不得不弹指叩窍穴,袖剑有毒,当下看来并不致命,但以这些魔怔了一般拼命的疯狂架势,估计也足以致命了,只是早晚之差罢了。 事后北安镇青马驿和京畿铁骑即便把这座酒楼踏平,于局势又有何裨益? 酒楼三楼这一局棋,牵动的有可能会是整个天下的风云大势。 掌印太监刘公公的正面和右手边屏风都已经不在,那么剩下的那一座屏风,就显得格外突兀。 宋公公扶着椅沿鬼鬼祟祟起身,倒是显得很合情合理,遇上这种他衣蟒腰玉也不管用的情况,脚底抹油跑路才是人之常情。 就在此时,刘公公眉头一皱,今夜第一次彻底放下酒杯,转头望去。 一个阴森森嗓音在三位大宦官耳畔不轻不重响起,“敢在北凉道上肆意聚众杀人?是当我们鱼龙帮不存在吗?” 那个嗓音的主人很快露出真容,屏风从中而断,原来是被他的一记手刀当中截断。 刘妮蓉对于这名心腹供奉擅自插手那场莫名其妙的风波,她没有阻拦。 她虽然不知道这桩刺杀的首尾,但是先前“京城阉狗”这个说法,已经让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不同寻常,这些年作为鱼龙帮明面上的魁首,与北凉各地官府少不了打交道,知道这次太安城兴师动众进入凉州宣旨,不管清凉山那座王府到底持有何种态度,送旨大军中那几位身份特殊的蟒服太监绝对不能公然暴毙,否则不说离阳赵室那个已经对三十万北凉铁骑做出退让的年轻皇帝,必然龙颜震怒,天下风评也一定会一边倒地质疑北凉徐家居心。 刘妮蓉作为鱼龙帮明面上的魁首,这些年来少不了跟各地官府打交道,虽然不厌其烦,可眼界眼光都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女子了,作为北凉江湖群龙之首的鱼龙帮,实力再雄厚,也是在北凉道这座湖里扑腾的蛟龙,即便不对清凉山王府俯首听命忠心耿耿,在这种敏感时候,面对几步之外杀气腾腾的局面,断然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所以刘妮蓉不会阻止那名供奉的出手,甚至还清楚这种复杂晦涩的形势,必须要快刀斩乱麻! 与刘妮蓉共坐一桌的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身为实力雄甲一方的武道宗师,看出那几位太安城阉人已经到了技穷于此的惨淡地步,就算剩余五名刺客在他眼中属于不值一提的乌合之众,可说不定认识能够在乱局里侥幸得逞,在得到宫主林红猿的点头首肯后,嵇六安微微一笑,伸手一挥,只见桌上五只白瓷酒杯飞旋而至身前,滴溜溜旋转不停,充满灵气的酒杯之间,轻轻撞击的声响异常清脆悦耳,就像五只叽叽喳喳的小白雀。 酒杯一闪而逝。 下一刻,那五名刺客还未能接近马公公和钱统领的身前,就全部脑袋向后一个晃荡,倒地不起。 五只可怜虫的额头处,无一例外都是通红一片。 没了屏风遮掩视野,马公公和钱统领得以看到那五只酒杯,返回酒桌后微微颤抖摇晃,好似邀功一般。 马公公眯起眼,不动声色。 钱统领倒提御赐金刀,转身向嵇六安抱拳致谢。 原本应该就此落幕的这场血腥风波,因为某人的一个隐蔽动作,变得尤为动人心弦。 刘妮蓉脸色骇然。 就连一直表现得隔岸观火很快乐的林红猿也微微错愕,俊俏脸庞上带有几分玩火上身的懊恼羞愤,以及那双秋水长眸深处隐藏的忐忑不安。 如同年迈儒士的南疆第一高手程白霜更是皱紧眉头,眉宇间浮现清晰怒意。 这位老者方才正在思量一件涉及国运移转的大事,所以才会有这一瞬失神。 原来谁都没有想到鱼龙帮那位前去“救驾”的供奉,竟然对着那个刚刚战战兢兢起身的胖子宦官,当头拍下! 这一掌下去,以他轻描淡写一记手刀,割开屏风如同切豆腐一般的不俗功力,还不得轻而易举地拍烂整颗头颅? 一直看似低头沉闷喝酒的毛舒朗其实已经按住刀柄,只是突然松开了手指。 毛舒朗中途放弃拦截,程白霜是措手不及。 南疆两大宗师都没有出手,那么照理说,这一掌下去是铁定要鲜血四溅了。 只不过失心疯的鱼龙帮供奉的的确确是把手掌拍了下去,只是却没能够马到成功而已。 因为他的胳膊断了。 所以落在掌司太监宋公公脑袋上的断手,倒像是一位家族前辈面对晚辈稚童的亲热拍头。 远处一座屏风后方,一位目盲女琴师身前桌上,露出那架古朴的焦尾古琴,她尾指弯曲。 纯粹对于指玄境界感悟之深,她稳居天下前三甲。 不服气? 可这是某位武评大宗师的盖棺定论。 前三甲,分别是早已跻身陆地神仙的邓太阿,曾经擅长以指玄杀天象的人猫韩生宣,接下来就是这位在中原江湖毫无名气的目盲女子。 由北莽进入西蜀的女子琴师,薛宋官。 刘公公瞥了眼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却满脸茫然的同僚,在这位掌印太监的长久凝视下,后者终于收敛起那份江湖门外汉的滑稽表情,嘿嘿一笑,阴沉而自负,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这一刻,马公公才意识到这个伶人一般的可笑同僚,竟是修为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 今夜这眼花缭乱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及种种出手和未曾出手的弹弓在下,到底还有没有尽头? 马公公心情复杂。 一个鬼哭狼嚎的嗓门骤然响起,“这这这……这到底是闹哪样啊!” 左右雅间之间的过道上,一位衣衫鲜亮的中年男子脸色如丧考妣,“怎么死了这么多人,我们酒楼还怎么做生意啊!” 然后当他看到满脸冰霜的刘妮蓉后,更是死了爹娘结果又死了儿子一般,满脸绝望,“大掌柜的,你听我解释,这些人杀来杀去,真的跟我无关啊,这是无妄之灾啊……” 马公公瞥了眼中年男子,随即转头死死盯住刘妮蓉,冷笑道:“好一个鱼龙帮!” 宋公公也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扭头,嘿嘿笑道:“好一个北凉鱼龙帮才对。” 刘妮蓉的脸色瞬间苍白无色。 她身边那名年轻供奉满眼怒意,杀气腾腾。 开碑手赵山洪则有些幸灾乐祸。 这场一团浆糊却精彩纷呈的刺杀,刘妮蓉到底是不是得到清凉山的授意,他不关心,他只知道这场刺杀失败后,刘妮蓉清白不清白,都不重要了,在北凉道如日中天的鱼龙帮,很快就要迎来一场大换血,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至于刘妮蓉这个娘们还能不能活着卷铺盖滚蛋,估计只能靠求香拜佛菩萨保佑了吧? 刘妮蓉没有向两位印绶监大宦官解释什么,只是望向那个不断哭爷爷告奶奶的酒楼二掌柜,“郭玄,我只问你一句,今夜之事,你到底有没有参与?” 名叫郭玄的中年男子算是新鱼龙帮元老人物,资历之老,别说开碑手赵山洪,就算比起她身边两年前进入的年轻供奉也要胜出一筹。只不过郭玄武力平平,但善于商贾经营,也算是走了条终南捷径得以很快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北安镇这栋酒楼的二掌柜,事实上的一把手,当时在鱼龙帮这种调动只能算作发配流放,因为郭玄是帮内少数忠心于刘妮蓉的人物,跟鱼龙帮的太上皇即老帮主都能隔三差五喝个小酒,郭玄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陵州,说到底还是刘妮蓉被架空的一个缩影,之前谁都不看好无兵无将也没几个钱的郭玄真能够东山再起,在北安镇这个地方杀回鱼龙帮高层谋得一席之地,但郭玄很快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酒楼以及隔壁青楼的生意能够如此红火,郭玄功不可没,原本就对此人有些愧疚的刘妮蓉,当然对鱼龙帮在北安镇的欣欣向荣乐见其成,甚至有意明年将他提拔为鱼龙帮实权执事,位不高却权重,能够掌握鱼龙帮上下的半数生意往来。 郭玄几乎带着哭腔委屈道:“刘帮主,我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放着日进斗金的大好生意不做,杀人图什么啊?!” 城府深沉的宋公公貌似人畜无害笑道:“大掌柜二掌柜,你们这是要唱白脸黑脸吗?是不是有些晚了?” 酒楼外街道上,马蹄阵阵。 那种铁骑推进的沙场杀气,与江湖宗师一人敌国的杀气,截然不同。 却同样让江湖肝胆欲裂。 就在此时,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温醇嗓音在整座三楼响起,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打趣意味:“宋公公,话可不能这么说,否则今晚的绿蚁酒,就要收你们银子了。” 这个声音其实就在郭玄耳边,但是他全然不知自己身边怎么就多了个人。 本就一肚子火气的他,感觉又给这家伙不怀好意地架到火堆上,哪里还能有个好脸色,转头愤怒道:“收你娘的银子,这酒楼绿蚁酒收不收钱,老子说了算!” 然后他看到一张英俊的年轻脸庞。 再然后看到此人双手拢在袖中,腰间悬挂一柄北凉刀。 如今的北凉道,已经再没有任何鲜衣怒马的将种子弟胆敢私佩凉刀了。 一个都没有。 有这份胆子的英雄好汉,要么还在官府里吃牢饭,要么就是已经把牢饭吃过了的。 如今北凉除去关外边军和境内驻军,被清凉山准许可以公然悬佩凉刀的人物,只有两种。 一种是军功卓著却已经退出行伍的武将。 一种是出身老字营的百战老卒。 这两种人,几乎都是老人了,要不然就是正值壮年已经转入官场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这个年轻人笑眯眯看了眼郭玄,环视四周,最后微笑道:“在北凉,都是我说了算。” 第923章 来酒楼一掷千金的普通豪客那叫一个胆战心惊,比如那位蹲在一张酒桌下抱头痛哭的官老爷,作为一县父母官,原本这趟是借着来北安镇体察民情的幌子,喝个无伤大雅的花酒,准备祭五脏庙后就去邻居青楼那边的床榻上,以五十高龄驯服一两匹胭脂烈马,这般老当益壮的“投笔从戎”,何其壮哉!他得知死人后倒是也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只不过一来实在两腿发软走不动,二来也怕那群杀人都不带眨下眼的凶神恶煞万一嫌他碍眼,就直接给滥杀无辜了。 这张酒桌上,唯一还坐在椅子上继续喝酒的,就只有那位今年在衙门里头几乎没有立锥之地的赴凉外乡士子了,身为文弱书生的他甚至缓缓移开屏风,只为了视野开阔,将那处江湖神仙打架的血腥战场一览无余。什么叫每逢大事有静气?大概这就是了。只不过他这个尽显名士风流的荒诞举措,无疑引起了桌底下同僚和北安镇豪绅的同仇敌忾。 也不是所有豪客都乐意束手待毙,有几桌江湖人士就在那名佩刀公子横空出世后,贴着靠窗墙根蹑手蹑脚地想要下楼,只不过在楼梯栏杆上,站着一名身穿深红袍子的绝色女子,如一尊菩萨巍巍然立于佛龛,不怒而威。 根本不用她开口,所有江湖豪杰就都识趣地返回原位。 有个心思灵活的家伙悄悄打开窗户,试图一跃而下,结果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他瞅见窗外倒挂着一颗脑袋。 大眼瞪小眼之后,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缓缓关上窗户,应该是生怕还留有缝隙,不忘使劲往里拉了拉,这才坐回椅子上,嘴中默念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就算你是冤魂厉鬼,但别看我王健三十好几的一条汉子,其实我还是童男之身啊,阳气最重,你找上我,小心两败俱伤……” 此时此刻,气氛微妙至极。 目盲女琴师薛宋官那边,屏风已经被衣裳绚烂的苗人少妇虚空一手拍倒,她双腿盘坐在椅子上,神采奕奕,盯着佩刀公子哥的那张侧脸,舔了舔嘴唇,啧啧道:“真俊!” 作为她男人的那位南诏武道第一人,韦淼笑着点头,对于妻子的离经叛道,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从不以为意。 天下好事万千,以自己媳妇开心最好。 而真实身份是西蜀亡国太子的苏酥,在又一次见到那个家伙后,心情复杂,醋味翻涌。 仅凭这一点,他就能够跟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当成难兄难弟。 刘妮蓉那一桌,除了毛舒朗只是放下酒杯却依旧没有起身,程白霜和嵇六安都已离开椅子,如今贵为南疆龙宫之主的林红猿更是一弹而起。 更远一些的位置,那位一日之间见过陆地神仙又见过江湖仙子的霸陵郡少侠,好像马上就要泪流满面了。 他觉得今天这一天光阴,就已经把一辈子的江湖走完了,就算明天就退隐江湖娶妻生娃也无怨无悔。 好像剩下唯一一个还被蒙在鼓里的酒楼二掌柜郭玄,刚要对那个癞蛤蟆打哈欠吞日吐月的年轻人怒目相向,就立即闭上嘴巴。 因为发现那位被称为宋公公的胖子如遭雷击,脸颊雪白肥肉颤抖得厉害,却说不出半个字。 被嵇六安一只酒杯砸得倒地不起的一位中年刺客咬牙切齿道:“徐凤年!” 几乎同时,今夜落座后就再没有起身的司礼监掌印刘公公终于缓缓起身,微微弓腰,谦恭却不显谄媚,嗓音沉稳道:“咱家见过北凉王,先前在龙驹河渡口,是咱家有失礼数,还望王爷海涵。” 太安城宦官,无论品秩高低,都没有向一名异姓藩王下跪行礼的道理,哪怕是宗室藩王也不行。 一旦手捧圣旨,照理说连皇亲国戚也要跪迎圣旨才对。 只不过面对这位西北藩王,刘公公这位印绶监头把交椅不敢如此奢望,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都不会有此念头。 以前是因为他身后的北凉三十万铁骑。 现在又多了一个只跟他本人有关的理由,就是钦天监那场天人之战。曾经承受离阳赵室历代香火的一幅幅龙虎山祖师爷挂像,如今所剩无几了。 后知后觉的郭玄正要将功补过,就听到年轻藩王轻声笑道:“二掌柜的,行了,别演戏了。” 郭玄愣在当场。 徐凤年看着三名太监和如临大敌的御林军钱统领,收回视线后,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酒楼二掌柜,“杀人何须用武功,躺在地上的那帮三脚猫也好,割鹿楼的四名刺客也罢,甚至加上蛰伏在鱼龙帮的那名供奉,都不是真正的杀招,到头来还是要靠你这位主心骨,靠你在他们酒菜里下的毒,对不对?” 远处那位苗疆女子拍手叫好道:“你这娃儿模样俊,眼光也俊!” 郭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如释重负,悄然挺直腰杆,转身正视这位年轻藩王,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不愧是北凉王!不愧是人屠徐骁之子!” 连续三个不愧。 这个机关算尽太聪明的中年男人,他的笑声,疯癫而苍凉,无比悲壮。 徐凤年再次环视四周,已经死绝的割鹿楼刺客,那些亡了国的春秋遗民,站着的印绶监宦官,还有更远一些的林红猿那一桌,自言自语道:“都是技术活儿。” 郭玄嘴角冷笑不已,竟是毫无惧意。 徐凤年撇了撇嘴,“你重金购置或是精心调制的这种毒药,毒性发作极为缓慢,病入膏肓后,应该是在他们在到达清凉山前后发作身亡,曾是春秋南唐朝廷专门针对江湖宗师的手段,号称可以轻松摧破金刚不败之身。” 郭玄眼中充斥着铭刻骨髓一般的恨意和快意,狞笑道:“怎么,王爷觉得能从我嘴里撬出解药的配方?” 徐凤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淡然道:“不奢望,有些事,道理讲不通。” 郭玄嘴角突然渗出一丝血迹,漆黑渗人,在他倒地而亡之前,这位苦心孤诣营造出这场刺杀的春秋遗民,小声呢喃道:“我郭玄象,苟活半生,死得其所……” 地上那名喊出徐凤年名字的中年男子,高高举起手臂,就要竭力拍碎头颅以求自尽。 可是倒在他身边不远处的一名妙龄女子,本该是在江湖上享受无数年轻俊彦爱慕垂涎的美人,仰起头望向那位年轻藩王,神情崩溃,满脸眼泪鼻涕的可怜模样,哭泣道:“北凉王,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为了报仇,我已经付出太多了,已经不欠家族什么了……” 女子的凄厉哭腔,在酒楼里刺耳回荡。 也许没有人意识到,在今夜这场前赴后继人人争死的厮杀中,这是唯一的哭声。 将离阳人屠徐骁视为中原陆沉罪魁祸首的春秋八国遗民,面对山河破碎的人间惨况,有些人选择殉国,于是有了西蜀京城内,树树白绫井井沉尸,有些人选择逃避,这些人就形成了洪嘉北奔,有些人选择躲藏,于是各大王朝覆灭之地的各大江湖门派,一夜之间多出许多陌生供奉和幼年弟子,许多庭院深深的富贵门户,多出许多襁褓之中的婴儿,许多好似因一见钟情便匆忙嫁娶的男女,许多寺庙书院甚至是青楼勾栏,前者多出满身书卷气的老人,后者多出许多分明气态雍容如同大家闺秀的风月女子。 春秋战事,离阳大将军徐骁杀得一柄柄战刀卷刃,杀得中原无处不狼烟,杀得曾经坐看历朝历代-开国又亡国的春秋豪阀,皆成为过眼云烟。 之后徐骁率领麾下铁骑马踏江湖,从南到北,几乎把江湖杀了一个通透,可一样杀不完那些宗门帮派中身怀国仇家恨之人。 斩草无法除根,便是春风吹又生。 所以曾经的北凉世子殿下,每一次出行,都会死人,春秋遗民在死,拂水房也会死。 那些年偷袭清凉山慷慨赴死的刺客,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最后连梧桐院朝夕相处的丫鬟也会死,而且那两位世子殿下亲自帮她们娶过绰号的女子,临终之时,仍是死得虽有小愧而无大悔。 徐凤年还清楚记得第一次惊动梧桐院的那桩刺杀,那个正值冬雪的夜幕中,他没有穿靴子跑出屋子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座戒备森严的小院,入眼之处,尽是死尸,大雪被鲜血浸染,然后又被大雪铺盖,最终白茫茫一片。 当时腿还没那么瘸背也没那么驼的男人,一样没有穿上靴子,走上台阶跟少年并肩而立后,让身披铁甲的王府护卫将那些尸体抬走,笑道:“爹这辈子,仇家太多了,数不清,也懒得去数!儿子,你怕不怕?” 少年不知道冻的还是吓的,牙齿打颤,但仍是倔强道:“怕个卵!” 当时还未满头雪白的男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老旧貂裘脱下,给少年披上,哈哈大笑道:“是咱们老徐家的种!” 少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双手抓紧温暖貂裘,赶紧跑回屋内。 而那个自从媳妇去世后就没有被儿子喊过爹的男人,转身走下台阶,大踏步离开院子,只是刚出院门,就再没有豪气可言了,冻得差点跳脚,瞥见紧随身后的义子袁左宗后,二话不说就踹了一脚,后者茫然,男人瞪着眼睛压低嗓门,从牙缝里狠狠蹦出两个字:脱靴! 只可惜,那滑稽一幕,少年看不到。 ———— 此时三楼,一声怒喝打断了女子哭腔,“闭嘴!” 女子顿时愕然,然后由撕心裂肺的哭嚎转为低声抽泣。 那个出声的中年刺客对着年轻女子厉色道:“我崇山宋家!世代忠良,绝无让祖辈蒙羞之子孙!” 说完这些,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终于还是猛然抬起手臂,狠狠拍向那名女子的额头。 二十年屈辱而活,只为清白而死。 这就是这位宋氏男子的唯一心愿。 至于家族年轻子弟如何想,他顾不得了。 那名女子虽然可以鼓起勇气向北凉王求饶,却耗光了所有精神气,此时再没有任何勇气抗拒家族长辈的愤然狠手。 一直还算言语温和的徐凤年突然勃然大怒,下一刻就出现在地上那名男子身前,一脚踏在那个试图大义灭亲的男子脑袋上。 这名瞬间毙命的刺客倒滑出去数丈远。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迅速平稳体内气机。骤然迸发的那股气势,寻常武人还不觉得如何压抑,即便是林红猿也仅是觉得些许窒息,但是像韦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和薛宋官这五名武道宗师,几乎不约而同地将各自气势攀升至顶点,目盲女琴师甚至双手重重按住了琴弦,站起身的毛舒朗则差一点直接拔刀出鞘。 徐凤年看向刘妮蓉身边的那名年轻供奉,点了点头。 后者默然向前,打了一个晦涩手势,随着这名年轻供奉做出这个动作,三楼很快就走出三名身份截然不同的男女,一位邻居青楼出身的陪酒清倌,一位肩头搭着棉巾、手里还提着一只酒壶的年迈伙计,还有一位原本正陪着一群新结交外乡豪杰看热闹的北凉本地江湖人物,四人一起开始清理战场,将地上那些还活着的春秋遗民全部拎走下楼。是拖出去杀了一了百了,还是生不如死的严刑拷打,已经没有人感兴趣,如果这个时候还没有人看出这四人的身份,那就真是脑袋给驴踢过了。 要么是拂水房培养的谍子,要么是养鹰房豢养的死士,又或者两者兼有。 酒楼是鱼龙帮的,但是刘妮蓉始终都像个局外人。 徐凤年转头望向印绶监三位公公,面无表情道:“中毒的事情,不用担心。还有,你们到了清凉山把圣旨放下,就可以返回太安城。” 刘公公没有说话,率先走向楼梯。 只是经过年轻藩王身边的时候,有意无意放慢脚步,眼神中充满询问。 徐凤年在这位印绶监掌印太监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好像打哑谜一般轻声道:“跟他说,她很好。” 刘公公直视前方,不过微微弯了一下腰,然后这才加快步伐。 第924章 等到这伙权柄显赫却略显狼狈的京城宦官下楼离去,徐凤年走向刘妮蓉那一桌,落座前对苏酥他们招手笑道:“酥饼,薛姑娘,还有齐大叔,来来来,都一起坐这儿来,人多热闹!” 徐凤年第一个落座。 林红猿,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 刘妮蓉,赵山洪,另外一名鱼龙帮年老供奉。 再加上苏酥,薛宋官,曾经赠送给徐凤年那把名剑“春秋”的齐姓铸剑师,韦淼,苗疆女子。 身穿一袭朱红大袍的女子自然是徐婴,而那个先前倒挂在窗外晒月亮的女鬼,显然就是呵呵姑娘贾嘉家了。 她们两人都是今夜才赶至北安镇。 理由很简单,在清凉山待着,很无聊。 徐渭熊也不太放心徐凤年,就干脆让她俩接人来了。 一张酒桌最多只能摆下九张椅子,但是现在却有这么多,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有位置。 好在徐婴和呵呵姑娘根本不稀罕坐在椅子上,两人掠至不远处一座幸免于难的屏风上,徐婴站着,少女蹲着,后者使劲啃着天晓得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烤鸡,三下两下就吐了满地骨头,然后油腻双手在徐婴的大红袍子上擦了擦,徐婴只是开心一笑。 在徐凤年之后,反而是能被在场任意一人单手撂倒一百个的苏酥,搬了条椅子过来第一个坐下。 赵山洪则是第一个跪下,双手撑在地上,对年轻藩王颤声道:“鱼龙帮赵山洪,叩见王爷!” 这位蓟北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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