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荡赶来,竟是使得书房内连立锥之地都没了,足可见这场楸枰之上争胜负的引人注目,毕竟弈手之一的年轻藩王不但是李义山的高徒,更是被视为十一段大国手徐渭熊的弟弟,早有传闻徐凤年确实棋筋极韧棋力极大,而作为年轻藩王的对手,王祭酒更是离阳文坛宗师式的饱学鸿儒,更是徐渭熊的授业恩师,虽说一直不曾有棋局名谱流传于世,但谁都觉得王祭酒的棋力即便不如天纵之才的徐渭熊,对阵年轻藩王,想必也应当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尤其是当老人执白落子,那份一手挽袖一手捻子的儒雅风采,真是让人看得目眩神摇,不愧是上阴学宫的第二把交椅,学究天人的文章圣人道德宗师啊。 大概是老人气势太大神意太重,以至于几乎无人看到被挑战的年轻藩王那一脸无奈和白眼。 不拘小节的白莲先生就蹲在棋墩旁边,恨不得把眼睛贴在棋盘上。 与常遂许煌徐渭熊同为韩谷子高徒之一的晋宝室,她站在老人身后,也没有半点期待,她本不想来这里丢人现眼,只是扛不住这位老不修的死缠烂打,这才给拉过来以壮胆气,用老人的话说就是老夫与徐凤年棋力相当,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有绝代佳人在旁鼓气,定能势如破竹,一举拿下姓徐的。可是晋宝室对老头子的棋力知根知底,真是臭不可闻的臭棋篓子,莫说与师姐徐渭熊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与之对弈,也能盘盘杀得老人丢盔卸甲,肯定百战百胜。 可是晋宝室与徐凤年知晓老家伙的真实斤两,屋内众人和一颗颗脑袋拥挤在窗口上不晓得啊,故而白黑十几手之后,精于棋道的白煜便眉头紧皱一头雾水了,那些蒙在鼓里的家伙更是觉得真他娘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当世国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归真,且余味悠长,肯定是高明至极,肯定是他们眼光短浅,看不出老人的深远布局,怎么可能是老人气力不济胡乱落子?! 约莫相互三十手后,李功德已经翻着白眼负手离去,许多看出门道的参赞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离去,久而久之,当棋局至收官阶段,屋内就只剩下坐着的对弈双方、蹲着的白煜、站着的晋宝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觉得形势一片大好的老人转头对晋宝室得意洋洋道:“闺女,如何,老夫这海内共推棋圣的‘王铁头’绰号,绝非浪得虚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凶猛!你瞅瞅咱们王爷,步步退让,毫无还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语道:“得嘞,以后我还是换个绰号,就叫‘王铁骑’好了,与北凉铁骑如出一辙,战力甲天下嘛。” 然后老人笑眯眯低头望向白煜,“白莲先生,你是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够理解。” 白煜面无表情抬起头,“脚麻了,站不起来。”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声。 徐凤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条大龙,白子瞬间竟是十去七八的凄凉下场。 年轻藩王优哉游哉从棋盘上捡起阵亡棋子,一颗颗丢入老人搁在腿上的棋盒。 从呆若木鸡状态中还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拦阻,年轻藩王斜眼道:“怎么,要悔棋?这次悔棋也行,以后别想再来书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权衡利弊,哈哈笑道:“这局棋气势恢宏,妙绝千古,老夫虽败犹荣啊!” 白煜终于好不容易站起身,弯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语道:“以后我要是再来这书房看人下棋,就自戳双目。” 老人置若罔闻,仍是一脸满足。 晋宝室挑了张椅子坐在棋墩旁边,帮两人收拾棋子。 老人双手抱住棋盒,收敛笑意,问道:“可知纳兰右慈到底所谋为何?” 徐凤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体上是想让我帮助燕敕王父子拖住草原骑军,最少一年半时间。” 王祭酒沉声道:“你答应了?” 徐凤年身体前倾双指捻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这种事情,谈不上答应不答应,因为没有意义,答应下来,难道还真相信新离阳会善待北凉边军?不答应,难道北凉铁骑就不打北莽蛮子了?” 王祭酒一语石破天惊,惊悚得正在弯腰收拢棋子的晋宝室手一抖,“那你有没有想过,私下会晤老妇人,祸水东引?让离阳两辽边军鸡飞狗跳,再让入主太安城的赵炳赵铸父子,去收拾烂摊子?北凉坐收渔翁之利,不说其他,最不济也能少死人。” 徐凤年坦然道:“想过。” 晋宝室瞪大眼睛,瞬间脸色苍白。 徐凤年笑了笑,“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老人神色晦暗难明,死死凝视着年轻藩王的眼睛,试图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敢问这是为何?” 徐凤年把指尖那枚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世间人,难分黑白。世间事,却有对错。” 老人不耐烦道:“你小子往简单了说,别因为晋丫头在这儿,就想着故弄玄虚,说句实在话,即便这闺女愿意喜欢你,可你敢喜欢她吗?” 晋宝室脸颊绯红,怒视老人。 徐凤年无奈道:“简单而言很简单,徐骁如果尚且在世,面对北莽百万骑军叩关压境,会不会偷偷跑去跟老妇人说,你带着兵马去打顾剑棠,咱们凉莽休战?” 老人没好气道:“这不一样,徐骁是徐骁,那老娘们当年喜欢你爹,你爹一个大老爷们拉不下脸,不愿开这个口,有啥好奇怪的,可你徐凤年不一样!” 徐凤年答非所问,与老人对视,问道:“北凉铁骑遇敌不战,还是北凉铁骑吗?” 老人双手将棋盒重重拍在棋墩上,斥责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做什么英雄?!” 徐凤年脸色如常,“这个问题,你不妨去问问北凉边军,问他们答应不答应。第一场凉莽大战,凉州虎头城,流州青苍城下,幽州葫芦口内,那么多边军,不是什么死到临头,而是已经死了。你现在跟我说可以少死人,没用。” 老人痛骂道:“都是蠢货!” 徐凤年怒道:“别倚老卖老,我真揍你!” 老人一横脖子,做了个抹刀手势,“来,你小子往这里来!” 徐凤年立即嬉皮笑脸道:“不敢不敢,来来来,咱们再下一局棋,保管你赢!” 老人将信将疑道:“当真?”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人马上阴转多情,“晋丫头,赶紧别收拾了,我与这位当之无愧的弈林大国手再战一局,你且看我大杀四方。” 第二局棋很快结束。 又被屠龙的老人气呼呼起身,挥袖离去,连棋墩棋盒都不要了。 晋宝室没把棋墩棋盒取回,离开书房之前偷偷朝年轻藩王伸出大拇指,大快人心! 徐凤年一笑置之。 就在此时,一名刑房谍子来到书房,轻声道:“陆副节度使带着七名陆氏子弟造访。” 徐凤年揉了揉眉心,点头道:“让他们来这里便是。” ———— 青州陆氏曾是当之无愧的靖安道豪族,枝繁叶茂,尤其是早年在老家主上柱国陆费墀这株参天大树的荫蔽之下,可谓生机勃勃,在以嗜好抱团结党著称朝野的青党之中,仍是被誉为陆家一枝最秀于士林。 只是举族迁入北凉道的初期,却颇为坎坷,陆氏子弟无论是在凉州官场还是北凉文坛,皆无建树,主要是作为一家之主的陆东疆,长久都无官身,甚至传言与那位清凉山未来王妃的父女关系,也极为敏感,这对陆氏一族四百余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段迷茫岁月,是如今陆氏子弟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惨淡光景,就连家族里天真无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长辈耳濡目染,笑声渐少,稍有无伤大雅的顽劣行径,就会被郁郁不得志的长辈们大声训斥,哭声渐多。 原本凭借雄厚家底在凉州一掷千金高朋满座的陆氏府邸,从车马稀疏到门可罗雀,不过是短短一年而已,倒是同为清凉山徐家的亲家,同为青州出身的商贾王家,却如鱼得水,往来无白丁,连纤离天井两座牧场都有王氏子弟的忙碌身影,原本是青州首富的王林泉便被北凉官场私下称为武财神爷,与文财神李功德比肩而立。 这人啊,不怕大伙儿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怕货比货,王氏一族的飞黄腾达,衬托得高门陆氏越发满腹牢骚,相传曾有位初入凉州官衙便被同僚排挤得鼻青脸肿的陆氏得意子弟,一气之下扬言要重返家乡,对伯父陆东疆当面撂下一句“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 这一切,随着陆丞燕正式敲定为未来北凉正妃,蓦然而改,先是一位陆氏俊彦得以在拒北城建造中担任实权位置,品秩不高,却是彻底沉寂下去的陆家在北凉官场重新崛起的破冰之始。随后作为庞大家族主心骨的陆东疆,更是官运亨通,一发不可收拾,一路高升,直至出任现今的一道副经略使,从二品,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放眼整座中原版图,才四十岁出头的名士陆窠擘,都算是最年轻的那拨地方文臣领袖。 这次陆东疆从陵州赶赴拒北城,车队里携带了六位陆氏年轻人,陆氏有四房,每一房都有最少一人获此殊荣,能够与副经略使一起觐见年轻藩王。加上原本就在拒北城为官的年轻一辈翘楚陆丞颂,陆东疆身后总计跟随七名年轻人,在一位身穿青衫悬佩印绶的军机参赞郎领路下,前往二堂求暑堂隔壁的那座书房。陆东疆特意让陆丞颂与自己并肩而行,后者如今已经由临时负责新城粮草的度支主事,正式转正,品秩由浊升清,通俗而言便是由吏转官,鲤鱼跳过了龙门。所以本就对陆丞颂寄予厚望的副经略使大人,嘴角挂满笑意,听着这位陆氏子弟讲述一些拒北城趣闻,频频点头,遮掩不住的欣慰。 曾经饱受藩镇割据之祸的离阳朝廷在中原一统后,放权远远少于收拢权柄,除去封王就藩的王爷,任你是官至一道经略使和节度使的边疆重臣,也绝无开府之权,擅自选取幕僚担任拥有流品的朝廷官员,便是流徙千里的大罪。只不过在北凉始终例外,无论是凉州边军还是关内官场,只要做到正三品,新老两代藩王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来任由那些屈指可数的文武要员开府,自行裁选幕僚,清凉山和都护府基本上都会痛痛快快批红那个意义非凡的“可”字。北凉是例外,陆东疆不例外这种例外,只不过副经略使大人到底是享誉士林的风流名士,爱惜羽毛,也没有太过大肆提拔陆氏成员担任高官,零零散散十余人,多是一些刚刚跻身清流品秩的小官,大概这也算是对那位姓徐的女婿投桃报李了。 走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出自陆氏四房,四房男丁稀少,在老祖宗陆费墀在世时便萎靡不振,这个名叫陆丞清的弱冠子弟,实在是沾了矮个子里拔高个的便宜,否则若是别房子弟,如何都轮不到他去那座书房露脸。陆丞清从年幼蒙学起便在陆氏家族内籍籍无名,资质中庸,文采平平,陆东疆自然而然将其视为不堪大用的愚钝晚辈,只不过性情温和,从不惹是生非,倒也让人省心,此次来到拒北城觐见藩王,便捎带上了这个父亲很早就逝世的沉默年轻人。 陆丞清独自吊在队伍的尾巴上,脚步沉稳,目不斜视,并无其他同辈年轻人的好奇张望,更无前方两名陆氏子弟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态。 不同于名声鹊起的陆丞颂,也不同于那些,陆丞清在跟随家族迁入北凉后,依旧一心闭门苦读圣贤书,所以当陆家一蹶不振的时候,这个在家族没有靠山的年轻读书人失落最小,在陆家迅猛崛起之际,他也没有借着父辈积攒下来与嫡长房仅剩的那点香火情,去跟“双手悬满印绶”的家主陆东疆讨要一官半职,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洞书院潜心求学,日子依然平淡无奇,甚至至今也无同窗知晓他的陆氏身份,同窗相聚之时的针砭时事,指点江山,高歌清淡,从来没有他陆丞清。这次家族来信要他提前动身前往关外,陆丞清便来了,只背着一只书箱,咬咬牙雇佣了一辆马车,然后独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镇静候声势浩大的副节度使一行人,当时三房同龄人陆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并无高官出城相迎后,便发牢骚说拒北城这边也太不讲究了,若是换成太安城,以叔叔的显赫身份,不说礼部尚书出面迎接,好歹也该有个礼部侍郎在城外翘首以待。被同龄人讥讽为榆木疙瘩的陆丞清,对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只听不说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书房不大,也就四张椅子,年轻藩王一张,陆东疆当然有一张,既是拒北城地头蛇更是陆氏年轻子弟一甲头名的陆丞颂,也能占据一张,最后一张,陆东疆落座后眼神示意陆丞禾坐下,只不过眼神之中除了长辈鼓舞晚辈的意味,也有几分不许节外生枝的提醒。这个陆丞禾,便是那个在凉州衙门做官不痛快便痛快辞官的陆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话的年轻名士,只可惜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凉道,也许换成中原江南,这便是一桩轰动士林的风雅美谈。陆东疆很早就对陆丞禾青眼相加,曾经亲口赞誉为我陆氏高标郎,高标,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陆丞禾年少时,陆东疆就在靖安道文坛士林不惜为其鼓吹造势,陆丞禾也的确不负众望,为自己赢得清谈小国手的绰号,是唯一能够与相对更加务实的陆丞颂一争高下的年轻人,至于木讷少言的陆丞清,恐怕被两位同辈俊彦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欠奉。 一座书房四把椅子,年轻藩王当时站在门口起身相迎,领着他们步入屋子后,笑着站在那张普通至极的书案后,伸手向下压了压,等到老丈人陆东疆和三名年轻人都落座后,年轻藩王这才缓缓坐下。 书房不大,书籍档案却多,又无装满冰块的冰盆搁置在墙角,哪怕年轻藩王之前已经打开窗户,也难免稍显逼仄而暑热,这让为了不失礼仪而衣襟严密的陆氏子弟都有些不适应,几个站在陆东疆陆丞颂陆丞禾身后的年轻人,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书房后,都有些讶异,堂堂藩王用以处理军机要务的正式书房,也太简陋了,简直就能用上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远在靖安道青州的他们,对于传闻中北凉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为好奇,当年中原文坛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庙堂上以骂徐骁作为为官第一等大事、归隐田园后又以贬斥北凉边事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云后,晚年以擅写婉约诗词,流传大江南北,内容辞藻华丽,尤其喜好描绘嬉游宴饮,被江南道文林誉为“书写富贵门庭院内事,气韵之悠扬,真可谓金玉满堂”,结果不知如何传入苦寒北凉,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这寒门老儿一辈子也没摸着富贵的门槛,满篇什么金什么玉,俗不可耐,末尾还赠送“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言下之意,无疑是你这当官只当上从三品的老家伙,所见识过的那点风花雪月,根本上不得台面。 老人收到信后,愤懑之余,也如获至宝,立即向朝廷弹劾北凉徐家,什么“徐骁私自挪用西北边军兵饷,中饱私囊至极,骇人听闻”,“北凉皆穷,徐家独富”,这类在后来被一次次言官忠臣频繁借用的名言,都是从那位“骨鲠文人”的老人嘴里率先流传开来的。只是隔了这么多年,当北凉一万大雪龙骑下江南的消息传开,曾经扬言“吾愿一头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时间就迅速连夜举家迁往太安城,一夜之间,能搬走的东西一件不落,搬得一干二净。 书房对话,虽然年轻藩王没有身穿蟒服,可毕竟陆东疆穿着一丝不苟的官服,但从头到尾完全没有半点君臣奏对的意味,倒像是寻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闲聊,便是涉及官场事务,年轻藩王也带着笑意,多是副经略使大人在说,年轻人认真倾听,绝无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在这期间,年轻藩王甚至亲自为屋内诸人倒了杯凉茶,茶叶是产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绿蚁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属于夏茶,毫无嚼头,且有浓重的涩味,也只有囊中羞涩的陵州乡野老茶客才乐意品尝。白霜茶之所以能够被老凉王徐骁钦点为清凉山王府和北凉边军的“贡茶”,在于在那茶叶产地,曾有八百余人一同进入凉州边骑,而且凑巧都成为袍泽,在一场关外战事中,八百骑主动负责断后,全部战死。那个人口稀少辖境内只有三座小县的陵州小郡,当时便几乎家家户户都缟素如白霜。对此,陆氏子弟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只是纳闷过惯了天底下最富贵悠游日子的年轻藩王,如何能下得了这个嘴。当然了,大多年轻人只要能够喝上这杯茶,哪怕再难喝,再难入腹,仍是心甘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陆丞清,只觉得苦涩。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听陆丞禾这些人聊着从北凉王府流入民间的古董珍玩,各自侥幸捡漏了几件,各自遗憾错过了几样。 陆丞清没有任何闲余银子,就算有,他也不会买。 这一刻,陆丞清望着那位始终笑意温煦的年轻藩王,觉得那杯茶的余味更涩。 陆东疆应该也清楚如今关外大战正酣,年轻藩王需要亲自处理繁重事务,就没有长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辞。 年轻藩王起身后,拿起摆放在桌案角落的一只长条锦盒,绕过桌子,递给副经略使大人,歉意笑道:“这边没有好东西,这一盒‘竹管小紫锥’还是我让人特意从梧桐院寄来的,不值什么钱,只是胜在稀罕而已。” 陆东疆眼前一亮,接过盒子,哈哈笑道:“王爷有心了,从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这恵州珠林郡的紫青两毫便是贡品,奉律更是明确记载‘岁贡青毫五两,紫毫四两’,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饮泉生紫毫’的紫毫笔最为珍贵,可惜旧南唐覆灭后,战火殃及珠林郡,几乎寸草不生,这种小紫锥便真是成了绝笔了,据说连那太安城的御书房,也仅有两三支小紫锥,且舍不得使用,只作观赏之用。王爷,实不相瞒,我早年曾在青州寻觅十数载,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轻藩王微笑道:“这算是歪打正着。” 陆东疆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陆氏子弟想必也是与有荣焉。 就在年轻藩王起身把他们送出书房的时候,陆丞禾突然停步转身,问道:“听说王爷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曾经作过‘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的诗词?” 徐凤年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陆东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节度使大人出声阻拦,好似出囊之锥的陆丞禾便直截了当道:“王爷本意当是以此来贬低江南道名士韩嘉靖的假富贵,对吧?” 徐凤年仍是笑意不减,轻轻点头。 手捧锦盒的陆东疆已经干脆听天由命,而且其实内心深处,也期待着一桩“歪打正着”的美事。 陆丞禾直言不讳道:“可王爷此言,无异于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词堆砌而成的富贵诗,自然并非真富贵,可王爷的听潮湖锦鲤,梧桐院的千株芭蕉,与我之‘小斋翻书淡淡风,高楼悬灯溶溶月’,如何?” 徐凤年笑意更浓,“高下立判。其实当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对我狠狠骂了一通,说我比那姓韩的老家伙还不如,骤然富贵,连韩嘉靖那份装点门面的含蓄功夫都没有了。” 这下子陆丞禾哑口无言了。 他是真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如此自揭其短,满肚子锦绣草稿顿时没了用处。 徐凤年笑问道:“你就是那位说出‘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的陆高标陆丞禾吧?你姐曾经在梧桐院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才气太盛。” 陆东疆一旁圆场道:“王爷,这小子才气是有些,只是当不得‘盛’字。” 徐凤年笑而不语。 除了心满意足的陆东疆,一行年轻人再度毕恭毕敬作揖辞别。 陆丞清仍是走在最后,不知为何,这位无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去,刚好看到年轻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时轻轻对他抛出一样小物件。 陆丞清下意识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样的冰凉物件,握在手心后,一脸茫然。 年轻藩王朝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便转身走入书房。 瞬间汗流浃背的陆丞清竭力保持镇静,继续缓缓前行。 稍稍松开手,低头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质地的小巧私章。 陆丞清手心握有的这枚,是一枚鉴赏印。 这类印章,用于钤盖书画文物之用,兴起于大奉王朝而鼎盛于春秋九国。 篆刻有“赝品”二字! 这一枚私章,绝对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鉴赏印,甚至极有可能在数百年以后,也无法被超越。 当世一幅幅价值连城的书画真迹,注定要被一代代数百年甚至千年传承下去的珍品,却都曾钤盖有这两个字。 陆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为何年轻藩王会将这么意义重大的物件,随手抛给自己。 想不通为何不是赠给城府深沉的陆丞颂,不是锋芒毕露的陆丞禾,甚至不是陆氏家主陆东疆。 徐凤年坐回桌案后,笑了笑。 对于年轻人陆丞禾那点文人假清高的伎俩,只当是不太好笑的笑话看待。陆丞燕的确提及过这个堂弟,只不过不是什么才气太盛,而是郁气满腹如怨妇,牢骚太盛肝肠断。可见陆丞燕对陆丞禾毫无好感可言,但是对父亲陆东疆都能够不假颜色的陆丞燕,对默默无闻的堂兄陆丞清却十分看好,她当时很郑重其事地对徐凤年说过,她爷爷虽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对陆丞清的任何器重迹象,可却对她亲口说过两番评点,一是“满门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说陆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辈,那檀木则是说那四房子弟陆丞清,二是“有乱世刺史之才识,有太平尚书之器格”,作为青党领袖的上柱国陆费墀,对旁支子孙陆丞清的前程,显然充满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锥,其实是陆丞燕让人从梧桐院送来拒北城藩邸,本意当然不是让徐凤年转手送给陆东疆,纯粹是想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点什么,便偷偷藏下了,这才没有被徐北枳收刮殆尽。 倒是那枚早已名动天下的鉴赏印,确实是徐凤年舍不得从清凉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给陆丞清的话,没有什么不舍得,送给读书人,而不是送给背书人,徐凤年都舍得,一如当年向北凉寒士千金买诗文。 徐凤年也没有什么功利心,毕竟陆丞清暂时仍然只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凉用他,也得打赢了第二场凉莽大战才行。 徐凤年独坐书房,闭目养神,没来由记起与王祭酒那场对弈后,喃喃自语。 屠龙,屠龙,屠龙…… 手提两京,不送天子送中原…… 第970章 随着慕容宝鼎部主力分兵两路,分别向南推进至柳芽茯苓两镇,与此同时董卓部十数万私军也已直逼怀阳关,攻城在即。 然而北莽突然再度更改既定部署,董卓部路线不变,继续攻打怀阳关,但是命令慕容宝鼎部继续南下,直接寻找左右骑军这两支北凉边骑的野战主力进行决战! 而牵制柳芽茯苓两座军镇的任务,转手交给骤然加速南下的两位北庭权贵,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和宝瓶州持节令王勇。北莽皇帝也不至于天真自负到让慕容宝鼎部独力对峙北凉左右骑军,南朝大将军种神通与陇关贵族领头羊完颜金亮,分别作为慕容宝鼎后援,大概是清楚橘子州持节令的脾性,老妇人在台面上的圣旨之外,更有一道密旨,措辞更为残酷冷血:你慕容宝鼎若是不愿建功立业,左右两翼在柳芽茯苓两镇以南的广袤地带踟蹰不前,无妨,朕便让种神通与完颜金亮替你南下杀敌! 所以之前还在庆幸不用去怀阳关死磕褚禄山的橘子州持节令,只得心情沉重地继续领军南下,他可以不在意圣旨或是皇帝陛下的口头威胁,但是慕容宝鼎绝对不会以为太子殿下麾下的那支怯薛军,与自己的兵马碰头后,会对自己这位叔叔手下留情,更何况他听说皇帝陛下连以慕容耶律两个姓氏命名的两支王帐铁骑,都一并交给了自己侄子。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奸巨猾的慕容宝鼎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与凉州关外左右骑军作战,是许多北莽武将梦寐以求的事情,所谓的北凉铁骑,主力一直是这两支西北边骑。 让慕容宝鼎稍稍松口气的理由有两件事,一件事是第一场大战后,流州龙象军从左右骑军抽掉了数量可观的边军精锐,曹嵬和寇江淮也带走一些,第二件事则是老帅何仲忽退出左骑军,同时李彦超带领一大拨心腹青壮校尉转投右骑军,左骑军暂时群龙无首,必然军心动荡。这些谍报军情,若是在大战开幕之前,在大量凉州游弩手仍然位于虎头城一带四处游曳的时期,很难传递给西京北庭两座庙堂,今时不同往日,怀阳关已经被董卓重重包围,截断退路,彻底阻绝了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座军镇的联系,重冢只有步卒守城,是一座死城,自然不用顾虑,柳芽茯苓两镇各自驻扎有擅长长途奔袭的精骑,却需要面对王勇赫连武威两位著名持节令不计伤亡地猛烈攻势,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因此可以说在左右骑军以北的凉州关外防线,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切断本就兵力处于劣势的北凉各大野战主力联系之后,自然便是蚕食了,大快朵颐,以北凉武将的头颅换取草原儿郎封侯拜将的军功! 幽州葫芦口内外,战事寥寥,偶有接触战,也都是小规模数百骑的争锋,相较于凉州流州两处战场动辄万骑的恢弘厮杀,实在是波澜不惊。 流州青苍城以北,在得到副将谢西陲部僧兵增援后,流州主将寇江淮对黄宋濮西线大军展开第三次阻截战,不知为何,两次大型骑战都打得北莽边军晕头转向的寇江淮,在等到烂陀山僧兵的兵源补给之后,也许是骑步结合之后,寇江军的调兵遣将已经超出能力极致,或是对同为大楚双璧之一的谢西陲存有戒心,总之到最后这场仗打得极为刻板正统,也打得极为惨烈,寇江淮以烂陀山僧兵作为中军,结集中原常见的一座步阵,徐龙象和李陌藩各领一支龙象军作为两翼,经过临时补充仍然没有达到一万人马的流州骑军,停留在步阵之后,作为最后进入战场的有生力量。 由于寇江淮采取近乎消极的保守姿态,黄宋濮果断放弃原先同样相对保守的进攻姿态,彻底转为大举进攻,在那座本就易于战马驰骋的平原战场,老将下令骑军阵线大幅度拉伸,三支南朝边骑同时展开轰轰烈烈的迅猛冲锋,不得不说在正儿八经的骑战之中,尤其是让草原骑军得以发挥出最大程度的机动性,每一匹北莽战马的马蹄落脚处,都堪称充满了精准把握战机的侵略性,谢西陲部僧兵的步阵,彻底沦为战场看客,除了仅是作为流州边军名义上的中流砥柱,根本没有预想之中的拒马效果,草原骑军根本就对这座矛林森寒立盾如山的稳固步阵视而不见,若非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骑军在关键时刻的果断出击,稳住已经倾斜向北莽的险峻态势,恐怕流州边军就要在这场战役之后成为过眼云烟。 从头到尾,好不容易从西域赶赴流州战场的谢西陲部僧兵,不但没有出现应有的奇兵效果,反而在寇江淮的调度下沦为鸡肋,甚至某种意义上足可称之为累赘。 沙场之上,从第一场凉莽大战落幕到之前两次赴北阻截,龙象军第一次出现如此惨重的伤亡,足足八千骑北凉精锐壮烈战死,这让黄宋濮部南朝主力终于获得了北莽太平令拭目以待的小胜局面,原本已是忧心忡忡哀鸿一片的南朝西京庙堂之上,顿时对两场战役失利饱受诟病的老帅转为齐声歌功颂德,不惜誉为离阳之齐阳龙,西京兵部和礼部同时让北庭王帐建言,此等姑塞龙腰两州边境二十年未有之大捷,虽未斩下徐龙象李陌藩、寇江淮谢西陲等人头颅,但皇帝陛下也应当为旗开得胜的大将军黄宋濮按军功封侯。 ———— 拒北城藩邸,二堂书房,副节度使杨慎杏和凉州刺史一前一后拜访年轻藩王,这位春秋老将脸色沉重,双手使劲握住椅沿,咬牙切齿道:“虽然流州那边事先便有说法,可是将近万余龙象骑军的战死,加上三千余流州骑军的伤亡,真是……真是……” 老人好像完全不知应该如何评点流州战役,便干脆止住话头,闭嘴不语。西域密云山口一役、青苍城以北两场漂亮阻截和临瑶凤翔两镇的攻守,联手造就的流州大好形势,仿佛一夜之间便被寇江淮毁于一旦。难道真是应了时下藩邸内那句私下流传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流州成也寇江淮,败也寇江淮?” 白煜比杨慎杏要晚些来到书房,当时不知从何处拎来一只玲珑袖珍的小铜香炉,与年轻藩王和打过招呼后,也不急于说话,就自顾自弯腰站在书桌旁,放下那只光可鉴人的古朴铜炉后,却也不是用以焚香,而是稀奇古怪地跑去书架那边,翻来倒去,抽出一本早年拂水房谍报搜集汇总后记录北莽南朝主将履历的密档,然后提起那只铜炉中的押经炉,重重搁在了那本书之上,这才抬头对一头雾水的年轻藩王笑眯眯说道:“帮王爷狠狠镇压一下北莽黄老儿的气运。” 杨慎杏满脸狐疑,这莫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玄奇秘术?果真有用? 洞悉道门根祗的徐凤年哭笑不得道:“白莲先生怎么也这般童真童趣?” 本来心情好转几分的杨慎杏在听到年轻藩王揭穿白煜的老底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白煜还不忘稍稍拧转铜炉,将其摆正后,笑道:“王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心诚则灵嘛。” 徐凤年只得无奈附和道:“对对对,白莲先生所言甚是。” 杨慎杏看着这一双上不尊下不卑的奇怪“君臣”,老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徐凤年突然问道:“赵凝神在地肺山结茅隐居后,修行如何,可还顺利?” 白煜微笑道:“托王爷的福,离阳赵勾没了练气士窥视天机,凝神在地肺山修行一事并未被察觉,顺顺当当,惬意得很,还寄信给我,劝我不如去那边修心养性算了,省得在这北凉寄人篱下,处处仰人鼻息。” 徐凤年气笑道:“这赵凝神过河拆桥的本事,一点都不比他修道问道的功夫差。以后从北凉以外寄往先生处的信件,拒北城一律拒收。” 白煜连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偶尔我还是会收到几封女香客的信笺,也需一一回信。只是我就奇怪了,为何如今信上,都要旁敲侧击我与王爷关系如何,能否为她们代劳向王爷讨要几幅墨宝,甚至还要说些她们侄女如何正值妙龄,如何如何大家闺秀贤淑良人,真是让人不知所云啊,很是失落啊。”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望向窗外,低声下气地柔声道:“贾嘉佳,别忘了你马上就要收到从西蜀捎来的礼物,所以白莲先生这些话就别传往四堂了吧?” 一颗脑袋轻轻挤开窗户,下巴抵在窗栏上,少女瞪大眼眸,一副你先说说看我再听听看的讨价还价模样。 徐凤年嘿嘿道:“你猜。” 少女一阵呵呵呵,消逝不见。 徐凤年满脸悲愤,欲言又止。 白莲先生的插科打诨和贾嘉佳的“耀武扬威”之后,书房内凝重气氛轻松几分。 等到呵呵姑娘跑去四堂那边告状,徐凤年收敛神色,对杨慎杏沉声道:“流州已经展开了三场阻截,寇江淮在密信里并未详细诉说第四场仗会怎么打,只提出要跟我借用整条清源军镇防线的兵马,你怎么看?” 杨慎杏皱眉道:“王爷,确定是整条防线,而不仅仅是清源军镇的常备驻军?” 徐凤年点头道:“包括凉州将军石符的兵马,宁峨眉的铁浮屠,袁南亭的白羽轻骑!” 杨慎杏陷入沉思,呢喃道:“这个寇江淮,好大的胃口。” 然后杨慎杏小心翼翼问道:“以流州将军的身份,向凉州边军伸手要权,而且一要就是数万精锐,不但直接掏空凉州西门户的家底,还要无形中凌驾于品秩更高的凉州将军之上,会不会不太合适?” 不等徐凤年回答,白煜已经抢先回答这个敏感问题,“杨将军,若是别处,自然大大不妥,在咱们这儿,倒是不用自己吓唬自己,石符不会对此心怀芥蒂,当然,前提是打胜仗,万一输了的话,石符这辈子就算是跟寇江淮老死不相往来了,更坏的结果,甚至可能是凉州流州两支边军从此相互敌视。” 杨慎杏又问道:“寇将军为何不愿向拒北城给出他的大致用兵方略?” 徐凤年摇头道:“不知。” 杨慎杏勃然大怒,手掌重重一拍椅沿,“这个寇江淮,真是胆大包天,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徐凤年不动声色,犹豫片刻,伸手揉了揉眉心,自嘲道:“仗可输,气不可泄,这一直是我北凉铁骑的规矩,既然我亲自把寇江淮推到流州战局主事人的位置上,这一屁股屎尿,我就得帮他擦干净。” 杨慎杏试探性问道:“要不然王爷再考虑考虑?” 徐凤年摇头道:“算了,你这就回去着兵房写三封密信分别给石符、宁峨眉和袁南亭四人,信上不用解释调兵理由,写完之后送到这里由我盖上大印即可。” 杨慎杏如释重负,起身告辞大步离去。 徐凤年抬头望向白煜,笑问道:“那么给寇江淮的那封信,是我亲自来写,还是劳烦白莲先生?” 白煜眨了眨眼睛,好似没听懂。 徐凤年没好气道:“别跟我装傻扮痴,你与杨慎杏两人与还有寇江淮的关系深浅,我不清楚,可你俩今天联袂来此,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我又不是傻子,还能猜不出姓寇的搭上了你们这条大船?” 白煜一本正经道:“地方武将勾连朝中重臣谋取兵权,即便够不上砍头的死罪,怎么也要丢官吧?” 徐凤年瞪眼道:“还来!” 白煜哈哈大笑,“我这就给寇江淮写信去,就说王爷答应了他的一切要求,但是第四场阻截战,他姓寇的若是不把第三场仗的损失连本带利赚回来,拒北城藩邸就要让他轻十斤!” 徐凤年疑惑道:“什么叫轻十斤?” 白煜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自己脖子,“脑袋没了嘛。” 徐凤年先是恍然大悟,随即一拍桌子,“白煜,放你个屁!含糊其辞,不是给寇江淮找退路是什么?到时候姓寇的吃了败仗,随随便便摘掉头盔臂甲,一样是轻十斤!我上哪说理去?!” 白煜一脸委屈道:“王爷,这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徐凤年板着脸挥手道:“滚滚滚,老子自己来写这封信!” 白煜大摇大摆离开书房,啧啧道:“省了几百字写信功夫,可以多看好些页的杂书喽,快哉快哉。” 只听年轻藩王学那贾嘉佳呵呵一笑,“原本私藏了两支小紫锥,送给某人,现在想想还是作罢,快哉快哉。” 只见那位曾经被离阳先帝赵惇称赞为“寡人初见疑为神仙人”的白莲先生,迅猛转身,满脸灿烂笑意,一路小跑到书案前,使劲眯起眼,四处张望,“哪里哪里,快拿出来!我就说嘛,最宜篆楷小字的紫锥,送给善写大字的陆窠擘真是把如花似玉的倾城佳人,送给了女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至极!” 然后年轻藩王一脸欠揍表情,嘿嘿笑道:“你还真信啊,那盒小紫锥,一支不剩都给我老丈人带走喽。” 白煜如遭雷击,僵硬转身,他跨过门槛的时候,高高举起手臂,伸出一根中指! 正当气急败坏的白莲先生跨出门槛,背后传来诡计得逞的可恶笑声,“这里,两支小紫锥,拿去。” 白煜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即转身,天人交战。 最后白莲先生咬牙继续前行,觉得年轻藩王多半还是虚张声势,自己万万不可继续上当受骗了。 果不其然,等到白煜离开廊道走下台阶,徐凤年也没有挽留。 白煜一路走向户房衙屋门口,却依稀看到那位在藩邸最为来去自由的呵呵姑娘,向他迎面走来,然后塞给他两只纤细的长条锦盒,淡然道:“他送你的。” 白煜那一刻,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 长吁短叹的白莲先生坐回书房座位,百感交集,回神之后,轻轻打开小锦盒,小心翼翼提起毛笔凑近凝视,刹那间呆若木鸡。 他娘的哪里是什么小紫锥,分明就是普普通通的羊毫笔! 长久呆滞之后,白煜莫名其妙地捧腹大笑起来。 一屋子目瞪口呆。 唯有白煜觉得真是快哉快哉。 放下手中羊毫笔后,视线孱弱的白煜睁大眼睛望向屋外,只是模模糊糊一片。 这位白莲先生缓缓道:“终有一日,我中原羊毫笔之羊毫,尽出草原!” 第971章 雄城有雄城的繁华,偏远小镇也有小镇的热闹。这座位于离阳东南的小镇,历来就远离战火硝烟,若是正值太平盛世,还不觉得如何,可州郡城池那边传出些兵荒马乱人心浮动的迹象,那这里就显得尤为安详。小镇附近有些个以姓氏命名的村落,祭祖挂画的时候,可都了不得,宋家村更是悬出了一位宋姓皇帝的祖先像,比起一些悬挂大奉开国功臣或是春秋小国尚书的村庄,自然是觉得要高人一等。只不过这个宋家村的祖上显贵,村子里姓温的几户外姓人家沾不了光。其实村子里长辈,哪怕是读过几天书的,哪怕仔细翻过族谱,也对自己与那位宋氏皇帝有何渊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据说村子里曾经有好事者专程为此携带那小木箱子族谱,向小镇上某位身负功名的年迈秀才公考究过,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谁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村里公认最不上进的年轻后生,一个姓温的家伙,去了趟外地逛荡了三年然后返回家乡后,言之凿凿,说咱们村子的人死后,之所以在墓碑的碑头上篆刻荫川二字,里头大有讲究,当初大奉朝号称读书种子半出荫川郡,而荫川宋氏更是一等一的豪阀,出了许多文臣名士,那位在大奉末年先是以藩镇割据自立,然后当上宋氏第一位皇帝的祖先,便出自荫川宋氏高门的偏支,这宋家村的由来,想必是那一方割据势力覆灭后,在那场名垂青史的甘露南渡之中,不断辗转迁徙,最终在此落地生根。经过姓温的年轻人这么梳理一番脉络,村子里的长辈或多或少都听明白了,就算没整明白的,也假装听懂了,你听听,既是荫川宋氏又是甘露南渡的,这得是多大的气派,可见咱们这个宋家村虽说一百年来连个童生都没出过,可祖上到底是大富大贵过的,而且想必是几百年前祖辈气运太盛,后世子孙们才不得不安安分分,实在是命里与富贵无缘了。姓温的年轻后生,原本在村子里很不受待见,不料这回瘸了腿落魄还乡后,就跟浑然变了个人似的,非但没了那副吊儿郎当挎木剑的模样,在小镇上的酒楼打杂,不说靠哥哥嫂嫂养活,甚至还能往家里寄钱,更出人意料的是,年轻人还娶了位贤惠动人的媳妇,之前在村子祠堂外的空地上摆过酒席,那位小娘,让好些姓宋的年轻人,不管成亲没成亲的,都瞧直了眼。 姓温的成亲娶妻后,便不再借住在酒楼里的杂房,攒下了些银子,便在小镇上租了座小院子,三间屋子,除去那间窗户上贴满大红喜庆剪纸的婚房,一间小屋子用来摆放杂物,剩下一间,也没空着,被褥崭新,给持家有道的女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因为她男人说过,以后也许会有他的兄弟来家里做客,怎么都得有个落脚的地儿,否则太不像话,再说了,让朋友掏银子去客栈酒楼住,既见外又浪费,不讲究。她顺着他,心里也觉得是这个理儿。虽说家里如今也不宽裕,可小门小户出身的她,家境只能算殷实,但其实是个心思大气的女子,当初执意为了嫁给他,家里无人愿意答应点头,愣是连嫁妆也没出,她也咬着牙没跟爹娘求什么,好在日久见人心,如今她想带着他回娘家,爹娘虽说还会给些脸色,不过几位兄长都或多或少解开心结了,晓得他们爹是落不下那个脸,也不便与那个妹夫在家里酒桌上大碗喝酒,不过各自私底下都去过她家院子,都不忘带酒带肉的,已经像是一家人了。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有了孩子,爹娘抱上了外孙外孙女,到时候也就找到了台阶下,会彻底对他没了芥蒂。只不过小镇再小,开销不小,靠着男人在酒楼当店伙计的营生,两人过日子还算宽裕,可一旦家里有了第三张小嘴儿,那就要不好说,好在她的女红手艺是出了名的俏,有姐妹家里开布店铺子,她那些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精致小物件,摆放在柜台上给买布客人的当添头,店铺生意也好了三两分,所以这一个月下来,她怎么都会有个两三两碎银子入账,竟是比当家做主的男人差不了多少。 小镇这两天热闹,处暑前后,离阳东南一带自古便有过中元节的风俗,也有一些祭祖迎秋的活动,中元节虽然用他们这里的方言土话说就是鬼节,说是阎王爷大发慈悲,特意在这段时日大开鬼门,让已故之人回乡见一见阳间子孙晚辈,以慰阴阳相隔的相思之情。其实也就听上去稍稍渗人而已,成人孩子都不忌讳什么,只觉得是可以凑热闹的事情,僧人道士都会开始普渡布施,寻常百姓也会竖灯蒿放河灯,尤其是年幼稚童,能够在爹娘怀里或是踮起脚跟撑在桥栏上、或是趴在河岸青石板上,满眼都是五彩绚烂的莲花灯,心中快乐欣喜,不比能吃上月饼的中秋节来得少。昨天他就去村子把侄子接回来,打算让自己媳妇带着孩子逛街,刚好媳妇心灵手巧,做了两大竹篮子河灯,要去桥边贩卖,相信以她的手艺,很快就会被出门夜游的客人抢买一空。他之前在院子里亲眼看着她编制扎灯,样式繁多,花鸟鱼虫,宝莲龟鹤,龙凤呈祥,他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一双手,所以他当时坐在板凳上乘凉,反正也搭不上手,要帮也只能帮倒忙,只能偷着乐呵。他的那位读书人小侄子到了小镇后,一开始还略显拘谨,白天先给他带去酒楼,乖乖在角落听人说书,听得津津有味,孩子随他爹的性子,内敛敦厚,言语不多,作为叔叔,喜欢又担心,喜欢的是孩子的那份实在性情,担心的是怕太老实了,长大以后容易吃亏。姓温的店小二所在酒楼,如今也算小镇一个出名的地方,虽说如今镇上酒楼大多雇请了说书先生说江湖故事,可是唯独他们酒楼,说出来的故事总是最新鲜最新奇,这一切自然都是他的功劳,早先正是他耗费几大水缸子的口水才成功说服酒楼掌柜,千万别吝啬给说书先生掏出去往郡城甚至是州城的一笔笔路费,所以当这栋酒楼第一次说出大雪坪女子武林盟主的一夜观雪悟长生,率先说出西北道教祖庭武当山的佛道辩论,说出江湖圣地武帝城的动荡变故,以及吴家剑冢的百骑赴北凉,可谓轰动小镇,老百姓的茶余饭后,都被酒楼说书牵着鼻子走,酒楼生意自然而然水涨船高,不过生意兴隆,掌柜的日进斗金,可姓温的作为当之无愧的头号功臣,说书先生去往郡城“取经”的第一笔路费还是他偷偷垫付的,从不曾开口向酒楼掌柜的索要分红,他除了酒楼客人喝高了以后打赏的铜钱,酒楼支付给他的工钱,他进入酒楼第一天是多少,现在便仍是多少,一颗铜钱都没有涨。掌柜的每天笑眯眯站在柜台后,看着姓温的店小二始终殷勤跑腿,看着心思活络的年轻人每天端茶送酒赔笑,也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今日酒楼说书先生便意气飞扬唾沫四溅说到了一桩奇事,说是咱们离阳京城一位名叫祁嘉节的剑道宗师,作为太安城里许多龙子龙孙和世家子弟的剑术师父,不知为何向那座山高水长剑气高的东越剑池,讨要铸造了一柄绝世名剑,然后祁嘉节人先至北凉武当山的山脚,一座比他们所在镇名气大不了多些的小镇,飞剑后至,一掠千万里,向那位坐镇西北边关的年轻异姓王递出一剑,惊天地泣鬼神呐,云海开万里,剑气动天人,不料那位年轻藩王更是了得,拔地而起,傲立于北凉道和两淮道边境接壤的云海之上,竟是挡下了那柄力可斩神仙的飞剑!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说至酣畅处,老人自己都说得瞠目结舌,更别提那些酒楼借着故事下酒下饭的听众,一个个咋舌呆滞,停杯停筷,心神摇动,回神之后,故事尚未收尾,尚未听到那句最惹人厌的“且听下回分解”,当然是要再跟酒楼再要一两壶酒的。姓温店小二的侄子头回听人说书,更是头回听人说起江湖人江湖事,更是目瞪口呆,听天书一般,坐在叔叔给自己搬来的墙角根那条小板凳上,握紧拳头,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只觉得听江湖事比读圣贤书,好像还要有意思些。 故事总有收尾处,酒楼也有关门时,说书先生的这个故事尽处,楼外已是夜幕时分,酒楼差不多便要打烊收工了,挣钱不少的酒楼掌柜大概今儿心情不错,让厨子开了小灶,喊上姓温的店小二和他侄子一起上桌,吃了顿好的。这让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高兴坏了,只不过到底是上过私塾念过书的小书生,吃饭的时候颇有几分正襟危坐的意味,再馋嘴,下筷子也不快,饭桌上那些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开荤的大鱼大肉,孩子也不敢多夹几筷子,倒是酒楼掌柜笑着帮孩子夹了许多,堆满了饭碗,孩子有些难为情,怯生生望向自己叔叔,店小二笑着说尽管放开吃,你掌柜爷爷是镇上的大善人,大方得很。孩子便对掌柜的腼腆一笑,老人哈哈大笑,一边给自己和店小二都倒了杯酒,一边用筷子指了指二楼,对乖巧孩子说以后常来酒楼串门,下次听人说书,爷爷帮你在二楼天井围栏旁边找个位置。老人跟店小二对酌一杯酒,打趣道这孩子不像你,老实讨喜。店小二自豪道那是,性子随我哥,是有福气的,读书厉害着呢,以后保不齐就是一位秀才老爷了。孩子一本正经反驳道先生说了,以后自己能考个童生就不错了。一辈子对读书人最是崇敬的老人摸了摸孩子脑袋,感慨道县试府试院试,都是拦路虎,掌柜爷爷跟你把话撂在这儿,以后每通过一门,咱们酒楼就给你包个大红包,万一考取了功名,童生也好,秀才也罢,可别忘了给咱们酒楼写一块匾额,给掌柜爷爷涨涨脸面。孩子使劲点头,对老人高兴道叔叔给我买了好些纸笔,不过我现在都没舍得用,还是像以前那样在村里溪边用树枝蘸水练字,放牛的时候也会在地面上拨划,先生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总有写出好字的时候,到时候就给掌柜爷爷写一副大大的匾额挂上。大概是难得喝上酒,当店小二的叔叔打趣道读书好,读书才有出息,读过书的家伙,将来拐骗媳妇回家也容易。偷偷喜欢村子里一位同龄女孩的侄子顿时满脸通红,瞪了叔叔一眼。姓温的伙计与酒楼掌柜相视一笑,喝酒喝酒。 吃过了饭,他让侄子先回家,他自己还得帮酒楼打扫一番,回头再在镇上那座桥上那边碰头。 酒楼掌柜看着忙着收拾碗碟的年轻人,喝着酒,略带醉意道:“当初收留你,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那会儿只是觉得你小子可怜,心想若不是逼到绝路上,也不至于来我这小破地方混吃等死。哪能想到你帮着酒楼挣大钱。说实话,这一年来,比酒楼前十年挣钱都要多。” 年轻人抬头笑道:“掌柜的好人有好报,应该的。” 老人笑着反问道:“应该的?” 年轻人纳闷道:“难道不应该?” 老人感慨道:“好人有好报这种道理,你侄子那般的孩子愿意相信也就罢了,我这么个老家伙,可真不敢信。” 老人直视这位忙里忙外勤勤恳恳的店小二,“来这儿喝酒吃饭听书的客人,都觉得你小子没脾气,可我不觉得,我始终觉得你小子……” 年轻人插科打诨道:“掌柜的是想说没出息吧?” 老人笑骂道:“放你娘的臭屁,真不晓得你媳妇怎么瞧得上你!” 年轻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嬉皮笑脸道:“我爹娘把我生得俊啊,掌柜的,你这可真羡慕不来。” 老人摆摆手,“不跟你瞎扯,我今天是想跟你说件正经事。” 年轻人收敛笑意,束手站在酒桌旁边,“掌柜的,有事尽管开口,我温华这人没啥出息不假,可谁对我好,我心里头都记着,不敢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大话,我也没那份本事还人情,但要说一分恩情还一分,哪怕一次还不完,我温华这辈子怎么都要还完。所以掌柜的,别跟我客气。掌柜的,要不是你肯收留,我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砍柴烧炭或是给哪家人当短工呢,别说娶媳妇了,撑死了勉强养活自己,不让自己饿死,就算攒钱给侄子买纸笔都难。” 老人笑了笑,抬头凝视着这位眼神真诚的年轻人,放下手中酒杯,“酒楼大半事情给你一个人就包圆了,我这个掌柜的每天都很清闲,所以说书先生说那些飘来荡去的江湖故事,或是才子佳人和野狐志异,都听在耳朵里,有些听过就听过了,但是有几句话,记在了心里头,其中有一句,大概没谁在意,但我很上心,叫‘自古做人难厚道’,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做生意买卖是如此,与人做朋友更是如此。所以后来这酒楼的银钱来往,我也放心交给你过手打理,起先我其实不是没有顾虑,也的确有意想要看看你会不会因此往自己兜里截留些,天底下的大生意,毕竟都是一颗一颗铜钱积攒起来的,可是我很意外,从头到尾,你小子都没拿走一颗铜板,账面上清清楚楚,账面底下,也干干净净,这很不容易。醇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啊,你小子是个厚道人。” 年轻人沉声道:“掌柜的,这话说得见外了。我温华能有今天的安稳日子,都是掌柜的恩德,要是再昧着良心从酒楼偷偷拿钱,我温华就真不是个东西了,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老人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岁数不小了,一辈子就想着去郡城那边买栋大宅子养老,刚好我两对女儿女婿都在那边讨生活,虽然老话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天底下哪里有不念着子女好的爹娘,我那两个女儿嫁人都嫁得马马虎虎,在郡城生活可不容易,这不就惦念上了我那点棺材本了,想让他们风光一些,不用租屋子寄人篱下,我呢,以前是有心无力,攒下的三四百来两银子,在县城还算凑合,到了寸土寸金的郡城真不够看,今年托你温华的福,老底翻了一番,小八百银子,只要不是青兔巷孩儿巷那种权贵扎堆的地方,也差不多够买栋像样的宅子了,刚好酒楼有你小子在,我最近就寻思着是不是把酒楼盘给你……”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道:“老掌柜,这么大一栋酒楼,我就算砸锅卖铁,也绝对买不起啊。” 老人笑呵呵道:“这栋酒楼以前约莫值个百八十两银子,如今不同往日,怎么都该估价三四百两,这你心里有数,我当然更明白,至于你小子有多少积蓄,我更清楚,所以我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酒楼以三百两银子折算,这笔钱不用你急着出,以后每年分红,别忘了就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还完了三百两购置酒楼的本金,再以后酒楼若是仍然赚钱,这分红,我这老掌柜的,可还是要你小子每年孝敬的,至于具体多少,我倒也不强求,你小子看着办,总之你先顾好自己那个家。” 年轻人欲言又止。 老人挥手示意年轻人坐下,“也别觉得亏欠我,我啊,精明着呢,晓得你以后肯定能把酒楼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以你小子的厚道,每年分红能少?我躺在郡城大宅子里享福,就能每年白拿一笔银子,赚大发喽。” 年轻人坐回长凳,直起腰,“老掌柜的,大恩不言谢!” 老人做了个捻指手势,打趣道:“别嘴上说,将来靠银子说话。” 年轻人突然笑道:“老掌柜的,你就不怕以后我赖账,还清了三百两银子就不舍得掏分红?” 老人挑了挑眉头,然后指了指年轻人心口,然后指了指自己眼睛,“之所以有这桩买卖,一是信得过你小子的良心,二是信得过我自己的眼力!” 年轻人自己和老掌柜分别倒满一杯酒,举杯后,“都在酒里头了!” 两人一饮而尽。 老人喝完酒,“你小子赶紧去瞅媳妇吧,对了,自己去柜子后头拿一壶刚进的绿蚁酒,就当我庆贺你小子终于有自己的家业了。” 年轻人起身哈哈笑道:“得嘞!” 老人不忘提醒道:“庆贺归庆贺,酒钱得记在你账上!这绿蚁酒可不便宜,据说从北凉道那儿一壶才两钱银子不到,到了两淮就一两银子往上,再从江南道到咱们这儿,啧啧,足足四两银子啊,这哪里是卖酒,真是直接卖银子还差不多。你小子悠着点喝,可别喝出味道就见底了。” 年轻人嘿嘿道:“我可舍不得自己喝!” 老人好奇问道:“咋的,是要送给你哥,还是给老丈人啊?” 直奔柜台的年轻人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头咧嘴道:“都不是,给我兄弟留着,以后他来我家蹭吃蹭喝,就拿这酒招待他。当年……挺久以前,我和他一起厮混的时候,他总说天底下的酒,就数这绿蚁酒最有味道,那会儿他总喜欢拿这个馋我,后来分开了,我有次独自经过他家乡的时候,走得急,也没喝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啥个滋味。” 老人没好气道:“啥滋味?就是价钱贵,其它没啥,我就不喜欢喝,太烈太冲,烧穿喉咙,后劲更足,在我看来啊,真不如咱们这边的自酿米酒好入口。” 年轻人笑眯眯道:“我那兄弟是半个江湖人,纵马饮酒,自然是要喝最烈的酒,喝那软绵绵的米酒,不算英雄好汉!” 老人乐了,“呦,还江湖人,而且听你的话,你小子当年闯荡江湖,走得挺远啊?” 年轻人挠挠头,“也就只是走得远而已了。” 老人白眼道:“还吃过苦头吧!” 年轻人一笑置之。 独坐酒桌的老人举杯慢饮,遥遥看着小心翼翼捧着酒壶的店小二,没来由问道:“温华,咱们酒楼的说书先生,好几次说到那西北藩王承认自己有位相识于江湖的兄弟,与你小子凑巧同名同姓?那你的兄弟,是不是也该姓徐才对啊?” 年轻人站在远处,笑脸灿烂,“巧了,还真是!” 老人哈哈大笑,挥手道:“臭小子!滚滚滚!” 杯中已无酒的老人摇晃了一下酒壶,空了,转头望向走向酒楼大门的年轻人,身形一瘸一拐,只是却不给凄惨或是滑稽的感觉,老人冷不丁大声笑问道:“温华,你小子真不是那个名动京城的剑客?” 双手捧着那壶绿蚁酒的年轻人缓缓转过身,做了个鬼脸,“掌柜的,你看我像吗?” 老人笑着没有回答,再次挥挥手。 老掌柜坐回座位,壶中杯中皆无酒了,百无聊赖的老人想了想,望向大门,自嘲道:“是不太像,也对,能像吗?” 年轻人离开酒楼后,快步走向那座小桥,一路上沿河两岸川流不息,放眼望去,静谧河面上满是点亮的河灯,星星点点,如同夏夜的星空。按照乡俗的说头,人死之后,那些无所依的游魂野鬼,在中元节这一天,若是能够找到那盏写有自己名字的河灯,便能投胎转世。他当年就听自己那位一起狗刨江湖的兄弟说过,佛家有托灯投生的讲法,尤其是在阴间不得解脱的冤魂怨鬼,凭借阳间江河之上的那盏荷花灯,即可得自在。他这辈子的愧疚之一,便是与家中兄长两人只供得起一人读书,哥哥把机会给了他,可他却不爱读书,也不知珍惜,成天只想着行侠仗义,向往那座刀光剑影的江湖。所以他如今比哥哥嫂嫂更喜欢对那个侄子念念叨叨,要孩子好好念书,他给侄子购置的纸笔,都是小镇上最贵最好的,他不是希望侄子以后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是什么光耀门楣,而是他打心眼觉得,男儿读书,读出满腹学识,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联不用求人,或者说以后有了孩子,可以自己去书本上为孩子取名,总归是天大的好事。 练剑,想要练至天下第一,世间终究唯有一人而已。比拳头硬,江湖总有拳头更硬的武夫高手。可是读书人从书本上读出的道理,则绝不是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们开口说出的道理,就一定会更大一些。 到了那座熟悉的青石板桥,他媳妇果然已经卖完两篮河灯,侄子手里拿着最后一盏。 她等到他走近后,柔声问道:“怎么要我留下一盏?还要写那北凉二字?” 他微笑道:“我与你说起过的那位小年,他是北凉人氏,如今西边那边在打仗,我就想着帮他祈福。” 三人一起走下桥头,来到岸边,他弯腰将那盏河灯轻轻放入河水。 三人干脆肩并肩坐在岸边,他揉了揉侄子的脑袋,让孩子帮忙拿着那壶绿蚁酒,抬头对自己媳妇笑道:“以后如果有机会见面,那家伙如果喊你弟媳妇,千万别答应,一定要喊你嫂子才行。” 她眼眸弯弯,促狭笑道:“你们俩这种事情也争啊。” 他开心笑道:“别的事情可以不争,唯独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步!” 她微微红着脸,无奈道:“那你还想着以后跟他成为亲家?你说你们当初定下了娃娃亲,人家也答应了?” 他语气豪迈道:“他敢不答应?!” 他媳妇笑了笑,不知为何,自己男人什么都不讲究不在意,只有当说到他那位兄弟的时候,才会格外骄傲自豪。 有些时候,她甚至都有些小小的醋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男人和他的兄弟当年一起经历了什么,才会让自己男人这般放不下。 而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姓温名华的男人,其实什么都拿得起也什么都放得下,连一个男人本该最在乎的面子,也从来说放就放。 他望向河面,轻声道:“媳妇,你放心,我不是惦念着当年走过的江湖,我只是惦念我那个兄弟。” 然后他转头咧嘴一笑,“没法子嘛,我知道没我在的江湖,他混得再好,也会觉着没啥意思的。” 瞧瞧,听听,又是这种口气。 她白了他一眼。 他哼哼道:“媳妇,你还真别信,我谁啊,我兄弟又是谁啊,咱哥俩当年行走江湖,那可是……” 突然看到媳妇一脸玩味笑意望向自己,他立马改口道:“那绝对是满身正气!嗯,当然了,就是混得惨了些,饱一顿饿三顿的。” 她抿嘴一笑。 他低头对自己侄子说道:“你那个便宜叔叔老喜欢念叨一首诗,我说给你听听,你看在书本上见过没?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才在村塾蒙学的孩子自然一头雾水,使劲摇头。 他重新抬起头,痴痴望向飘满河灯的璀璨水面,清风拂面,脸色宁静。 他仿佛自言自语道:“绿蚁酒帮你留着,家里屋子帮你空着,小年,还当我是兄弟的话,你就别死在凉州关外啊。” 第972章 如果细看离阳版图,就会发现北凉道如同一柄狭刀,而北莽南朝姑塞州以南、凉州以北的关外,如同一块磨盘。 这一处广袤战场,恰似磨刀石,最终打磨出了北凉铁骑甲天下。 慕容宝鼎部先锋骑军兵分两路,三万冬雷精骑长驱直入,主动寻觅左骑军,三万柔然铁骑直扑右骑军。这位身兼橘子州持节令的北莽皇亲国戚,则亲自坐镇中路步军,并未以身犯险。 宝瓶州持节令王勇和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在各自兵围茯苓柳芽两座军镇后,同样分出两三万骑军南下驰援冬雷精骑和柔然铁骑,慕容宝鼎负责北凉边骑野战主力的意图毫不掩饰,但这无疑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北莽皇帝和太平令就是要用慕容宝鼎两部精锐精骑去牵扯北凉关外左右骑军,既要引蛇出洞,让两支骑军与那座拒北城拉开距离,又要阻止左右骑军对怀阳关防线的支援,总而言之,北莽就是要这两支北凉野战主力,消耗在拒北城和怀阳关两线之间。 虽然北莽的意图很明显,但拒北城议事堂在年轻藩王和诸位武将大佬商议过后,对此没有任何退缩,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询问这两场仗到底打不打,而是在商量怎么打。 右骑军主帅锦鹧鸪周康最后留在了议事堂,大概还有一些事情要与年轻藩王交待。左骑军副帅陆大远和右骑军二把手李彦超,年龄相仿的两人恰好并肩跨出门槛,李彦超与横空出世的陆大远并不熟悉,什么满甲营历史上最年轻的副将,什么李陌藩王灵宝的老伍长,什么当年能够与徐璞吴起还有刘寄奴平起平坐的徐家老卒,只认军功的李彦超都不上心。而且很有意思,作为陈芝豹担任北凉第一任都护时期在边军崛起的那一代青壮将领,李彦超和那些一起转投右骑军的这些校尉,与老一辈兴起于春秋微末的徐家将领,无论是性格还是治军,可谓差异鲜明,泾渭分明,就像陆大远重返边军后,哪怕执掌整支左骑军的实际兵权,也从无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官场习俗,对麾下武将都和和气气,平时检阅骑军也不会板着脸,对于陈芝豹那套规矩森严的北凉军律也是置若罔闻,能不计较就不计较,或是在议事堂商讨军机事务,也不像李彦超这般不苟言笑,就算是愈发积威深重的年轻藩王亲自问话,陆大远都是那副天下万事都不是个事儿的惫懒模样,这自然让性情严谨治军严苛的李彦超看不顺眼,绝无结交之心。 陆大远和李彦超并肩走向兵房,有些具体事宜还需要向杨慎杏那边打招呼,这种大规模的用兵调度,不仅是杨慎杏这位副节度使,白煜领衔的户房也要参合其中。 李彦超突然停下身形,主动与陆大远说道:“能不能借一步说几句话?” 陆大远自然没有拒绝,两人没有急于步入兵房,而是走下台阶,议事堂与东西两厢六科房正对面有一座木制牌坊,正反两面皆有字,面南书有“西北”四个红底金字,是年轻藩王亲笔。北边是李义山书写的一条北凉官场箴规,“天地可欺,不欺百姓”。藩邸成员处理军政事务,抬头便能见到此箴。 陆大远领着李彦超来到木牌坊下,微笑着开门见山:“我知道,我这个位置本该是你李彦超的,如果你要是为此有什么想法,我就算想拦,也拦不住。” 李彦超皱紧眉头,没有说话。 披挂甲胄的陆大远抬臂使劲搓了搓手,甲片牵引,一阵哗啦啦作响,这位一步登天的新任左骑军副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关外左右骑军一向关系不错,要不然也没本事能够处处与大雪龙骑军掰手腕,连纤离牧场和天井牧场也成了咱们的后院,据说早年龙象军还没挪窝去流州的时候,为了两百匹甲等战马的事情,跟左骑军起了冲突,当时李陌藩王灵宝两位龙象军副将闹得很凶,原骑军统帅钟洪武都压不住,上任都护陈芝豹则是不乐意管,闹到最后,还是右骑军出动了两千头等精骑,连夜一路赶到左骑军大营,明摆着要为已经打算息事宁人退让一步的何老帅撑腰,这才抢回了那两匹好马。这么多年,左右骑军很抱团,所以跟龙象军、白羽轻骑还有铁浮屠,或多或少都有矛盾,我听过一个说法,在左右骑军管辎重杂务的小都尉,都比北凉境内的实权校尉说话更管用,以至于关外柳芽茯苓重冢清源这四大军镇的头头,都很怵左右骑军。” 李彦超语气淡漠道:“陆大远,别忘了你如今便是左骑军副帅。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你与王爷去说,可能有用,和我李彦超说,就没意思了。” 陆大远撇了撇嘴,回头望向那座议事堂和六科厢房,尽是脚步匆匆的忙碌身影,随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沉重甲胄,笑道:“我认识的徐家,以前不是这样的,全他娘的一群大老粗,人人佩刀负弓披挂铁甲,就连大将军身边仅有的两位读书人,李先生和赵先生当年也一样悬佩徐刀参与议事,今儿这栋大将军府邸里头,李功德白煜这些人穿文官公服,那些军机参赞郎穿儒衫,放眼望去,读书人真多,像咱们这样挂个乌龟壳的,真少。” 手头还有大量事务需要亲自处理的李彦超沉声道:“大战在即,军务繁重,陆大远你有话直说,别跟我绕弯子兜圈子,我不奉陪!” 陆大远点了点头,并未因为李彦超的倨傲姿态而生气,笑眯眯道:“我陆大远是驴子是骡子,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拉出来遛遛了,既然王爷信得过我,让我坐上左骑军实际上的第一把交椅,那我总不能让王爷失望,话说回来,我陆大远大大小小打了六十几场仗,还真没输过,这次更不会开这个荤。今儿拉你出来聊天,就是跟你透个底,左骑军交到我手上,王爷放心,何老帅放心,也请你李彦超放心,总归要让关内关外都晓得一个道理,左右骑军,一贯骄横跋扈,可咱们有跋扈的资格,不信,就让所有人瞪大眼睛瞧着,什么大楚双璧寇江淮谢西陲,什么曹奔雷郁得意,在咱们这些徐家铁骑的前辈跟前,以后等到论功行赏的那天,只要在路上遇上了,就老老实实让一让!” 陆大远转头直视李彦超,“老李,咋样?” 李彦超冷笑道:“话,还算中听,人有没有真本事,我拭目以待。接下来左骑军斩首杀敌,能有我右骑军一半,回头我就请你在拒北城喝酒,没有,到时候遇上我,就滚一边凉快去。” 陆大远伸手一拍李彦超脑袋,“你这崽子,脾气比大将军当年还臭!” 这辈子几乎都没给人拍过脑袋的李彦超有些懵,等到回神的时候,陆大远已经屁颠屁颠跑路了。 议事堂大门口,看到这惊世骇俗一幕的锦鹧鸪周康也是瞪大眼睛,无奈道:“这陆大远,够可以的,连李太岁的脑袋也敢碰。” 徐凤年一笑置之,轻声道:“如此一来,左右骑军的担子有些重了。” 周康冷哼一声,“既然王爷相信寇江淮那拨年轻人能在流州打开局面,清源军镇那笔糊涂账,我也懒得多说什么,但是即便没有石符宁峨眉袁南亭三人支援,老何的左骑军和我的右骑军,对上慕容宝鼎和后边的王勇赫连武威,王爷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三万冬雷精骑和三万柔然铁骑,可以算是北莽南朝第一等精锐的大规模野战主力,北莽舍得用这么大的诱饵,你们切莫掉以轻心。” 周康嗯了一声。 徐凤年突然朝这位曾经为自己送行入京城的老帅抱拳道:“走好。” 锦鹧鸪周康还以抱拳,沉声道:“唯死……死战而已!” 两人心知肚明。 事实上。 唯死而已。 第973章 流州一触即发。 当时凉莽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场意义深远的定鼎之战,直追那场结束春秋乱局的西垒壁战役。 北莽一路主帅黄宋濮在大胜之后,裹挟气势长驱直下,扑向流州中枢青苍城,与此同时,心存一锤定音企图的北莽皇帝不惜掏空姑塞州军镇实力,调遣四万南朝边关精兵增援黄宋濮部主力,两条串联起三十余座大小军镇关隘的主干驿路之上,人满为患,马不停蹄,火速南下。 双方大军在老妪山左侧一带的广袤平原集结,此地距离城墙低矮的青苍城不过七十里,流州将军寇江淮前不久在北方战场双手奉送给北莽一场大胜,令北莽南北两京大为鼓舞士气。但无论是北凉都护府还是拒北城藩邸,始终不曾因此贬谪寇江淮,故而寇江淮依然是此次会战的主将,统率一万嫡系流州青壮骑军,和两万就边军规格而言要超出流州骑军一筹的龙象军,以及一万六千余谢西陲麾下的烂陀山僧兵。大概是清楚这场战事走势将会决定整座流州版图的归属,青苍城也竭尽全力派遣出了原本直辖于刺史府邸的三千骑军,兵力悬殊的四股流州势力,流州境内总计接近五万兵马,可谓孤注一掷,交由寇江淮全权处置。 虽然凉莽双方相较最初兵力对比,黄宋濮部主力其实优势渐小,但人数依旧稳居上风的草原骑军士气不低,主要归功于寇江淮先前的那场昏庸调兵,驰援流州的烂陀山僧兵与流州边骑脱节严重,导致龙象军出现建制以来第一次惨重死伤,所以这支兵马军心大振,经历过三场阻截战后,黄宋濮嫡系精骑还剩下一万两千骑军,若是算上几乎伤亡殆尽的青草栏子,折损堪堪过半,以此可见,流州破关之战,是当之无愧的苦战,这一万多战力出众的精骑无疑是下一场大战的定海神针。 出身于陇关甲字豪阀的完颜银江在第二场大战里丢尽颜面,正因为他的失误,北莽无法形成严密的包围圈,使得寇江淮部主力轻松突围扬长而去。他的兄长,作为南朝权贵第一人的完颜金亮,密信斥责要先于北庭王帐皇帝陛下到达军中,措辞极为严厉,言下之意,竟是告诉完颜银江若是无法在流州挽回家族颜面,那么家族就要对完颜银江关上大门。在流州第三场战役展开之前,完颜银江不但召集了所有军中武将,连百夫长一个不落也喊到营帐外的空地上,让所有人立下军令状,战场之上,每什十人,若一什之内无一人得以杀敌立功,什长与领军百夫长一并斩立决!千夫长降为百夫长!所以在第三场战役中,完颜银江部骑军人人悍不畏死,战后统计,果然每什皆有斩获,军功之丰,竟是要超过黄宋濮部主力,更是远远抛下几大乙字高门聚拢起来的家底子骑军,当这封由老帅黄宋濮亲笔书写的捷报传回草原两京,完颜骑军轰动南朝,老妇人龙颜大悦,对完颜家族赐下足足十八条鲜卑扣腰带,这意味着完颜子弟多出十八个怯薛卫名额,更重要的此役保证了完颜姓氏坐稳南朝第一大姓的宝座。 只不过后遗症就是经历过那场厮杀惨烈的战事,完颜部私军精骑人数锐减至一万四千人,加上家主完颜金亮需要坐镇凉州关外第二线,同样大战在即,完颜子弟已是倾巢而出,在南朝军镇边军驰援老妪山战场的队伍之中,并无属于完颜姓氏的骑军,如今北莽南方边境上的姑塞州和龙腰州,除去参与南下叩关的兵马,其余驻守原地的大小军头,饱受洪嘉北奔遗民带来的浸染,早已晓得奇货可居的道理,尤其姑塞州重要性略逊于北莽中军所在的龙腰州,恰逢南下驰援的关键时刻,更是坐地起价,几乎所有军镇关隘戊守骑军私下都喊出了一个价格,毕竟往南奔赴老妪山是大势所趋,谁都无法拒绝皇帝陛下的旨意,可在这其中却有很多桌面下的讲究,例如完颜家族唯恐完颜银江在下一场战役中因为兵力问题而出现纰漏,便偷偷向规模仅次于瓦筑君子馆两大重镇的离谷茂隆两镇分别开价,试图说服两支骑军在老妪山战役中照顾完颜骑军,不料两镇主将都立场坚决地婉拒,原来同样在流州前线的那几位乙字高门,早已率先砸下重金与他们达成临时盟约,而且开价远比矜持的完颜家族要更有诚意,比如“买下”茂隆五千边骑的某个乙字家族,不但许诺家族嫡女将与骑将的嫡长子联姻,仅是一箱箱真金白银,就往茂隆军镇砸下白银四十万两之巨! 照理说接连经过三场壮烈厮杀,战力最弱兵马最多的乙字骑军本该战损最重,但结果令人匪夷所思,南征前浩浩荡荡四万多杂牌骑军,活下来跟随主帅黄宋濮一起推进到老妪山战场的兵马,依然有三万四千骑之多!加上正在火速南下的姑塞州军镇势力,从头到尾都在大后方养精蓄锐的四万南朝骑军,都被这些乙字高门早早重金“包养”,除去两万骑军很早就属于旧南院大王黄宋濮旧部兵马,显然会唯老帅马首是瞻,可其余两万骑军,都被这些乙字家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瓜分殆尽,对此已经失去南院大王交椅的黄宋濮是无可奈何,坐在龙椅之上心系中原的老妇人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拥有大量援兵的黄宋濮并未贪功冒进,否则这场马上拉开帷幕的恢弘战事,主战场将是青苍城下,而不是如同一座小岛孤悬海外的老妪山。 老妪山以右地带数十里,风高沙大,大片大片的崎岖地貌,骑军自然极难驰骋,第一场凉莽大战柳珪部骑军便是从老妪山左翼的平原顺利南下,只不过当时流州边军只是据城死守,兵力也相对孱弱,流民青壮尚未大规模投军,龙象军孤木难支,野战主力不足以支撑起一场远离青苍城的大型骑战,所以并未选择主动出击阻截。不过显然今时不同往日,寇江淮获得一州完整兵权后,加上北凉都护府和年轻藩王对流州的格外重视,寇江淮不但打了三场荡气回肠的阻截战,更毅然决然选择地势平坦广阔的老妪山作为最终战场,胜,北莽骑军从始至终都将看不到一眼青苍城的城墙,败,那么别说一座青苍城注定成为北莽骑军的囊中之物,流州恐怕都要沦为北莽南朝的一座新州。 老妪山并不高大险峻,反而只像个山势平缓的大土墩子,南北坡面甚至足够让小队骑军策马登顶。 哪怕是昏聩至极的庸将,也会觉得占据老妪山俯瞰战场利于审时度势调兵遣将,寇江淮是名声鹊起的大楚双璧之一,黄宋濮更是曾经凭借赫赫战功成为南院大王的功勋武将,因此老妪山这处制高点的争夺,在两支骑军正式大战之前,就已经激烈展开,黄宋濮没有消耗别部精锐的私心,果断派出仅剩的四百青草栏子下马登山,提盾持刀,青草栏子在南朝边关,一直与董卓麾下乌鸦栏子和大将军柳珪的黑狐栏子齐名,一起位列前三甲,虽然下马作战,但人人体魄雄壮膂力惊人,擅长接触战的捉对厮杀。 果不其然,流州方面争锋相对派遣出了六百白马游弩手,同样仅持刀盾,几乎同时悍然登山。 双方几乎同时进入老妪山地带战场,又几乎同时开始争夺老妪山,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巧合。 黄宋濮自然不会觉得四百青草栏子就能拿下老妪山山顶,在这拨精锐马栏子之后,是从各部抽调出来的六百死士,有青草栏子板上钉钉死在老妪山,完颜银江和其余几位乙字高门的权贵武将都没有任何犹豫,老帅黄宋濮在三场大战中,表现得与第一场凉莽大战里的董卓截然相反,根本就没有任何削弱别部兵马势力的举措,次次死战在先,死人在前,先后三场艰苦战役,老帅向皇帝陛下禀报军情,也是多有呵护,两次全力揽下罪名,第三次大方送出军功,若是这种前提下还要得寸进尺,一味保存实力,就连性情阴沉的完颜银江都过意不去,所有六百死士里,完颜银江派出了三百完颜子弟。 果不其然,小规模接触战,没有了战马带来的回旋余地,死人更快,四百青草栏子迅速死绝,从山脚抬头遥遥望去,老妪山山顶皆是剩余白马游弩手的身影,六百南朝死士气势汹汹地投入战场,流州那边似乎仅是把白马游弩手作为占据先机之用,绝没有让所有游弩手性命交待在老妪山的意思,这也在情理之中,老妪山的归属,当然重要,却不算至关重要,称不上左右战场胜负形势,若是凉莽双方是中原版图上节奏相对骑战更为缓慢的步军大战,老妪山的得失,意义更大,但是骑战之中,尤其是达到这种双方兵力累积破十万的大规模骑战,而且双方皆是熟谙马背作战的精锐,战机往往稍纵即逝,加上老妪山并非位于战场正中心,只是在偏离战场的一侧,到时候失去老妪山的一方,大可以主动把主战场撤离那座老妪山,那么老妪山便于观察战场形势的地利,便会随之减弱。所以双方心知肚明,老妪山的争夺战,血腥惨烈,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用作提升山脚将士的军心士气。 流州增援很快到达老妪山之顶,是将近一千人的烂陀山僧兵,从凉州关外一直厮杀到流州边关的白马游弩手,相比全军覆没的沙场死敌青草栏子,损失同样不小,接近三百人当场战死山顶。 偏离主战场的老妪山南坡山脚,作为领军大将的寇江淮竟然赫然在列,一万流州青壮骑军的兵权,这位流州将军已经彻底交给乞伏陇关,至于两万龙象军,与北莽主力对峙的那处沙场之上,自然是徐龙象和李陌藩各领一万骑,寇江淮只说了如何打赢这场仗,如何详细部署如何大致调度,却绝对不会干涉龙象军投入战场后的厮杀,直辖于流州刺史府邸的三千骑也没有出现在此地,而是跟随在乞伏陇关一万骑之后,共成一路中军,左右两翼是战力更强的龙象万骑。 黄宋濮没有像寇江淮这般闲情逸致地前往老妪山北坡山脚,坐镇己方中军,当老将依稀望见烂陀山僧兵出现在山顶,脸色凝重的老人终于轻轻松了口气,之前第三场大战,谢西陲的僧兵连鸡肋都不如,简直就是拖后腿的累赘,让这位南朝大将军赢得一场连太平令都没有想到的大胜,战功之大,震动草原,但是黄宋濮内心深处,反而对这支北凉靠打赢密云山口一役才收入麾下的烂陀山僧兵,更加忌惮,不像很多南朝边军将领那么乐观认为那场流州边军失利的根源,是寇江淮有意压制密云一役名动天下的同龄人谢西陲,黄宋濮坚信这是寇江淮联手谢西陲给自己下的一个套,一不小心,被勒紧脖子之人,就会是数万草原儿郎。 手持铁枪披挂重甲的完颜银江策马而来,大声问道:“大将军,何时冲锋?” 黄宋濮瞥了眼老妪山方向,平静道:“再等等。” 知晓军机内幕的完颜银江有些纳闷,除了四百青草栏子和六百南朝死士,老帅还有后手,整整一千五百边军健卒,用这些最头等精锐去争夺老妪山,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但是连用兵才华不如身世煊赫的完颜银江都知道一点,兵力恐怕还是少了些,以北凉边军一贯死人可以输阵不行的死要面子尿性,最不济得再加上一千人,才能稍稍保证吃下老妪山制高点,一座老妪山,只值这个价,投入更多兵力,在山上死更多人,对凉莽双方主将来说,就都是一笔亏本买卖了。老帅黄宋濮显然一开始就没打算非要拿下老妪山,反而更多像是一种试探,完颜银江经过三场大战后,自知斤两,桀骜性格早已抹平棱角,对老将军的用兵本事心悦诚服,既然黄宋濮说再等等,与老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完颜银江也就没有废话什么。 僧兵身影络绎不绝地浮水出面,这些战力卓绝的烂陀山和尚,在老妪山之顶格外引人注目,一千五百北莽南朝边军士卒纷纷慷慨赴死。 最终老妪山之巅,仍站立有两百袈裟愈发猩红刺眼的烂陀山僧人,而且流州兵马还有不断叠加递增的趋势,摆出一副老子吃定了老妪山这位“老婆娘”的凶悍架势。 完颜银江安安静静停马在老帅身侧,眉头紧皱,随着最后的后手全部战死,这也意味着老妪山算是流州骑军的禁脔了。 黄宋濮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道:“完颜将军,你觉得烂陀山僧兵为了那座老妪山,大概出动了多少人?” 完颜银江下意识就回答道:“瞅着怎么都战死一千人了。” 黄宋濮一笑置之,没有计较这位北莽豪阀俊彦的答非所问,抬头看了眼晴朗天色,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不管如何,可以开打了。” 沿着并不陡峭的老妪山南坡,三位年轻人牵马缓缓而行,流州将军寇江军,北凉仅剩的白马游弩手校尉李翰林,亲自为寇江淮带来三千援兵的流州别驾陈锡亮。 除去在山顶严阵以待的数百僧兵,三人身后山脚,除去就地休整的白马游弩手,根本没有任何兵马。 李翰林率先离开队伍,与袍泽一起将战死之人的尸体搬下山。 距离李翰林不远处,始终有一名身穿普通边军装束却不曾佩刀的高大男子,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对此人视而不见。 临近山顶,陈锡亮轻声问道:“寇将军,你是如何猜出黄宋濮只会用不到三千人来争夺老妪山?” 寇江淮笑了笑,“跟他打了三场仗,大致清楚黄宋濮的脾性了,是个老成持重且精打细算的领军主将,他知道老妪山决定不了战场走势,如果不是没有确定烂陀山僧兵的踪迹,他连最后那拨一千五百人都不会派出来送死。现在总算让他看出我要用烂陀山僧兵拿下老妪山的决心,估计老家伙差不多可以如释重负了,因为我一开始就下了死命令,决不许任何一名北莽死士在这座山顶在,看到南面山脚的底细后,能够活着传递出军情,以至于不得不麻烦李翰林身边的那位跟屁虫宗师暗中出手相助,为的就是让黄宋濮猜不出南坡到底屯扎了多少僧兵。” 终于步上山顶,陈锡亮遥望北方,苦涩道:“就算知道了老妪山南边其实只有一千五百名僧兵,我相信黄宋濮也绝对猜不到僧兵主力的去向。因为就算是我陈锡亮,到现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位流州将军面无表情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出现在那处战场,既是谢西陲自己选择的,并且我寇江淮……也不想拦着他。” 心情复杂的陈锡亮唯有一声叹息。 密云一役,谢西陲死守山口。 接下来,谢西陲便要亲自率领一万多僧兵,独力抗拒六万南朝边关援兵。 为的就是让流州骑军联手清源军镇兵马,一口吞下黄宋濮部主力。 饶是陈锡亮这种兵事门外汉,也心知肚明,有些战场,能够置死地而后生,有些战场,没有。 陈锡亮想不明白,明明寇江淮没有亲自开口下令,谢西陲就已经主动提出此事,当时连同徐龙象李陌藩和流州刺史杨光斗在内,所有人都犹豫不决。 因为谁都知道一件事,哪怕是完完整整的两万烂陀山僧兵加在一起,在拒北城内那位年轻藩王的心目中,都不如一个被他亲手带离西楚的谢西陲重要。 也只有寇江淮胆敢公然点头答应,任由谢西陲赴死。 荒无人烟的老妪山以西崎岖地带,谢西陲停马不前,身后是一万多僧兵,人人弃刀负大盾,手持拒马长矛。 等到担任斥候的中年武僧飞掠而返,告知前方十里并无北莽斥候后,在主将谢西陲的振臂向前之后,这支兵马才继续快速前行。 嘴唇干涩的谢西陲咧嘴一笑,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来由想到年少时分蹲在台阶上晒太阳,那位经常低头从自家门口快步走过的秀气小娘。 北凉以南,有她。 理由足矣! 第974章 老妪山以北广袤平原,号角呜咽,声势震天。 黄宋濮部嫡系一万两千骑,完颜精骑一万四千,三万四千骑乙字骑,其中还夹杂有五六百人马俱甲的罕见重骑。蓄势待发的北莽骑军列阵拖曳出五六里纵深,连绵不绝。相较北凉流州边军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仅三万出头的骑军,北莽高涨士气毫不逊色,兵力更是远胜。主帅黄宋濮没有刻意追求出奇制胜的排兵布阵,虽然此处战场极为辽阔,但是这位稳坐南朝第一人十多年的功勋大将没有竭力铺展锋线,显然不打算去打一场盛况空前的大型乱战,也不像流州边军那般分出左中右三军阵型,而是以自己嫡系作为先锋,完颜精骑紧随其后,人数最多的乙字骑军殿后,层层递进,如此一来,就最大程度削弱了北凉边骑拥有天然兵甲之利造成的凿阵力量,保证己方阵型厚度的同时,便能迫使流州骑军身陷泥泞,减少反复冲锋的次数。 反过来说,能够让春秋史书上那个“西陲北疆多骁骑铁蹄,冲突驰骋,来去如风,聚散不定,中原非高城雄关绝不可挡”的草原铁骑,不得不选择这种稳固阵型来进行骑战,本身就衬托出北凉骑军的卓绝战力。 寇江淮和陈锡亮两人所站的老妪山之巅视野极佳,俯瞰战场,可以看到凉莽双方的骑军在同时展开冲锋之后,如两股洪水迅猛决堤,相撞而去。 陈锡亮从不以擅长兵事的兵家自居,对待战场也从无武将那种发自肺腑生出的热血激荡,甚至可以说这位惊才绝艳的听潮阁第二代徐家谋士,对于沙场厮杀抱有一种读书人本能的反感,儒家推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精髓或者根祗便在于那治平二字,故而天下大治,世道太平,才是读书人真正的安心之乡。 陈锡亮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一手牵马一手按刀的寇江淮脸色平静。陈锡亮经常被拿来与同为清凉山谋士的徐北枳作对比,这就像西楚庙堂总喜欢各凭喜好去点评大楚双璧的寇江淮谢西陲,到底谁用兵更为出神入化,是一个道理。在北凉关内官场和关外边军,流州别驾陈锡亮与品秩更高的一道转运使徐北枳,高低优劣,截然相反,北凉边军更认可亲身亲历过第一场凉莽大战的陈锡亮,认为陈锡亮真正接过了听潮阁李义山的衣钵,未来不是没机会达到能够与之比肩的超然高度。但是三州官场尤其是徐北枳待过的凉州陵州,对徐北枳更为高看,视为是北凉道真正能够媲美离阳首辅张巨鹿的砥柱之材,具有一朝一代仅一人的宰相器格,而陈锡亮大概不过是边疆一道经略使或是中枢一部尚书的才识。 陈锡亮对于这些在北凉高层暗流涌动的风评,并不以为意,这是性情根骨使然,虽然出身江南道寒庶,曾经连参加名士清谈同席而坐的资格都没有,但是比起离阳朝堂许多通过科举及第仿佛一夜之间骤然黄紫的官员,陈锡亮要更为豁达,倒是经常有人半开玩笑对他说徐北枳心存高低之争,就连刺史杨光斗也直言不讳,君子争与不争,要看时机,告诫他陈锡亮决不能当真万事不争,一味退让。对于如今同在流州领军打仗的大楚双璧,陈锡亮自认对后至流州的谢西陲观感稍好,自己与此人一文一武,可身世相当,都是市井底层,而且谢西陲相比性情倨傲的广陵道大族子弟寇江淮,更符合读书人的君子如玉印象,与之交往,如沐春风,寇江淮则始终如同夏日正午当空骄阳,耀眼,也刺眼。 但是即便如此,与之交往愈深,陈锡亮对寇江淮也逐渐由衷钦佩起来,记得年少读史,读至“胜不妄喜,败不惶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颇为神往。老妪山此时此地,陈锡亮望着寇江淮神色坚毅的侧脸,心中生出“兵法大家,正该如此”的感慨。 寇江淮没有转头,突然开口道:“如果我打赢了这场大战,但是谢西陲战死,那么对我来说,就是北凉赢了,我输了。” 已经在官场浸染多年的陈锡亮自然知晓其中玄机,疑惑道:“既然如此,寇江军为何还答应谢将军慷慨赴北?” 寇江淮笑了笑,一脸天经地义的表情,缓缓道,“春秋定鼎之战西垒壁,知道双方真正投入战场的骑军是多少人吗?其实陆陆续续累加才不到十四万,远不如战场中后期双方仍是动辄一次性增援四五万步军,既是因为那场收官战之前两国兵力都消耗极大,骑军更是早早就大量伤亡,也因为广陵道疆域本就不适合大规模骑军聚集作战。所以别说是我和谢西陲,就连曹长卿,或者说所有中原用兵之人,都会有一个心结,那就是与号称大奉之后天下无敌的草原骑军,来一场堂堂正正的骑战,没有依托险隘,没有死守雄城,就在地势平坦的战场之上,战马对战马,战刀对战刀……” 说到这里,寇江淮略作停顿,双手分别松开马缰和刀柄,猛然握拳重重砸在一起,“硬碰硬,来一场堂堂正正的撞阵!” 寇江淮眼神炙热,“且!我中原骑军大胜之!” 饶是陈锡亮这种排斥沙场死伤的文人文官,听闻此语,也难免涌起一股壮怀激烈的情绪。 寇江淮伸出一只手臂,遥遥指向山脚两军即将撞在一起的战场,“恰好,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我和谢西陲的眼前,我想赢,他也想赢,所以不管为什么为谁,都不能输!只不过谢西陲更狠,他为了这场大战,肯付出性命的代价。我不如他,只愿意承担以后在北凉仕途前程黯淡的代价而已。枭雄重成败,英雄不惜死。也许以后青史之上,谢西陲的赞誉会比我更多一些吧。” 陈锡亮无言以对。 老妪山右侧的战场之上,双方兵力达到十万骑军的战事,壮观而惨烈。 为了加大凿阵力度,流州三支骑军居中的流民青壮骑军,又以六千直撞营率先加速冲锋,跃出原本锋线。 在第一拨冲锋中,黄宋濮没有动用那支名副其实的铁甲重骑军,而是将其雪藏在战场之外,依旧是老帅自己率领嫡系精骑,依旧是这位曾经官至南院大王的老将一马当先。 摒弃诱敌和游曳战术的骑战,骑军撞阵,便是换命。 六千直撞营作为锥阵尖头,在加速途中,渐次减少锋线宽度,与列阵井然有序的黄宋濮麾下一万两千嫡骑,轰然撞在一起。 流州铁蹄凿阵,如大锥开山。 连同直撞营在内,总计流州一万骑拼死冲锋。 他们凿阵更深,便能够让位于锥阵两翼的两支龙象军更轻松撕开北莽骑军的厚度。 黄宋濮部署的前中后三军叠阵,在这种没有任何花哨的撞阵之中,发挥出惊人的效果。 老帅所率一万两千骑战力,是久经战阵的头等边关精锐,本就胜过流民青壮打造而成的流州边骑。 双方相互开阵前突五百步,不断有流州骑军被捅落马背,直撞营锥头最前两千骑,当场战死者十有五六,坠马者在这种骑阵厚度的持续冲撞下,往往连对北莽敌骑造成奔速凝滞都成了奢望,北莽骑军甚至不用刻意割取头颅,战马笔直一撞而过便是。 一万四千完颜精骑并未紧随黄宋濮部嫡系骑军,而是在两军之间有意逐渐拉开了六七百步的鲜明空隙,如此一来,完颜银江麾下人马体力俱佳的家族私军便能够展开二次冲锋。 当剩余七千上下的流州骑军凿出黄宋濮部骑军阵型后,便正好直面对上了奔速恰好提升到极致的完颜精骑。 一方速度与势头都在下降,一方气势正值巅峰,撞阵结果,显而易见。 一万四千完颜精骑手持枪矛策马狂奔,凭借战马冲锋带来的冲击,无比势大力沉。 五百骑流州边骑竟是被一个照面一次擦肩而过就战死马背。 以至于位于后方的完颜骑军,甚至有闲情逸致去抓住机会稍稍弯腰,一枪捅死那些不幸落地的流州骑军。 当这支两度突阵而出的流州骑军,终于遇上人数最多的乙字骑军时,已经战损极重。 所幸他们的牺牲,为左右两翼的龙象军减少了很大压力。 大雁无论北飞南渡,从来是头雁最为吃力。 沙场锥阵如雁飞,更是如此。 南朝乙字高门拉拢起来的骑军,虽然阵型最厚,纵深最长,反倒是没有对流州骑军造成太大威胁,面对战损不大的龙象军冲杀,显然吃亏不小。 不过是一次交换战场位置。 凉莽双方,尸横遍野,人马皆是。 但是双方骑阵依旧各自保持相对稳定的阵型,这意味着下一场冲锋,死人会更多,更容易。 陈锡亮站在山顶,亲眼目睹这场惨烈撞阵后,默然无声。 若是只以老妪山战场来判断,按照这种态势继续下去,最终获胜一方只会是北莽。 寇江淮从头到尾都神情淡漠。 这里死人不够多,北莽不觉得战功唾手可得,或是让黄宋濮察觉到形势不对,那么老妪山最终的包围圈就根本堵不住北莽主力,毕竟这里不是地理形势得天独厚的幽州葫芦口,更没有大雪龙骑军和两支北凉重骑军那样的恐怖兵马负责堵截退路。 寇江淮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第975章 北凉道于流州境内新修两条驿路皆是横向,分别通往凉陵两州,远不如关内三州体系缜密,这也是无奈之举,疆域广阔的流州仅有三座军镇作为依靠,却与北莽兵力强盛的大半座姑塞州接壤,故而在流州境内修建纵向驿路,只能方便草原骑军的长驱南下,这是自毁边防的举措,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位年轻藩王莫名其妙地冲昏头脑,不自量力的穷兵黩武,在流州大建驿路,相信青苍城刺史府、怀阳关都护府和清凉山都要同时造反。老妪山右侧的平原地带,是青苍城城下之外,最适合骑军作战的地形, 寇江淮两场大捷后的第三场堵截战选择的地点,正在老妪山以北两百多里的一处黄沙平地,那处与老妪山的平原地形之间,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巨大廊道,大体上呈现女子纤腰的收束之势,草原骑军若是由北向南推进,此地虽然称不上前往老妪山战场的必经之路,但比起绕路,可以缩短六十余里路程,而且这条走廊并不狭窄险峻,绝算不上羊肠小道,无法设伏两侧,相反,廊道两侧山势平缓,整条廊道宽窄始终大致相当,都在一里半左右,大队骑军驰骋,可以说是毫无阻滞。所谓廊道形如女子蛮腰,不过是相较于整座流州版图而言,故而从第一场凉莽大战的柳珪骑军南下,到第二场大战的寇江淮三场阻截战,双方都没有看上这条曾被流民取名“蚂蚱腿”的地方。 但是在浩浩荡荡驰援老妪山战场的五万南朝边骑,当所有人几乎都可以看到这条廊道北口的时候,偏偏已经有一支流州兵马在廊道中段位置,横空出世,等候多时! 当马栏子急匆匆回禀军情之后,五万骑军的几位北莽将领都陷入尴尬的两难境地,清一色的流州步军摆出死守廊道的架势,人数在一万四千左右,主力是西域烂陀山僧兵,还夹杂有两三千流州本土兵马。坏消息是以这条廊道作为战场,骑军无法左右游曳薄其阵,好消息则是那支结阵以待的步军,并无携带任何大型拒马器械,兵力本就绝对占优的骑军一旦撞开步阵,迫其仓皇后撤,别说是一万七八千步卒,就是兵力再翻上一番,也不够这支骑军挥刀砍杀。 北莽南朝骑军对于北凉骑军的战力,或是燕文鸾麾下幽州步卒的实力,二十年边境死磕,已经不敢存有小觑之心,可要说换成其它兵马,还真不当回事,这不是盲目自负,而是自大奉末期以来四百年,草原铁骑靠着无数次叩关边境游掠中原,不断积攒出来的巨大自信。除此之外,真正让数位南朝骑军万夫长感到为难的原因,是他们从离开驻地越过边线到进入老妪山战场,不管是北庭王帐,还是近在咫尺的西京庙堂,或是南边大战正酣的主帅黄宋濮,都严令务必准时参战,在关键时刻对整个战役一锤定音,彻底消灭流州所有野战主力,因此五万骑军绝不可贻误丝毫时机!如今摆在这些南朝手握兵权的武将之前的难题,不单单是否绕路远行,因为位于廊道中段步阵拒马的僧兵,一样可以火速南撤,也许更换战场,北莽骑军可以更快破阵,但是快马狂奔六十里额外路程的消耗,绝不是这些南朝军镇关隘大小将领可以承受的代价,再者,一万多西域僧兵的军功,尤其领军主将极有可能是一颗脑袋就能换取封侯战功的谢西陲,太诱人了! 打不打? 当然打! 于公于私,北莽南朝骑军都觉得要在这条廊道里大战一场,好大捞一笔战功。皇帝陛下新近钦赐给完颜家族的那十八条鲜卑扣玉腰带,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功在前,体力与精神气都处于顶点的五万骑军,还冲不破一万多步军的阵型? 廊道步阵那边,披挂铁甲腰佩战刀的谢西陲坐在马背上,举目眺望北方。 大风拂面,好像已经能够闻到血腥气。 这名被誉为大楚双璧之一的流州副将,此时眼神坚定,脸色沉稳。 曹长卿曾经与西楚女帝姜姒私下评点一朝武将名臣,大多平平,唯独说到谢西陲这位得意弟子的时候,破天荒地毫不吝美言,尤其以“沙场用兵,点石成金”八字分量最重,但是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题外话的评价:谢西陲之坚韧不拔,尤胜寇江淮。 谢西陲缓缓闭上眼睛,这位连离阳年轻皇帝都恨不得招徕进入太安城的年轻人,如今是大楚亡国人,却为北凉将。 大楚昔年无敌于春秋两百年,破敌所恃者有三,坚甲强弓,长槊大戟,军令制度。在大楚姜室国力最为鼎盛之时,曾经打得国境之北的离阳东越两国毫无脾气,如同壮汉拳打稚童。哪怕大楚军力由盛转衰,位于春秋九国北方一隅的离阳开始重视培养骑军,但是在景河一役十二万大戟士全军覆灭之前,整座中原仍然坚信以形成一定规模的离阳骑军战力,对阵这支被誉为历史上最强大的重甲步卒,绝对占不到丝毫便宜,但先后三场大战的景河一战,事实证明只要是在合适的战场上,没有足够骑军在旁策应支援的重甲步卒,哪怕数量再多,也只能束手待毙,未必会输,但绝对不会获得大胜。那场史书高度远逊西垒壁的骑步经典战役,一直被离阳史家兵家有意无意低估轻视,一来三场战役,双方真正战死兵力并不多,仅有三万而已,二来骑步结合大获全胜的徐家军,为了防止在之后的关键大战中出现纰漏,选择惨绝人寰地坑杀八万余降卒,加上当时离阳老皇帝赵礼曾派出一位功勋老将与两位赵室宗亲参与协同作战,所以赵惇登基称帝后为尊者讳,也不便大肆渲染。但是那场景河之战,对胜利一方的徐家产生了极大影响,徐骁便在与部下参观战场的时候,蹲下身凝视一名大楚戟士的优良铁甲,长刀劈砍,枪矛捅刺,竟是依旧大致完好无损,感叹了一句,“人已死甲尚全,如果我有这样的铁甲,能死多少人?我们不能再这么穷下去了。” 从那以后,无论如何惨烈的死战硬仗事后都只要军功不要银子的徐家,每逢破营破城,开始大举私自扣下器械金银,离阳无数言官抨击的中饱私囊,绝非冤枉,当然人屠徐骁也从不否认,尤其是西垒壁战役尾声,徐骁做出一个大逆不道的举动,也正是此事,让徐赵两家的香火情用去大半,徐骁给麾下骑将徐璞和两名义子陈芝豹和袁左宗下了一道密令,三人联手,成功使得徐家秘密聚拢起一万兵马,比离阳既定的人选更早连夜率先大破西楚京城,之后更是大肆搜罗一切能够成箱搬走的珍宝金银,徐骁那句脍炙人口饱受诟病的“屎好拉不好吃”,这句名言出处,便在那场搜刮之后,离阳军方派遣使者带兵前去问罪,徐瘸子便开门见山说了,“东西已经到了老子肚子里,想要就只能拉屎给你们了,你们要不要吃?”据说老皇帝赵礼听闻奏报后给气得哭笑不得,最后徐骁只是象征性扣扣索索给朝廷大军吐出一些战利品,不了了之。 封王就藩西北边陲之后,徐骁对器械之利的执念可谓变本加厉,与其说是北凉铁骑甲天下,不如说是兵马之优甲天下。 这二十年里,私贩铁器给北莽草原,离阳漫长的边关线上屡禁不绝,享受半国赋税倾斜的两辽边军小动作不断,极难阻绝,直到陈芝豹短暂旧任兵部尚书和顾剑棠离开京城亲自坐镇北边,两位兵权最重的军方大佬在此事上紧密配合,这才成功。就算是军法森严的北凉边军,依旧有数位实权校尉因此被就地斩首,牵连之广,从关内将种门户到关外实权将领再到关隘都尉最后到大小烽燧,往往是一次事发就要掉落近百颗脑袋。 草原骑军素来不缺战马而缺甲器,北莽在老妇人登基后已经大为改观,借着洪嘉北奔的东风,举国上下,从冶铁技艺到军伍配发,皆是如此。但是游牧民族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哪怕二十年耳濡目染,依旧难以更改,就像先前那支覆灭在流州西北的南袭轻骑,名动北莽南朝的羌骑,与洪敬岩入主的柔然铁骑并称“边关骑军轻重之最”,以老妇人的远见和南朝西京庙堂的重视,岂会连给万人羌骑配备优良器械的底蕴和魄力都没有?可是那支羌骑始终保持皮甲快马短刀短矛的轻骑路线,雷打不动,这不能简单视为北莽骑军的门户之见,更多是时势造英雄使然。 北莽骑军的马蹄声响越来越重,加上廊道天然回音,再加上北莽自认稳操胜券后的呼啸声,如同平地炸雷,声势雄壮至极。 谢西陲猛然睁开眼睛,抽出腰间凉刀,怒喝道:“结阵!拒马!” 这次以步阵阻击五万北莽骑军,谢西陲除了流州刺史府邸便有资格分配下来的五千张硬弓劲弩,还跟凉州边军方面讨要了八百马槊,一千陌刀! 陌刀兴起于春秋南唐,重达五十余斤,精铁铸就,非军伍头等锐士健卒不得手持,当年南唐边境十六镇,七万余兵马,陌刀卒不过两千余人,战力之强,曾被南唐举国上下皆誉为白刃之王,认为若能有聚集一万陌刀结阵镇守国门,可挡十万南侵铁骑。旧南唐第一名将顾大祖跟随当时的北凉世子徐凤年进入北凉后,除了破格担任步军副帅,在年轻藩王的极力支持下,恳请顾大祖帮忙墨家矩子打造新式陌刀,以便将来配给北凉边军,相比历史上南唐健卒的五十斤陌刀,由于北凉男子体型更为雄健,膂力更大,北凉这种当之无愧的斩-马刀更为沉重,被墨家矩子宋长穗谐趣取名为“刀六十”。只可惜从第一场凉莽大战未起之时开始打造,至今才尽力铸造出千余把而已,而且在凉州关外战场也很难有用武之地,然后谢西陲便全部讨要过去。 除此之外,还有那一千长槊,这些步槊比陌刀更为造价昂贵,稀罕程度,足以令人咋舌。非戎马世家子无以用马槊,这是马槊自从诞生起就有的一条铁律,一是无论马槊步槊皆极长,使用极难,寻常骑军使用起来只会是画蛇添足。二是耗时极久,造工之精良,匪夷所思,号称至少三年造一槊,一向是历代中原骑将苦求不得的第一等心头好,比起一匹价值千金的良驹还要难以寻觅。 八百杆步槊,是年轻藩王亲自下令,几乎等于掏光了徐家家底才聚拢起来的一个数目,如果不是北凉军律不准骑将自恃身份用槊,加上过惯了苦日子也是穷怕了的徐骁在春秋战事后期,有意在兵库民间大肆收集长槊,否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廊道之中,这支烂陀山僧兵组成的流州步军,严阵拒马。 最前是攒槊外向,寒光如雪! 三百人为横队,排出三列。 第一队持槊跪坐,长槊斜举向前。第二队平端长槊前指,第三队架槊于前队士卒肩头,同样向前倾斜。 三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其实还有双手和肩头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两排健壮僧兵。 马槊拒马之后,便是每排两百人分出四列的高大僧兵,手持斩八百马陌刀。 大战在即,八百人坐地休憩,甚至连北莽骑军吹响冲锋号角,在没有得到主将命令前,八百陌刀手依旧不得持刀起身,务必最大程度蓄留体力。 一旦长槊拒马僧兵皆亡,便要这八百陌刀僧兵列墙向前。 顾大祖曾经豪言我南唐陌刀之前,人马俱碎! 在这之后,便是两千与僧兵随行的流州边军,加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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