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数十位拽手被当场碾压得血肉模糊。 白衣洛阳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八百年前大秦逐鹿天下的战场是那般血腥,八百年后沙场厮杀也是这般如出一辙的味道,她呢喃低声道:“大秦洛阳在此。” 邓太阿终于找到重重叠叠无数铁甲之后的那名目标,身躯稍稍倾斜,然后按住剑柄的拇指,便是轻轻一弹。 不曾追随这位桃花剑神离开吴家剑冢的太阿剑,终于在今日出鞘,得以酣畅淋漓地露出绝世风姿。 这一飞剑,去势太快,剑气太长,剑意太多,以至于邓太阿腰间剑鞘与飞剑之间的两里地之间,拉伸出一条纤细而璀璨的惊人白虹! 仿佛世间有一剑,剑身长两里! 不甘落后的年轻剑冠吴六鼎嘿嘿笑道:“翠花,身为剑侍,站在我身后便是,且看我如何开阵!” 就在吴六鼎手腕一抖,就要以床弩箭矢做大剑开阵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紫衣以一种无敌之姿疯狂撞入北莽步阵,那团紫虹四周,飞溅起无数支离破碎的铁盾和残肢断臂,如同绽放出无数猩红鲜花,吴六鼎忍不住嘀咕道:“这个疯婆娘!” ———— 那杆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传令下去,命持节令慕容宝鼎和种凉各率两千私骑前去驰援那两支被阻骑军,务必要取回那四名胆敢螳臂当车的中原宗师大好头颅,每颗脑袋可以北凉边军从三品武将首级计军功! 然后在大旆之前,故意腾出一片方圆一里的广阔空地,明摆着是丝毫不惧那些中原宗师的破阵向前。 北莽太子殿下如此大胆行事,但无论是老成持重的西河州持节令赫连威武,还是城府深沉的宝瓶州持节令王勇,都不曾有半点异议,就连全权负责太子安危的断矛邓茂都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老神在在等待那名年轻藩王的现身。 好整以暇的北莽监国太子转头,对身旁那位在棋剑乐府词牌名以姑寒二字夺魁的太子妃笑问道:“你说那姓徐的敢来吗?” 她脸色冷清,“当然。” 北莽太子满脸不以为然,“来了才好,正巧让这位北凉王明白一个道理,世上灵丹妙药千万种,唯独没有后悔药可吃。” 她不再说话,轻轻叹息。 在嫁入帝王家之前,她遍观中原诗书,好像英雄总是死于枭雄。 只不过她瞥了眼身边这位终于手握大权的枕边人,满腹冷笑,想你人屠徐骁枭雄一世,身为嫡长子的徐凤年,最终却要死在这种草包之手,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赫连武威这位北莽持节令眼神晦暗复杂,老人想到自己也是昨夜才知晓的那番隐蔽谋划,叹了口气,举世为敌,不过如此了。 停马于北莽太子一侧不远处的老人收敛思绪,望向眼前那片空地,感慨万分,希望那个年轻人来此壮烈而战,又不希望他就此憋屈而死。 可那个一人开阵连破两千甲的年轻藩王,终于还是来了啊。 第986章 北莽中路攻城大军又分三路,两条缝隙宽达六十余步,以供骑军驰骋传令或是增援,也便于军器监后续攻城器械通行。 三路大军,分别以万余步卒集结为一座方阵,以一杆高四仞的北莽帅旗作为主心骨,若是北莽皇帝亲征,按律大纛高达六仞,这处战场上,北莽太子以监国身份担任统帅,那杆大旆亦是高达六仞,其余如慕容宝鼎赫连武威种神通这些权柄煊赫的持节令大将军,作为草原一等一的封疆大吏,大军帅旗可用五仞,接下来实权万夫长和各大甲字军镇主将,则用四仞高的帅旗,旗帜上是绣以主将姓氏还是兵马营号,北庭南朝两京对此从不限制。 虽然最前排三座万人步阵都遭受到数位中原宗师的阻截,但是大体上保持阵型继续向前推进。每一座步阵,都有持大盾披重甲的精锐士卒作为开路先锋,这拨人并不携带兵器。草原骑军弓马熟谙,骑射冠绝天下, 早在大奉王朝就已经传遍中原,马背之上尚且如此,在阵中下马持强弓步射,更是不容小觑,不过三座步军大阵中弓手不多,各自仅有千余人,主力还是那五千多攻城步卒,披挂轻质皮甲,手持轻巧圆盾,腰佩一柄莽刀,跟随一架架云梯快速向前推进。 毕竟在北莽既定经略中,三万人身后那条横贯战场的大型弧线上,足足有两千四百架投石车的抛射,加上两翼骑军源源不断对拒北城城头进行骑射压制,以及三座大阵之后那清一色强弩步卒,整整六千人,负责驱动床子弩、大黄弩和猿臂弩,这些弩种曾经都在中原战场上大放异彩,在那场浩浩荡荡的洪嘉北奔中,昔年分别有家族子弟在东越南唐两国将作监担任主官的家族,便因为向北莽进献制弩工艺,被龙颜大悦的北莽女帝直接提拔为南朝乙字高门,迅速在众多春秋遗民家族中脱颖而出。 除此之外,三座方阵皆配备有十数栋楼车,每栋楼车都能够藏有弓手步卒三百余人,如同一座可以移动的巍峨蚁巢,外罩以巨大的特制牛皮,火油难侵,便是北凉城头那些威力远胜南朝的恐怖床子弩,也不易直接摧破楼车,一旦靠近城头,楼内弓手便能直接与守城士卒对射,同时架设横向云梯,如同一座悬空渡桥,配合城下士卒密密麻麻的蚁附攻城,和精锐敢死士凭借钉入城墙床弩箭矢的攀援而上,一正两奇,加上投石车、大弩阵以及两翼骑军的骑射,可谓防不胜防。 只不过由于那十八人的横空出世,导致战场竟然不是发生在那座西北边陲雄城的北城墙。 年轻藩王一人当先凿开阵型,深入北莽大军腹地,身后白衣洛阳紧随其后,她虽然没有出手杀人,但让那位新凉王没了后顾之忧,放开手脚,最终造就了徐凤年一人破甲两千的壮举,他以两袖青蛇杂以一式剑气滚龙璧,罡气如游龙,在北莽大军一线直撞而去,大有万军丛中我来取上将首级的气魄。 相较徐凤年惊天地泣鬼神的强势出手,缓缓前行的桃花剑神邓太阿显得相对安静许多,太阿剑出鞘之后,游曳不定,倏忽间璀璨现身,刹那间一隐而没,宛如雷霆大作的云雾之中,有蛟龙偶露狰狞,张须怒视。 在这位桃花剑神之前,先有徐凤年洛阳一前一后长驱直入,又有徽山紫衣和朱袍徐婴先后闯入步阵,使得邓太阿身前的北莽步阵早已凌乱不堪,而且几乎无人胆敢主动挑衅这位早早就与拓拔菩萨打成平手的中原武评大宗师,当初李淳罡生前万里借剑给邓太阿,那一战,虽说不曾明确分出胜负,但在北莽江湖宗师眼中,况且纯粹就杀伤力而言,邓太阿是当之无愧的人间第一人,当时就有人传言,兴许世上依旧有人能够境界高出邓太阿,但只要是生死之战,世上便绝对无人能够胜过邓太阿,至多是双方皆死的结局,如今邓太阿东海访仙归来,一向不曾佩剑游历江湖的桃花剑神,又太阳打西边出来地悬佩长剑了,如此一来,谁敢在这位剑客面前造次? 邓太阿没有刻意斩杀北莽步卒,步伐不快,稳步向前,身边两侧远处的步卒向南而去,邓太阿也视而不见,他更多是在凭借太阿剑寻觅拓拔菩萨的踪迹,形势与当初从北向南数千里追杀谢观应有些相似,只不过比起谢观应的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那位无论境界体魄战力都已是位于人间巅峰的北莽军神,显然并非如此,只是所谋甚大故意避战而已。 邓太阿不急不躁,偶尔环顾四周,心意所至处,即是那抹剑气长虹绽放处。 在邓太阿所在的那座北莽步阵,红紫两抹颜色如入无人之境,肆意杀戮。 朱袍徐婴身形灵动,喜好在北莽士卒头顶飞掠,丝毫不介意成为箭靶子, 每当面对大阵数百弓手的一轮轮攒射,依稀只见一袭猩红袍子在箭雨之中穿梭自如,轻巧飞旋,煞是好看。每次都以滚动双袖裹挟六七枝箭矢,随着身躯旋转,立即还以颜色,箭矢激射而返,她也从不在乎准头,只当像是一场蝶绕花丛的嬉戏,箭矢来来往往,竟是连她的衣角都不曾划破,倒是有不下七十名北莽弓手被她以箭矢当场贯穿头颅或是胸膛,至于被殃及池鱼的步卒,更是多达两百余人。徐婴气机虽然不以雄厚见长,却尤为绵长,每次落脚处,要么是拔高身形,接连踩在数枝箭上,辗转腾挪,如履平地,要么就是稍稍下坠,蜻蜓点水落在北莽步卒的头顶,那一脚踩下,如顽劣稚童赌气踩烂橘子,轻而易举便踩烂北莽蛮子的头颅。 一柄方阵步卒眼见那抹猩红向他这边掠来,只能闭眼胡乱劈出一刀,根本不奢望能够砍中那位行踪鬼魅的女子,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不管如何使劲,高高举起的战刀都脾不下去了。 这名士卒四周的北莽蛮子如见洪水猛兽,哗啦啦迅猛散开,只留下这只暂时略显茫然的可怜虫。 他睁眼后,惊骇发现自己那柄战刀的刀尖之上,站着那一袭朱袍,女子的绣花鞋就踩在刀尖之上,纹丝不动,俯瞰着他。 她轻轻一点,那柄战刀刀柄瞬间捅入主人的胸口,透体而出,她则借势后仰,堪堪躲过数枝向她面目射来的箭矢。 原本头朝地面的朱袍徐婴在坠地之前,挥动双袖,双脚飘落在地面,尚未踩踏出些许尘土,便一冲向前,抬手从袖管中露出一截白皙如藕的手臂,一掌按在一名北莽甲士的额头,后者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十数步,身后三名步卒被巨大的冲劲撞得胸口粉碎,同样倒毙当场。 徐婴这次没有躲避一枝平射而来的疾速箭矢,那张欢喜相脸庞露出笑意,只见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箭尖,箭矢速度不减分毫,却没有如愿射入这名女子的脖子。徐婴身形快如奔雷地一路倒掠而去,一直等到那枝箭矢自己劲道泻尽为止,她才身形站定,翻动手腕,轻轻握住那枝本该坠向地面的箭矢。 她展颜一笑,举目望向那名射出此箭的弓手,虽然那名北莽士卒装束与普通弓手无异,但是明显在武道一途已经登堂入室。 正与朱袍徐婴对视的古怪弓手神情冷漠,原本他伸手绕至肩后从箭囊抽出一枝羽箭,大概是发现强弓步射对于一位宗师而言,仍是太过不痛不痒,便收回手,抽出腰间战刀。 当他做出这个举动,四周同样有十数名弓手弃弓抽刀。 徐婴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朝那名士卒勾了勾。 此人属于南朝边军的百战锐士,无论骑战弓射还是步战,都极为精湛,是被北莽视为千金之卒的骁勇之辈,这种悍卒哪怕在草原北庭投军入伍,依附那些权贵大悉剔,绝对会被任何一名千夫长视为珍宝,他们一般都是十人一队,潜伏在攻城步卒之中,伺机而动,不仅仅熟稔捉对厮杀,更擅长小规模结阵对敌。这种平时分散各军、只在战时归属主帅统辖的南朝隐秘边卒,人数要远远稀少于针对中原雄城大镇的那两万步跋卒,不足四千人而已,所以一直被西京庙堂大佬们沾沾自喜地赞誉为南朝边关的怯薛军。 这种号称战力足可媲美凉州白马游弩手的南朝悍卒,此时在每座万人步阵隐藏百余人,故而仅有一名百夫长,很不凑巧,被朱袍徐婴挑衅的那一位,恰好就是那位百夫长。 这名百夫长死死盯住那袭猩红袍子,他稍稍犹豫便下定决心,举起左臂握紧拳头,然后以拳击右掌数次。在他摆出这个手势之后,除了那十余名扈从士卒,其余九队隐藏在步阵各处的南朝锐士,也都很快得到紧急谍报,迅速向此地集聚,试图围剿徐婴。 察觉到异样迹象的徐婴跃跃欲试,耐着性子安静等待。 如果说朱袍徐婴更像是孩子心性似的玩耍,根本就没有什么杂念心思,那么轩辕青锋的杀心之重,杀人之盛! 恐怕整座拒北城外广袤战场,就只有那位连破两千铁甲的年轻藩王能够胜出一筹! 大雪坪轩辕青锋横冲直撞,简直就是跋扈至极。 不同于徐婴漫步目的“四处逛荡”,只需要大致保持向前即可,这位大雪坪江湖盟主一开始选择的目标极其明确,体型庞大的楼车! 明摆着是谁在她的视野之中最为碍眼,那她就拆了谁! 偌大一个浩浩泱泱的离阳王朝,最不讲理的女子,名副其实。 第一架楼车被这袭紫衣一撞而断,如同腰斩。 穿过那架楼车之后,轩辕青锋身形转折,直扑第二架,当时她撕开牛皮后,钻入其中,不断有尸体四散飞出,最终当她出现在视野开阔的顶层望楼之上,车内三百士卒无一存活。 她有意无意远眺了一眼北莽大军腹地的战况,然后一脚重重踩踏而下,在她掠出楼车的同时,脚下那架出自南朝军器监之手的坚固楼车,轰然倒塌。 第三架楼车运气好些,被轩辕青锋一掌拍在那张巨幅牛皮上,那股磅礴气机,竟是振荡得整座楼车摇摇欲坠,一袭紫衣再入望楼,六七名北莽士卒根本来不及出手,就被轩辕青锋骤然间绽放出来的沛然气机,冲激得撞烂围栏,尚未坠地就已在空中七窍流血而亡。轩辕青锋回望一眼拒北城擂鼓台,看见那抹雪白之色,她有些怔怔出神,脚下这栋楼车在先前那股气机余韵牵扯下,依然摇摇晃晃,不过就在此时,来自侧面楼车瞭望台上的数枝箭矢,打断了这位徽山紫衣的思绪。她皱紧眉头,根本没有转头,只是随意一挥袖,箭矢便沿着来时轨迹倒飞回去,速度快至肉眼不可见的四枝羽箭,瞬间刺透四名弓手的胸口。 杀人之后,轩辕青锋显然犹然不解恨,隐藏在裙摆下的脚踝轻拧,整座楼车彻底倾斜倒向右侧那架,轩辕青锋不再去管两架轰然相撞一起的悲惨楼车,因为她发现北莽方面终于按捺不住,除了两支气势雄壮兵甲鲜明的精骑分别驰援左右两翼,各自杀向于新郎楼荒和韦淼柴青山这四位中原宗师,在大军腹部中央,动静也不小,而且截杀对象就包含她轩辕青锋在内,除了一支支人数都在千人左右的骑军,在离开原先大营驻地后,沿着两条步阵廊道缝隙向南方策马冲锋,还有一拨拨不披甲胄仅佩刀负弩的黑衣人物蠢蠢而动,行动隐蔽,并不出现在宽阔的两条“廊道”上,而是在步阵狭窄缝隙中低头弯腰快速推进,更有来自原本位于北莽大军后方的人物,趁手兵器五花八门,装束也大不相同,并无携带任何北莽边军制式器械,应该是倾巢出动然后被北莽朝廷收拢在南征大军里的北莽江湖高手。 这些年在北莽江湖呼风唤雨的宗师,下场都颇为凄凉,尤其是那次大规模入境袭杀北凉边军主将,折损厉害,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四大宗门都可谓伤筋动骨,尤其是公主坟和提兵山,若非北莽依旧扶持,搁在与朝廷关系相对疏远的离阳江湖,失去了定海神针和中坚实力,早就可以除名了,不是被闻到腥味的其它江湖势力联手瓜分殆尽,就是被莫名其妙的仇家落井下石,棋剑乐府也不好受,词牌名是更漏子的洪敬岩战死,词牌名山渐青的黄宝妆,或者说白衣洛阳脱离棋剑乐府,乐府府主也与那拨偷偷进入北凉关内的北莽宗师一起沦为客死他乡,除了太平令和词牌名为寒姑的太子妃勉强支撑台面,棋剑乐府这座根深蒂固的宗门,也许就要像轩辕青锋脚下的楼车如出一辙,稍稍用力一踩,两百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底蕴,就会转瞬间大树倒猢狲散。 轩辕青锋眼见那根脚迥异的那三群人,很奇怪地只顾着埋头南下,倒是对于陷阵极深的年轻藩王和白衣洛阳选择视而不见,这让徽山紫衣没来由感到不痛快,愈发气态森寒。 她继续捣烂一架架楼车,然后眼角余光瞥见一支千人骑军南下临近之际,紫衣横掠而去。 为首一名骑将被轩辕青锋一巴掌拍在头盔上,整个人在横飞出去的途中,尸体砰然碎裂。 无形中鸠占鹊巢的轩辕青锋,傲然站立在那匹依旧撒腿狂奔的战马背脊之上,她居高临下,与那些骑卒相对而视。 这支骑军正是橘子州持节令耗费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精锐,大名鼎鼎的冬雷铁骑,也是将北凉关外左骑军拽入泥潭的罪魁祸首。 轩辕青锋不知道谁是左骑军第一副帅陆大远,不知道什么名动南朝的冬雷精骑,她甚至只是低头瞥了眼那些微微错愕的冬雷骑卒,便抬高视线,望向一队人数不过七八十的小规模骑军,有相貌堂堂的白衣剑客,有在马背上衣袂飘飘的彩衣女子,有闭目养神身体跟随马背缓缓起伏的年迈老者,无一例外,都是养气有成的江湖中人。 暂时群龙无首的冬雷铁骑没有军心大乱,最靠近轩辕青锋的那名骑将凶狠抬起铁枪,刺向这袭紫衣的腹部。 轩辕青锋没有与这支千人骑军过多纠缠,脚尖一点,身形拔高些许,刚好躲过那根铁枪,然后落在枪身之上,下滑而去,不等那名骑将做出应对,猛然抬头,以脚背踹在那人的脸上,骑将整颗头颅就那么迸射出去,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不可谓不触目惊心,只不过轩辕青锋点到即止,任由这支遭受羞辱的冬雷骑军继续向南,身形高高飘荡而起,潇洒落在冬雷骑军和那支小队江湖高手之间的空地上,轩辕青锋悠然前行,那身形步伐,说不清道不明的写意风流,如一位丹青国手笔下的水墨长卷。 在轩辕青锋大杀四方之后,始终没有如何大动作的徐偃兵突然对邓太阿的背影说道:“防止拓拔菩萨趁火打劫一事,恐怕就要交付先生了。” 邓太阿没有转身,洒然笑道:“邓某必不让徐兄失望。” 徐偃兵斜提那杆听潮阁珍藏多年的精铁大枪“割鲜”,面对桃花剑神的千金一诺,这位北凉半步武圣并无任何感激言语,只是抱拳离去。 徐偃兵转身大步走向一直没有动静的吃剑老祖宗,沉声道:“策应王爷返城一事,劳烦隋老前辈。” 隋斜谷斜瞥了一眼这位昔年枪仙王绣的师弟,对于徐偃兵的请求,老人不置可否。 徐偃兵也没有强人所难,前去支援吴家剑冢那对年纪轻轻的剑冠剑侍,武当大真人俞兴瑞已经动身去增援毛舒朗嵇六安两位南疆宗师,吴六鼎和剑侍翠花仍是只有他们两人面对一整座万人步阵,虽然尚未陷入必死之地,但已是陷入重重铁甲包围之中,尤其是不知为何那名剑术卓绝的女子剑侍,哪怕眼睁睁看着剑冢当代剑冠多次气息衰竭,险象环生,她的那柄素王剑始终不曾出鞘杀敌,似乎不愿主动帮助吴六鼎分担压力。加上年轻剑冠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只顾埋头凿阵,一往无前,一副老子恨不得直接杀到北莽太子大纛之下的架势。 相比之下,天下屈指可数的刀法宗师毛舒朗与龙宫客卿嵇六安就更为稳重,甚至还能够极大牵制住整座攻城方阵的推进速度,当代武当掌教李玉斧的师父俞兴瑞,之所以选择支援毛舒朗嵇六安,也在情理之中,一来能够更大程度阻滞北莽攻城步伐,二来那名年轻剑冠太过冒失激进,俞兴瑞想拦都拦不住,也不好去拦,终究吴家剑冢枯剑士那些不近人情的条条框框,俞兴瑞早有耳闻,即便作为慈祥长者和武林前辈,就算心存恻隐,可真要老人出手,却是十分棘手,怕就怕解围不成,还会画蛇添足帮了倒忙。 大阵之中,吴家剑冢的年轻剑冠视线被汗水模糊,他手持两柄随手夺来的战刀,刚刚击退百余名北莽甲士的密集刀阵,对于吴六鼎这种境界的剑客来说,自己手中持有何种兵器,都已经无关紧要。他趁机大口喘气,甩了甩脑袋,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汗水,望着前方,年轻人咧嘴一笑。 所谓的高手之争在一气之争,自然是武道至理,只不过那是双方旗鼓相当的情形之下,容不得毫厘之差,只能锱铢必较,但是到了沙场厮杀,就没有这般讲究了,就像不管北莽步卒弓手的交替攻势如何衔接紧密,终究没办法做到让年轻剑冠没喘息换气的机会都没有,但这同样不意味着吴六鼎就水到渠成地一跃成为了传说中的沙场万人敌,因为一名武道宗师,气机深浅多寡,终归有定数,除去陆地神仙不说,即便是能够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高手,气机也不是当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一次换气,只是一次重新蓄势而已,体内气机损耗的速度,绝对会远远超过补充速度。尤其是比较王仙芝、拓拔菩萨或是早先徽山老祖轩辕大磐之流的纯粹武夫,剑士无论偏重剑意还是剑术,不管有没有跻身一品境界,体魄难免不如前者那么牢固,故而历数五百年江湖,进阶最快之人,往往都是那些天赋异禀的不世出天才剑客,前有春秋剑甲李淳罡,如今又有太白剑宗的谪仙人陈天元,反观王仙芝轩辕大磐等人,虽然最终成就都很高,战力更是堪称恐怖,但武道攀登的速度明显更为滞缓。 自古便有沙场之上从无万人敌的说法,为何独独北凉徐龙象有望打破先例? 当然不是徐龙象的境界有多高,而只在于他的天生金刚境,战场中,容得一位面对千军万马的武道宗师换气再换气,但是随着体内蕴含气机越来越少,只要大军兵力足够,自然而然就能耗死那名气机枯涸的宗师。 这个粗浅道理,天赋之高根骨之好皆冠绝吴家剑冢的年轻人,当然懂。 但他仍是执意要独自向前破阵。 吴六鼎弯下腰,他背对着那位一同闯荡江湖的女子剑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有些伤感,轻声说道:“翠花,我想这辈子是都比不上那个姓徐的家伙了,他估计都一路杀到北莽大纛了吧,我这才到哪儿啊,差了十万八千里。” 剑侍翠花嗯了一声,没有任何安慰言语。 吴六鼎叹了口气,“真是气人,记得那次在襄樊城外的芦苇荡,我一只手就能撂翻七八十个北凉世子殿下吧?” 剑侍翠花嘴角翘起,眼神温柔,“应该是的。” 吴六鼎默然无言,握紧双刀。 突然,年轻剑冠察觉到一只手掌轻轻按在自己脑袋上。 男人的头,女子的腰,怎么能摸呢? 只不过吴六鼎不在意。 给任何人印象都是安静平和不惹眼的女子剑侍,揉了揉吴六鼎的脑袋,睁眼望向远方,柔声道:“虽然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偏偏要跟那位年轻藩王较劲,但不管如何,既然你愿意认输了……” 吴六鼎眼神坚毅,使劲摇头道:“不认输!” 剑侍翠花收回手,抬起手臂,握住背后所负素王的剑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没说。” 吴六鼎猛然转过头,满脸悲苦道:“翠花,别说别说,万一你跟我说你偷偷喜欢姓徐的,我上哪哭去?!” 女子剑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缓缓拔出那柄素王剑,与他擦肩而过后,轻轻撂下一句,“我大概已经是陆地剑仙了。” 吴六鼎瞠目结舌。 大阵之外,徐偃兵并没有急于破阵,面对那座结阵推进的厚实步阵,徐偃兵做出一个谁都没有料到的举动,作为枪仙王绣的师弟,这位在离阳江湖始终少有被提及的武道宗师,猛然将手中铁枪插入大地。 徐偃兵向前踏出一步,身后右侧便是那杆铁枪。 似乎这个男人是想告诉那座万人步阵。 我北凉徐偃兵在此,北莽便无人能过长枪。 ———— 十八位出城宗师最后方,是那位来自西蜀的目盲女琴师,薛宋官。 但恰恰是这位看似距离战场最远的年轻女子,承受的压力最为沉重。 北莽一拨拨泼洒向拒北城的箭雨,都被她和跻身大天象境界的程白霜联手阻拦下来,甚至连两千多架投石车的攻城大石,那些其中最巨者,几乎无一例外,都被这位仅仅是指玄境的女琴师一一当空粉碎。 那种上百拽手驾驭的大型投石车,抛掷出来的巨石,声如震雷,无坚不摧,入地可深陷七尺! 竟然就被这这么一位看上去腰肢纤细身躯娇柔的女子,如春风化雨般悄无声息浇灭了那股气焰。 薛宋官已经改为盘腿而坐,那架古琴就搁在双腿之上。 四根琴弦已断。 第一根琴弦是被她勾断,之后三根,分别是擘断,猱断,拂断。 目盲女琴师低头,双手十指轻微颤抖。 琴身之上,滴落有点点滴滴的猩红鲜血。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虽然她是杀手出身,不谙兵家战事,但是在攻城步卒赶到城下之前,北莽每多抛射出一波原本是帮助步卒用以压制城头的箭雨,就等于让拒北城的北凉边军少死一些人。 薛宋官缓缓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向”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年迈儒士,她知道他姓程名白霜,是旧南唐的读书人,也是南疆的武道宗师。 老人神色和蔼道:“薛姑娘,你还年轻,不用这般拼命。先前你出手委实太快,且老夫担心打乱你的气机,竟是无从下手去拦阻你,接下来就换由老夫来出力,换姑娘你一旁查漏补缺,如何?” 目盲女琴师轻轻摇头,异常坚定。 老人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一边挥袖以浩然气砸碎头顶一颗颗巨石,一边仍然和颜悦色劝说道:“薛姑娘,老夫年长你两辈,那就容老夫倚老卖老,说些个大道理,老夫不知你为何会出现此地,不知是为谁,但既然老夫与你这小闺女并肩作战了,就没有女子先死的道理,此事不合理,也不合礼,对不对?” 女子婉约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苏酥身边那位同样喜欢讲道理的老夫子。 有些读书人,好像无论年长年少,都有些天真可爱。 她还记得早年苏酥与赵老夫子争执,苏酥一气之下口无遮拦,质问老人为何当年没有殉国,不曾想老夫子理直气壮答复苏酥,读书人本就该在庙堂上为君王运筹帷幄,那种鞠躬尽瘁,才是天经地义,沙场厮杀,从来是武夫职责,死也死得其所,若说我赵定秀一介书生,怕死于沙场,又有何过错?苏酥顿时呲牙咧嘴无言以对,赵老夫子双手负后悠哉游哉离去,只是老人背影有些萧索罢了。 程白霜笑呵呵打趣道:“薛姑娘,如你这般内秀的稀罕女子,怎能不嫁人?岂不是要让世间某位男子少了那份天大幸运!老夫我啊,也就是年纪大了,若是年轻个三四十岁,定要作佳诗写名篇美文赠送于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薛宋官脸色赧颜。 程白霜收敛神色,“接下来,就让只能算半个读书人的老家伙,多出些气力,薛姑娘,如何?” 薛宋官不知如何回答。 年迈儒士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气。 儒家先贤有言,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合此景! ———— 骤然间,天地起异象! 一道粗如山峰的光柱从天而降,彻底覆盖住北莽大纛之前那片方圆一里的大地。 那就像一条从九天之上垂落倾泻人间的雪白瀑布! 那一刻,拓拔菩萨终于现身,就站在距离邓太阿那柄飞剑不过数丈的地方,这位北莽军神眼神冰冷地望向桃花剑神,“我之所以来此,不过是诱饵罢了,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出手截杀徐凤年,自有天道镇压。” 邓太阿面容显得肃穆凝重,远眺那道从天上持续不断冲击大地的光柱,蕴含着一股人间绝对不存在的无上威严,邓太阿陷入沉思。 拓拔菩萨冷笑道:“邓太阿,要不然你我借此机会,分出胜负生死?” 邓太阿缓缓收回视线,终于开始正视拓拔菩萨,却是摇头,讥讽笑道:“轮不到我。” 拓拔菩萨随即转头望去。 尘土飞扬的北莽大纛之前,隐隐约约,从远处望去,光柱与地面之间,好像出现了一条黑线。 天道镇压之下。 有人直腰而起! 第987章 先前那一袭离阳藩王蟒袍凿开大军阵型,长驱直入,直奔四十万北莽大军的腹地,北莽太子耶律洪才始终停马于大纛之下,没有后退半步,这位名义上的未来草原君主,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惧神色,反而眼神炽热,就像一年一度的草原秋狩,亲眼看着一头凶悍无匹的猛兽,一步步落入精心布置的陷阱,越是垂死挣扎,越能让参与狩猎的骑士生出征服的快感。 碌碌无为多年的太子殿下,虽然在北庭始终被草原勋贵和大悉剔视为傀儡而已,认为不过是中人之资,毫无雄才大略可言,甚至被许多怒其不争的皇室宗亲视为玷污了耶律这个尊贵姓氏,可不能否认,继承了先帝七八分相貌的年轻人,身披先帝生前每次御驾亲征必然披挂的那具耀眼铠甲,此时身处战场之上,确实如父辈一般仿佛一尊金甲战神。 耶律洪才右手握住一柄镶嵌数颗价值连城宝石的精致匕首,刀鞘轻轻敲击左手手心,举目眺望,竭力压抑心中的激荡,以至于整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略显僵硬,这位忍辱负重多年的草原天潢贵胄不断轻轻呼吸,生怕自己露出些许蛛丝马迹,便会让那位在天下彗星般崛起的武评大宗师“悬崖勒马”,导致功亏一篑。 耶律洪才下意识眯起眼,心情复杂,若说那位北凉王能够冠以“年轻”二字作为前缀,就像离阳那位“家中原”的赵家皇帝,一位年轻藩王,一位年轻皇帝,确实都是当之无愧的年轻,因为他们都差了好几年才到而立之年,可他耶律洪才不一样,他早已过了中原读书人所谓成家立业的岁数,三十有五了!按照南朝遗民的说法,中原有句俗语叫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清楚自己武学天赋平平,别说拓拔菩萨、洪敬岩和剑气近这些屈指可数的顶尖宗师,就连种檀、李凤首以及拓拔春隼这些同龄人都远远不如,故而此生必定无缘跻身二品小宗师,自然无法享受到那种淬炼体魄后的延年益寿。 如此说来,半辈子就这么没了,除了在那位皇帝陛下的授意下娶了那名身世显赫的女子,与那位无论床上床下都无趣至极的女子,成了执手偕老之人,记得当时十之八九的北庭权贵年轻子弟,都在等着看他这位太子殿下的笑话,等着他的枕边人公然豢养面首,而那位在棋剑乐府赢得二字词牌名的太子妃,倒还算安分守己,始终深居简出,既不曾学那些生性豪放的贵族女子与雄鹰一般的草原男儿沾染不清,也没有去南朝西京那边勾搭一些春秋遗民出身的士族俊彦,除此之外,似乎他耶律洪才就再也没有一桩拿得出手的事迹。 堂堂一国储君,草原百万铁骑的未来共主,活到这个份上,何其悲哀,何其可怜?! 耶律洪才情不自禁地脸色狰狞起来,五指攥紧刀鞘,青筋暴涨。 终于,那位年纪轻轻的离阳异姓王没有让他这位太子殿下失望,杀出了一条血路,身形站定,手持凉刀,虽然深陷数十万大军包围之中,年轻藩王依旧神情自若,丰姿卓然,大抵这便是世人所谓的那种玉树临风了。 耶律洪才发现自己心中的嫉妒,是如此浓烈,就像秋末广袤草原上的枯草,随手丢下一支火折子,便是熊熊燃烧的光景,一望无垠。即便他明知站在一里地外的年轻人是将死之人,是必死之人,也压抑不住这份心绪。这位北莽太子殿下没来由想喝那种久闻其名的北凉绿蚁酒了,真想当着这位离阳天之骄子的面,肆意痛饮一番。 众目睽睽之下,甲胄鲜明的耶律洪才一夹马腹,充满灵性的汗血宝马轻轻向前踩出几步,人与马离开那杆大纛遮蔽出来的阴影,这位北莽太子哈哈笑道:“好一个万人敌北凉王!若非你我是在战场相逢,我定要与你把臂言欢,我耶律洪才会拿出草原最好的马奶酒,与你徐凤年不醉不休!” 北莽太子身后是铁甲重重的数万怯薛军,距离耶律洪才最近的那两千精锐侍卫扈骑,清晰听到这番措辞后,大多面露异色,显然没有料到这位名声不佳的太子殿下能够如此气势雄壮,所以望向那具金甲背影的视线,都收敛了几分原先人人连掩饰都不屑的小觑轻视,毕竟草原怯薛军比起离阳王朝那支被历代赵室君主誉为“天子重甲”的御林军,更为地位超然,皆是甲乙两字大族出身,当然这也与南朝膏腴华族相对稀少而北庭大姓众多有关,在南朝遗民扎堆的西京庙堂,只要是北莽钦定品谱前列的甲乙两族子弟,别说嫡系,就是稍有才识的旁支成员,往往就能够稳居一席之地,亦是不乏丙丁出身的人氏担任西京要员,反观北庭,无论是中枢朝堂议政,还是王帐的画灰议事,几乎完全看不到甲乙之外的面孔。与北莽太子姓名谐音的三朝顾命老臣耶律虹材,之所以在女帝篡位登基后依然在一场场腥风血雨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就在于这位每次画灰议事不是在眯眼打盹就在神游万里的糟老头子,掌握了将近半数怯薛军的人心。 当初号称外戚第一人的慕容宝鼎,本该顺势执掌粮草重地和战马来源的宝瓶州,最后却只能灰溜溜去往十三州中最下等行列的橘子州,无疑是耶律虹材与一大拨“老怯薛”的暗中发力。董卓得以在南朝迅速脱颖而出,最终同时手握军政大权,早年那场救国之功当然不可或缺,可是迎娶那名姓耶律的女子,更是关键所在,皇帝陛下格外器重董卓,不断破格提升此人,何尝不是希望一定程度上以此舒缓慕容耶律两大姓氏的激烈冲突。 要知道草原四百年来,雄材辈出,一直便是“得怯薛军者得草原”! 旧北院大王徐淮南生前最大的功劳,便是在内忧外患的动荡之中,倾力辅佐当今女帝陛下打破了这项铁律,帮助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女子在尚未掌握半数怯薛军的前提下,不但成功坐上那张龙椅,还出人意料地坐稳了龙椅! 面对北莽太子殿下的豪言壮语,站在空地边缘之上的北凉年轻藩王无动于衷,既没有说些英雄惺惺相惜的言语,也没有趁势一鼓作气前冲,始终与耶律洪才相距一里地。 明明已经连破两千北莽铁甲,却在无人阻拦之时,选择了按兵不动,这让年轻藩王身后的北莽步军和北莽太子身后的怯薛军,双方都感到莫名其妙,难道是总算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耶律洪才没有继续策马向前,只是提起那柄北莽开国皇帝传承下来的匕首,指向自己的脖子,大声笑问道:“徐凤年!我这颗项上头颅,可有本事取走?!” 第988章 当今天下,有几人能够当面询问一位武评大宗师,能否在近乎咫尺之间的距离外,取走自己的头颅?! 故而那位胆大包天的北莽太子四周兵马,无论步军还是骑军,听闻此言后,顿时热血沸腾,恨不得奋然杀向那名气焰嚣张的北凉王。 只可惜那位新凉王仍是不为所动,像是有了怯战退缩之意。 高坐马背之上的耶律洪才嘴角勾起,眼神玩味。 这座方圆一里的空地,在井然有序的北莽大军中,突兀而扎眼,尤其偏偏位于北莽大纛之前,就是瞎子也知道暗藏玄机,相信以徐凤年的枭雄心性和宗师修为,只要不是失心疯或是极端自负,就绝对不会轻易涉险,耶律洪才也不觉得三言两语的激将法,就能够成功引诱作为北凉三十万铁骑主心骨的徐凤年主动走入圈套,只不过有些事,有些人不得不做。很简单,耶律洪才心知肚明,为何自己能够突然监国?为何能够一夜之间手握四十万大军的兵权,挥师南下直扑拒北城?难道是那位皇帝陛下冷血了一辈子,突然菩萨心肠大发慈悲了,终于决定要将草原交到自己手上,要以一座拒北城的战功,为她仅剩的亲生骨肉铺路?当然不是!她从不讲究什么虎毒不食子,恰恰相反,她之所以将自己扶上南征主帅的座位,只是把自己当作天底下最大的诱饵罢了,要用四十万大军的兵临城下来逼迫姓徐的年轻人主动出城,同时还会让那位徐骁的嫡长子觉得有希望擒贼先擒王!所以他作为太子殿下兼南征主帅,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一个邓茂贴身护驾!拓拔菩萨,慕容宝鼎,种神通,种凉,李密弼等等,这些草原上所剩不多的武道宗师,他耶律洪才只能驱使他们去攻城,却绝对没办法让他们待在自己身边摆出铁桶阵。 否则如何做得称职的诱饵? 退一步万说,耶律洪才可不觉得死了自己,北莽四十万大军就会兵败如山倒。 相信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手腕和太平令的布局,拒北城外就算死了十个耶律洪才,攻城都会照旧不误。 不过话说回来,他与皇帝陛下的母子情谊,淡薄归淡薄,总算还剩下一些,比如好歹让他在昨夜事先知晓了那番惊世骇俗的谋划,比如他也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耶律洪才这一刻,懒得去看那位保持谨慎的年轻藩王,而是抬头远望拒北城,啧啧称奇,事先没有料到会出现如此众多的中原宗师赶赴凉州关外战场,否则此刻草原大军早已开始蚁附登城了吧。 但这也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将近二十位中原最顶尖的武道宗师,陆续战死在一座西北拒北城外,惨死在自己麾下铁骑碾压之下,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都将记在他耶律洪才的头上。西蜀剑皇死于徐家铁骑的马蹄下,虽死犹荣!春秋战事都结束了二十来年,中原朝野上下不依然是对此津津乐道,既说西蜀剑皇之壮烈,且说徐家铁骑之残忍。试想徐骁率军纵横中原二十余年,打了无数场荡气回肠的战事,为何平定西蜀那般顺畅,被市井巷弄提及的次数,却能够直追西垒壁之战和景河之役?显而易见,正是西蜀剑皇凭借一人之力的雪中送炭啊。 当下包括北凉王徐凤年在内,拒北城外的战场上,足有十七人之多! 十八位名动中原的武道宗师! 耶律洪才收回视线,缓缓抽出匕首,阳光照射下,出鞘的那截匕首,熠熠生辉,这位北莽太子殿下低头望去,眯眼凝视着光滑如镜的刀身,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此役过后,应该在这把匕首上篆刻四字。 天命所归! 徐凤年望向那片空地,不知为何,有几分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不怕这个陷阱出现在此处,只怕安置在怀阳关附近,怕诱饵不是这位心比天高的北莽太子,而是那位面对董卓大军的北凉都护褚禄山! 徐凤年握紧手中凉刀,刹那间一闪而逝。 邓茂早已从囊中拿出那枝长不过三尺的断矛,在年轻藩王身形消失的同时,一步跨出数丈,不是笔直向前,而是落在靠左的侧面。 下一刻,邓茂倒滑出去七八步,持矛手臂的整只袖管,都迸射出猩红鲜血。 凉刀与断矛的撞击之下,荡起一阵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如竖起的镜面,巨大冲激之下,邓茂身后附近的大纛不仅猎猎作响,连坚韧至极的旗杆都向后弯曲出一个惊人弧度。 耶律洪才如果不是身前有邓茂挡住绝大部分气机,再加上二字词牌名夺魁的寒姑,不知何时下马横剑于前,恐怕这位体魄寻常的太子殿下就要当场死于非命了。 眼神坚毅的邓茂凝视前方,年轻藩王被击退后,恰好站在空地边缘的那条弧线上,相比邓茂肌肉绷裂的满臂鲜血,徐凤年只是轻轻抖腕挥刀,随手卸去残余劲力,显然要更为游刃有余。 远处那袭白衣高声提醒道:“要小心邓茂弃矛之时。”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被揭穿老底的邓茂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咧嘴一笑,不以为意。 对于第一次交手的断矛邓茂,徐凤年没有过多关注,不是自负,而是自信,邓茂与洪敬岩的武道修为比较接近,甚至还要低于龙眼儿平原的洪敬岩,毕竟那位棋剑乐府更漏子当时有所感悟,即将突破门槛跨入天人境界,只不过徐凤年没有给洪敬岩稳固境界的机会而已,否则北莽必然会多出一位陆地神仙。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陆地神仙四字,心情有些沉重,他看似随意打量四周的同时,心思急转。 天下江湖迎来千年不遇的的大年份,这已经是世人公认的事实,而离阳江湖的气象远盛北莽,就连北莽女帝都曾在庙堂上公然挑明过,无论是一品金刚指玄天象三境武夫的人数,在黄龙士将春秋八国残余气数转入江湖之后,好似拔苗助长的离阳武林,便开始远远超过北莽,哪怕是陆地神仙,离阳一样明显多于北莽,北莽即便加上之前飞升的麒麟宗大真人袁青山,即便将从未表露出实力的棋剑乐府太平令视为陆地神仙,即使如此,二十年北莽江湖,陆地神仙的人数,依旧屈指可数,如今更是只有拓拔菩萨和呼延大观两人而已。但是离阳江湖,却好似郁郁葱葱,大木参天,其中已经不在人世之人,有王仙芝,洪洗象,李淳罡,曹长卿,黄三甲,联袂飞升的龙虎山父子真人,修孤隐的赵黄巢,两禅寺龙树僧人,徽山轩辕敬城,在江湖上惊鸿一瞥的高树露刘松涛,等等,更不要说还有那位隐居在上阴学宫的儒家初代圣人,再加上仍然在世的这拨人,徐凤年,桃花剑神邓太阿,陈芝豹,太安城那位与国同龄的宦官,白衣僧人李当心,还有观音宗澹台平静。何况徐偃兵、顾剑棠、轩辕青锋和吴见程白霜等人,距离陆地神仙境界,也只有一线之隔。 虽说这与北莽江湖不曾获得春秋气运有关,但是双方一品顶尖宗师如此悬殊,仍显得太过不合情理。 尤其是陆地神仙的人数差距,几乎差了一双手,更显得古怪至极。 按照徐凤年和武当年轻掌教李玉斧的推演,北莽江湖,绝不至于如此毫无生气,二十年中,至少也应当多出四到六位的陆地神仙,儒释道各占一人,纯粹武人将会出现一到两位陆地神仙,某人成功跻身陆地剑仙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哪怕徐凤年与拓拔菩萨在西域转战千里,或是在流州关外斩杀象征北莽国祚气运的黑龙,依旧没有横空出世的陆地神仙出手阻拦,这就像是北莽有人在刻意压制江湖气数,可不管如何,北莽本该在这二十年里大放光彩的那三四位陆地神仙,或者说本该属于这一小撮人的气数,到底去了哪里? 徐凤年并非不知道,北莽是在以太子殿下耶律洪才作为诱饵,诱使自己去做取上将首级的壮举。 事实上徐凤年对于斩杀耶律洪才,兴趣不大,一旦老妇人病死或是暴毙,那么耶律洪才的存在,非但不会改变北莽群龙无首的混乱格局,反而会加剧内乱,最少他的出现,成为了耶律虹材耶律东床这对爷孙身前的拦路石,耶律姓氏想要重获祖辈荣光,就需要先进行一场内讧,才有资格统一宗室势力,去跟代表藩镇割据的大将董卓、外戚领袖慕容宝鼎和其它各个草原大悉剔势力进行厮杀,何况耶律洪才在之前还通过那位享誉草原的郡主,率先向清凉山进行了秘密试探,所以徐凤年再次面对耶律洪才的挑衅,依旧不动声色。 徐凤年确定自己脚边必然就是陷阱,所以方才向前突进,徐凤年没有笔直向前,而是沿着一条弧线去往断矛邓茂阻拦的地点,而这个陷阱的危险程度,与那位北莽太子殿下的受器重程度有着直接关系,这也需要徐凤年去权衡。 归根结底,徐凤年真正想杀的是拓拔菩萨。 如今的拓拔菩萨,拥有那种近乎王仙芝武道巅峰高度的“人间无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除非是两位武评大宗师联手,才能勉强阻挡拓拔菩萨想杀之人。 为何当时徐凤年没有去敦煌城,又为何呼延大观阻止他赶赴北莽,很简单,只是因为拓拔菩萨。 现在摆在徐凤年眼前的局面,有两件事必须要做成。 拒北城不能失守! 拓拔菩萨即便不被击杀,也绝对不可以继续拥有那份境界! 至于耶律洪才之流,根本不值一提。 第989章 若说率领那些中原宗师一起千里奔袭,暗杀北莽老妇人,且不说那些宗师是否愿意,事实上也绝不可行。 一方面,当时棋剑乐府府主、公主坟小念头和铁木迭儿一大拨北莽宗师渗入幽州边境,却惨遭截杀,最终全军覆灭,就是个最佳例子。以当今拓拔菩萨的无瑕天人境界,十八人齐聚的浑厚气势,宛如黑夜中的屋内烛火,北莽大可以守株待兔,派遣十数支万人规模的精锐轻骑伺机而动,以拓拔菩萨领衔的一大拨武道宗师作为阻截先锋,到时候恐怕连西京都走不到,便只有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人能够退走。 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北莽四十万大军压境,拒北城一丢,北凉铁骑就几乎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北凉失去了最后的关外大门,不只是北凉三州,整个中原的西北边关都陷入门户大开的险峻形势,徐凤年和那些宗师的千里袭杀,哪怕穿过拓拔菩萨和北莽铁骑的重重包围,又如何去精准找出选择决意隐藏身份的北莽老妇人?要知道她不但不是陆地神仙,连一品境界武夫都不是,使得徐凤年无法凭借武人气机来判断方位。 而绝对不能失守的拒北城这边,年轻藩王徐凤年属于退无可退。 徐凤年不能退。 其余十七位宗师,不愿退。 才为徐凤年和拒北城艰辛赢得当下的格局。 武帝城于新郎楼荒,南诏韦淼,东越剑池柴青山。 拼死阻滞北莽两翼骑军对拒北城城头的骑射。 吴家剑冢吴六鼎和剑侍翠花,以及两人身后的徐偃兵。 南疆毛舒朗和龙宫嵇六安,加上增援两人的武当真人俞兴瑞。 这两拨人死守阵地,是为了最大程度推延北莽攻城步军赶到拒北城城下的步伐。 后方程白霜与薛宋官,两人则是竭力拦阻北莽弓弩方阵和两千多架投石车对拒北城的攻势。 北莽不缺战马,不缺骑军,号称骑射甲天下。 只缺擅长攻城的步军! 徐凤年和白衣洛阳身后的那些中原宗师,其实都是在做一件事,用命去换取北莽步军的最大损耗。 显然,北莽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很快就调动了慕容宝鼎和种凉的私骑,调动了一支支精骑和蛛网死士,以及果断倾巢出动的北莽江湖势力。 用我们整座北莽的江湖,来换你们十数人的江湖,若是北莽江湖仍是不够看,那就再加上我草原铁骑! 许多北莽将士都认出了那一袭白衣的身份,人人心情复杂,毕竟这位被誉为北莽魔道第一人的宗师,在推崇武力的北莽朝野上下,都乐意将其视为桀骜不驯的英雄人物。 只是呼延大观始终不曾露面,这位大魔头更是以中原宗师的身份,选择站在了敌方阵营,这让附近的北莽骑军感到有些无奈,却也没有急于向凶名赫赫的洛阳拔刀相向。 徐凤年的临阵“犹豫不决”,没有当机立断击杀北莽太子,让断矛邓茂心中感到有些惋惜。 邓茂很想开口对那个年轻人说一句,徐凤年,你本可以死得更加壮烈一些的。 在邓茂眼中,这种与武评大宗师以及北凉王双重身份不符的谨小慎微,不过是赢得在人世多活片刻光阴的机会而已,或者说,让李密弼多付出一份代价而已。 洛阳始终安安静静站在徐凤年身后两百步之外。 她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一名面部覆甲的年轻骑士,从耶律洪才身后的怯薛军中一起突阵而出,越过那杆大纛和北莽太子殿下之后,放缓马蹄,居高临下,俯瞰年轻藩王徐凤年。 他抬起手臂,缓缓摘掉面甲,平淡无奇的相貌,却拥有一双诡谲奇特的金色眼眸。 徐凤年的眼角余光中,随着这名年轻骑士的突兀掠阵,圆形空地开始潮水般后撤,最终又有七八位北莽骑卒水落石出,停马于原地。 原本站在弧线之上的徐凤年,瞬间落于一座更大的圆形空地之中。 眼眸流动金黄色彩的年轻骑士沙哑开口,“姓徐的,终于又见面了。” 徐凤年笑问道:“一截柳,李凤首?” 年轻骑士扯了扯嘴角,狞笑道:“好眼光!” 曾经在中原腹地,这位绰号“一截柳”的天才剑客,与蛛网头目老蛾,以及北莽皇亲国戚的慕容龙水,一起追杀过呵呵姑娘。 其余两人都成功逃离,唯独李凤首被当时还是世子殿下的徐凤年拦腰斩断,照理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才对。 这位传言是李密弼私生子的年轻骑士,死死盯住年轻藩王,“你们离阳太安城有一座大阵,专门用来对付陆地神仙,我们大莽,是建立在马背上的王朝,既然如此,相信你徐凤年此时此刻,也意识到在你跻身陆地神仙境界之后,北莽为了针对你,不得不造就了这座看似不起眼的秘密大阵。不过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还不跑?等死吗?” 徐凤年转头望向洛阳,后者没有任何犹豫,身形倒掠而去。 一截柳李凤首身体微微前倾,斜瞥了一眼那位曾经震动草原的魔头魁首,眼神中充满惋惜,不过很快就释然,留下这位坐镇中原西北边关的年轻藩王,成功拔掉这颗该死的钉子,也算没有浪费这等天大的手笔。 刹那之间,一截柳的身影消失于马背。 与此同时,根本没有任何异样气机波动的那些骑士,如同天人附体,人人身上炫目的雪白光亮,透出人体七窍和身躯披挂的铁甲。 下一刻,只见徐凤年横凉刀在身前,死而复生的北莽一截柳李凤首竟是一手负后,一手五指抓住了这位年轻藩王的战刀! 初次相逢至多不过指玄境界的李凤首,在这一刻流露出来的实力,绝对不输给一位陆地神仙! 以徐凤年和李凤首两人作为圆心,十二名浑身上下绽放出白色流光的北莽骑士,已经放弃战马,站在一个大圆的弧线之上,其中一人正好站在太子耶律洪才身前。 十二人,十二位短暂跻身陆地神仙境界的天人。 十二位,同时张开手臂,白光衔接成一个圆圈,如一尾盘踞人间的雪白蛟龙。 李凤首脸色狰狞而得意,抓住那柄凉刀的五指间雷光萦绕,如电龙游走,这位北莽年轻人嘴唇微动,吐露出两个字,“死了。” 徐凤年横刀一抹,轻松斩落李凤首的脑袋,无半点鲜血溅射,倒地的尸体,如同一具干瘪皮囊。 然后徐凤年抬头望向天空,视野之中,只有刺眼的雪白光景。 如同一轮圆月坠入人间! 在大圆之外,李凤首出现在耶律洪才和邓茂身边,眼眸恢复正常颜色,全身上下,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只不过这位年轻人根本无视肉体伤势以及与体魄一同破裂的神魂,唯有满眼快意,“就算这辈子没了武道前途,老子也值了!” 大日出东海。 圆月落人间。 一天之内,凉州关外,不到半个时辰,就接连看到这两幕奇绝壮观的景象。 拒北城的城头,无数北凉守城边军只能眼睁睁看到那道粗如山峰的光柱,重重砸在那位年轻藩王的头顶! ———— 北莽大军后方,耶律东床和春捺钵拓拔气运并肩站在一架楼车的瞭望台上,前者啧啧称奇道:“这就是我们皇帝陛下的杀手锏?” 拓跋气韵双手按在粗糙却坚固的围栏上,重重呼出一口气,一向喜怒不露于色的年轻人,猛然抬手拍栏杆,畅快高声道:“大功告成!” 世人不知,这番大手笔,这位春捺钵才是真正的布局之人。 耶律东床压下心中对拓跋气韵那种不由自主的杀机,满脸笑意地好奇询问道:“春捺钵,能否为我解惑?” 拓跋气韵稍稍犹豫,大概是亲手造就了这般堪称挽救半国之功的大好局面,哪怕是拓跋气韵也难免有些飘飘然,眺望那道始终没有呈现颓势的雄伟光柱,微笑道:“想必你也知晓先前有数位谪仙人,先后落在南朝边关各州吧?” 耶律东床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这位同龄人的侧脸,那份犹胜中原读书人的意气风发,真是让人羡慕且嫉恨啊。 拓跋气韵眼中只有远处那座“天与人”的恢弘战场,自顾自将那满腹韬略娓娓道来:“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事实上就算没有这几位被徐凤年打落人间的天人,以北莽江湖气数,也已足够积攒出四五位陆地神仙,我拓跋气韵在及冠之年,便在棋剑乐府开始向皇帝陛下建言一事……” 说到这里,拓跋气韵嘴角翘起,稍作停顿,转头看了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耶律东床,笑问道:“你可知为何偌大一座草原,陆地神仙始终不超过三人?为何一人即宗门的呼延大观会前往中原?为何当初阻截那位魔道第一人的白衣女子,仅仅象征性派遣出骑军,却没有调动任何真正顶尖的武道宗师?又为何身为国师的麒麟真人明明能够随时随地飞升,却选择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之前毫无征兆地离开人间?” 一连串的问题,耶律东床一个都回答不出来。 拓跋气韵哈哈大笑道:“堂堂提兵山的主人,第五貉死前不过指玄境界,难道不奇怪吗?若说麒麟宗气数被袁青山一人夺走,导致其余道教高手境界始终凝滞不前,尚在情理之中,那么我英才辈出的棋剑乐府,为何仍是始终捅不破那一层窗纸?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浅显道理,既然中原黄三甲将天下亡国气运散入江湖,那么为何我草原不能将江湖气数融入王朝?江湖宗门武夫为朝廷所用,这不算什么,江湖气数为我王朝所用,才算万无一失!徐家铁骑马踏江湖也好,我草原早期收拢江湖门派也罢,皆是手段平淡无奇的谋划,称不得斩草除根。” 拓跋气韵似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就收敛笑意,重新恢复古井不波的心境,不再肆无忌惮泄露天机,“你只需要知道为了镇压徐凤年,皇帝陛下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所以这位北凉王,死得其所!” 耶律东床伸手揉了揉下巴,他不管北凉王死得值不值,只知道身边这位城府深重的年轻春捺钵,是肯定招徕不得了,总有一天他也要让拓跋气韵“死得其所”! 突然之间,拓跋气韵瞪大眼睛,一脸惊骇失神! 耶律东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心情激荡,既有惊惧,也有敬畏,更有身为武人的神往。 不知为何,耶律东床只觉得有几分不可告人的酣畅淋漓。 世间读书人,在乱世之中,成得了什么大事! ———— 那道象征天道的光柱迅猛压下,快到了连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年轻藩王,也无法脱离那座天人联手打造的牢笼,那座不可逾越的雷池。 十二位北莽陆地神仙,联袂登场! 其中有三位被徐凤年亲手从天上打落的谪仙人,在身形神意都即将彻底融入光柱之前,有一位冷笑出声道:“一介凡夫俗子,也敢忤逆天意!当真以为我们会那般不堪一击?” 位于年轻藩王身后左右的北莽陆地神仙,气势最为雄浑,如同坐镇天地四方,这四位天人,不同于那些以凡人身躯承受江湖气数而短暂跻身陆地神仙境界的北莽练气士,他们四位来自天上,与拓拔菩萨的那份修为如出一辙,皆是天意馈赠之一,只不过相对更为隐蔽,远不如拓拔菩萨承受天命那般堂堂皇皇。 站在年轻藩王正对面的那个魁梧身形,开口言语如洪钟大吕,望向那个被天道倾轧得几乎已经双膝跪地的可怜身影,语气不带丝毫感情,“徐凤年,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这一刻,无论是离阳中原还是北莽草原,几乎所有人抬头望去,都能看到那条仿佛是从天上垂落人间的雪白瀑布,只不过在绝大多数世人眼中,更像是一根纤细的鱼线。 仙人垂钓,岸上是云端,水中是人间。 光柱之中,徐凤年单膝跪地,左手攥紧那柄凉刀,刀尖抵住地面,没有刺入大地丝毫。 那袭藩王蟒袍没有丝毫损坏,只是在年轻藩王的身躯颤抖之下,才掀起些许涟漪。 天人感应被隔绝,徐凤年不止是耳聋嘴哑眼瞎,连同神意都丧失殆尽。 天人体魄根本就无法抗拒那份当头砸落的天道光柱,只是强撑而已,虽然尚未彻底支离破碎,但已经出现摇摇欲坠的迹象。 单膝跪地的徐凤年低着头,持刀手臂颤抖不止。 从他七窍之中,加上眉心那处,倒泻-了八条透体而出的气机,如同七条游曳不定的雪白小蛇。 失去一切感知的徐凤年只是下意识以刀拄地,右手掌心贴在地面上,只是下意识支撑起身躯,尽量试图站起身,如同挑起一副担子,然后继续负重而行。 徐凤年身后那位潜入人间的冷笑道:“我草原铁骑破关南下,最终首次统一中原,是既定的大势所趋,你徐凤年竟敢想以一人之力拦阻天意,真是不自量力!” 在徐凤年左手那边的天人双臂环胸,大笑道:“我已经看到草原的雄鹰,停在中原书楼的屋檐之上!” 徐凤年右手边那位天人微微摇头,银色眼眸中流露出一些讥讽和怜悯,“仅以一地之力,展现出比大奉一国之力还要可观的实力,给我草原儿郎造成如此巨大的麻烦,你们北凉倒也算不错了。” 相较于那些已经不堪重负而消散于光柱中的北莽隐秘练气士,这四位天人和三位谪仙人的身形要更为持久不衰。 好像都对年轻藩王的坚持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三名谪仙人对视之后,各自点头,主动散去体魄神魂。 如此一来,本就气势汹汹的光柱骤然声势暴涨。 单膝跪地的年轻藩王肩头顿时下沉几分。 ———— 汗流浃背的拓跋气韵如释重负,只是这一次再也笑不出来,仍是神情凝重。 一直在打量春捺钵脸色的耶律东床有些失望。 心想你徐凤年好歹拼死换掉那些来自天上的陆地神仙也好,若是能够一鼓作气宰掉耶律洪才,那就更好了。 ———— 一袭紫衣不知何时从远处拔地而起,撞向那道光柱。 白衣洛阳脚尖一点,抓住轩辕青锋的肩头,狠狠将她砸向地面,沉声道:“别去,以你的气数,足够称雄江湖,但对上那天道气运,根本就是以卵击石,白白送死!” 杀绝那支北莽江湖高手组成的八十余人骑军,再加上凿穿一支千人骑军的包围,轩辕青锋显然受伤不轻,落在地面后,吐出一口血水,对洛阳的提醒置若罔闻,体内气机急速流转,就要第二次起身。 洛阳落迅速在她身边,平静道:“相信我。” 轩辕青锋这才放弃对那道光柱的冲击,语气冰冷道:“事不过三,接下来别拦着我去杀那位北莽太子!” 洛阳这一次没有任何拦阻的意思,只是气笑道:“你倒是会捡漏。” 不过断矛邓茂已经绕过那道光柱,出现在两名女子身前,恰好拦住徽山紫衣的去路。 ———— 拒北城城头,一声比起先前鼓声都要沉重悲壮的鼓响,重重响起! 洛阳也随之朗声笑道:“大秦风起!” 光柱之中,那个肩挑天道的年轻人如闻城头鼓声,如听大秦皇后的言语。 有白衣缟素女子那次重捶大鼓之后,带着哭腔高喊道:“不许死!” 但是如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四名替天行道的四方仙人,也开始先后向前踏出一步,主动融入光柱。 每个身影每次向前踩出那一步,光柱便增添几分声势。 光柱之中,年轻人右手攥紧的凉刀在逐渐崩碎,嘴唇微动,虽无任何言语传出光柱,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声音。 但是这位年轻藩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年那个凉州关外风雪夜,一位年迈老人对临时担任马夫的嫡长子询问,挑不挑得起那副担子。 年轻人当时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徐凤年缓缓直起腰,一寸一寸站直身躯。 先前那句自言自语,正是:“徐骁,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就算挑不起,也得挑!” 每一次仙人踏出一步,每一次光柱壮大声势,年轻人哪怕数次身形摇晃,可到底他还是一直在站起身! 当徐凤年终于彻底扛起天道,挺直腰杆的一刹那,最后仅剩的那位仙人伸出手臂,他并未消散天地间,而是握住了一根光芒耀眼的长枪,缓缓前行,向徐凤年走去。 邓茂开始前冲,向轩辕青锋冲去。 洛阳猛然转身,横移数丈,双手交错格挡在身前,硬生生扛住一道魁梧身形的撞击。 桃花剑神邓太阿手持太阿剑,瞬息便至,掠向高空,横剑抹向那道粗壮光柱。 这一剑,堪称人间极致! 魁梧男子在一拳击退白衣洛阳之后,并未追击,也没有拦阻邓太阿的那一剑,冷漠道:“晚了。” 光柱蓦然消失。 但是徐凤年也被那名手持雪白长枪的仙人,一枪捅入胸膛! 年轻藩王并未流血,那杆雪白长枪透体而出后,露出那一截格外刺眼的雪亮光芒。 天地之间,仿佛在这一刻万籁寂静。 率先打破沉默的竟然是洛阳,转头怒视那个背影,质问道:“为什么?!” 恍惚之间,好似有两个白衣洛阳,一个是实实在在的体魄,一个是飘渺虚幻的神魂,两者不断重叠和分离。 原来她之前打算以神魂出窍,前者挡下拓拔菩萨的趁火打劫,后者去替徐凤年裆下那一击,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只是被徐凤年拦阻了而已。 脑袋低垂的年轻藩王抬起手臂,握住那杆长枪,嗓音沙哑道:“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那名仙人终于身形消散,趋于灰飞烟灭,他望向拓拔菩萨,后者面无表情,只是轻轻点头。 这名仙人这才笑而消逝。 徐凤年手腕一拧,折断长枪,缓缓转身,直视拓拔菩萨。 拓拔菩萨瞥了眼邓太阿,然后对年轻藩王笑问道:“两人联手够不够?不够的话,再加上她们两人便是,我可以让邓茂退下。” 徐凤年一笑置之,对邓太阿说道:“带她们离开这边。” 邓太阿皱了皱眉头,徐凤年眼神坚定,桃花剑神只能说道:“你放心便是。” 徐凤年这才抖了抖袖口,对那位北莽军神说道:“拓拔菩萨,虽然我不认识你爹娘。” 然后徐凤年说了第二句话。 “但我会打得你爹娘不认识你!” 似乎在声音尚未消散之前,徐凤年和拓拔菩萨的身形都已经消失在原地。 两人这一战,是千年未有之巅峰。 第990章 在徐凤年和拓拔菩萨两人身形消失后,断矛邓茂顿时有些尴尬,毕竟他身前三人,邓太阿,洛阳,轩辕青锋,三位深陷北莽大军腹地的武道宗师,任何一位都够他喝上一壶的,尤其是此战锋芒毕露的桃花剑神,邓茂大概喝一缸都不止。邓茂从来不以武学天赋著称于世,倒像是一位勤恳老农,耕耘着一亩三分地,那份收成,是靠熬出来的。当然,邓茂所谓的根骨平平,只是相对那些在江湖大年份中大放异彩的“年轻人”,例如眼前如同天之骄子的大雪坪缺月楼楼主,祥符十三魁独占三魁首的轩辕青锋,如今与年轻藩王一起被誉为中原江湖双璧,她之惊才绝艳,她之福泽深厚,几乎都不逊色于已经屹立于人间之巅的徐凤年。 先前徐凤年开口让桃花剑神护送两位女子离开此处战场,洛阳虽然忧心忡忡,但没有太多留恋神色,已经果断准备跟随邓太阿撤离,因为她很清楚,以如今徐凤年和拓拔菩萨两人的境界修为,当世武人千千万,却只有邓太阿呼延大观两人能够插手,除了他们,任何人无论是想雪中送炭还是趁火打劫,都无异于痴人说梦,甚至可以说陆地神仙也枉然,她洛阳真想要帮助徐凤年,离得越远越好,否则只会沦为拓拔菩萨用以牵掣徐凤年的把柄。 唯独轩辕青锋视线越过神情凝重的北莽邓茂,凝望着那杆北莽大纛,蠢蠢欲动,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那场巅峰交手波及。 在这位女子心中,喜欢一个人很重要,喜欢之人喜不喜欢她,则不太重要。 在她眼中,大概永远都不会只盯住某一个人的背影,她眼中,有大雪坪的鹅毛大雪,有那座江湖的潮起潮落,有海上生明月,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景象。 邓茂能够有今日成就,自然是心性坚韧不拔之辈,故而这位差不多身陷必死之地的北莽宗师,哪怕需要以一己之力对阵三人,仍是毫不畏惧,战意勃发,不退反进,邓茂握紧那枝断矛,衣袂拂动,直面那一袭中原紫衣,沉声问道:“你就是大雪坪轩辕青锋?” 轩辕青锋收回视线,冷笑道:“难不成还是你失散多年的娘亲?” 原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邓茂顿时愕然,一时间无言以对。显然没想到轩辕青锋这般高度的江湖宗师,言辞竟会这般不堪入耳。 不远处洛阳微微摇头,啧啧道:“她这脾气真得改改,也太不讨喜了。” 不知为何,洛阳对这位嚣张跋扈的离阳武林盟主,一直持有微妙的欣赏态度。 桃花剑神闻言报以一笑,难得调侃道:“中原那边,反而就好这一口,如今高手行走江湖,藏藏掖掖,很不吃香。” 洛阳哑然失笑,记起一事,小声问道:“那份垂落人间的天道……为何自行消散?是被你斩断的缘故?” 邓太阿摇头道:“我方才一剑其实不曾斩中光柱,至于为何突然消失,是对我的太阿剑避其锋芒,还是暗藏玄机留有后手,我也不太确定。” 洛阳抬头望向天空,愤懑道:“死缠烂打,阴魂不散!” 邓太阿深以为然,转头远眺一眼拒北城城头,对轩辕青锋郑重其事地说道:“北莽大军即将要推进到城下,你们二人最好回去支援,以免徐凤年分心。而我得去天上看看。” 轩辕青锋面无表情道:“既然都到这里了,岂有转身离去的道理!你们不用管我,我轩辕青锋,生死自了!” 邓太阿一笑置之,随即轻念一个起字,脚踩太阿剑,御剑升空,破开云层,一人一剑消逝于众人头顶的金色云海之中。 若说徐凤年的敌人是人间无敌手的拓拔菩萨,已经不适合他邓太阿横插一脚,那么能够被这位桃花剑神视为生死大敌的对手,也许就只在天上了。 洛阳对徽山紫衣的背影轻轻喂了一声,然后笑眯眯道:“轩辕青锋,以后我那座逐鹿山就送给你当嫁妆好了,反正……估摸着你这辈子也嫁不出去。” 轩辕青锋没有转身,只是明显双肩有些僵硬。 白衣洛阳一掠而起,大笑离去,返回拒北城。 不是北莽大军已经被杀破了胆,只能任由这位昔年的北莽魔道第一人来去自如,而是在洛阳身后的战场上,早已人仰马翻,无数北莽士卒疯狂逃散,无人能够顾及她的动静。 原来当时北莽军神是被新凉王一脚踹了出去,魁梧身形虽说并未倒地,但是依旧倒滑出去数十丈之远,那条路线之上的北莽百余披甲骑军,被拓拔菩萨倒退的身躯瞬间撞得向两侧迸射出去,连人带马,腾空而起,又连累两侧众多无辜骑军一同横飞坠马。 徐凤年没有一鼓作气趁胜追击,飘然落地后,放刀归鞘。 尘埃落定后,拓拔菩萨站在原地,虽说被徐凤年一击便打退至此,却毫无狼狈神色,只见这位一直被冠以草原王仙芝头衔的北莽军神双臂如猿,浑身上下萦绕一条条几乎要凝聚为实质的金黄色气机,在身躯四周飘荡流转,尤其是在旭日照射之下,熠熠生辉,宛如一尊天庭战神,气势之雄壮,举世无双。 摧山撼城,千军辟易! 位于战场腹地的数万北莽骑军,看到这一幕后,先是震惊,然后同时抽出战刀,高声嘶吼起来。 拓拔菩萨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下巴,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似乎沉醉于天地的生机勃勃。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双袖随之鼓荡,瞬间充盈浩然气。 左脚一步踏出,脚底下砰然巨响,出现不断向四周蔓延开来的龟裂缝隙,好像形成了一张巨大蛛网。 下一刻,徐凤年的身形就出现在拓拔菩萨身前,高高跃起,右拳拉伸出一个大弧,迅猛砸向拓拔菩萨的额头。 拓拔菩萨不知为何始终无动于衷,保持原先姿势,纹丝不动。 徐凤年一拳砸下,直接将拓拔菩萨砸得身形下陷,刹那间便消失在众人视野。 徐凤年站在这座大坑的边缘地带,低头俯视,皱了皱眉头。 拓拔菩萨站在坑底,缓缓睁开眼,望向那位方才一拳蕴含雷霆之力的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充满讥讽不屑,同时又像在询问年轻藩王为何如此“彬彬有礼”,为何没有一开始就使出杀伤力更大的两袖青蛇。 这般不痛不痒的打击,是你徐凤年变得太弱了,还是我拓拔菩萨如今太强了? 徐凤年眉头舒展,轻轻拧动手腕,然后猛然握紧双拳。 这一次徐凤年的一闪而逝,大概是速度实在太快,原先站立位置,竟然炸出一团云雾。 身穿紫金藩王蟒袍的徐凤年,前冲身形所过之处,拉伸出一条黑色长虹。 战场之上没有人看清楚年轻藩王是如何出手,只能依稀看到浑身金光的拓拔菩萨被黑虹撞击之后,整个人便再度倒飞出去数十丈,黑虹如影随形,仿佛笼罩在一条条金黄蛟龙中的拓拔菩萨,身形一次次倒撞出去。 这条直线上,来不及躲避的百余北莽骑军当场被人马皆分尸,若是被撞个正着,更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每次两位武评大宗师冲撞产生的剧烈声响,都姗姗来迟,显得极为滞后。 拳拳到肉,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花哨招式,没有任何气势恢宏的惊世绝学。 反倒是如同乡野村夫间的蛮横打架,你来我往,直来直去。 只不过纯粹因为交手双方是徐凤年和拓拔菩萨的缘故,那就是以金刚境对金刚境! 以徐凤年如今的气机和体魄,几近于心意所起飞剑所至的速度,但他每次前冲追杀拓拔菩萨,都会看似累赘多余实则玄妙至极地踏出一步,这并非道教缩地成寸的神通,而是取自当年太安城看门人柳蒿师的入城式,当初柳蒿师凭借此式,在十里外开始入城,起始于寻常稚童便可一步跨出的寸余距离,最后一步便是长达百丈远,关键在于此期间能够一次次不断累积蓄势,与后来白狐儿脸吓退拓拔菩萨的一停叠一停,有异曲同工之妙,白狐儿脸曾言十二停可杀天象境,十六停之下天人体魄也如白纸,十八停之后更是“身前已无陆地神仙”,比起登上武当山挑战佛门大金刚李当心的顾剑棠那十二刀,更早达到了“先手无敌”的境界。 高手之争,争在毫厘。所以这看似拖累速度的一步,才是徐凤年真正占据先手的精髓。 以至于同为四大武评大宗师,像是徐凤年从头到尾都在痛打拓拔菩萨,而后者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高高在上的神仙打架,蝼蚁一般的凡夫俗子,别奢望能够在一旁端板凳看戏,更别谈什么老神在在地拍手叫好,或是津津有味地指点江山。 从齐玄祯当年在斩魔台证道飞升,到徐凤年大战龙虎山仙人于京城钦天监,无数鲜血淋漓的江湖草莽,都已证明过这一点。 北莽骑军除了之前抽刀为拓拔菩萨壮声势之外,其实已经在一些万夫长千夫长的紧急调动下,有意向东西两侧快速撤离,顾不得什么既定阵型,以防被两大宗师放开手脚的搏杀殃及池鱼,只可惜明明遭受过天道镇压的年轻藩王,非但没有气势衰竭的迹象,出手依旧惊天地泣鬼神,而拓拔菩萨又莫名其妙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危险境地,使得附近千余骑军间接死于己方军神之手,不可谓不凄惨。 一名马头向西正在疾驰而去的北莽骑卒,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拔地而起,旋转了一圈,原来是被拓拔菩萨的高大背影撞在了马臀附近,所幸拓拔菩萨只是撞碎了战马后半部分身躯,骑卒并未被当场撞死,但是很快就被尾随掠至的年轻藩王一手握住头颅,随手抛出,披挂甲胄的骑卒整个人都被丢向刚刚缓下身形的拓拔菩萨,后者向前伸出一只手臂,可怜骑卒撞在那股磅礴气机上,以卵击石一般砰然崩碎,徐凤年穿过那团鲜血雾气,一只手掌按在拓拔菩萨胸口上。 昔年襄樊城外芦苇荡小路上,北凉世子殿下曾以练刀自悟出的一式,悍然击退实在远在自己之上的符将红甲。 那一式,取名卸甲! 这是两大宗师生死之战,徐凤年第一次使用“定式”。 照理说倒退势头要比之前肯定要更为迅猛的拓拔菩萨,此时此刻,竟然极为反常地一步不退! 那些粗如手臂的一股股金黄色气机,如一尾尾蛟龙肆意游走,如天王张目,宝相庄严。 十八股气机萦绕四周,恰似十八条蛟龙盘曲缠绕。 在硬扛年轻藩王的一式卸甲之后,金黄蛟龙游曳滚走更为快速,令人眼花缭乱,衬托得本就身材魁梧的拓拔菩萨愈发巍峨凛然。 返朴归真,气息如常。 这是天象境界武夫或是道教指玄真人才能具备的“气态”,世间习武之人莫不是梦寐以求,二品小宗师或是一品金刚境界,偶尔抛头露面行走江湖,往往最为轰动,就在于他们气血旺盛远胜寻常武人,就显得格外鹤立鸡群,其实很大程度仍是境界不够深远使然,才会让人望而生畏。 桃花剑神邓太阿骑驴看遍山河,大官子曹长卿多次孤身北行赶赴太安城,便会只能是真人不露相。 拓拔菩萨是继武帝城王仙芝之后,又一个特例,陆地神仙里的特例,这位北莽军神如今体内气机强盛到了不得不向外倾泻的地步。 拓拔菩萨眼神中的讥讽意味浓重,似乎对于年轻藩王的雕虫小技颇为轻视。 徐凤年变手掌为双指并拢作剑。 指剑式。 幽燕山庄外的那座大湖之上,曾有观音宗女子练气士以指玄境界两式对敌徐凤年,一式指山,一式指海。 分别寓意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 拓拔菩萨也感受到胸口处的气机异动,权衡利弊,眨眼间便侧过身,躲过年轻藩王的指尖所指。 果不其然,在拓拔菩萨堪堪侧身躲过那一记指剑,便有剑气白虹吐露而出,那抹剑罡之威势,不亚于陆地剑仙在咫尺之间的倾力一剑。 但是拓拔菩萨很快就流露出些许无奈神色,看似气势汹汹的那式开山剑罡,在激射出去短短数丈距离便气势骤减,与此同时,年轻藩王并拢双指重新变回手掌,手背贴靠拓拔菩萨心口。 横臂一拍。 叠雷! 拓拔菩萨心口如遭雷击,但是他只不过轻轻吸气,十八条金黄游走蛟龙便骤然停止,然后妙不可言地卸去了叠雷威势。 一触即发的叠雷,总计六次之多,绵延不绝,层层递进。 拓拔菩萨吸气之后呼气,蛟龙恢复游曳姿态。 人之呼吸,何其寻常,拓拔菩萨轻描淡写到了极致的一静一动之间,年轻藩王声势恐怖的叠雷在第二次叠加后,就已经被化解得烟消云散。 徐凤年缩在大袖之中的左手,握紧拳头,松开五指,亦是一个平淡至极的动作。 之后拓拔菩萨的脑袋,如同被撞钟一般,振荡出个剧烈幅度,然后整个人便横飞出去。 顾剑棠之方寸雷,被誉为掌间雷池。 拓拔菩萨身形踉跄横移,一脚重重踩踏在地面上,强行止住身形。 北莽军神抬起手臂,用拇指轻轻擦去从鼻子渗出的血迹。 金黄色的鲜血! 曾经的天下佛门领袖,与徐凤年在北莽相逢的两禅寺龙树僧人,凭借无上修为铸出金刚不败体魄,体内鲜血升华为金液。 八百年前那拨孜孜不倦出海访仙,为帝王追求长生丹药的大秦方士,在后世市井百姓心目中,其实种种神通,无疑以点石成金最为令人神往,虽说这是俗人短视,但事实上大秦之后的道教丹鼎符箓等诸多流派分支,对于点石成金,依旧十分推崇,尤其是丹鼎派,当然要更为寓意深远,丹鼎派以内外金丹为主,甚至连符箓派都不得不提倡“内炼金丹,外用符箓”,武当吕祖便是道教内丹学说承前启后的集大成者,武当大黄庭与龙虎山玉皇楼两门练气之术,前者更被视为有“一朝开窍,立地飞升”之妙,故而道教的点石成金,与佛门禅宗距离立地成佛只差一步之隔的金身不败,两个金字,皆寓意深远。 拓拔菩萨环顾四周,有些好奇那名年纪轻轻的生死大敌,为何没有选择继续压制自己。 是已经察觉到想要一鼓作气彻底摧破自己的外泻气机,是痴人说梦? 还是在暗中蓄势,真正压箱底的杀手锏,类似当初那位白狐儿脸逼退自己的十八停? 无论年轻藩王怎么想,拓拔菩萨都无所谓。 武道境界,武夫体魄,武学心境。 三足鼎立。 一般而言,是外在体魄与内在心境,最终共同撑起境界。 拓拔菩萨对于自己的体魄,原本极为自负,与离阳轩辕大磐这些纯粹武人如出一辙,体魄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他在与邓太阿万里借剑一战后,心境趋于圆满攀至顶峰,只是之后与徐凤年转战西域千里,沦落到命悬一线的境地,龙眼儿平原一战,又被来历古怪的白狐儿脸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八停”逼退,可谓雪上加霜,因此哪怕如今体魄远胜当初,境界之高,他更是自信已经胜出其余三名武评大宗师一筹,虽然是拔苗助长的境界,但谈不上什么隐患,那么唯一的遗憾,遗憾而非破绽,就只剩下心境了。 心境之微妙,就在于每个层次都有每个层次的小圆满,二品小宗师亦是能够达到无垢无瑕的心境,比如徽山轩辕大磐和如今的离阳雪庐枪圣李厚重,被推崇高手当有高手风范的江湖,公认武力极大武德极小,但是在同等境界之中,这两人毋庸置疑都是最接近无敌的存在。三教中人,能够跻身一品境界,心性大多向善,却往往空有境界,战力却不如同境之中相对更为“修力不修心”的纯粹武人。而心境之难测,则在于始终有意义深远的高低之别,称雄江湖一甲子的王仙芝自称武评十人,他能够一人战九人,而且绝对依旧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王仙芝站在众人头顶的心境,简直都要让人觉得这个“苍天在上”的老匹夫,真该早早飞升,为何要在人间欺负世人。 拓拔菩萨想知道,那个消失的年轻藩王,曾经是如何达到那种心境的,所以他一直没有还手,想任由徐凤年施展毕生绝学,以徐凤年作为一块世间最好的磨刀石,来砥砺自己的心境。 拓拔菩萨第一次开口说话,声如雷鸣,“徐凤年!” 北莽军神战意昂然,好似先前不过是让你徐凤年热身而已,是时候轮到我拓拔菩萨还以颜色了。 徐凤年终于显露真身,只见一袭紫金蟒袍悬停在高空,低头回应道:“喊你大爷?” 拓拔菩萨抬头望去,讥笑道:“堂堂北凉王,就只能逞口舌之快?!” 徐凤年一笑置之,眯起眼,向南方的拒北城那边仰头望去。 来了。 黑云压城。 若说世间借剑之强横无匹,李淳罡第一,徐凤年第二。 那拨密密麻麻掠空而至的磅礴剑雨,正是武当山与张家至圣一战,散落在幽州河州各地的剑冢藏剑,虽然期间折损无数,仍是数以千计,还有拂水养鹰两房联手鱼龙帮,从北凉淮南两道江湖和民间收集而来的普通铁剑,多达六千余柄。 那一刻,北莽三座万人攻城步阵,不约而同地抬头瞥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 将近八千柄飞剑,由东向西而来,然后如铁骑绕弧,在拒北城南城高空,由南向北而去,迅速掠过这座边陲雄城。 最终剑尖齐齐指向拒北城外的北莽大军! 滂沱大雨,雨势再大,终究没听说过有几人死在雨水里。 可若是天上下刀子落飞剑? 拓拔菩萨沉声道:“还敢分心御剑?!徐凤年你真是找死!” 徐凤年一手重重按下。 落剑八千! 一袖青蛇,剑罡如青龙出水,直扑地面上的拓拔菩萨。 拓拔菩萨一脚踏地,平地轰雷,身形拔地而起,其中一条金黄蛟龙气机率先冲向徐凤年。 徐凤年十八袖青蛇剑气,一袖接一袖。 拒北城城下,虽然几乎所有北莽步卒都高高举起盾牌,竭力抵挡当头而落箭雨,但是裹挟风雷之势疾速下坠的飞剑,仍是有十之三四一透北莽重盾、再透铁甲、三透身躯,当场将三千多名北莽步卒钉死在拒北城外。 更有两千余相对幸运的北莽蛮子被飞剑斩断肩膀、刺入大腿,或钉穿脚背,虽然性命无忧,但是战力受损严重,好不容易艰辛推进至城头下五十步的三座步军大阵,顿时溃不成军。 至始至终,拒北城一枝箭矢不曾下城头! 八千剑半数折断,依然有四千余柄完好无损,倾斜插入大地之中。 如同一座气势森严的剑阵,挡在拒北城与北莽大军之间。 这般耗费无穷气机的大规模御剑拒敌,在面对拓拔菩萨这种武评大宗师的情形下,必然要付出巨大代价。 先是声势浩大的御剑八千,加上十八袖青蛇。 对上蓄势以待且额外有十八条蛟龙护体的拓拔菩萨。 年轻藩王的十八条剑罡,果然被一尾尾金黄蛟龙纷纷击碎,虽然徐凤年的仙人抚顶依旧成功拍在拓拔菩萨的头顶,但也被后者一拳轰在腹部。 仅是身形摇晃的拓拔菩萨逆流而上,步步登天,一拳接一拳,拳拳击中徐凤年的格挡在身前的手臂,最后一拳更是直接破开徐凤年双臂,砸在脸面之上! 年轻藩王的身体如同白日飞升一般,瞬间消散在一片云海之中。 拓拔菩萨悬空而立,离地三百丈。 苍天在上! 第991章 北莽左右两翼各五千骑的两名主将,几乎要失心疯了,他们能够以骑军身份参与攻城,捞取这种唾手可得的头功,虽说战功注定不大,可胜在轻而易举,远远不用像首拨三万步卒那么拼死推进到城墙下,然后豁出性命去蚁附攻城,作为两翼骑军,其实不过就是在马背上象征性进行多轮仰射,尽量帮助南朝边镇的那几支精锐步军压制城头箭雨,加上北莽本身就有弓弩阵地和两千多架投石车作为抛射主力,所以两支骑军根本就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北凉铁骑早就摸索出一条规律,北莽蛮子的边军,是老爷军或是儿子军还是孙子军,只要看他们领军主将的身份即可,出身北庭的将领驻扎南朝边关,往往不会差到哪里去,但也绝对不会太高,故而麾下统辖兵马,往往是中游偏上的位置,以儿子军居多。一则是北庭大姓贵胄和大悉剔根本瞧不上眼西京庙堂,在那帮眼高于顶的草原大人物看来,恐怕除了黄宋濮、董卓柳珪这些大将军和持节令,就没有几个真正可以算是当官的人。再则皇帝陛下一直贯彻春秋遗民与陇关贵族共治南朝的策略,并不支持北庭大人物掺和到南朝。南朝本土将领的话,大抵上就按照家族品第的高低来看,以陇关豪阀子弟最为金贵,例如亲自赶赴流州老妪山战场的完颜银江,他那支完颜精骑就是南朝边线上的老爷军,无论战力还是装备,都首屈一指。然后便是陇关系势力以外的甲乙高门,同样在南朝军政根深蒂固,且往往对北凉各支野战主力骑军十分熟稔,不容小觑。 这两支骑军便是典型的南朝边关儿子军,家族祖辈早已暗中托关系走门路,好不容易依附了御驾亲征的太子殿下,这才获得这份近似于躺着捞功劳的待遇。 哪里能想到还没进入马弓射程之内,就各自碰到了两颗铁钉子,给扎得血肉模糊,心肝都疼! 两支骑军,出现将近千骑的巨大伤亡,结果一枝箭矢都没抽出箭囊,到头来连拒北城的城墙都没碰着,主将能不心惊胆颤? 拒北城最右侧战场,两人拒马。 南诏韦淼与东越剑池柴青山,两位中原宗师之前素未蒙面,自然更无交手切磋的机会,却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韦淼多以赤手空拳对敌北莽骑军,出手大开大合,极为干脆利落,每次出拳势大力沉,以至于往往一名冲杀而来的骑卒,会连胳膊带刀一起被崩断,北莽骑卒手中的那柄优质弯刀简直就像纸糊的一般脆弱。 而柴青山向来以剑术精妙剑气幽深著称于世,刚好与韦淼刚猛拳路相辅相成,这位剑道宗师很快便不去刻意追求气势如虹的杀招,多以挑刺两式杀敌,剑尖所吐剑芒长不过两尺,却已是如同手持五尺青锋,刚好能够站在地面上精准刺中北莽骑卒心口,亦或是轻轻斜挑骑卒脖颈,一柄长剑竟是始终不染猩红。 此时只见韦淼骤然改变先前一招半式便制敌于死地的凶悍拳风,或是以弧形走转的轻灵之势,或是以脚不过膝的趟泥行步,身形快速游走,拧腰摇身抖甲,每一次以肩顶背靠迎上北莽骑卒的战马,凭借金刚体魄,根本不顾及战刀劈砍,瞬间就能够将一匹边军战马撞得马蹄离地横飞出去,由于韦淼步伐急促,总能够在数骑之间见缝插针,虽然北莽有意识铺展开冲锋宽度,一下子拉伸出七八骑甚至十数骑并列的锋线,试图打破两位中原宗师一前一后的稳固格局,尽量不给两人转换气息的机会,可是韦淼随之改变的快进快退快打快收,仍是阻挡下了一拨拨的骑军冲阵,北莽骑军虽说已经意识到必须不惜以十骑百骑性命去换对手一口气,只求慢慢耗死这两位中原宗师,在这种险峻形势下,韦淼每次只去针对坐骑而不针对北莽士卒的出招,开始蕴含有巨大的螺旋暗劲,这就造就出一幅幅夸张荒诞的画面,许多北莽战马的飞掠方向,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有可能向两侧横飞,有可能倒撞而去,甚至有可能倾斜向上飞起,如此“庞大”的暗器,让北莽同一列骑军和后方骑军皆是防不胜防,极大程度限制住了北莽骑军快速推进形成两座包围圈的企图。 即使有一些漏网之鱼,想要越过韦淼向两侧绕弧包抄,柴青山自然不会刻板死守着你前我后的规矩,作为剑术冠绝离阳东南的一宗之主,当真以为老人的剑气只有两尺而已? 死了两三百骑,这支北莽骑军不愿退缩,更不敢怯战。 死了五六百骑,那名千夫长一咬牙,希望凭借车轮战拖死两名武道高手。 死了足足千余骑后,这名始终没敢亲身陷阵的骑军主将,已经杀红了眼,知道自己完全没了退路,一声令下,让麾下所有骑军一律弃刀!只靠往死里加速前冲,用战马冲撞那两人! 之后整整五百匹疯狂冲锋的战马,如同自杀于两位中原宗师之前,坠马北莽骑卒,只要没有当场昏厥或是毙命,皆是主动起身,抽刀厮杀。 天下精锐,悍不畏死,确实不独有北凉铁骑。 第一场凉莽大战,凉州虎头城,幽州葫芦口,流州青苍城,北凉边军人人奋不顾身,北莽士卒也同样轰轰烈烈而死! 第二场凉莽大战,从西域密云山口,流州那条北方廊道,老妪山战场,再到凉州关外左骑军对阵冬雷精骑和柔然铁骑,每一处战场,敌我双方,俱是杀得荡气回肠! 所以北莽一直坚信,只要打下北凉,就等于已经打下了幅员辽阔的整座中原。 而北凉也始终认为,真不是他们故意看不起什么中原精锐,什么两辽铁骑,只要是在那种易于骑军驰骋的广袤地带,一旦对上了大规模草原骑军,离阳军伍的脑袋再多,也不够北莽蛮子砍的。 在一场注定会湮灭在历史尘埃的围炉夜话中,坦坦翁笑问某位手掌朝柄的至友,若是惹恼了徐家,干脆造反,与北莽联手南下中原,到时候你我咋办,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你碧眼儿位列榜首,我桓温得榜眼? 那位当时在离阳朝堂如日中天的首辅大人,神色淡然给出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谐趣答复:只希望到时候咱们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别都觉着殉国水太凉,悬梁家无绳。 桓温犹在那座庙堂之上,依旧是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可在今年入秋之后,就已经逐渐淡出朝堂视野,几乎不怎么参加小朝会了,老人深居简出,愈发沉默,不愿与人言。 如此一来,首辅张巨鹿内心深处,对于藩镇割据的北凉徐家,到底持有何种看法,便更加不得而知了。 反正随着江南世族与辽东门阀在离阳庙堂的斗争愈演愈烈,某些两袖清风却肩挑道义的读书人,在太安城站稳脚跟后,便开始发出一些声音,语不惊人死不休,说那个叫张巨鹿的老国贼,不但专擅朝政,甚至还秘密勾结西北边军,故意养虎为患,以便自固地位。 这些人虽然暂时数量不多,但身份往往不俗,被视为空有一身学识抱负,却只能在永徽年间,被妒贤嫉能的碧眼儿领衔之张庐打压排挤,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便应当仗义执言,为苍生社稷说几句公道话。 一时间赞誉一片,文人风骨,道德宗师,一国栋梁。 这些已经鲤鱼跳龙门的读书人,或是本就生在将相公卿之家的名士,相比绝大多数的普通读书人,人数不多,但说话的嗓门最大,听众最多。 在这个祥符三年入秋之后,太安城庙堂最高处,甚至连跟西北徐家斗了那么多年的兵部衙门,其实都没有刻意隐瞒密云一役的惨烈胜利,加上之后通过两淮道驿路传至京城的流州老妪山捷报,以及陆大远部凉州左骑军的全军覆没,两淮道新任经略使韩林和节度使许拱,一字不差地据实禀报给了朝廷,但依旧很奇怪,整座太安城,从庭院深深的高门大户,到鸡鸣犬吠的市井巷弄,从头到尾都没有谈论此事,大概是因为前者不愿意说,后者听不到。 离阳京城的老百姓,至多听说了北凉徐家在流州那边打了几场小胜仗,在凉州关外吃了个大败仗,然后很快就要被北莽几十万大军围住了那座拒北城。 没办法,也委实怪不得这座习惯了二十年坐看云起云落的太安城,它的燃眉之急,是遥临兵部尚书衔的征南大将军吴重轩,亲自统率十万南疆劲军,竟然仍是抵挡不住三大藩王向北推进的叛军。 大柱国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按兵不动。 据说继承顾庐遗产的兵部侍郎唐铁霜,即将动身出京,率领京畿大半精锐在吴重轩大军身后,布置出第二道防线,只等两支辽东铁骑火速南下,相信到时候便能够转守为攻,必会一口气将叛军赶回广陵江南岸,什么白衣兵圣陈芝豹的蜀地步卒,什么燕敕王赵炳的蛮夷兵马,什么光杆一个的靖安王赵珣,不值一提! 对于离阳而言,耗时二十年、倾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两辽边军,就在离阳赵室卧榻之侧的这支世间头等精锐,仿佛就在太安城眼皮子底下的自家人,才是一国砥柱,才是定海神针。 西北徐家,拥兵自重,怎么能够信赖? 北凉道,一个将种门户多如牛毛、读书种子凤毛麟角的蛮横之地,怎么有资格与天下首善的太安城、与富甲中原的广陵道、文风郁郁的江南道同席而坐? 拒北城外,大概是史上兵力最为悬殊的那场壮烈战事,有人死了。 死者是旧南唐儒士程白霜。 这位几乎成就儒圣境界的年老读书人,与目盲女琴师薛宋官一起位于战场最后方的中原宗师,本该最后死才对。 老人力尽气枯而死。 韦淼柴青山和楼荒于新郎分别挡住了五千北莽精骑。 吴家剑冢吴六鼎,剑侍翠花和立枪于身后的徐偃兵,死死挡住了北莽左翼万人大军的脚步。 南疆毛舒朗,龙宫嵇六安,和武当山俞兴瑞三位宗师,已经深陷于右翼万人步阵和两支增援精骑的包围圈,其中还阴险夹杂有近千蛛网死士和北莽江湖高手。 北莽中路步阵,朱袍徐婴与从大军腹地抽身返回的洛阳联手,加上剑气纵横的隋斜谷在后方策应,终于勉强牵扯住了那道滚滚南奔的汹涌潮水。 在这期间,虽然洛阳去了一趟北莽那座弓弩阵地大杀一番,但是对于数量多达两千多架且位于漫长弧线之上的投石车,依旧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她若是针对这些攻城利器,单凭徐婴和隋斜谷两人阻挡中路步卒,以及源源不断通过两条宽阔廊道奔杀而去的一支支骑军,极有可能就此使得两人彻底深陷泥泞。原本阵容最为史无前例的中路,在徐偃兵和俞兴瑞不得不去往左右之后,加上徐凤年需要与拓拔菩萨对峙,邓太阿则需要去直面天上仙人,以确保年轻藩王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跟北莽军神争生死,否则本就已经“得天独厚”的拓拔菩萨,又有天人在头顶不断“煽风点火”,一旦让他顺利攀至武道巅峰,哪怕拓拔菩萨只有一炷香功夫,跻身五百年来第一人,始终需要分心的徐凤年也绝无生还的可能,别说斩杀拓拔菩萨,连活着返回拒北城都是奢望! 如此一来,洛阳就不得不应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况,不得不束手束脚,否则以她的修为境界,在轩辕青锋已经缠住邓茂、慕容宝鼎种凉又没有前来阻拦的前提下,不是没有可能在北莽大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不但可以毁掉半数投石车,而且功成身退。 先前薛宋官以指玄拨弦,双鬓霜百的年迈儒士以一身浩然气,共同挡下了一轮又一轮的投石车抛射,一拨又一拨的箭雨攻城。 无论是抛掷而出的巨石,还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处,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的铺天盖地,而在于它们的密集而急促。 当时盘膝而坐的薛宋官,搁在双腿上那架古琴的点点滴滴猩红血迹,崩断的一根根琴弦,目盲女琴师双手十指的血肉模糊,都在无声诉说着一个事实,本就不以体魄强健见长的她,快到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让薛宋官不要勉强,由他这个老家伙来挑起那付担子,用老人的话说,就是绝无让一位晚辈还是女子的薛姑娘,来承担重任的理由,如她那般的年轻女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间美事。 年迈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觉到右手边老友嵇六安在内三位宗师陷入险境后,更是当机立断,出声让薛宋官前去帮忙,切不可让大规模北莽步卒太早抵达拒北城城墙之下。 年轻目盲女琴师犹豫不决,虽然无法亲眼看见老人的枯槁模样,但那份将死之人的风烛残年,那份迟暮气息,位列指玄造诣前三甲的薛宋官,如何会感应不到? 她心知肚明,她这一走,老人必死。 她不忍心。 一老一少虽然短暂相逢,一场各自不问缘由的并肩作战,但是薛宋官,对这位来自遥远旧南唐国境的年迈先生,已经视为自家长辈,也许跟老夫子赵定秀一样会有些性情古板,一样有着她很陌生的那种书生意气,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误战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气后,强行咽下一口已经涌上喉咙的鲜血,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后,竭力语气平缓地柔声笑道:“薛姑娘,曾经有位被贬谪到吾国吾乡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异乡之前,留下很多流传不广的诗文,其中有两句,老夫一定要转赠薛宋官,‘日啖荔枝三百颗’,‘兹游奇绝冠平生’,薛姑娘,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那边瞧瞧,若说不乐意赏景,可那在北方昂贵如黄金的荔枝,在咱们那边,也就一斤几十文钱的事儿……” 说到这里,程白霜猛然跺脚,劲透地底极深,抬臂挥出一袖,如书法大家在宣纸上挥毫泼墨,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几声,喘息过后,缓缓说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实以后不妨找位读书人做白头偕老之人,虽说平时难免言语泛酸,可最不济家中无需买醋嘛。” 已是背对老人的薛宋官,没有转身,只是使劲点了点头。 她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视线,盘膝而坐,双眼紧闭。 这一刻,满头霜雪的年迈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尽灯枯的疲态。 虽然每一次挥袖都会带来痛彻心扉的气机动荡,可老人始终意态安详,喃喃自语,“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却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头顶处那场气势恢宏的剑雨。 强撑一口气不坠干涸丹田的年迈老人,已是有心无力去转头睁眼,只能模糊感应到剑雨落在薛宋官那一侧的北莽步阵之中,老人满脸欣慰笑意。 “国家不幸诗家幸,一愿后世再无边塞诗,再无大诗家。二愿后世读书人,人人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知老之将至……” 程白霜最后一次抬起手臂,长袍宽袖,书生风流。 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 归来何太迟? 当这一次手臂颓然落下之后,老人嘴唇微动,再也无法抬起手臂。 背对那座中原西北国门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数十万大军,老人默然低头,寂静无声。 ————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颗巨石,一枝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 距离这位旧南唐遗民最近的隋斜谷没有转头,轻轻叹息一声,原本以他所站之地为圆心,二十丈之内,百余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剑气,交织成网,突然剑气外扩十丈,剑气增添六十条,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绕道前冲的持盾步卒顿时毙命,下场比五马分尸还要凄惨。 在右侧北莽步阵之中浴血奋战的龙宫客卿嵇六安,一剑将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长劈成两半,猛然回头,怒吼道:“老书袋子!” 在这一瞬间,七八枝枪矛攒簇捅来,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杀出十数步,挡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横抹,浑厚罡气横扫而去,将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斩。 武当大真人俞兴瑞轻喝一声“大胆鼠辈”,手中桃木剑一闪而逝,接连穿透毛舒朗侧面三名蛛网死士的脖子,一剑之威势,仙人飞剑取头颅。 战场最左侧,于新郎和楼荒两位武帝城师兄弟,一人制式凉刀一人名剑蜀道,双方齐头并进,因为最后方有徐偃兵帮忙阻挡步阵,这对王仙芝得意高徒便彻底放心向前凿阵。 一位半步武圣坐镇后方,不用顾虑拦阻一事,只管埋头杀人即可,于新郎楼荒两人反而显得比嵇六安三人更为势如破竹。 楼荒剑势至刚,剑招至简,就像樵夫砍柴,无论北莽骑卒还是战马,一剑之下,绝无完整尸体。 于新郎收起即将折断的凉刀,放回刀鞘,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颤鸣不止的古剑扶乩,依旧轻描淡写指指点点,于新郎兔起鹘落,神出鬼没,不多也不少,一次出剑就是一条性命。虽说杀敌声势不如楼荒那么恐怖,但是连徐偃兵在察觉到此人的微妙气机变化后,都有些讶异,不愧是王仙芝首徒,于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场厮杀中破境的迹象,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只差一线之隔,就可一脚跨入陆地剑仙的门槛,虽说即使稳固境界后,依旧算不得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但是只要境界升至那个高度,远不是指玄天象两境剑客偶然领悟出一两式剑仙威力剑术能够媲美,大概就会是邓太阿之后又一人啊。 于新郎一剑点在一名北莽骑卒的眉心处,不去看那具坠马尸体,跃至马背之上,望向前方,对前方楼荒沉声提醒道:“北莽又有一千精骑正在赶来,还有个藏藏掖掖的顶尖高手。” 楼荒正要说话,于新郎已经大笑掠去,“先让我会一会他!” 最右侧,正当柴青山韦淼转换前后位置的关键时刻,一道快如惊鸿的身影当头砸下,势如奔雷的一拳锤在刚要后撤的柴青山胸口,虽然这位名动离阳的剑道宗师已经下意识横剑在前,且以剑锋对敌,希望以此让那名不速之客知难而退,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犹豫地撞在剑锋之上! 正值换气间隙且大战已久的东越剑池宗主,措手不及之下,竟是被自己的长剑剑锋伤及,所幸韦淼迅速前掠,一手抓住柴青山肩头往后一扯,一手挡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师的第二拳。 柴青山顺势倒掠出去十数丈,胸口处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鲜血涌出,浸透衣襟。 韦淼左手握住那只拳头的同时,因为先前右手需要帮助柴青山躲过那道剑锋,再度出拳便慢了这名北莽高手分毫,可偏偏就是这毫厘之差,就让那位城府深沉的阴险刺客占据莫大先机。 韦淼被一拳砸在额头,韦淼轰然跺脚,只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身形,硬是不退一步!足可见这位南诏第一高手的性情刚烈! 韦淼与来者一拳换一拳! 各退三步! 韦淼一拳击中那人胸口,自己额头又遭受一拳。 头颅遭受重创的韦淼双耳已是渗出猩红血迹。 模糊视线之中,那名身披一具雪亮银甲的北莽武将狰狞笑道:“拳有韦淼,天下无拳?杀得就是你!” 趁着那名高大武将说话的间隙,柴青山匆忙强提一口气,就要为韦淼扳回劣势,可就在此时,老人听到背后目盲女琴师喊道:“小心头顶!” 第二名身形鬼魅的北莽刺客凌空而下,无声无息,更无丝毫气机波动,如同孤魂野鬼。 银甲武将的破绽,显然是有意为之的障眼法,恐怕这才是两位北莽武道宗师在环环相扣之后,真正浮出水面的杀招! 柴青山迅速后撤一步。 薛宋官在出声提醒的同时,手心狠狠抹过琴弦! 可是让目盲女琴师感到悲愤的一幕出现了,那名刺客全然无视胸口炸裂的重创,好似浑然感受不到丝毫痛楚,他手中那柄一柄极其纤细如柳叶的四尺长剑,无剑罡,无剑光,就那么对着柴青山的眉心,笔直斩下! 北莽一截柳,真真正正阴魂不散的李凤首! 生死一线,柴青山依旧竭尽全力递出了那兴许会是此生的最后一剑。 直刺那人心口。 这位东越剑池的宗主,只希望这一剑能够刺透那人心脏。 我柴青山死无妨,能够多杀一人也好。 原本应该借此机会让李凤首斩杀柴青山,再由银甲武将双拳锤杀那位气机动荡絮乱的韦淼。 那就是双双告捷的绝佳局面! 可是就在此刻,柴青山猛然惊觉,虽然额头被那柄长剑抹出一条皮开肉绽的沟壑,只需要再加上些许气力,就能破开自己的头颅,若是再多一些劲道,将自己分尸也绝非难事。 但是那名剑术诡谲至极的刺客,选择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正是北莽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的银甲武将,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身术,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出拳机会。 柴青山瞪大眼睛,饶是老人这般身经百战的剑道宗师,都感到眼前画面太过荒诞不经! 眼前这位北莽刺客身体悬空,双臂颓然下垂,那柄柳叶长剑掉落地面。 一截柳李凤首,被身后某人一只手攥住脖子,提在空中! 慕容宝鼎不敢动弹,老实得不像话。 哪怕他能够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袭紫金蟒袍! 破开云海重返人间的北凉王,徐凤年。 年轻藩王五指如钩,彻底炸烂这位一截柳的体内气机。 软绵无骨的李凤首扯动嘴角,笑意阴森。 刹那之间,韦淼想要出拳,柴青山想要出剑,却都慢上太多太多。 两位顶尖武道宗师自认即便是处于巅峰状态,也无法拦下北莽第三名“刺客”的突袭。 年轻藩王后背遭受一记无法想象的重击,稍稍转移脚步之后,整个人便绕开柴青山,轰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耸城墙。 韦淼与柴青山几乎同时后撤。 不曾想那人根本没有追杀两人的念头,站在原地,望向城墙根那边,冷笑道:“真是一心求死!” 你徐凤年没有乖乖躲在云海之上,依靠邓太阿的庇护来彻底平稳气机,还敢落回战场来救别人?! 慕容宝鼎瞥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百感交集。 哪怕明知是相同阵营,双方身份也不算悬殊,可是慕容宝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慕容宝鼎小声问道:“一截柳怎么办?” 有十八条金黄色蛟龙环绕游曳的魁梧男人没有说话。 慕容宝鼎眼神阴沉,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拒北城的城墙下,在荫凉的阴影中,背对战场的徐凤年依旧握住李凤首的脖子,后者紧紧贴在墙面上,整张脸庞血肉模糊,身躯更是用粉身碎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徐凤年笑问道:“上次拦腰斩断都没死,不过这次是总该死了吧?” 这名真实身份极为隐蔽且显赫的北莽一截柳,微微咧开嘴,似乎想要快意大笑,却笑不出声来,沙哑含糊道:“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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