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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道第一高手,是被疯狗袁庭山收拾得像条丧家犬,这才来到鱼龙帮寄人篱下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眼前这位年轻藩王,恰好曾经在太安城皇宫当着大柱国顾剑棠的面,往死里揍过那个跋扈至极的袁疯狗。 对于信奉拳头就王法的开碑手赵山洪而言,由衷认为能够跪一跪这位北凉铁骑共主,就是他膝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徐凤年嗯了一声,“起来吧。” 然后徐凤年转头望向鱼龙帮帮主,笑问道:“怎么不坐?难道是当上了大帮主,就摆谱了?” 原本只想站着的刘妮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在原先的座位上,凑巧就在徐凤年的右手边。 那名平日里还会对刘妮蓉倚老卖老摆摆架子的供奉老者,咽了咽口水,如果有块够硬的砖头在手里,他都想自己把自己拍晕了。 赵山洪起身后,低眉顺眼地悄悄来到刘妮蓉身后,与那名同样满脸肃穆恭敬的老供奉并肩而立,有些同病相怜。 酒楼三楼,除了他们,走得干干净净。 除了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 行走江湖,除了本事,见识很重要。 见识见识,见过了一面,就等于是认识了嘛。 那么既然认识了既是陆地神仙又是西北藩王的徐凤年,在江湖何处不能吹嘘个七八年? 林红猿,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重新落座。 苏酥,韦淼,苗疆女子都各自搬了椅子过来坐下,薛宋官不管苏酥怎么劝,都只是抱着古琴站在他身后,而姓齐的旧西蜀铸剑大家,一样没有坐下。 如此一来,刚好九人。 徐凤年打开一壶绿蚁酒的泥封,只是给靠近自己的刘妮蓉和毛舒朗各自倒了一杯酒,再给自己倒满后,笑道:“我就不客气了,大家各自倒酒,都随意。酒品如何,都是自个儿喝出来的,劝酒劝不出来,至于劝别人喝的人,酒品更是不行。” 嵇六安向年轻藩王举杯,一饮而尽,“龙宫嵇六安,有幸见过王爷!” 程白霜也举起酒杯,“南疆草民程白霜,这杯酒与嵇兄一样。” 韦淼自顾自喝了一杯酒,沉声道:“韦淼!” 徐凤年各自回敬一杯。 林红猿刚想要举起酒杯,不知为何跟年轻藩王视线交错后,就放弃了。 苗疆女子不用酒杯,直接拎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大酒,直愣愣盯着徐凤年的脸庞笑道:“你模样这么俊,你娘一定长得很好看!” 徐凤年笑脸灿烂道:“这位姐姐一看就是个耿直人!” 韦淼会心一笑。 唯独苏酥双臂环胸,冷哼一声。 徐凤年斜瞥了眼这位相识于北莽的老朋友,“呦,酥饼,不对,如今得尊称你一声苏大侠了,听说在西蜀南诏江湖闯下了偌大名头啊,咋的,这趟来北凉也是参加武当论武?你就不怕有你在,其他人都只能去争天下第二?” 苏酥憋屈得满脸通红,差点当场憋出内伤,脱口而出道:“姓徐的!放你的狗屁!” 徐凤年赶忙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故作惊慌道:“不愧是打遍蜀昭两地无敌手的苏大侠,我得喝杯酒压压惊。” 苏酥站起身,一拍桌子怒道:“我喝你大爷!姓徐的,找削不是?!” 别说是林红猿这拨南疆客人,就连刘妮蓉和韦淼两伙人都有些咋舌,实在想不明白这家伙的缺心眼,是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这姓苏的家伙武功稀烂,不曾想竟然浑身是胆啊。 赵山洪和供奉老者则坚信这位看似武功不入流的年轻人,一定是位真人不露相的当世顶尖高手! 徐凤年呵呵一笑,“来削来削,我求你削!” 苏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屁股坐下,大义凛然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开碑手赵山洪都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在经过苏酥这么一闹后,原本略显沉闷的氛围轻松许多。 一张酒桌,各自背景复杂,自然不好深谈什么。 徐凤年约莫喝了一壶半后就说要下楼跟人打声招呼,结束了这桌酒局。林红猿与刘妮蓉因为本就有事相商才在此地碰面,就顺势留在三楼,而苏酥一行人也没有留下的念头,倒是韦淼起身前主动向程白霜和嵇六安敬了一杯酒,双方勉强算是旧识,早先各自代表蜀王陈芝豹和燕敕王赵炳前往辽东一座小镇,会见大柱国顾剑棠,当时三方皆是不欢而散,世事无常,谁都料不到最后恰恰是这两位藩王联手起兵造反了。天下豪杰之间,往往即便各为其主,也不耽误惺惺相惜,何况此时都算是“一家人”了,就更不会心怀芥蒂。 徐凤年重新来到二楼,果然看到空荡荡的二楼,只剩下了坐在原先那张临窗酒桌的爷孙俩人。 看到徐凤年安然无恙地返回,老人如释重负,金错刀庄庄主童山泉虽然看似面无表情,却也眉头悄然舒展了几分。 老人在徐凤年坐下后,问道:“如何?” 今夜喝了不少酒的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不知除了酒气,还有没有郁气,他笑道:“没事了。出门在外靠朋友,虽然楼上动静很大,但我的朋友摆得平。” 年纪不算小的黄花闺女,却是年纪轻轻的刀法宗师,她重新皱起眉头,沉声道:“方才有一人气势尤为雄壮,最少是天象境界巅峰高手!” 老人脸色不悦道:“肯定是那个韦淼!这家伙投靠那位蜀王以后,底气也就更足了。放着好好的江湖宗师不做,非要去官场当走狗!算我瞎了眼,早些年还觉得他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对此徐凤年不置一词。 刹那之间,童山泉已是起身,左手按住右腰间一柄长刀的刀柄,出鞘寸余! 不过不知她所握之名刀,是武德还是天宝。 徐凤年有些无奈。 三人临近的那扇窗户。 此时正倒挂着两颗脑袋,目不转睛盯着他们三人。 徐凤年揉了揉眉心,苦笑道:“童庄主,不要误会,她们都是我家里人。” 童姓老人呆若木鸡,看了看那位徐老弟,又看了看窗外那两颗脑袋。 以童山泉不动如山的坚毅心性,尚且微微张开了嘴巴。 以此可见,徐婴和呵呵姑娘的露面形式,尤其是在这大晚上的,不太受人待见。 贾嘉家呵呵呵了三声,撇撇嘴,一闪而逝。 徐婴也依葫芦画瓢笑了三声,也消失了。 接下来气氛尴尬。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好在这个时候苏酥一行人走下三楼。 苏酥啧啧道:“呦,姓徐的,又跟陌生姑娘花前月下了啊,真忙啊!” 然后苏酥提高嗓门,对童山泉一脸真诚道:“这位姑娘,千万别搭理那个色胚,他家里早就有三妻四妾了,连孩子都能爬树掏鸟窝了!” 徐凤年气笑道:“滚!” 苏酥竖起大拇指朝下,“你先教我?” 徐凤年作势要起身,苏酥干脆利落地一溜烟跑了。 韦淼和苗疆女子要比苏酥薛宋官和负匣铸剑师三人稍晚下楼,童姓老人转过头重重冷哼一声,这让原本想要跟老人打声招呼的韦淼只好继续下楼,倒是那位身段妖娆的苗疆妇人,对徐凤年抛了个肆无忌惮的媚眼,还不忘伸出大拇指。 在徐凤年登楼后就一直没有喝酒的老人,下意识伸手去拿起酒壶,晃了晃,空落落的,放下酒壶后,没好气道:“徐公子,你给老头子透个底,给句痛快话!” 徐凤年认真道:“要不然我再跟老哥喝两壶,否则我怕喝不成酒了。” 老人脸色阴沉道:“不喝!” 徐凤年继续道:“按照酒楼规矩,有人能够一天喝掉六壶绿蚁酒的话,连饭菜都不收银子,我再喝一壶半,就成。” 老人不愧是老江湖,立即杀伐果决道:“那就喝!” 这次换成童山泉揉了揉眉心。 二楼已经没了招徕生意的伙计小二,所以那两壶酒还是徐凤年亲自跑去柜台,好不容易翻箱倒柜拎出来的,顺手弄了两碟花生米。 两腋夹酒壶,双手端碟子。 就只差没有在肩头搭一块棉布白巾了。 童山泉当时看到他这副模样后,低声问道:“爷爷,这能是那个人?” 当时本就是跟孙女随口胡诌的老人嘴角抽搐,没说话。 喝酒归喝酒,沉默还沉默。 百无聊赖的徐凤年只是偶尔在桌面上指指点点。 就这么枯燥乏味地喝掉了两壶酒,老人身形摇晃地站起身,平淡道:“走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那我就不送了。” 老人摆摆手,大步离去。 徐凤年看向童山泉愈行愈远的背影,笑问道:“敢问童姑娘,哪一柄是世间名刀第六的武德?” 童山泉停下脚步,右手轻轻扶住腰间一柄长刀刀柄。 徐凤年缓缓道:“快刀割水,刀不损锋,水不留痕。” 童山泉说了之前与徐凤年见面后同样的一句话。 “谢谢。” ———— 这个祥符三年的秋天,尤为多事。 中原燕敕王赵炳、蜀王陈芝豹共同起兵,广陵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尽陷,离阳朝廷不得不让卢升象与吴重轩再度领兵南下。兵部侍郎许拱代替因病请辞的蔡楠升任节度使,负责节制北凉道与两辽之间的所有北部边军。 朝廷敕封北凉王徐凤年为大柱国,同时大肆追封刘寄奴王灵宝在内所有关外战死英烈,并且在北凉道破格设置两名副经略使和节度使,原凉州刺史陆东疆一跃成为北凉文官二号人物,徐北枳与杨慎杏一起担任副节度使。 密云山口一役,曹嵬与一名原本籍籍无名的谢姓武将,一举歼灭种檀部骑军,仅有夏捺钵种檀率领十余名种家精骑突围而出,此役成功迫使已经接受北莽国师称号的烂陀山倒戈,两万僧兵驰援流州青苍城。 郁鸾刀率领万余轻骑绕过君子馆瓦筑数座姑塞州边境重镇,孤军深入,直插北莽南朝腹地,锋指西京,震动北莽两朝。 北莽王庭传出女帝听闻密云山口惨败后,怒极攻心,卧病不起,太子耶律洪才临时主持南征事务,三朝元老耶律虹材领西京首辅衔,辅佐太子殿下。其中王帐成员耶律东床破格担任西京兵部右侍郎,同时受封镇国将军,节制君子馆瓦筑在内四座重要军镇。 随后离阳两位藩王的叛军并未立即向北方展开攻势,而是迅速蚕食广陵江以南的广袤版图。 但就在整个离阳官场和军伍都误以为燕敕王将自立为帝之时,中原迎来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巨大震动,传言两大藩王将要把那位因忠心赵室正统而享誉朝野的靖安王赵珣,扶上帝位! 世人的眼光和心思,都放在这一连串令人瞠目结舌的变故上。 其中燕敕王世子赵铸,依旧不动声色,不为世人所瞩目。 也不曾留意那个名叫北安镇的凉州小地方,在那个夜晚里,浓郁血腥背后隐藏着的真正血腥。 真正的血腥,不见血。 相反,会是曾经的温情脉脉,会是曾经的同生共死。 ———— 偌大一座酒楼二楼,徐凤年独自坐在长凳上,闭眼打着盹。 等到徐凤年睁开眼睛,刘妮蓉独自一人站在桌旁。 看到她不是自己意料中的女子,年轻藩王松了口气。 哪怕注定要与另外那名女子见面,可即便只是晚一些,总是好的。 这就像游历江湖归来的世子殿下,明知道徐骁开始老了,但是慢一些,就是好的。 第925章 看着这位鱼龙帮帮主,徐凤年柔声道:“坐吧。” 刘妮蓉嗯了一声,坐在他对面。 徐凤年笑问道:“是不是觉得很累?” 刘妮蓉笑了笑,神色疲惫,可眼神明亮,“大概比你要轻松一些吧。” 徐凤年给刘妮蓉倒了一杯酒,玩笑道:“我不劝酒,你真的随意,孤男寡女,醉倒谁都不合适。” 刘妮蓉一笑置之,没有故作豪迈地一口喝光,就是浅尝辄止,意思到了,意味就有。 徐凤年没有喝酒,双手插袖,缓缓道:“热恼清凉,只在心境,故而佛国无寒暑,仙都似三春。只是我们终究是凡夫俗子,很难有这份境界,偶尔有,也未必长久。到最后就世上有两种人活得最轻松,一种是真正大度人,有人骂老拙,老拙只说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还有一种是真正小气人,睚眦必报,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甚至可以心安理得的以怨报德。前者只管往后退,后者只管向上爬。” 刘妮蓉问道:“那么你呢?” 徐凤年咧嘴笑道:“我当然是后者里头的前者,真小人不够分量,伪君子也当不好,两头不靠。所以当下很忧郁啊。” 刘妮蓉没有被逗乐,相反低下头,语气低沉,“鱼龙帮……” 徐凤年打断她的言语,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你做鱼龙帮的帮主吗?你可能觉得我或者是需要一个额外的兵源之地,或者是觉得我觊觎你的美色不是一天两天了。” 哭笑不得的刘妮蓉抬起头,结果发现他的神情其实十分正经。 徐凤年平淡道:“都不是,我当初的念头很简单,觉得咱们北凉的江湖,需要有一两个我年少时所憧憬的那种女侠,她武功高不高不重要,但是她满身正气,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她天生有一副侠义心肠,愿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我找来找去,就只找到了一个小帮派里那个叫刘妮蓉的女子,她刚好也是喜欢江湖的,又曾经跟我一起患难与共,你看,就这么简单。” 刘妮蓉突然笑了,“我相信。” 徐凤年打趣道:“因为你傻啊,所以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刘妮蓉自嘲一笑,没有否认。 徐凤年这一刻才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如果是当年那个走镖北莽的刘妮蓉,早就跟自己针锋相对了,哪怕心虚也喜欢犟嘴。 徐凤年说道:“鱼龙帮帮主的位置,我会找个人顶替你,还要麻烦你跟老帮主替我说声对不起,毕竟鱼龙帮这三个字,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 刘妮蓉点了点头。 好似终于无事一身轻的她判若两人,好奇问道:“今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说说看吗?过江龙,大湖蛟,山野蟒,洞口蛇,池塘鲤,感觉都凑齐了。” 徐凤年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在我还是尚未世袭罔替仍是北凉世子的后期,其实就已经没有几个傻瓜,愿意跑去清凉山自己找不痛快了,在我当上这个王爷后,又成了武评大宗师,很大部分心怀死志隐藏在北凉的春秋遗民,都接近绝望死心了,他们既然无法去清凉山刺杀我,更不可能在关外铁骑的虎视眈眈下白白送死,怎么办,大概就只能满腔愤懑的等死了,然后鱼龙帮火速崛起,当时又有传闻我跟你的关系拎不清,当然就有很多人死马当活马医,潜入鱼龙帮伺机而动,这座酒楼的二掌柜郭玄,便是其中之一,他本名郭玄象,是旧北汉忠烈之后,其父与樊小柴的爷爷同为一国砥柱,一文一武享誉春秋,只不过拂水房也没有想到,当年连尸体都确认过的郭家幼子竟然还活着,而且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至于你们鱼龙帮那名试图一掌拍烂印绶监掌司太监脑袋的供奉,隐藏更深,就连化名齐撼石待在你身边的那名养鹰房死士,直到今天也没能挖出此人的真实根脚。如今一死,就很难顺藤摸瓜了。” “那个自称崇山宋家的中年人,是旧南唐名门望族出身,虽说南唐灭国是顾剑棠做的,但为何最后会把账算到我头上,其中曲折,想必也会有他们宋家的理由。” “那四名刺客应该来自那个叫割鹿楼的门派,风格鲜明,不容小觑。我想那些春秋遗民请得动割鹿楼一般杀手,却绝对请不动那种水准的割鹿楼精锐死士。所以这里头的门道,到底有多深不好说,但肯定不算浅。” 说到这里,徐凤年微微一笑,像是看到碟子里还剩下些花生米,从袖子里抽出手,捡起一粒丢入嘴中,“别人暂且不管,但既然这割鹿楼有胆子在江湖上开宗立派,又敢大摇大摆跑到北凉跟我掰手腕,那我就当收下一封生死自负的战帖了。” 刘妮蓉纳闷道:“你要亲自登门?” 徐凤年哑然失笑,“凉莽大战在即,我跑去中原做什么。不过当初吴家剑冢派遣了百骑百剑赴凉,都归我调遣,不是所有剑士都愿意战死关外,再者不少人也想着返回故土,大概有二十余骑,原本我是想让他们象征性去幽州葫芦口外厮杀一两次,每人杀敌百人就当双方都有台阶下了,现在……” 刘妮蓉也弯腰伸手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让那吴家二十骑直接去找割鹿楼的麻烦?” 徐凤年挑了下眉头,“当然不是,北莽蛮子还得杀够一百人,然后再去中原踏平割鹿楼!” 刘妮蓉白了一眼,“你倒是会做买卖。” 徐凤年哼哼道:“这叫燕子衔泥,持家有道!” 洋洋得意说完这句话后,堂堂北凉王高高抛起一粒花生米,仰头张嘴接住。 刘妮蓉实在是无话可说。 一小碟仅剩花生米很快就被两人瓜分干净,刘妮蓉思量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些人明明连刺杀你的念头都没有了,为何还要这般不择手段,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一旦北凉离阳为此交恶,真正吃大苦头的不仅仅是北凉铁骑,就算中原百姓……” 徐凤年连连摆手,轻描淡写道:“我前边在楼上不是跟那个郭玄象说了嘛,有些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道理是讲不通的。” 刘妮蓉脸色晦暗,欲言又止,唯有一声叹息。 徐凤年想了想,缓缓道:“有些人的确是什么都没了,活着就只是硬生生靠着一口气吊着,你要他们把那口气咽回肚子,那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你能说什么?你没有真正经历过春秋战事,有些东西,比较难以体会,我呢,只因为是我爹的儿子,才比你多一些。不管怎么说,父辈的恩恩怨怨就摆在那里,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不过呢,谁如果真有本事杀了我,我认,但假若没有本事就找上我,那也别怪我杀人不嫌刀子快。道理往深处想总是好事,可麻烦往简单了解决,也不是什么坏事。” 刘妮蓉问道:“你就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事情?” 徐凤年没好气道:“要不然能咋办?别人都要拿刀捅我了,我还要让那些大侠好汉先把刀子放下来,先讲一讲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明摆着浪费气力,心还累,何必呢。很早以前我就想通了,为这种事情生气犯不着,不然就以我那小肚鸡肠的臭脾气,早被那些死得一个比一个理直气壮的王八蛋兔崽子老混账们气疯了!” 刘妮蓉脸色古怪。 徐凤年有些悻悻然,突然眨了眨眼睛,拍了拍腰间那柄凉刀,“徐骁留了这个给我,我怕谁?退一万步说,就算哪天真要被气死,我肯定也死在那些人后头,最少一百年!” 刘妮蓉打了个哈欠。 徐凤年起身后关心道:“你早点睡,要不然眼角皱纹更多了。” 刘妮蓉笑眯眯道:“请!滚!远一点!”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这位女侠果然是性情中人……” 不等徐凤年拍完马屁,刘妮蓉已经站起身,双手负后,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去。 原来她一如当年,还扎着马尾辫。 轻轻柔柔一晃一晃。 像微漾的江湖。 ———— 徐凤年离开酒楼,走在大街上,离开酒楼青楼越远,就愈发寂寥安静。 然后徐凤年看到了那个身影。 他明知道她会等待自己,却又最不希望她出现。 他原本舒畅几分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 不过当林红猿见到这位年轻藩王后,依旧是那个当年在春神湖畔带给她无数噩梦的家伙,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精明阴险至极。 两人结伴而行,虽是闲聊,只不过毕竟双方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而是涉及到类似广陵道战事的近期走势、离阳赵勾对时下江湖的大力渗透、顾剑棠麾下两辽边军的最新部署。 最终,谈不上尽欢而散,也谈不上不欢而散。 总之,就是不温不火。 徐凤年今夜就要离开北安镇,而林红猿则要返回镇上客栈,之后还要以龙宫宫主的身份参加武当论武。 所以是徐凤年破天荒先把林红猿送到客栈门口,后者受宠若惊的同时,漂亮脸蛋上也写满了“你徐凤年不是想要老娘帮你暖被窝吧”幽怨表情。 徐凤年当然没有那份闲情逸致。 转身就走。 林红猿曾经有过喊住他的念头,但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她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修长背影。 他双手抱着后脑勺,优哉游哉。 之前在酒楼,很多事情,徐凤年跟刘妮蓉都开诚布公了。 但有些事情,徐凤年没有说出口。 比如为何林红猿四人会临时起意,最终选择北安镇作为与你的见面地点,为何又恰好是在印绶监太监下榻青马驿的时候,又为何你刘妮蓉更恰好在路上耽搁了一天路程。 小乞儿,你想当皇帝,我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到北凉,来这里请我喝顿酒,然后直截了当跟我说:兄弟,那张龙椅我赵铸坐定了,如何?! 但是他没带酒来。 却是林红猿到了北凉。 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徐凤年走出北安镇后,向西一掠而去。 徐婴和呵呵姑娘只是远远跟随。 他前往人迹罕至之地,当空长掠如虹的徐凤年突然飘落在地,高高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做剑,大喝道:“两袖青蛇!” 一抹璀璨剑罡滚动如青龙,在深沉夜幕中,尤为惊艳壮观。 徐凤年一次又一次重复喊出“两袖青蛇”四字。 于是在北安镇和凉州城之间,天地之间,一道道青虹连绵不绝。 剑气冲霄。 我有一剑,烘日吐霞,吞江漱月! 我有一剑,气开地震,声动天发! 我有一剑,摧山撼城,千军辟易! ———— 当徐凤年临近凉州城,汗流浃背的年轻藩王仰面躺在地上,拼命大口喘气。 徐凤年使劲望着天空,咧嘴笑道:“无醇酒美人,不愿来此人间。无快剑挚友,不愿老此江湖。羊皮裘老头,你说得真好。” 第926章 在流州成为被离阳朝廷认可的北凉道第四州之前,清凉山其实就已经开始打造两条大型驿路,分别起始于控扼凉州西大门的清源军镇,以及陵州西北的鸡脖子关隘,通往流州刺史府邸所在的青苍城。 战况惨烈的密云山口战役才刚刚落幕,便有三支车队在关内精骑和拂水房死士的联手严密护送下,陆续进入青苍城。 三支车队的主心骨,身份如出一辙,皆是一州刺史和将军,可谓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凉州有石符白煜,幽州是宋岩皇甫枰,陵州则是常遂韩崂山,六人当中,三位刺史又都是在这个祥符三年上任,尤其是白煜这个新鲜出炉的凉州刺史,让北凉道内外官场都大吃一惊,谁都没有想到龙虎山的白莲先生,竟然会成为一位“徐家臣子”。相比之下,因为有士子赴凉在前,作为上阴学宫道德宗师韩谷子的高徒,又是徐渭熊的师兄,常遂一步登天荣升陵州刺史,就算不得如何令人咋舌了,至于原陵州别驾宋岩顺势迈上一个台阶,成为幽州文官第一把手,更显得云淡风轻,如今北凉官场都晓得这位推崇法术势的酷吏,在新凉王当年临时担任陵州将军的时候,就已经搭上线,算是第二拨投靠年轻藩王的从龙之臣,仅次于李功德皇甫枰韩崂山之流。 而在三支车队由东往西进入青苍城之际,没多久便有一拨人从西往东疾驰入城,加上流州刺史杨光斗,总计七位封疆大吏联袂出城相迎,在北凉道无论军政,这都是极为罕见的奇高规格。 城门视野所及,是人人负剑的八十余骑,斜提一杆铁枪的徐偃兵,还有两位拂水房大裆头糜奉节和樊小柴,以及不知为何没有披挂甲胄也无佩刀的二十余骑。 马队在城门口外停下,为首一辆马车掀起帘子后,跳下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文官,在向诸位刺史将军微笑致意后,便转头望向第二辆马车,招呼道:“到了。” 跟随着年轻文官的视线,这些秘密会晤于青苍城的北凉道高官看到了一双缓缓下车的男女,年纪不大,相貌姿色也都不出众,男子身材高大,腰扣北莽权贵独有的鲜卑头玉带,女子身段偏丰腴,腰间别有一枚看似熏衣祛秽的精致香囊,绣有半面琵琶妆女子花纹,只可惜破损得厉害。他望向青苍城并不显巍峨的西城大门,神情淡漠。 围绕这架马车的那二十骑如临大敌,每人都是神情戒备,虽然这些来历不明的骑卒手无寸铁,但是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卒,仍是选择坐在马背上,摆出随时展开冲锋的决然架势。 骑卒战死于马背,即是善终。 腰扣鲜卑头玉带的年轻男子用北莽话平淡道:“下马。” 那些骑卒虽然满脸不甘,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下马落地,很多人显然都负伤在身,可人人腰杆挺直。 两位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是北莽人氏,且出身显赫,只是最后命运截然相反,前者正是原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孙子,如今以北凉道副节度使身份拜访烂陀山的徐北枳,而后者身份仅在刺史邸报将军谍报上得以告知,北莽夏捺钵种檀,种家嫡长孙,北莽庙堂上数得着的新一代名将。 应了那句老话,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先前在幽州葫芦口突出重围的种檀,这一次却被徐偃兵领着吴家剑冢八十骑,成功拦截在姑塞州边境,然后与徐北枳在临瑶军镇汇合,一同来到青苍城。 当种檀凭借蛛网谍报分别辨认出城门口那些人物,本就沉重的心情愈发沉入谷底,他之所以会辅助黄宋濮指挥流州战局,看似是葫芦口战役失利的后遗症,被北莽朝廷抛弃到了最能够捞取军功的主战场之外,但是此次出征,不但种家对他的东山再起寄予厚望,便是那位太平令也同样极为关注,而在密云口战役分出胜负之前,种檀距离大功告成已是只有一线之隔,一旦数万烂陀山僧兵归顺北莽,与黄宋濮大军左手呼应,这就意味凉莽双方在流州战场的格局,不仅仅是兵力上的悬殊,而是北莽率先在局部战场上成就“大势”,一口吃掉龙象军是必然之果,而且对以清源军镇为支撑的凉州西境、甚至是直接对在第一场凉莽大战置身事外的整个陵州,都将形成巨大的威慑,无论黄宋濮在流州何等惨胜,最后只需要剩下两万到三万骑军,就可以在陵州西北地带长驱直入,打烂了陵州,就是打散了北凉边军的元气,而徐家铁骑的战略纵深也必然急剧缩小。 但是这些都成了可笑的“如果”,非但如此,种檀还看到这些北凉顶尖一撮官员齐聚于此,直到这一刻种檀才完全确定,北凉是铁了心要在流州有一番大动作,所以密云口战役绝非是两位年轻北凉将军的临时起意。 富贵险中求,求得了,那往往就是一场大富贵。 种檀微微叹息,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种檀的运道,实在太糟糕了些,事后他得知烂陀山在发现曹嵬部骑军后,并没有隔岸观火,相反迅速拢起了两万僧兵赶赴战场,甚至有三千骑撇下了主力大军,几乎咬住了曹嵬部骑军的尾巴,烂陀山不可谓不果断,只要再给他种檀小半个时辰,就能攻破密云山口外谢西陲用尸体堆积出来的血腥防线,或者只要曹嵬慢上片刻,就会被三千骑烂陀山僧兵彻底缠住,种檀实在想不通,曹嵬也就罢了,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北凉武将,可为何谢西陲愿意为北凉如此死战不退,为何甚至不惜将性命交给曹嵬。 种檀只觉得这场败仗,输得很冤枉,也输得一点都不冤枉。 种檀此刻时刻还不清楚,他输给了曹嵬和谢西陲的联手,将会被后世史家誉为虽败犹荣,因为曹谢两人,在祥符之后的整整三百年里,都稳稳占据了名将前十之列。许多年后,种檀成为第一位跻身中原庙堂中枢的北莽人,与曹嵬各自成了兵部衙门的左右侍郎,那个时候,朝野上下呼声极高,最有资格与寇江淮争夺兵部尚书一职的谢西陲,却在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选择了后者,后世笑言若是谢西陲没有放弃仕途的话,那么那座兵部衙门就可以称为密云山口了。 在来青苍城的路上,种檀与徐北枳这两位分属不同阵营的一武一文,有过几次开诚布公的谈话,种檀大致知道沦为阶下囚后,自己的脑袋暂时不至于被北凉边关铁骑用来祭旗,或者是直接砍下来丢到葫芦口那边,去给那些座巨大京观“添砖加瓦”。 种檀从不相信生不如死这个说法,只要人还活着,就有死灰复燃的希望。 所以一路行来,种檀没有任何自讨没趣的小动作,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心知肚明,除非是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亲自领军赶至,否则以徐偃兵和那八十骑吴家剑士的恐怖战力,当真是陆地神仙也救不了。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从城门处驶出,从马车上走下三人。 三位官身比起那些刺史将军还要高的北凉道大人物。 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副节度使杨慎杏。 还有北凉王,徐凤年。 年轻藩王在和杨光斗等人略微寒暄过后,就来到徐北枳和种檀身前,看着这位北莽夏捺钵和他的贴身侍女,用地道纯熟的北莽官腔开口道:“当年河西州持节令府邸一别,咱们又见面了。” 种檀淡然道:“如果早知道王爷的身份,当时我怎么都会留下王爷。” 徐凤年摇头笑道:“当时我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就算你和这位来自公主坟的高手尽力拦阻,也未必拦得住我跑路。” 种檀冷笑道:“王爷别忘了,当时我父亲和小叔都在附近。” 徐凤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事先说好,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一直很好奇,你叫种檀,你弟弟叫种桂,你叔叔叫种凉,都是两字姓名,为何你爹叫种神通。” 种檀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徐凤年让宋洞明杨慎杏与那些刺史将军先行去往流州刺史府邸,他则拉着种檀和徐北枳步行入城。 年轻藩王和离阳最年轻的副节度使并肩而行,种檀和侍女刘稻谷这对主仆紧随其后。 种檀看着那个背影,开门见山问道:“敢问王爷,我是死是活,死是何时死,活又是能活多久?” 徐凤年没有转身,微笑道:“这得看你自己。” 种檀沉声道:“如果王爷是想让我说服种家阵前倒戈,既高看了我种檀的分量,也小觑了我种家的家风。” 徐凤年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位神色坚毅的夏捺钵,笑意古怪道:“这话说早了。” 种檀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也懒得刨根问底,犹豫片刻,问道:“流州这边,北凉用谁针对黄宋濮大军,用谁孤军深入直奔西京?” 徐凤年放缓脚步,与种檀并肩前行,坦诚道:“原本是用我弟弟黄蛮儿和流州将军寇江淮针对黄宋濮,现在可就要加上谢西陲领军的烂陀山僧兵了。郁鸾刀的幽州骑军也会有曹嵬部骑军遥相呼应,共同进入你们南朝腹地。” 种檀点了点头,“流州境内战事,你们北凉本来是勉强能战,如今却是勉强能胜。我们大好形势,功亏一篑。” 徐凤年笑道:“种将军是大功臣啊。” 种檀神色淡然,而他的那位贴身侍女可就没有这份老僧定力了,杀机四溢。 徐凤年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先前我说你话说早了,意思是说你不用着急,如果北凉关外战事不利,比如拒北城失守,那么你种檀肯定会死,但若是关外战事走势出人意料,比如我们北凉铁骑能够在明年重新夺回虎头城,那么你自然而然就有‘分量’了。” 种檀面无表情道:“那我拭目以待。” 徐凤年突然打趣笑道:“我当年去北莽那趟,从头到尾都必须说着你们北莽言语,你种檀运气比我好,到了这青苍城也不用说中原官腔。” 种檀一笑置之。 倒是那位公主坟女子高手冷笑道:“听说北凉徐家与离阳赵室恩怨极深,不料王爷倒是有一副以德报怨的菩萨心肠,死心塌地为离阳皇帝看家护院!” 不等徐凤年说话,种檀就轻声喝道:“稻谷!” 她眼神阴沉,嘴唇紧紧抿起,毫无惧意,与那位身为武评大宗师的年轻藩王对视。 她视死如归。 一直没有插话的徐北枳不轻不重撂下一句:“这话说得……有些伤感情了,不太厚道。” 将刘稻谷拽到身后,种檀第一次流露出认输服软的神情,“还望王爷恕罪。” 徐凤年瞥了眼她腰间的那枚破旧锦囊,问道:“喝没喝过我们北凉的绿蚁酒?” 她言语满是讥讽道:“早年喝过一次就再不愿喝了,粗劣得很,不过下毒的绿蚁酒,我倒是想喝,王爷记得到时候别太小气,一杯不够,来一壶。” 种檀转头怒喝道:“刘稻谷!你想死别拖上我!” 徐凤年从她脸上收回视线,有些意态阑珊,继续向前走去,“行了,你们主仆二人就别演戏了,一个想着自己血溅当场死了,好让那位王爷减少怒火,为主人多赚一丝生机。一个想着跟贴身丫鬟撇清关系,以免被人迁怒。说到底你们俩啊,比绿蚁酒的滋味,粗劣多了。” 种檀和她在被揭穿后皆是哑然无语。 徐凤年抬头望向远方,怔怔出神。 之所以问了那个有关绿蚁酒的无聊问题,是在看到这位公主坟的谍子死士后,没来由想起了梧桐院那名被自己取了个绿蚁绰号的丫鬟。 男子愿为家国壮烈而死,士为知己者死,死得慷慷慨慨。 有些女子却是只愿为男子而活,只为悦己者容,最后便是死,也死得柔肠百转。 临近刺史府邸,种檀刘稻谷和那二十余种家精骑,在糜奉节和樊小柴和几名拂水房谍子的“护送”下离去。 徐北枳站在官邸外的阶下,望着那行人的背影,自嘲道:“本来我都想好了措辞,让你别急着杀种檀,都白费了。” 徐凤年笑而不语。 徐北枳问道:“怎么,想招降这位用兵不俗的北莽夏捺钵?可不像啊,否则就该是礼贤下士相见恨晚这个套路了。” 徐凤年摇头道:“我用谁都不会用种檀。” 徐凤年很快补充道:“再说了,你也没把他五花大绑嘛,我怎么快步上前赶忙为其亲自解缚?” 徐北枳呲牙咧嘴道:“倒胃口!” 徐凤年突然笑问道:“你说种檀有几颗脑袋?” 徐北枳愣了一下,白眼道:“说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徐凤年望向远处,轻声道:“幽州葫芦口内,有卧弓城鸾鹤城两座城,可他种檀脖子上只有一颗脑袋,不够分啊。” 徐北枳点头道:“那就先留着吧,反正说不定以后大有用处。一旦北莽真被我们逼得内乱横生,种檀所在的种家确实可以添一把大火。” 徐凤年嗯了一声。 徐北枳似乎记起一事,好奇问道:“种檀也就罢了,怎么连那名北莽女子也没杀,是怜香惜玉不成?这我可就得说说你了,那名侍女的姿色那么平庸,你果真下得了嘴?” 徐凤年无奈道:“你这话说得也不太厚道。” 很快这位柿子就搂住橘子的肩膀,嬉皮笑脸道:“难道你刚才没发现那女子看似视死如归,其实早已经是汗流浃背了?而且我当时那么重的杀气,你也没察觉到吗?我当时都差点忍不住提醒你一句,‘我杀气太重,快躲开!’” 徐北枳只打赏了一个字,“滚!” 徐凤年撇了撇嘴。 徐北枳收敛神色,低声道:“种檀有句话说得真妙,拭目以待!北莽西线主帅王遂,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太子耶律洪才,新任西京兵部侍郎耶律东床,以及深深扎根在北莽版图上的某些春秋棋子。如今再加上一个种家。真是……” 徐凤年接过话,缓缓道:“离阳这边也有蠢蠢欲动的顾剑棠,两淮道经略使韩林,胶东王赵睢,蓟州韩芳杨虎臣!所以真是……好多的杀气啊。” 整个天下,杀机四伏。 第927章 武当山脚的逃暑镇因为是烧香南山道的起始,又由于传闻是祁嘉节那万里一剑的收官之处,加上临近武当论武,一座原本名声不显的小镇顿时变得热闹非凡,武当山上大小道观早就人满为患,所以逃暑镇诸多客栈的下等房都卖出了上等房的高价,酒楼生意更是用日进斗金形容也不为过。 一些慕名远道而来的江湖人士,一开始在街上认出了快雪山庄庄主尉迟良辅,那还会一惊一乍,等到进了酒楼惊喜发现隔壁两桌外,就坐着幽燕山庄的少庄主张春霖,然后听说楼上还坐着江南道笳鼓台的众多仙子,紧接着看到大步走入十六散仙之一的辽东紫檀僧,看客们就彻底麻木了,寻常时分行走江湖,凤毛麟角的宗师那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稀罕存在,这下倒好,就跟烂大街的白菜一样,想不见到都难。 小小一座逃暑镇,卧虎藏龙。 于是在这个时分,无论是何等宗门背景的年轻俊彦,何等修为的一方枭雄,都再没有谁敢大嗓门说话了,怕就怕不小心随地吐了口唾沫,都会溅到某位武道宗师的衣服上,那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可绝非危言耸听,先前鱼龙帮捎话给武林同道,在北凉道境内点到即止的切磋无碍,却不准因私怨斗殴伤人,否则一经发现,境内徐家铁骑立斩不赦!先前半旬就有两个触霉头的可怜蛋,因为某人吃饭瞥了眼邻桌,双方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一人当场重伤,另外一人豪气纵横地扬长而去,结果后者仅在一炷香内就给当地骑军绞杀,头颅悬挂闹市示众,让人明白了一个道理,行走江湖,尤其是原本一直游离于中原之外的北凉江湖,没事千万别瞎瞅瞅,更别胡乱动手,会死人的。尤其是许多武林豪杰专程赶去凑热闹,亲眼目睹了那场别开生面的骑军追剿,那名轻功不俗的成名高手,竟然在北凉两百骑的一次冲锋下就毙命,什么水上漂草上飞,什么三品武夫体魄,面对训练有素的轻弩激射之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北凉骑军的正面冲锋、外围游曳、快马堵截,一气呵成,相比之下,中原那边官府捕快跟绿林好汉的过招,就像是泼妇挠人打情骂俏,天壤之别。 小镇外的官家大道侧有座茶摊,正值晌午,茶摊贩卖武当著名的定神凉茶汤,加上香气弥漫的春晓饼,生意火爆,路边槐柳站满了陪主人一起歇脚的高头大马,六七张油垢桌子都坐满了外乡茶客,人人气态不俗,显而都是奔着武当论武而来的江湖人,两张桌子围坐着八位身前各自放有古筝、箜篌、忽雷等乐器的妙龄女子,一张桌子坐着并无携带兵器的青壮汉子,双眼精光外泄,坐姿雄壮,一眼便知是登堂入室的外家拳高手,一张桌子上的年轻人每人都背有一根白杆枪,虽是日常练手的木枪,但是四人木枪样式截然不同,有相对繁琐的鸦颈枪,有线条简洁的锥枪,大蜀笔枪和东越裂马枪,如果不是那种吃饱了撑着的装神弄鬼,那么这四位用枪的年轻人必然师出名门。 这四张桌子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居中那张“主桌”,坐着看似年龄悬殊的三人,年轻女子腰佩一支晶莹剔透的青玉长笛,婀娜动人,双鬓微霜的男子身负长短两只布囊,中年男人身材矮小,比前者足足矮了一个脑袋,但是神色间顾盼自雄。 其余两张桌子,大概都算是这五桌抱团人物的外人,位置也相对靠近道路,一旦有车队马匹路过,尘土飞扬,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喝茶还是吃灰了。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停下,有三名骑士担任马车扈从,年轻马夫转身掀起帘子,车厢内弯腰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俊雅男子,习惯性眯起眼,依稀望见逃暑镇的轮廓,窃窃私语过后,男子返回车厢,年轻马夫跳下马车,从一名扈从手中接过马匹缰绳,那名扈从接手成为马夫,马车继续向小镇驶去。三名扈从仅有一骑跟随年轻马夫留在原地,是位腰间佩刀的年轻女子,容颜出众,可惜脸色阴冷,白白清减了许多风采。 大概是大户人家仆役的这对年轻男女牵马走向茶摊,正巧也有两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男女从远处河畔散步返回,女子背着一只裹在西蜀纹锦套内的琵琶,唇薄嘴小,婉约且妩媚,只是那名结伴而行的男子就要逊色太多,长了一张相当辟邪的蛤蟆脸,委实太过少年老成,笑起来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像一位江湖俊彦,属于那种哪怕有良民户牒在身也会被城门护卫当做采花贼的角色。当两对年轻男女同时走向茶摊,蛤蟆脸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狠狠打量着那名马夫身后的女子佩刀扈从,这位已经碗里有肉吃的仁兄显然不太知足,又盯上了锅里的肉,只不过碍于佳人在侧,不好意思露出太难看的吃相,终究是没有上前搭讪。当他发现那名陌生女子投来冷冽的眼神,他微微咧嘴,挑了下眉头,然后就察觉到她竟然单手握住了刀柄,一副拔刀相向的架势,他更是乐不可支,呦,还是匹胭脂烈马,若是往日,他可是最好这一口,忍不住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动作惹来佩刀女子的一声冷笑,蛤蟆脸倒是没觉得怎么奇怪,但是那居中一桌三人几乎同时都屏气凝神,如同二虎相遇于一山,矮小汉子沉声道:“长风,回来!” 与此同时,先前给人担任马夫的年轻人也停下脚步,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后者顿时神意内敛杀气尽泻。 蛤蟆脸满是悻悻然,和嘴唇纤薄尤为给人印象深刻的女子一起走向长辈桌子。刚好临近官道的一桌客人结账离去,那对男女便顺势坐下,只要了两大碗定神汤。 佩刀女子放低嗓音娓娓道来:“那名驻颜有术的女子,是淮南道缥缈峰的宗主陆节君,二品宗师修为,不知为何与北派练气士渊源颇深,得以身负两种指玄神通,如今与徽山大雪坪交好,和离阳刑部关系也不错。刚才开口的男子叫冯宗喜,拂水房谍报记录此人曾经在永徽末年,败在武帝城林拳法大家鸦手上,交手了四十余回合,离阳江湖人称中原神拳,与飞婵仙子陆节君、紫檀僧等人并列为十六散仙。至于那名背负枪袋的男子,从他与随行弟子的行囊推测,多半是祥符十二魁之一的枪魁李厚重,同时也是四方圣人之一,拂水房先前对于此人事迹并无入档,是新近冒头的中原武人,三人之中,其实也就李厚重还算有几分真本事。” 同桌男子正是护送白煜离开流州青苍城去往逃暑镇的徐凤年,白莲先生和两禅寺白衣僧人李当心,曾经在十年一度的龙虎山佛道之辩打过机锋,况且刚刚得到消息之交好友齐仙侠,也已经与东越剑池柴青山结伴赴凉,所以这场武当论道是如何都不愿错过的。背对那一桌人的徐凤年嗯了一声,轻声道:“虽说比徐偃兵还差许多火候,但应该跟韩崂山修为相差无几,路数也相同,都是大开大合,而且大器晚成,有机会成为枪仙王绣那般的大宗师,你与他交手,胜算不大。” 与糜奉节一起成为拂水房乙字房掌事的女子淡然道:“我只知道自己绝对能够杀掉他。” 徐凤年哑然失笑,“以命换命的赔本买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樊小柴默不作声。 徐凤年瞥了眼不远处那位独占一桌的青衫年轻人,“拂水房没有此人的档案?” 樊小柴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徐凤年解释道:“太安城祁嘉节和北莽剑气近黄青,还有武帝城舍道求术的楼荒,遇上旗鼓相当的死敌,皆是满身剑气,世间登堂入室的剑客大半如此,剑气远远重于剑意,即便返璞归真后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便会一览无余,只有极少数剑客才会天生意气风发,也就是那种所谓的天然剑胚,这种罕见的天才,只要开窍,再加上一点气运,往往可以达到陆地剑仙的成就,遍观春秋之前的江湖,历代剑道魁首莫不是如此。” 樊小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他也是?” 徐凤年点头道:“这些年走了那么多位剑道宗师,自然会有人应运而起。例如顾剑棠和南疆卢玄朗突然死了,大概只需要五六年,就会有人一鸣惊人。” 樊小柴眼神古怪,瞥了眼腰间还悬挂着凉刀的年轻藩王。 你这位使刀的武评大宗师若是死了,又会给谁带去那份滔滔如广陵江的气数恩泽? 是王生、余地龙和吕云长这三位徒弟? 还是那位也是剑胚的姜姓女子?助她一步跻身陆地神仙? 猜出她心思的徐凤年狠狠瞪了她一眼。 樊小柴一手端碗喝茶汤,桌底下那只手按住刀柄细细摩挲。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芊芊玉手,如今却握着杀人饮血刀。 樊小柴突然问道:“当真不登山?” 神情略微古怪的徐凤年摇头道:“我就算了,不过你要是想凑热闹,就不用随我去拒北城,褚禄山那边我帮你打声招呼。我觉得你不妨去趟武当山,毕竟这种盛况,以后未必见得着了。” 樊小柴笑道:“武当山再高,有你高?” 徐凤年白眼道:“拍再多马屁都没用,我就算英年早逝,也不会把气运过渡给你。” 樊小柴一笑置之,喝过了那碗定神汤,她还真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 樊小柴猛然间握紧刀柄,气势勃发。 毫不掩饰的浓郁杀气,就连远处那位蛤蟆脸都感受到了。 这即是拂水房大裆头樊小柴的作风,她要杀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那名她看不穿深浅的年轻剑士,起身端着茶碗向他们走来,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跟年轻藩王相视而坐。 徐凤年微笑着不说话,对于那名不知名剑客的冒昧打搅并不以为意。 那人落座后,神情肃穆,一本正经道:“不料世间竟有与我一般英俊的男子,幸会幸会。” 樊小柴忍不住嘴角抽搐,见过不要脸的,她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后那人转头凝视樊小柴,“姑娘的刀好,刀法更好,只可惜刀势不尽如人意。” 樊小柴一脸笑意,“哦?” 那人提了提手中茶碗,如同私塾的教书先生,一板一眼道:“我家乡那边,盛产一种大家闺秀钟情的青花压手杯,握于手中,微微外撇的杯沿正好压合于手缘,大小分量适中,稳贴合手,故有压手之誉,无论饮茶喝酒,都可熨帖女子体量。反观姑娘先天体魄并不出众,只是凭借家学渊源或是宗门底蕴,融会贯通,靠着气盛心胸才有今日修为,但是长久以往,必然伤身,须知气势气势,最重顺势二字,姑娘修行,却是反其道行之,恰似酒量平平的女子故作豪迈,以大碗饮酒,绝非长久之计。” 樊小柴语气平淡地撂下一句:“你是我爹?” 那人略作思量,平声静气道:“自然不是,不过我可以做姑娘的夫君。” 喝茶比樊小柴要慢许多的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差点一口喷出去。 樊小柴微微一笑,好似并不恼怒这个登徒子的浪荡言语,只是刀却已出鞘寸余。 那人原本右手提碗,左手搁在桌底膝盖上,这个时候他的左手突然高高举起。 分明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平常动作,竟是让杀人如麻的拂水房头等杀手刹那间头皮发麻,生出一股荒诞不经的错觉。 刀出鞘之时即是死! 第928章 樊小柴握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哪怕是对上无论是武道境界还是对敌经验都胜出一筹的糜奉节,樊小柴都不曾有过这种悚然感觉,关键是她自认从不畏死。 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轻剑客没有乘势出手,只是转头跟茶摊老板喊道:“添三碗定神汤。” 徐凤年笑道:“厉害。” 徐凤年对樊小柴说道:“不用紧张,这位公子没有恶意。” 樊小柴脸色苍白,眼神愈发阴沉。 等到茶摊掌柜的把三碗定神汤端到桌上后,那人点头道:“当然没有恶意,我自入江湖以来,一直以为会与徽山大雪坪那位轩辕紫衣结为神仙眷侣,但是见到眼前这位姑娘以后,便觉得那名女子必定要错过我这良配了。” 徐凤年不得不重复道:“厉害。” 那人又转头对樊小柴善解人意道:“姑娘想杀我也无不可,不过最好喝过了茶汤,再寻个僻静宽敞的地方,届时我肯定不还手,任由姑娘出刀。” 樊小柴深呼吸一口气,五指死死握紧刀柄,咬牙切齿道:“你找死?!” 结果那人给出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混账答案,他神色无比认真,“我找你。” 樊小柴眼神中透出视死如归的毅然决然,不顾一切地拔刀出鞘,就在刀尖即将彻底露出浑身气势攀至顶点的瞬间。 一直脸色刻板的年轻剑客破天荒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向樊小柴,左手双指并拢,电光火石之间,指向了樊小柴眉心,停留在距离她眉心寸余的位置。 动静之中,大有意味。 樊小柴身体迅猛后仰,试图避其锋芒。 但是那人松开双指后,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头。 樊小柴嘴角渗出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 徐凤年眯起眼。 那人这一手,的确了不起。不在招式惊奇或是气势高绝,而是其心意之深。 樊小柴抬起手臂随意擦拭掉血迹。 年轻剑客依然扶住她的肩膀,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姑娘,论及气势雄壮,浩然正气是,凶邪戾气也是,区别在于前者就如这条驿路,数骑并肩也无妨,后者却是那仅有立锥之地的独木桥,调头不易,人之郁气沉疴,积重难返。为何世人有不吐不快一说?便是此理啊。我辈武道修行,无论刀剑还是拳法,都是长久事,哪能一鼓作气登顶的,任由你是陆地神仙,与人死战,也需要换上一口新气。” 樊小柴嘴唇紧闭。 事实上她此时此刻已是满口淤血,连说出一个滚字都做不到了。 但她仍然不愿意吐出。 如果说北凉王徐凤年是她这辈子最想杀的人物,那么眼前这个脑子被驴踢过不止一次的家伙,可以排在第二位,已经超过早年亲手将她变成拂水房死士的褚禄山! 徐凤年叹息一声,举起刚送来的那碗定神汤,往先前那只空碗里倒了大半,这才递给樊小柴。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白碗,抖落那人按在她肩头的手掌,转过身去,低下头,鲜血吐入茶碗,连同茶汤一饮而尽。 也许除去徐凤年,附近那些桌子旁的江湖人物,就只有雪庐枪圣李厚重想透了些许玄机。 即便是在缥缈峰陆节君和拳法巨匠冯宗喜看来,年轻剑客的出手除了快,貌似并无丝毫出奇之处,而这种快,似乎也仅是快而已。 至于其他人,更是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那名年轻剑客望着樊小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 他转头看向徐凤年,问道:“你要么是不曾习武的平常人,要么是擅长练气的顶尖人物,否则我不至于捕捉不到你气机流转的独到之处。但既然你有胆子悬佩凉刀招摇过市,身边又有……这位姑娘同行,相信身份不简单,那么……”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 只是这一次年轻剑客果然又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敢问这位姑娘的芳名?” 徐凤年微笑道:“以前叫樊小钗,钗子的钗,如今叫樊小柴,柴火的柴。” 那人点头道:“如我所料,都是好名字!” 徐凤年无言以对。 自己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终于又遇着脸皮厚度不相上下的对手了? 只是自己当年最落魄的那趟江湖,好歹除了脸皮还是靠脸的,与村妇小娘们讨水喝,堪称所向披靡从无败绩,可眼前这位,那纯粹是靠一张脸皮啊。 那人想了想,“算了,本来还想跟你打听一件事,现在不需要了。反正去不去武当山,已经无所谓。” 已经知道年轻剑客身份的徐凤年笑问道:“为什么无所谓?难道你真的不去跟那位北凉王一争高下?” 年轻剑客满脸错愕道:“你知道我是谁?” 徐凤年点头。 他揉了揉下巴,恍然大悟道:“你能够仅凭相貌就猜出我的身份,殊为不易,不过话说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徐凤年开始有些理解樊小柴的心情了。 樊小柴已经转回身,白碗搁放在桌面上,死死盯住那人,“我必杀你!” 那人既无讥讽也无恼火,咧嘴一笑,阳光灿烂,“随你喜欢。” 徐凤年好奇道:“你不是开玩笑?” 那人正襟危坐,沉声道:“我从不与人开玩笑!真正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正是一见钟情才对?我想不是相濡以沫才会喜欢上一个人,而是喜欢上一个人后,才会相濡以沫。怎么,你不信?” 徐凤年看着这张年轻脸庞,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羊皮裘老头儿和那位酆都绿袍。 原来,如今江湖,亦有痴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徐凤年笑着轻声道:“我相信。” 樊小柴面无表情问道:“你是谁?!” 徐凤年情不自禁地揉眉头,果不其然,对面这个家伙又开始伤人于无形了,“小柴姑娘,我喜欢你,与你喜欢不喜欢我,没有关系。” 然后他对樊小柴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了,不要奇怪。” 樊小柴的情绪几近崩溃,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剑客直到这个时候,才按住腰间剑柄,眼神清澈,望着她笑道:“太白剑宗,陈天元!” 他略作停顿,大声道:“所以!我不喜欢你之时,只有陈天元剑断之时!” 附近那几桌,只要是刚好在喝茶汤或是嚼饼的年轻男女,无一例外都当场一口喷出。 太白剑宗,谪仙人陈天元! 百年江湖,群峰竞秀,可自春秋剑甲李淳罡之后,陈天元仍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赋最高!破境最快! 陆节君和冯宗喜同时悄然望向雪庐枪圣李厚重,后者微微点头。 应该就是太白剑宗那一位。 与三位前辈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蛤蟆脸和薄唇美人面面相觑。 不是说太白剑宗谪仙人,初出江湖,便以白衣白马悬佩白鞘长剑名动天下吗? 不是说那位谪仙人丰姿如天上神仙吗? 徐凤年慢悠悠举起茶碗,没有急着喝茶汤,举目远望,怔怔出神。 此人此时此景。 他人别时那景。 曾经有位喜欢抠脚的糟老头,气哼哼说,“什么老剑神!就是剑神!” 曾经有位穷的叮当都不响的木剑游侠儿,豪气万丈说,“如果有天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姓温的绝代剑客,不用怀疑,那就是我了!” 有人已不在世间。 有人已经不在江湖。 有人则还在眼前。 徐凤年回过神后,放下茶碗,对那边战战兢兢的茶摊掌柜喊道:“有没有绿蚁酒,来两壶!” 如今北凉道辖境已经禁止酿酒,所以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楼,新酿绿蚁是注定喝不上了,多是往年窖藏,这座茶摊因为赶上趟,要做外乡江湖豪客的生意,毕竟一碗定神汤才几文钱,远远不如卖酒来得容易赚钱,特意与酒楼买了些相对粗劣的陈年绿蚁酒过来,现在还剩下四五坛,就给这一桌拎了两坛过来,如今一坛的价格约莫是前几年的四坛绿蚁了,好在北凉这边从无兑水的习惯,绿蚁有好坏,但都地地道道。随着中原江湖人蜂拥赶赴武当山,也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的,说是“不喝绿蚁酒,就白来了北凉”。 陈天元问道:“你请客?” 徐凤年点头道:“你请我定神汤,我回请你绿蚁酒,有何不妥?” 陈天元认真道:“没有不妥,只不过我不喝酒。” 徐凤年讶异道:“天底下还有不喝酒的剑客?” 陈天元指了指自己,一脸天经地义道:“我就是啊。” 徐凤年看着桌上两坛绿蚁酒,有些尴尬。 第929章 徐凤年陈天元那一桌之外,心情最为复杂的人物,肯定是蛤蟆脸薄唇女子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他们若是在离阳一州之内,毋庸置疑,俱是头等风流,可这人就怕货比货,就像那名背负琵琶的冷艳美人,不管她在淮南道江湖有多少裙下之臣跟风之徒,真正走入更大的江湖,有幸接触到一品四境的顶尖武夫这些“天上风光”,都会心虚。对于太白剑宗的年轻谪仙人,远在天边之时,作为年龄大致相当的江湖子弟,既有惊艳,又有质疑,更多是艳羡,当下冷不丁换成了近在眼前,就更是百感交集,觉得对方高不可攀,难免自惭形秽,又奢望能够言语攀谈一二。 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更多是靠宗门靠师父才得以风风光光走江湖,但是陈天元截然不同。 据说北莽有人曾一人即宗门,那么在短短一年内连破二品、金刚和指玄三境的陈天元,也逊色不多了。 这位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的年轻剑客,是有资格与他们的靠山平起平坐的,至于前程,更是不可估量,离阳江湖公认四小宗师之中,无疑以陈天元未来成就最高! 到底有多高?可能是剑甲李淳罡和凉王徐凤年有多高,陈天元就有多高。 蛤蟆脸向那位绰号响当当的冯宗喜小声问道:“师父,这位太白剑宗的年轻人,如今武道修为真的进入指玄境了?” 身材矮小却独具气势的拳法宗师点头道:“应该不假。” 薄唇女子眼神熠熠,秋波流转。 她怎么想不到那个貌不惊人的青衫男子,一眼斜斜瞥过就不愿再看第二眼的家伙,正是心目中的未来天下剑道领袖人物。 落差很大,但惊喜也很大。 虽说陈天元不是传闻中的李淳罡第二,最不济看上去就并非风流倜傥之人,但只要他的剑道天赋没有太大水分,就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竭力依附、 冯宗喜小声笑道:“长风,借此机会,跟你说一桩秘事,你可知为何天下剑道登顶之人,往往能够成为那一代江湖的天下第一人?” 窦长风嘿嘿笑道:“师父请说,徒儿洗耳恭听着呢。” 冯宗喜缓缓道:“习武之人万万千,抛开三教中人不言,就是世间剑士最重气数,此消彼长,都在争个一枝独秀。说到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窦长风似懂非懂。 坐在缥缈峰陆节君身侧的薄唇女子柔声问道:“是不是就像陆地神仙的人数,都有定数。” 身负指玄秘术的陆节君微笑点头。 窦长风哦了一声,“那跟官场差不多嘛,六部尚书,六把交椅,一个萝卜一个坑。” 双鬓霜白的雪庐枪圣低头喝茶,扯了扯嘴角,满是不屑。 窦长风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去谪仙人那一桌坐坐?嘿,就当沾沾仙气了。” 冯宗喜嗯了一声。 这位蛤蟆脸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来,十分热络地说道:“在下窦长风,能否与……” 陈天元根本就没有理睬这位离阳江湖新评十大公子之一的俊彦翘楚,直接转头望向冯宗喜。 他先前几乎与这个姓窦的同时看到樊小柴,窦长风的那副嘴脸,陈天元都清清楚楚记在心头。 与缥缈峰陆节君同样在大雪坪跻身前列席位的拳道宗师冯宗喜,心底对于这名风头一时无两的晚辈有些不悦,但是脸色如常,只不过却也没有按照陈天元的意思,把热脸贴冷屁股的徒弟窦长风喊回原位。窦长风天资平平,性子更是不堪,冯宗喜既然能够达到今日武道高度,加上需要常年奔波在外,少不得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早早练就了火眼金睛的识人本领,只不过窦长风是位身世显赫的世家子弟,出身嫡房却非长子而已,家族供奉更是一位退出江湖隐姓埋名的前辈宗师,早年曾经有恩于冯宗喜,窦长风这才成了这位中原神拳的得意弟子。况且冯宗喜这辈江湖人,最重脸面一事,讲究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一丈,只喝敬酒不吃罚酒,陈天元虽说名声极大,与龙虎山齐仙侠、武帝城江姓打潮人、金错刀庄主并称为新武评四小宗师,可是冯宗喜还真不怵这位宗门远离中原的年轻谪仙人,退一万步说,他身边还有宗门势力盘根交错的陆节君,更有大雪锥枪下唯死人的李厚重,因此冯宗喜岂会自降身份向一位晚辈示弱,传出去后他还怎么混江湖。有师父撑腰的蛤蟆脸窦长风顿时心思大定,既然拉拢不了这位太白剑宗的天才剑客,那么借势踩上几脚,毁掉一位江湖名声还要在自己之上的家伙,天大的美事一桩啊。 一袭青衫的陈天元缓缓站起身,脸色平静,“今日起,我佩剑更名为木柴。” 这句话,显然只是向樊小柴一人而说。 徐凤年忍住笑意,瞥了眼她。 后者像是全然无动于衷。 冯宗喜皱了皱眉头,如果是中原江湖那边的不成文规矩,假若冲突双方实力并不悬殊,又都知根知底的话,肯定都是坐下来谈,不坐下来也行,即便最后还是要打,可也会站着先磨一磨嘴皮子。 他没有想到这位后起之秀根本就不懂那套“礼数”。 窦长风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道:“陈公子,我并无他意,为何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好,就算陈公子你不愿与我窦长风结识,算我自作多情便是,没关系,但是我师父与雪庐宗主和飞婵仙子都在场,你又何必报出剑名,咄咄逼人?” 背对樊小柴的陈天元柔声道:“放心,我不会输。” 徐凤年忍俊不禁,你难道不清楚,樊小柴这会儿是想着你给人乱刀砍死吗? 一人撑起一座宗门的年轻人在说完这句话后,气势浑然一变。 哪怕连剑柄都不曾握住。 满身无剑气。 剑意却冲霄。 腰悬三尺。 如挂大江。 徐凤年抬头望向武当山大莲花峰方向,有些头疼了。 这一刻,冯宗喜终于神情微变。 他自认已经有意高估这位剑道谪仙人了,现在才知道,仍是低估了很多。 就连年已五十高龄却貌若十八的缥缈峰陆节君,都不得不站起身充当和事老,她嗓音沙哑劝说道:“陈公子,萍水相逢即是缘,何须刀剑相向?” 陈天元沉声道:“理在我这边,剑在我腰间。” 陆节君苦笑无言。 年轻人啊,真是不晓得江湖的水深水浅,你陈天元赢了这位中原神拳又如何?冯宗喜在离阳江湖兢兢业业厮混了三十年,才攒下了当下那份口碑声望,可谓好友遍及大江南北,尤其是与大雪坪大管事黄放佛相交莫逆!太白剑宗既然已经跻身十大宗门之一,将来必然要与中原江湖牵扯来往,偏居一隅的太白剑宗本就没有地利优势,一旦与冯宗喜交恶,就不怕中原江湖门派,地方官府,甚至是太安城刑部衙门,都对你们太白剑宗怀有成见,说不定下届江湖评就会直接抹去你们! 给人感觉没心没肺的陈天元不知是灵光乍现还是如何,这一次竟然直指人心道:“我太白剑宗既然是剑宗,就当以剑立身!提剑平丘壑,只向直中取!” 徐凤年灌了一大口酒,笑道:“说得好!” 就在冯宗喜和陆节君都犹豫不决之际,气态森严的雪庐枪圣李厚重已经摘下两只大小枪囊,淡然道:“枪名大雪锥。” 徐凤年突然火急火燎地跟樊小柴说道:“我得先走了,你帮忙盯着这个家伙,如果需要就出手,当然不是让你杀他,是帮他!实在不行你就报出身份。” 徐凤年刚起身准备风紧扯呼,一个清脆嗓音就在众人头顶遥远处清晰传来,“姓徐的!” 徐凤年一脸苦相,喃喃道:“没道理啊,这么远也看得见我?” 已经“因病暴毙”的隋珠公主赵风雅,如今恰好就在武当山上,而小泥人也在。 更凑巧的是这两位公主殿下,早年就在山上针尖对麦芒过,徐凤年哪里想得到赵风雅进入北凉后铁了心要在武当山隐居,又哪里想到小泥人更铁了心要在山上打理那块菜圃。 徐凤年可不觉得她们两位会同病相怜,不打架就烧高香了。 陈天元侧过身仰起头,第一次握住了那柄原名为“大意”的木柴。 他是百年难遇的天生剑胚。 那一位,更是。 一座江湖,遇上了千年难遇的大年份,就不讲道理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望向天空。 有女子负匣御剑凌空而来! 她从大莲花峰破开那壮阔云海中,如同仙人下凡,飞掠而至。 老人总说,行走江湖,要讲派头。 她这种派头,大概已经不能再大了。 陆地剑仙,御剑千里,朝游昆仑暮至东海! 只不过这位女子剑仙在众人瞠目结舌之中,飘然落地后的举动,就更让人呆若木鸡了。 她没有继续神仙风采地驭剑归匣,而是直接提着那柄大凉龙雀剑,用剑尖指着某位笑脸牵强的家伙,怒道:“想跑?!” 某人坐回长凳,理直气壮道:“怎么可能!我刚才还想着上山给你带壶绿蚁酒呢!” 她瞪大眼睛。 他回瞪过去,貌似毫不露怯。 她始终涨红着脸,怒气冲冲。 大眼瞪小眼。 旁边还有一大堆人陪着这两位一起瞪大眼睛。 最后她瞥了眼桌上一壶尚未启封的绿蚁酒,板着脸道:“你自己结账!”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我知道你出门喜欢携带钱囊,先借我,回头就还你。” 见她就要举起长剑砍人,徐凤年立即低头摸出一只钱袋子,“咦?明明记得我没带银子的啊!” 陈天元看到这一幕后,觉得这人,真不要脸。 她重重冷哼一声,御剑而返。 天上来,天上去。 他还不忘高声提醒道:“慢些,天上风大。” 等到她身形消逝于滔滔云海,所有人转头望着那个没有骨气的家伙。 他一拍桌子,恼羞成怒道:“怎么?!男人心疼媳妇,有错?” 第930章 姜泥这一趟御剑来回,无疑给冯宗喜一伙人找了个台阶下,真正见识过年轻谪仙人的剑意大势,就再没有切磋的心思了,冯宗喜自认捉对厮杀,肯定要输给陈天元这位江湖声势正值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若是与陆节君联手对敌的话,只会沦为一桩笑谈,两人加在一起都活了九十多岁了,合伙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年轻晚辈,算怎么回事。输了晚节不保,赢了也不光彩,不值当。 就连先前已经报出大雪锥名号的雪庐枪圣李厚重也犹豫了一下,在瞥了眼徐凤年后,重新收起了那杆与王绣“刹那”以及陈芝豹”梅子酒”齐名的名枪。 这位在中原江湖被视为武力极重却武德有亏的宗师,原本以性格暴烈著称,只是李厚重比冯宗喜陆节君两位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朋友’,要多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其实并不忌惮锐意无匹的陈天元,反而对那名气机平平的佩刀公子,更为上心。 跻身指玄境,便心有灵犀,便未卜先知,便见微知著。 而李厚重作为拥有金刚体魄的纯粹武夫,他的指玄境,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与江湖名声不显的北凉剑道宗师糜奉节如出一辙,远比道教中人的真人更能料敌先机,也就更能杀人。 陈天元看那雪庐枪仙没了生死厮杀的念头,也就顺势坐回原位,心思更多放在那名御剑女子身上,疑惑道:“武当山何时多出一位隐居的女子剑仙了?” 徐凤年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没必要交浅言深,欣赏这位年轻谪仙人是一回事,如何打交道又是一回事。收起钱囊,一手拎起一壶绿蚁酒,然后丢了个眼色给樊小柴,后者默默掏出一粒银子放在桌子上,准备跟随徐凤年登山,两人一起走向那两匹坐骑,因为是产自纤离牧场的优等北凉战马,无需拴系,也不会走失,更不会被陌生人任意骑乘。陈天元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结伴而行,就被樊小柴转头冷冷瞥了眼,有信心一人力敌三位江湖名宿的年轻剑客,顿时有些气馁,坐在原位上,喝了口定神汤,没滋没味。 突然,远处有人骑毛驴沿着驿路悠然而来,蹄声滴滴答答,比起马蹄的雄壮密集,毛驴踩踏出来的声响,实在是有些软绵滑稽。 徐凤年愣了一下,看着那名骑毛驴看山河的中年人,脸色复杂。 樊小柴不认识中年人,可是她从年轻藩王脸色的蛛丝马迹里,猜出了那名剑客的身份。 骑毛驴,腰佩剑,且能够让徐凤年驻足等待。 世间剑士唯一人。 不料陈天元看到这位中年剑士后,面瘫一般的表情绽放出惊喜的神采,猛然起身,大步前去,抢在徐凤年和樊小柴之前,激动万分,颤声道:“见过师父!” 中年人跳下毛驴,无奈道:“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你师父,而且我的徒弟只有一个。” 陈天元笑脸灿烂道:“认不认我做徒弟,是师父的事情,我认不认师父,是我陈天元的事情。” 中年人没好气道:“也亏得你还算剑术小成,否则就凭你这种不讨喜的执拗脾性,早就给人打得你爹娘都认不得了。” 他牵着毛驴走到徐凤年身前,打量了一番,奇怪问道:“不就是一个洪敬岩吗,怎么这么惨?” 徐凤年轻声道:“挨了拓跋菩萨倾力一拳,没死已经是赚到了。后来陈芝豹在怀阳关找到我,又点到即止地打了一架,稍稍耽搁了气机修养。” 中年人恍然,哦了一声。 这次轮到心比天高的陈天元目瞪口呆,洪敬岩加上拓跋菩萨,再来个陈芝豹? 徐凤年想了想,决定先不登山,领着牵驴子的中年人走回茶摊,瞥了眼他腰间的佩剑,笑问道:“最早在东海武帝城外,第二次在北莽敦煌城,还有上次在太安城,三次见面,都不曾见你佩剑,这次怎么?” 邓太阿一本正经道:“大秋天的,上哪儿去折桃花枝桠,难不成北凉这会儿还有桃花盛开?” 徐凤年叹息一声,桃花剑神也好,谪仙人陈天元也罢,为什么这些剑客,总喜欢说一些不好笑的笑话。 邓太阿拍了拍腰间佩剑,微笑道:“我那徒弟孝敬师父的,如何?” 徐凤年瞥了眼平淡无奇的佩剑,只好说道:“礼轻情意重。” 邓太阿摇头道:“二十两银子呢,可不轻。” 徐凤年笑道:“听潮阁其实还有几把好剑,如果想要新铸之剑,我与幽燕山庄还有些交情,如今他们龙岩剑炉和水龙吟炉也都在铸剑……” 邓太阿摆手打断徐凤年的盛情好意,“我要那些剑做什么。” 徐凤年笑眯眯道:“知道你肯定不要,可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邓太阿冷笑道:“不愧是徐骁的儿子,可惜了随吴素的相貌。” 徐凤年有些悻悻然,落座后问道:“喝酒还是喝茶?” 邓太阿酒能喝,却谈不上喜欢,至于喝茶更是觉得无趣,既然到了北凉道,就入乡随俗要了壶绿蚁酒。 邓太阿启封的时候,斜眼陈天元,随口问道:“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陈天元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掉那张天衣无缝的生根面皮,露出一张英俊至极的容颜,不输西楚宋玉树,不输北凉郁鸾刀。 徐凤年终于理解为何这厮见到自己后会惺惺相惜了,原来还真不只是因为脸皮厚。 徐凤年问道:“江湖传闻你教过他剑术,我本来还不信。” 邓太阿淡然道:“谈不上传授剑术,在李淳罡万里借剑之后,我从北莽返回,刚好在南诏境内见到此人在一座山顶悟剑,就点拨了几句,后来东海访仙归来,从南海观音宗登陆,顺道又见了他一次。” 徐凤年深深望了一眼陈天元,感慨道:“难怪。” 难怪陈天元能够在剑道上一日千里。李淳罡不愿飞升,死后身负剑道气运,自然而然散落人间,而小泥人因为当时坐拥西楚王朝气运,不可能继承羊皮裘老头儿的这份江湖气数,想来那个幸运儿,就是邓太阿找到的陈天元了。 于是徐凤年脱口而出道:“陈天元,你想不想学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 陈天元皱了皱眉头,摇头道:“为何要学?” 徐凤年沉声问道:“你敢不学?!” 陈天元争锋相对道:“我有何不敢?是李淳罡的成名绝学如何?你是徐凤年又能如何?” 樊小柴有些奇怪,印象中这位年轻藩王虽说城府深重,却也不算是如何肆意嚣张跋扈的人物才对。 至于那位太白剑宗的谪仙人,无论做出任何举止,樊小柴都不会感到丝毫惊讶。 只是即便见识了“真人露相”的陈天元,樊小柴仍是打心眼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更加深恶痛绝。 你喜欢我,不需要理由。 我不喜欢你,有万般理由。 世间情爱,自古辛酸。 徐凤年与陈天元之间的剑拔弩张,后者浑身剑意勃发如旭日东升,让原本以为息事宁人的几桌人都如临大敌。 陈天元正色道:“我来北凉,本就是找你一战。” 一向在江湖中置身事外的邓太阿破天荒开口道:“不可退让的必死之战,拔剑也就拔剑了,无谓的必输之战,拔剑作甚?” 陈天元握住剑柄,脸色冷漠,“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讥讽道:“不学就不学,估计羊皮裘老头的两袖青蛇,你这种人想学也学不来。” 陈天元冷笑道:“天底下就没有我陈天元学不会的剑招!” 徐凤年转头望向樊小柴,“你有没有觉得这家伙长着一张欠揍的脸?” 樊小柴点了点头。 只是她有大不敬嫌疑地补充了一句:“跟某人一样。” 陈天元倍感欣慰,女子的胳膊肘果然往自家拐啊。 徐凤年忽略了樊小柴一箭双雕的忤逆言语,瞥了眼陈天元,“你长得这么丑,比李淳罡差远了。” 陈天元冷笑道:“彼此彼此。” 徐凤年喝了口酒,得意洋洋道:“谁跟你彼此彼此,你陈天元有名正言顺的媳妇吗?” 陈天元看了看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边的樊小柴,看了看小人得志的年轻藩王,有些忧郁,人生第一次有些想要喝酒浇愁。 邓太阿倒了些绿蚁酒在手心,转过身去,那头老毛驴马上屁颠屁颠凑近,舔尽酒水。 徐凤年问道:“怎么来北凉了?” 徐凤年根本不觉得一场武当论武,就能让这位超然物外的桃花剑神闻讯赶来。 邓太阿平淡道:“离阳北莽怎么打仗我不管,甚至凉莽怎么死磕我也不上心。” 结果徐凤年等了半天,邓太阿始终话说一半,没有给出答案。 邓太阿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年轻藩王在等自己开口,这才啧啧道:“这绿蚁酒……真烈,让我缓一缓。” 然后徐凤年和邓太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不过两人抬头方向截然相反。 逃暑镇方向,是东越剑池柴青山,龙虎山齐仙侠。 当时两位剑道宗师之前结伴赴凉,悄然上山,暂住在武当最新开峰的那座青山观,并没有像许多江湖大佬那般惹人注意。 驿路东面,则是一辆马车,年迈马夫背负长剑而非腰间佩剑。 柴青山和齐仙侠联袂而来,很快就被冯宗喜陆节君认出身份,尤其是冯宗喜,曾经多次造访东越剑池,与上任宗主宋念卿也算熟识,只不过当时面对宋念卿,如今不过不惑之年的冯宗喜自然是以晚辈自居,柴青山从春雪楼首席客卿入主东越剑池之后,冯宗喜更是第一拨客人,口必称先生,对柴青山这位昔年离阳东南第一高手无比尊敬推崇。陆节君认出柴青山,源于缥缈峰与刑部关系深厚,上次曹长卿兵临太安城,陆节君本该与柴青山并肩作战,只是由于闭生死关才错过那桩堪称荡气回肠的盛事,但是陆节君在江湖上一直放言东越剑池无论宗学底蕴,还是剑道立意,皆要高于吴家剑冢,是举世皆知的倒吴派。 所以当柴青山出现,冯宗喜陆节君两人都迅速起身,神情恭谨,窦长风和那些缥缈峰弟子更不敢坦然而坐,如地方官场胥吏得见位列中枢的紫黄公卿。 柴青山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武道宗师,面对冯陆两人的殷勤热络,也是和颜悦色地客套寒暄,顺便介绍了身边那位忘年交的齐仙侠。 齐仙侠神色和煦,君子如玉。 他原本是在山脚逃暑镇等待同出龙虎的白莲先生,无意间感知到此处的浓郁剑气后,这才和柴青山赶来。 此时此刻,武评四大宗师,有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位。 新武评四小宗师,也有陈天元齐仙侠两人。 与此同时,东越剑池和吴家剑冢的当家之人,事实上也都到了。 柴青山,吴见。 马车停在驿路旁,吴见缓缓下车。 背对老人的邓太阿冷哼一声。 他这位横空出世的桃花剑神,对于那座剑冢,可从没有半点好感。 江湖近百年,只有寥寥三人得以走出吴家剑冢,最早是李淳罡大摇大摆取走了那柄木马牛,然后是上一代剑冠吴素彻底与家族决裂,最后是邓太阿以无敌之姿潇洒离开。 老人很不客气地坐在徐凤年身边长凳上,笑眯眯道:“小太阿啊,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邓太阿板着脸低头喝酒,不乐意说话。 徐凤年面对这位娘亲娘家的长辈,欲言又止,感觉古怪。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轻轻拍了拍徐凤年的手背,然后对邓太阿和蔼笑道:“生不同祖堂,确实是我吴家对不住你在先,你离家之时扬言死不共坟山,难道真要如此?” 邓太阿冷笑道:“怎么,堂堂吴家剑冢,还需要我一个姓邓的外姓人来撑起脸面?” 老人笑呵呵道:“你若愿意认祖归宗,也是可以的嘛。” 邓太阿估计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好在还是忍下咽回肚子,狠狠灌了一口酒。 老人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吴家剑山之巅,曾经树立有四剑,木马牛,太阿,大凉龙雀,胸臆。” 老人接过徐凤年递过来的酒碗,低头浅尝辄止,望向武当山那边,“木马牛给李淳罡拿走,断了。幸好素丫头取走的那柄大凉龙雀还算完整,也有了继承之人。素王剑本是我的佩剑,后来假借六鼎之手送给了翠花那孩子,唯独古剑胸臆不曾认主,至今更是孤零零插在剑山之顶。” 不仅仅是徐凤年邓太阿和柴青山这位剑道宗师,就连陆节君冯宗喜都听闻远处有剑鸣于匣。 足可见附近必然有一柄绝世名剑藏于匣中,且微颤不止。 邓太阿脸色冷漠,无动于衷。 老人唏嘘不已,也没有继续劝说邓太阿。 邓太阿放下酒壶,“吴素当年在剑山救我之恩,我早已在东海武帝城救徐凤年一命,就已还清。吴素传我吴家剑术之恩,我亦以十二飞剑赠送徐凤年,也已两清。” 老人似乎有些疲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替那柄太阿剑感到遗憾罢了,它何尝不是弃儿?” 邓太阿终于抬头第一次正视这位老人。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独自苟活在死寂如同阴曹鬼府的的那座剑山之上,只有饥饿之时,才下山觅食,否则就是待在万剑丛林之中,任由森森剑气侵袭体魄,一次次晕厥,一次次醒来。那种痛楚,深 入骨髓。 那些年里,只有两人登上剑山,徐凤年的娘亲,吴素,变着花样传授他最基础的剑术。 还有一人,便是眼前老人。 曾经背着昏死过去的少年登顶剑山,俯瞰剑冢。 直到离开剑冢之日,邓太阿才知道那个古怪老人的身份。 剑鸣大震。 如女子掩嘴呜咽不止,如泣如诉,哀怨至极。 几乎刺破耳膜。 除去老人、徐凤年邓太阿和柴青山四人而已,就连陈天元和齐仙侠李厚重都皱起眉头,冯宗喜陆节君更是气机流转不停,以此来抵抗那股动人心魄的无形剑气,窦长风之流更是拼命捂住耳朵。 倒是茶摊老板这位普通人,只觉得那个声音嘈杂了些,并无丝毫受伤。 老人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马车那边,“三十余年来,那柄剑三次自行飞离剑山,第一次是你离开吴家,它被你强行留下。第二次,是你登上东海武帝城挑战王仙芝。第三次,是你在北莽与拓跋菩萨死战。在太安城,你与徐凤年曹长卿三人之战,它并未离开剑冢,只是在原地悲鸣而已。大概是它觉得主人此生都不会将它握住在手中了。自古传世重器皆有灵,我相信如太阿剑这般可怜,也算屈指可数了。” 徐凤年突然自嘲道:“同为武评四大宗师之一,本来曹长卿死后,等我重返巅峰,三人之中,拓跋菩萨很难更进一步,我自认最为接近天下第一人。” 老人看了看徐凤年和邓太阿,开怀笑道:“反正都一样。” 邓太阿重重叹息一声。 徐凤年忍不住打趣道:“老邓啊,矫情了不是?” 老人深以为然点头道:“就是!” 邓太阿神色落寞。 老人收敛玩笑意味,沉声道:“别忘了,你邓太阿先祖,曾是大破北莽万骑的吴家九人之一!更是主持剑阵之人!” 邓太阿深呼吸一口气,凝视徐凤年,“关外拒北城之北,交给我一万北莽铁骑!” 徐凤年眯眼笑道:“一万少了点吧,两万别嫌多。” 老人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果然跟徐骁一个德行。” 邓太阿猛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虹飞掠而至。 邓太阿手持太阿剑。 剑气满人间! 第931章 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条灌溉沟渠,入秋时分,那一大片芦苇荡,竟似大雪茫茫般。 几个临河村庄便错落其中,一辆马车由官道转入小路,颠簸不停,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轻人,神情木讷。 马夫身后坐着一位身穿素洁棉衣的男子,斜靠车壁,双腿悬在车外,随着起伏不定的马车一起轻轻晃荡。 黄昏里的小路上,马车赶上一位劳作完毕的老农,马车越过老农时,棉衣男子转头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来好奇视线的老人,老人长了一张很不中看的脸,沟壑纵横,只不过虽然身形伛偻,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个脑袋,脚步也相当矫健,足可见老人年轻时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衣男子轻轻喊了一声先生,车夫便拎了拎缰绳,马车缓缓停下,男子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道:“四姥爷?” 老农满脸错愕,不晓得这位瞧着很面生的后辈为何要喊自己四姥爷,大概是震慑于棉衣男子的气势,老农嚅嚅喏喏,局促不安,不敢搭话。 棉衣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乡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陈望,四姥爷,不认得了?” 老农瞪大眼睛,使劲打量这位自称住在村尾的后生,然后猛然醒悟,皱巴巴的沧桑脸庞上绽放笑容,“小望?!” 陈望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嘘不已,随即纳闷道:“怎的又回来了?不是上京赶考去了吗?” 陈望笑道:“早就考完了,这趟回家看看。当年四姥爷还借我二两银子来着,可不敢忘。” 老人摆了摆手,好奇问道:“考得咋样啊?” 陈望轻声道:“还行。” 老人哦了一声,兴许是担心伤了年轻人的面子,没有刨根问底,何况一辈子都跟黄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叹息一声,“可惜了。” 陈望脸色平静,好像没有听明白老人言语里的惋惜。 陈望与老农一同并肩走回村子,聊今年庄稼地的收成,聊同龄人的婚嫁,聊村里长辈是否都还健在。 通过闲聊,陈望得知自己的黄泥房祖宅早已破败不堪,一堵墙都塌了,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还乡修缮,本就简陋至极的房子,如何能够安然无恙。陈望的爹娘在赶考前就先后过世,无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芦苇,今秋一枯还有明春一荣。老农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其实在这位小望进京后,村子有位女子,原本会经常去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自己家一般,年复一年,好些偷偷心仪于她的年轻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个黄花闺女逐渐变成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与陈望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陈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记不得她了吧?否则若真有心,哪怕这么多年无法回家,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 已经临近村头,老人抬起头望向炊烟袅袅的村庄,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闺女的家就在村头,多贤惠的一个孩子,方圆百里都要竖大拇指,早年媒婆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不答应,她爹娘也没法子,谁都没料到竟然到头来,会发生那件惨事。老百姓都认命,命不好,怨不得谁。这就跟得个病一样,扛得过去就能活,扛不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了,就当入土为安。 陈望没有进村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四姥爷,她的坟在哪儿?”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陈望同样没有说话。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边,道:“就那儿,坟头虽小,也好找。” 陈望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和一张信笺,“四姥爷,麻烦你帮我把村里的账还上,交给里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头都写清楚了。” 老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拒绝,小心翼翼接过信笺钱囊,问道:“不回村里头看看?” 陈望摇头道:“我就不去了。给我爹娘上过坟,要马上动身回京城那边去。” 老人感慨道:“这也太急了些啊。” 陈望笑了笑。 老人才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小望,你真在京城当大官啦?” 陈望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黄紫公卿,位列中枢,一朝宰执? 所以他只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爷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陈望笑意恬淡。 老人临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陈望身旁的年轻人,转身离去的时候满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着挺古怪。 陈望与那位与国同龄的“年轻宦官”缓缓前行,他爹娘的坟在村外不远。 陈望抬起手,拂过那些芦苇。 他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没敢想什么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他爹娘就更没那份奢望了,他们只觉得自己儿子能够读书识字,就已经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北凉苦寒,一家一户能够出一个读书人,就很了不起,跟中原尤其是富饶的江南那边大不相同,那里喜欢讲究耕读传家,在北凉这里,青壮投军从戎的很常见,手里捧书的人却很稀罕。他刚入京参加会试,北凉是唯一一个在太安城没有设置试馆的,人生地不熟,更没有科举同乡前辈的照拂,就只好借宿在一间小寺庙里,北凉口音让他四处碰壁,同样一本古籍,店家卖给他就要贵出许多。即便后来参加过殿试,仍是在官场上没有半点同年之谊,北凉也算独一份了。晋兰亭在太安城的飞黄腾达,严杰溪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两人出于私人恩怨,都故意没有去改变这一点,就算姚白峰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他陈望,满朝文武眼中的陈少保,堂堂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未来首辅,则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陈望缓缓而行,两侧是高过人顶的芦苇丛,硕大松软的芦花,随秋风而纷纷起,不知落在何方。 陈望到了那处坟头,拔去絮乱杂草,然后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位被这位棉衣男子尊称为四姥爷的老人,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晚辈交到他手上的两样东西,钱囊信笺,后者仅凭最后署名“陈望”二字,就是价值千金了。 北凉二十年来,在离阳官场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晋兰亭官至礼部侍郎,严杰溪受封大学士,理学宗师姚白峰执掌过国子监,但是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陈望一人的分量重。 甚至可以说,很大意义上正是这个背井离乡的北凉读书人,他的那两封密信,改变了北凉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陈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气,然后板着脸递给陈望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陈望接过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大步离去,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望子,虽然我妹妹……但你别觉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陈望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陈望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久久没有挪步。 ———— 陈望捧着布囊,来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坟。 宦官不知所踪。 陈望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陈望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千。 当年,或是田间劳作,或是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陈望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芦苇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颜如花。 第932章 三骑一驴,绕过逃暑镇,来到武当山脚那座牌坊,徐凤年樊小柴和陈天元一起翻身下马,邓太阿落地后则拍了拍老驴的背脊,絮絮念念。 陈天元抬头仰视吕祖亲笔的“武当当兴”四字,不似寻常练剑之人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反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徐凤年突然转头对樊小柴说道:“你去一趟离阳东南,如果两年内能够找到那个家伙,就帮我捎句话给他,说当年欠我的银钱,得还。” 樊小柴皱眉道:“按照拂水房的谍报,那边村庄镇子星罗棋布,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凭借先前那些零碎线索,并不好找。” 徐凤年点头道:“大海捞针,只能看缘分。你当做是尽人事即可,我其实也不奢望你真能找到那家伙。” 樊小柴脸色古板问道:“能不能换一个谍子?我擅长杀人,也只会杀人,找人一事,拂水房有很多人更适合。” 徐凤年笑道:“不能。” 樊小柴眉眼之间隐隐约约有些怒意,在那双秋水长眸之中,如水草摇曳。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徐凤年调侃道:“说不定不用两年,你就会听到我的死讯了,岂不省心省力?” 樊小柴生硬道:“世间第一等快事,莫过于手刃仇人头颅。” 徐凤年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这么表露心迹,若是禄球儿在场,你有这份胆识?” 樊小柴嫣然一笑,反问道:“褚禄山在吗?” 徐凤年没好气道:“所以说啊,恶人唯有恶人磨。” 樊小柴深深凝望这位年轻藩王一眼,重新翻身上马,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腰间刀柄,“这把过河卒?” 徐凤年微笑道:“暂借而已,一样得还!” 樊小柴快马离去。 陈天元先前始终沉浸在吕祖那四字壮阔剑意中,被一串渐行渐远渐轻的马蹄声惊醒回神,疑惑道:“她怎么走了?” 徐凤年淡然道:“我让她去中原那边做件事。” 陈天元哦了一声,等到视线中那一人一骑彻底消失,这才上马,目视她身影逝去的方向,豪气横生,大笑道:“愿世间知我剑,唯有三者,青山,绿水,樊小柴!” 徐凤年嗤笑道:“有本事这种话亲口对她说去。” 陈天元上马后微微扶正腰间那把名剑,“这种惹她厌的话,我说个甚?” 徐凤年道:“可我和你的半个师父也都不爱听。” 陈天元覆上那张生根面皮后,撂下一句“关我屁事”,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邓太阿笑了笑,“我倒还好。” 徐凤年白眼道:“我是真受不了这位年轻谪仙人的脾气。” 邓太阿没来由感慨道:“说不定李淳罡初出茅庐那会儿,也是这般惹人厌。据我所知,江湖上的女侠仙子,偏偏就吃这一套。” 徐凤年呲牙咧嘴悻悻然道:“不能吧?” 邓太阿一笑置之。 徐凤年重重叹了口气,喃喃道:“当下……有些忧郁啊。” 邓太阿问道:“你这是等人?” 徐凤年嗯了一声,喟然道:“虽说当年宋念卿曾经携十四新剑杀我,但不妨碍我对东越剑池一直心怀好感,至于接手剑池的柴青山,也算不打不相识。江湖上有种人,无论敌我,都恨不起来。柴青山 是如此,襄樊城外的王明寅也是如此,神武城外的人猫韩生宣更是如此。” 邓太阿默然无声。 那位与他和年轻藩王都有深厚渊源的吴家剑冢老祖宗,在送剑之后就已返身中原,想来应该是彻底退出江湖。 邓太阿仿佛后知后觉,有些好奇问道:“为何要让那名女子在此时离开北凉?是希望她能够带着陈天元去往中原?” 徐凤年笑道:“主要是找人,顺便正好把那位碍眼的谪仙人牵走,一举两得。” 年轻藩王按住刀柄,站在那座牌坊下,清风拂面,飘然欲仙。 桃花剑神随他一起并肩眺望远方,腰间一侧悬太阿,当世剑仙第一。 徐凤年轻声问道:“羊皮裘老头,王老怪还有曹长卿,他们都曾遗留气数在人间,老黄当初也留了一部剑谱给我,邓太阿,你呢?” 这位以剑术入道继而与吕祖、李淳罡比肩而立于剑林之巅的桃花剑神,脸色平静道:“我邓太阿,生前不想死后事。” 徐凤年羡慕道:“真是潇洒。” 邓太阿看到远处柴青山一行人缓缓而至,显然没有陪着徐凤年一起等人的意图,牵驴转身率先登山。 柴青山与齐仙侠结伴而行,中原神拳冯宗喜和缥缈峰那些仙子也都凑了这份热闹,倒是雪庐枪圣李厚重和他的弟子并未出现,气节高下,一眼可见。 徐凤年左侧肩头突然给人重重拍了一下,他转头望去,无人,转向另外一方,仍是无人。 徐凤年故作惊讶状。 很快就有位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哗啦一下跳起身,哈哈笑道:“吓到没有?” 徐凤年眯眼微笑,嘴角翘起,笑意尤为温柔。 他每次见到她,从初遇到重逢到再相逢,都只有开心。 徐凤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呦,长个子啦。” 她双手叉腰,高高扬起下巴,使劲挺起胸膛,毫不遮掩她的洋洋得意。 徐凤年笑问道:“南北小和尚呢?” 她白眼道:“笨南北啊,正跟一个叫余福的小道童叨叨叨呢,我不乐意带他们玩,你是不知道,一颗小光头,一个小学究,这俩待在一起,最喜欢鸡同鸭讲,比以前咱们家那些大光头老光头凑在一起讲经吵架还无聊。” “那你爹娘呢?” “愁死我了,前不久山上有个从江南来的女香客,不知怎么认出了我爹,哭得那叫一个泪眼朦胧梨花带雨,把我娘给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呦,我爹都主动洗了好几天衣服了也不管用,昨天还跟武当山牛鼻子老道士借了些铜钱,说是让娘下山买些胭脂水粉……” “然后你娘没肯?”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跟谁较劲都不会跟胭脂水粉较劲的,拿到钱就下山去山脚镇上,满满当当回的山上,在屋子里捣鼓了差不多个把时辰才肯见人。” “你爹给吓着了?” “屁咧,我爹一个劲儿说我娘国色天香美若天仙。可惜啊,我娘好不容易才消了气,那个女香客就借口辞行找到了我爹娘,瞅见我娘的妆容后,那女子倒也没说啥,就是斜瞥了我娘一下,然后嘴角一翘,最后就不搭理我娘了,只顾跟我爹客套寒暄,她在离开的时候,我瞧得挺真切,又对我娘悄悄撇了撇嘴。如此一来,然后,就没有然后啦。” “李子,你娘算是遇上对手了。” “唉,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一下,的确挺伤人的,其实也怪我,我娘往脸上狠狠抹胭脂水粉那会儿,我没怎么上心,要不然我娘肯定会更好看些。” “没事,你爹觉得你娘好看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没奈何他有笨南北这么个徒弟啊,当时我爹实在没法子了,就问了一句,笨南北,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师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你猜怎么着,笨南北回答了一句师父你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接下来就是我娘扯我爹的耳朵,我爹扯笨南北的耳朵,唉,这仨也真是,都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把我给愁得不行。徐凤年,要不然你带我去清凉山玩玩呗?凉州城的肉包子可好吃了,就是贵了些。” 徐凤年哭笑不得地看着歪脑袋的少女,又不愿她失望,便弯曲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磕,“去清凉山玩可以,不过得经过你爹娘答应。” 她点头如小鸡啄米,然后扯了扯徐凤年的袖子,放低声音道:“到了山上见着我爹,你记得只要看到我爹转身回屋子,你立马跑路。” 徐凤年一头雾水。 少女讪讪然道:“这几年,我爹没事就喜欢磨刀。” 徐凤年无言以对。 第933章 此时恰好柴青山一行人临近牌坊,柴青山站在台阶下,老人点头致意,身旁齐仙侠泰然自若,不卑不亢。 而冯宗喜和陆节君这两位如今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其实相较于柴青山这种真正享誉朝野的武道宗师,都属于“后起之秀”,两人此时都毕恭毕敬向那位年轻藩王抱拳行礼,朗声自报名号。 徐凤年伸手虚抬,轻笑道:“今日本王只是武当山的香客而已,诸位不用多礼。” 李东西偷偷做了个鬼脸。 徐凤年会心一笑。 她不轻不重咳嗽一声,朝他眨眼睛。 徐凤年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李姑娘,最是任侠仗义,且武艺高强,江湖人称……” 徐凤年略作停顿,迅速转头望去,也朝她眨了眨眼睛。 当年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取绰号,那时候除了老黄,三只江湖雏鸟的眼窝子都浅,能够想出来的名号,大抵上也就是冯宗喜的“中原神拳”之流,怎么吓唬人怎么来,听上去气魄越大越好,当年那位离家出走的李子姑娘就给自己取了不下二十个绰号,还老气横秋教训徐凤年和那个挎木剑的家伙,咱们武林好汉,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所以江湖中人对待绰号一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徐凤年看清楚了她的口型后,不露痕迹地接着说道:“江湖人称通玄仙子,只因李姑娘刀剑枪棍无一不精,熔铸一炉,故而自成一家,足可开宗立派……” 少女顾不得摆那女侠架势,火急火燎提醒道:“我的轻功呢,轻功别忘了说!” 徐凤年只得乖乖查漏补缺道:“李仙子的轻功也是一绝,可谓独步武林。” 冯宗喜陆节君这些老江湖何等火眼金睛,虽然不清楚年轻藩王到底是在唱哪一出,但仍是很捧场地跟那位小姑娘做足了一套江湖礼数。 一板一眼还礼之后,过足了女侠瘾的她给乐得合不拢嘴。 突然,她小声道:“徐凤年,还记得咱们当年的那个约定不?” 徐凤年笑着点头。 过日子,能躺着绝不站着。 混江湖,能飞着绝不走着! 她很不客气地拍了拍徐凤年肩膀。 徐凤年对众人说道:“不好意思,本王要先行一步。” 然后他蹲下身,背起她后,身形如飞虹起于平地。 两人到了大莲花峰山顶,徐凤年依旧背着这位女侠,就像当年她疲乏了要他背着一般。 她趴在他背上,轻声道:“徐凤年,你一直把我当妹妹,对不对?” 徐凤年嗯了一声。 她突然笑了,“没关系的!” 徐凤年稍稍转头,苦着脸道:“这话伤感情了。” 她用额头撞了一下他的额头。 徐凤年重新转过头,满是笑意。 她抱紧他的脖子,小心翼翼问道:“徐凤年,如果我带着笨南北离开北凉,你会生气吗?” 徐凤年轻轻摇头道:“当然不会,打仗这种事情,你一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南北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掺和什么嘛。” 她抽了抽鼻子。 徐凤年安慰道:“我以后一定去找你们打秋风。” 她没有说话。 山水之间,少女的心思,胜过一切山水诗。 临近少女家,即一栋匆忙搭建的茅屋,一个原本坐在屋前小板凳上唉声叹气的白衣僧人,见到这一幕后,正在给自己媳妇洗衣服的中年僧人顾不得搓衣板,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向那栋简陋茅屋。 李东西赶紧跳下后背,对徐凤年大声道:“风紧扯呼!” 徐凤年完全二话不说就直接脚底抹油跑路了。 白衣僧人很快就手提菜刀气势汹汹冲出屋子,举目四望,杀气腾腾。 这份杀气,大概不比先前山脚邓太阿手持太阿剑的风采逊色了。 须知昔年天下间,公认曹长卿的天象境最风流,邓太阿的指玄剑最通神,最后便是两禅寺李当心的金刚境,最无敌! 李当心之气象,卧也佛,坐也佛,立也佛。 天底下最不怕李当心的人物,只有一双两人而已。 他媳妇,他闺女。 少女刚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根本不理会爹,双手负后,哼着小曲子,优哉游哉去别处闲逛了。 这个不知道心疼爹的闺女啊。 白衣僧人重重叹息一声,放回菜刀,坐回板凳,继续搓洗衣服。 等到南北小和尚回到茅屋前,听到师父在那里自言自语。 小和尚搬了条板凳坐下,问道:“师父,念经呢?” “算是吧,比较难念而已。家家户户寺寺庙庙都有本难念的经呐。” “师父,可是老方丈就说天底下就数经书最好念了。” “所以方丈才是方丈,你呢,就只能是方丈的徒弟的徒弟。” “唉,师父,徒儿以后要是找不到徒弟咋办?” “如果咱们寺没被封山,倒也简单,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师父陪你带上只大麻袋,随便抓个小光头回来就是了。现在就难喽。” “师父……” “我的徒弟比起老方丈的徒弟,真是差远了。” “师父,你直接说徒儿不如你好了。” “那不行,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师父。” “师父,今日余福给人解签算卦,还帮人写了一封家书,那两位老人家一定要给余福银子,余福怎么推脱都没成功,知道我们师徒要经常开销,就把银子塞给徒儿了,徒儿这就把银子还给他。” “南北啊,师父能收你这么个徒弟,其实心里很是骄傲的。” “师父,这钱我肯定是要交给师娘的,对了,师娘呢?” “你师娘啊,睡觉呢。世人皆爱睡,深谙其中三昧者,少之又少,要不然古人为何会说‘书外论交睡最贤’?你师娘,比师父还厉害。” “师父……徒儿只知道师娘的呼噜声,很厉害……师父能够睡得比谁都香,更厉害。” “嗯?笨南北,有长进啊。” “嘿。” 一大一小两颗光头,几乎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白衣僧人摸着脑袋,望向远方,柔声道:“你师娘头上的一根根青丝,就是师父心中的一座座寺庙。她眼角的皱纹,是师父看不厌的经书。她睡觉的鼾声,是师父听不厌的佛法……” 小和尚目瞪口呆,不知为何师父突然间这么有诗情画意。 然后只听得师娘在两人身后轻哼一声,笑骂道:“死样!” 小和尚转头瞥了眼走回屋子的师娘,再看向满脸安详的师父,感叹道:“师父啊。” 白衣僧人没有回首,低头搓洗衣物,低声道:“你师娘,觉得自己涂抹胭脂其实并不好看,只是想听师父说她好看而已,可是她不知道,在师父眼中,她总是那么好看,不能再好看了。” 小和尚嚅嚅喏喏道:“师父师父,师娘已经走远了。” 白衣僧人喃喃道:“烦恼清净远不远?不远。市井西天远不远?不远。阴阳生死远不远?不远。那么师娘与师父,自然很近。” 小和尚懵懵懂懂,由衷敬佩道:“师父,你真有慧根!” 白衣僧人在笨徒弟光头上打赏了一颗板栗,“找打!哪有徒弟称赞师父有慧根的?!” 小和尚一脸无辜。 背对茅屋的中年僧人放低嗓音,“你师娘真走远了?” 小和尚转头再回头都只在刹那间,显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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