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但他站的地方正好在阴影中,以至于裴南葉带着女儿离开时完全没有发现他。 等他打开了父母的房门,满目猩红的色彩和被捅得千疮百孔的父母让他恨不得自己没有进来过。 …… 诡异的是,明明他们被捅了那么多刀,警察却连一点凶手的痕迹都找不到。 被吓呆了的季常安带着恐惧回到了祖母的家里。 然而,七岁的孩子证言没有太大的效力。 祖母已经年迈,神志不清到记不清楚他是否离开过。 面对警察,坚称季常安那天没有出过门,一直都在祖母的家里。 他的证词就只是年幼孩子的臆想…… 多年以来,他一直被浸泡在痛苦与恨意中长大,早已经忘记了那个小小玩伴的样貌。 后来,祖母也逝去后,九岁的季常安正式成为了孤儿。 他听到裴南葉声名鹊起的传闻,心中恨意更甚。 他固执地坚信着自己的眼睛。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裴南葉来到孤儿院,将他带回了家。 梦境本该到这里停止,因为他的记忆只截止到了这里。 但这一次,却播放出了不同的画面。 梦境里,离开季家后的裴南葉一路北上,手中始终紧紧攥着那一箱珠宝。 他遭遇的刺杀没有停止过,凶手绝不会留下一条漏网之鱼的存在来威胁他。 裴南葉身上的伤痕从未断过,裴允歌总是哭着用手抚摸他,问爸爸痛不痛。 渐渐地,他动起了暂时先把裴允歌送走的念头。 裴南葉本想把她寄养在别人家里,以免自己遭遇什么不测牵连到她,但裴允歌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说什么也要跟他走。 这时候的裴允歌尚且只有五岁,不懂为什么要和父亲分开,不懂父亲为何泪流不止。 再加上裴南葉本就是因为举目无亲才到了港城寻职,对于别人,他并不放心。 一时心软之下,他只好带着女儿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后面的事情显露得不太清晰,大概截止到裴南葉找到那个自称是季常安舅舅的男人时,就断开了。 一段时间的黑暗后,出现在记忆的裴南葉苍老了许多。 明明才过去了五年,他却像是已经老了几十岁一般。 季常安隔着孤儿院的栅栏看过去,这一刻他才读懂,原来裴南葉此刻脸上的情绪是感激。 他在感激季常安还好好地活着。 可那时的季常安并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这具苍老的身躯覆盖了他对记忆中血液的恐惧,只留下烙印般的仇恨沉沉地压在了心头。 裴南葉并不知道手心牵着的这个孩子心中埋藏着怎样的经历。 他没什么学历,家世也一般,所以在努力了这么多年后,他也只是处决了那个动手的人而已。 对方做得干净,警察也不能探查到什么线索。 裴南葉一狠心,亲手将他沉了海。 自此开始,他再也走不上干净的那条路了。 但那人也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而已,杀害季家夫妻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利益可言。 裴南葉并不了解季家人的生意模式和人际关系情况。 所以,他就只能根据自己在季家这些年所见到来往人流逐个排查,顺藤摸瓜。 这一过程,又要花上许久。 而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洗净这身粗抹布衣上浓重到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血腥味,去接回季家的孩子。 一路上,季常安都紧紧攥着他的手,到了房子里时才后知后觉地松开。 裴南葉以为那是害怕和依赖,不由得倾下更多的关心与照顾,有时连亲生女儿都顾不上。 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季家人,他这条命估计早就没了。 只有季常安自己知道,他只是怕裴南葉跑了。 怕仇人离了自己千里万里,再也找寻不到踪迹,更遑论复仇。 到了裴南葉口中的“家”,他的心中却更加愤怒。 裴南葉特意买下父母生前居住——也是遇害时的那座欧式别墅,只希望他能为此高兴些许。 在季常安眼中,这一行却成了裴南葉的“罪证”。 他当裴南葉要在受害者面前炫耀自己的财力,因此忽略了那双眼里的希冀。 也忽略了不远处穿着紫色公主裙的漂亮女孩。 裴允歌怯生生地迎在门口。 这些年她越发骄纵起来,但乍一看到这个俊逸到有些冷漠的小少年时,心中还是害怕。 直到裴南葉告诉她,这个是哥哥。 裴允歌抿着嘴,故意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但那一声拖了长音的“哥哥”最终还是叫了出来。 季常安轻轻应了,脸上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容。 他早早长开,知道自己什么样的表情好看,什么样的表情可以让孤儿院的阿姨多塞给他一把糖果。 果不其然,裴允歌看着他的笑脸,自己呆住了。 那句小声又别扭的“哥哥”只留在了她一个人的心里。 只是这么一声而已,却葬送了自己的终身。 裴南葉摸索了多年之后,目光终于锁定到了元凶些许的踪迹。 他注视着在女儿的生日宴上笑容满面的孙毅成,和蔼的外表下眼神已经冻结。 这些年来,裴南葉日日夜夜都浸泡在这潭罪恶的泥水中,早已经把自己泡成了一条阴毒的蛇。 却在他忽然对着孙毅成张开獠牙时,对着季常安毫无遮掩的后背被深深地捅了一刀进去。 他来不及震惊或愤怒,因为季常安离开时是带着裴允歌一起走的。 他以为至少季常安会好好对待裴允歌。 那双悲痛的眼睛一时撼动了梦境,季常安猛地惊醒,全身上下已经大汗淋漓。 季常安清晰地知道裴南葉那双眼睛下没有看到的一切。 因为孙毅成很早就开始接触他了。 他知道季常安的身份、来历,偷偷喂了不少季常安那个年纪查不到的料。 这些料里有真有假,季常安并不在意,只要能够掰倒裴南葉,就不论来者是谁,通通收下。 毕竟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不会有假,这一点是真的就够了。 眼睛总不会骗他。 裴允歌写的情诗、舍身救他,各种事项…… 他并非没有动容过。 只是那些小小的触动,比不上蠢蠢欲动的复仇之心。 在裴南葉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一只无害的幼兽慢慢长出了利齿和尖爪。 孙毅成显然对此很是满意。 现在想来,他或许早就知道了裴南葉在查他。 他发家要早得多,裴南葉的曾经就算藏得再严实也抵不过孙家养的那些再熟练不过的情报员。 比起裴南葉,孙毅成更要多上一份疑心。 因此当季常安出现后,他就找到了对方为数不多的破绽。 将养子与女儿保护得密不通风,一心想着给季家夫妻复仇的裴南葉却想不到,季家的孩子早已将他当成了仇人对待。 连带着一直黏在他身边的裴允歌也一并被迁怒了。 因此,那场生日宴。 季常安刚刚和裴允歌约好晚上再送礼的事,孙毅成就带着满脸笑容将他支走了。 并不需要用上多么特别的饵料,只要听到是有关他父母那起案子的东西,季常安就会自觉地上钩。 那一晚,孙毅成和裴南葉第一次有了动作。 裴允歌枯等一夜,只是独自伤心,因此也未曾发现父亲那双疲惫的眼睛和手臂上见血的刀口。 也并不知道连夜赶回的季常安,因为什么也没有查到,出于愤怒将装了戒指的盒子甩到墙角。 他本就不是真心向裴允歌求婚,此时也只是多了一个不去面对的理由而已。 不去面对那个一时出神就定制了一只镌刻上了裴允歌名字戒指的自己。 那可是自己的仇人! 这一晚上,有太多的人彻夜未眠。 孙毅成和裴南葉尚未彻底地撕破脸,毕竟在两人看来,都还没到那个一击毙命的时候。 因此,裴南葉也只是叮嘱了两个孩子尽量不要出门而已。 他没有防备过季常安,裴允歌也没有。 直到那一场会谈后,季常安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了解裴南葉,知道对方最直逼心脏的弱点落在哪里,只需“裴允歌”三个字,就足以让他心甘情愿供出全部。 其他人或许不足以让他如此,但季常安这个人却能轻易做到。 他在裴允歌的世界里,是绝对的中心。 紧接着孙毅成就以此为由,联合其他人一起刺杀了裴南葉。 那一夜,是季常安给他开的门。 裴南葉至死也没有想到季常安恨他的理由是什么。 曾经,季常安在家门前邀他进门。 他离开时,却忘了将季常安一起带走。 至此,那颗稚嫩的心彻底迷失在了他的眼前。 裴允歌仿佛做了一段过于冗长的梦境。 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和未曾谋面的母亲,两人依偎在一起,怀中搂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孩子的脸庞模糊不清,但裴允歌认出了她身上那身洁白的小裙子。 她想要上前,却寸步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远。 接着出现的,是季常安。 穿着西装或警服,上学的时候会戴一只细边的长框眼镜,看起来像个精明的商人。 他不停地变幻着,像是要组成一个符合裴允歌梦境的形象。 他能看见她,正在微笑着向她走来。 她却只能恐惧地后退,仿佛惧怕他从哪里又掏出一把枪指向她的眉心。 求求你了,阿安……不,季警督。 我都已经死了,就不能放过我吗? 她张口,却没有声音。 但即使没有声音,那个虚幻构成的季常安却露出了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接着,他也走远了。 裴允歌自嘲一笑,低头祈愿着再也不要出现有关这个人的梦境了。 她的爱本就只是一场虚幻的泡沫而已,早该被戳破的东西,不应再出现在幻象里。 她看不见自己目前的样子,只是知道似乎并没有实体。 暴雪和风霜侵扰了她的思绪,很快,梦境里就只剩下了一片呼啸而来的纯白。 仿佛身体被严寒冰冻,裴允歌用虚幻朦胧的手缩起自己的身体,耳边却幻化出了一阵阵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像从远处飘来,并不真切。 只是她听着听着,忽然感觉这有些像是父亲在和另一个人对话。 “……总之,你也别太任性了,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零碎的词句中,另一人的声音迟迟没有出现。 “……你要找他就去找,我什么时候拦着你了。” “谁不知道我最宠的就是你这个宝贝女儿了。” “阿歌。” 唯有最后一声,格外清晰。 裴允歌猛然想起来,这是她十八岁时和父亲发生的对话。 因为她整日整夜地黏着季常安,父亲无奈地告诫了她一番,她却不以为意。 甚至更加得寸进尺,后面还…… 还做了什么来着? “阿安,这是我亲手写的诗,希望你收下。” 声音像是由远及近,越是后来,越是真切。 裴允歌这时才突然想起她那天后面做了什么。 ——因为和父亲置气,也为了能有个光明正大能黏着季常安的理由。 她拿出已经写了很久的情书,向季常安告白了…… 这时,一阵吸力卷起了自己这一股虚无无力的意识,裴允歌顿时感觉到有些不妙。 她像是被席卷着坠落一般,心惊肉跳。 此时那片环境中越发清晰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是她自己的声音。 “阿安……其实我喜欢你,不是把你当哥哥的那种喜欢。” “所以,你可不可以当我的男朋友啊?” …… 裴允歌双眼一闭一睁,发现自己终于拥有了身体,并且正站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 眼前,是季常安那张冷淡的侧脸。 他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的眼镜,相比之后,此刻的季常安稚嫩到像是一丛刚刚探出芽尖的绿植。 裴允歌记得这时他还有些轻微的近视,戴着一副眼镜走在路上都会频频惹人回头。 为此,裴允歌还吃了不少的醋。 此时港城大部分的学校都还是英伦风格的私立学校,校服也都做成了精致优雅的欧洲学生的款式。 季常安此刻就是这样的一套打扮。 他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把早就已经脱离学生时期的裴允歌都看得紧张了起来。 顺着他的视线,裴允歌看到他指尖夹着的那封信—— 正是她写下的那份情书。 “你刚才说,要我做你男朋友?” 裴允歌沉默了太久,导致季常安不得不开口提问。 他冷淡的目光在裴允歌身上扫了一圈,忽然皱起了眉。 似乎是本能在对他警示。 季常安此时已经和警方接触了一段时间了,不出意外,大学时他就会秘密进入警校上学。 这段时间来,他一直都紧绷着神经想要找出裴南葉的破绽,还要维持住裴允歌面前的形象,几乎一刻也不能放松。 但在刚才,裴允歌的眼神忽然变了,说不上是多大的变化,但足以让季常安察觉。 似乎是有什么情感在她的眼中碎裂,季常安惊愕地发现,裴允歌看向他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的恐惧。 她察觉出什么了吗? 季常安眉头紧皱,见她依然没有回神,再次出声:“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裴允歌猛然惊醒。 绰餁禟梂俷鰸蓨偦櫱鈁獉狷崟笔斧彐 她的心中波涛骇浪翻涌,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听到季常安发话后,她组织了一会语言,片刻后低下了头,有些拘谨地回答道:“没有……” “那个,阿、不,季常安,我刚刚说的你就当开玩笑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看季常安脸色更加严肃,她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裴允歌已经紧张得不行了。 她的脑子里现在一片混沌,说话都有些转不过来弯。 加上对于季常安本能的畏惧和担忧,让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房间,才好理清思绪。 上天既然给了她第二次机会,总不会是让她重蹈覆辙的吧……! 然而季常安并不打算让她如愿。 听到这番话,他颇感意外。 不仅仅是内容,就连语气也不是裴允歌平常的那一种。 她声音甜,在外面就算是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时听起来不让人觉得讨厌。 而到了季常安这里,就只剩下了纯粹的娇嗲意味。 遑论,裴允歌什么时候叫过他的全名? 一声一声叠在一起的“阿安”,像是江南这季节里新捞上来的菱角,脆生生地从她的嗓子里蹦出来,清爽又甜蜜。 她似乎总是以一种妹妹的语气说话,却又不是真的希望季常安将她当成妹妹。 而现在这副畏惧又胆怯的语气,和刚才比起来,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尚且年轻的季常安自然不知道,只需一场变故,就能快速磋磨掉裴允歌所有的脾气。 娇蛮任性的大小姐静悄悄地长大了,却已经没有任何人在等待着她的成长了。 “这个。”他定了定神,暗嘲自己想得太多,裴允歌就在自己眼前,能有什么不对劲的。 充其量就是今天一直没有见到他,又要开始耍脾气了。 既然这样,就算再哄哄她又怎么样……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反正,他也没打算过要答应她。 至于裴允歌怎么理解,那是她自己的事了。 他展示出手上那封尚未拆开的粉色信封,微微挑眉:“这也是开玩笑吗?” 信封上,赫然是一行娟秀的钢笔字迹。 “——致:亲爱的阿安”。 裴允歌一惊,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这茬,连忙上手抢夺。 想起那上面的内容,她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了起来。 那些期盼的、甜蜜的字迹,每一笔都加重了对于以后的自己,那份挥之不去的羞辱感。 她当然不想让季常安再看到这封信。 现在的裴允歌已经死过一次,清晰地知道季常安心中对自己只有厌恶。 十年相伴是谎言,浓情蜜意是妄想,所有的爱意都只是她在自我催眠。 她的爱意在冰冷的枪管抵上前额时就已经消散到了分毫不剩。 季常安原本正要拆开,看她那副神色,自己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伸手将信件递还给裴允歌,偏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紧绷的脸:“好,你拿走吧。” 裴允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却蓦地点燃了他的怒火。 季常安慢慢转过脸,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打量着她,像是屠夫审视畜肉,又或是木工考量树木。 裴允歌对上他的眼睛,有些愣住了。 随后,不寒而栗。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在少年时期的季常安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裴允歌没有相关的记忆,却也知道,即使有过,也被她这时满是甜蜜爱情的脑子解读成别的意味。 他张了张嘴唇,似乎又将原本想说的话吞回了腹中,最终只是微微垂着眼,替换出一句不轻不重的告诫。 “阿歌,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再开了。” 裴允歌连忙点头。 她既然已经看清了季常安心里另有其人,又怎么会再上前自取其辱。 医院中打在脸上的那一掌,看守所中正对着的漆黑枪管。 那样的急迫怎会有假? 爱意消散,她又怎么会再自讨没趣地硬往上凑? 只是不知道季常安的心结是什么,又为什么会对父亲种下那样沉重的恨意。 想起抢救室外自己连父亲的最后一眼都没能见到,裴允歌一时有些难过。 “只是这一次,让我救救他吧。”她想。 她并不知道父亲的死亡也是季常安一手促成,所以此时面对着他时,尚能保持理智,以平常心对待。 季常安从她的神色中细细观察,见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心中止不住的烦闷。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裴允歌主动反悔了,所以季常安暂时不需要和她虚与委蛇,对他来说应该省下了一段应付的功夫才对。 反正等这顿脾气发完,她还是会再一次缠上来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那么真挚的爱意又怎么会作假呢? 但他仍然留有怒火。 谁也说不清楚这一段怒火的来源是什么。 这并非是爱,季常安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爱上仇人的女儿。 那就只能是恨。 他太过于地痛恨着裴南葉了,于是连带着她的女儿也被加上了罪责的镣铐,在他的目光中再度瑟缩了起来。 他用冰冷的语气开口,像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异族的民众宣读命令一样,毫无波澜地制定了全新的逃跑规则。 “不可以,阿歌。” “你必须告诉我,你刚才想做什么。” “你要说实话,阿歌,如果你说谎,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 这样的威胁对以前的裴允歌来讲自然不痛不痒。 但对于现在的她不同,她不能再让季常安进入父亲的集团了……这是她自私的决定。 她不想再面对父亲的死去。 裴允歌犹豫了一会,重新编造出了一个不是很像样的理由。 她咬着嘴唇,祈祷这番话能够奏效,也希望能从此打消季常安的疑虑:“其、其实我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话音落幕,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般。 但裴允歌就像是没有发现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我跟他还没有很熟,不好意思跟他说。” “所以先来找你练习一下,抱歉,阿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希望你不要生气,我也是一直都只把你当做哥哥的。” 窗外的暮色像是一块被揉坏了的画布。 任性的画家只是不喜欢这一款的颜色就踹翻了盛满金色余晖的颜料桶,把落霞上的红色污染了个彻底。 于是金红色的辉光投射到了窗户里面,将季常安一半的脸颊照射成刺目的白色。 他的眼球在光线下呈现出了剔透的黑色,像一块质地上好的墨玉。 而另一半的侧脸却在鼻骨的遮蔽下吞尽了光线。 大半的眼白都变得灰暗,犹如垂死病人见到了镰刀与黑袍,视线都被名为死亡的阴影填塞住了。 他张开了红润的嘴唇,时而交叠抿起,如同正在商议是否要绽开的玫瑰花瓣为此争执不休。 裴允歌看着他,竟一时失了神。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微微颤动,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深爱时的悸动。 他说了什么,裴允歌忘记要去听。 所以她只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藉此清醒过来,在游离的思维中警告自己不可以再沦陷进青梅竹马的陷阱里。 她已经吃过了那种苦头,没有傻瓜会去再犯一次。 现在多的是比情爱——比季常安更加重要一百倍的事情,更何况她早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良人。 所以窗外投射进来的金红色幕布被切割成了无用的碎片。裴允歌拉上窗帘,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有点太刺眼了……阿安,你刚才说什么?” 季常安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失神,再次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你喜欢的人,是谁?” 裴允歌这时的记忆已经模糊成了一团朦胧的纱,哪还会记得自己16岁时认识的同龄男生。 此刻,就连随便扯一个出来搪塞过去都做不到。 她只能掩盖自己的心虚,乱晃着眼睛假装在端详季常安房间里的装饰,佯作生气:“你怎么也开始管得那么多啦?” 季常安轻轻勾起嘴角,眼中却并没有笑意:“你不是把我当哥哥看吗?” “哥哥问一下妹妹喜欢的人,不应该吗?” 裴允歌一时语塞。 她挖坑砸了自己的脚,又急着要去见父亲,只能搪塞了一句:“你这么想知道,下次我带过来给你看就知道了!” 说完,不等季常安反应过来,她就快速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她扯的谎言漏洞百出——裴允歌刚刚才想起来自己这段时间只顾着黏季常安,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喜欢一个别的男孩。 所以再说下去,就一定会露馅。 她一口气从季常安房间所在的三楼跑到了楼下的花园里,才终于有些缓过来了。 裴允歌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强撑出的表情被瓦解,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衣领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生出了活着的实感。 裴允歌没有忘记死亡时的痛苦。 那种体温逐渐消失,呼吸也被停止的感受至今都萦绕在她的骨骼上。 而每当季常安靠近一步,那种犹如跗骨之俎一般的感觉就会加快侵袭的力度。 到了现在,连和季常安说话都会成为她慢性自杀的毒药。 温暖的阳光披洒在身上,裴允歌张开双臂,米白色的裙子飞扬起一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活着的感觉。 裴允歌准备去找一趟自己的父亲。 除了了结遗憾之外,更重要的是和父亲探听季常安的消息。 至今,她仍然不知道那个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人到底为什么将屠刀挥向自己的父亲。 虽然季常安是收养来的孩子,但是除了姓氏之外,他们两人之间的待遇没有任何差别。 甚至有时候,爹地对季常安的疼爱程度是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会吃醋的地步。 不管是衣服配饰、所上的学校,还是父亲陪伴的时间。 哪一点都没有让季常安受过委屈。 因此,他的背叛才显得如此令人意外。 最后一缕日光湮没,裴允歌脚步轻快地回到了房子的大厅处。 她踩上金箔饰成的地砖,红绒地毯铺陈在工艺沙发下,白瓷的茶几上摆着装饰性的华贵茶杯。 墙壁上,撒旦化身的红龙向散发着金色辉光的女人张开了肉翼。 裴允歌环顾了一圈,脸上泪痕未干。 旧宅的装点处处精致,她刚刚被父亲带来的时候很是不习惯。 却又在习惯了它的十几年后…… 这座金钱与欲望堆砌的房子终究还是被仇恨付之一炬了。 父亲豢养的巨型贵宾犬从自己的房间里晃悠了出来,带着一股刚刚吃饱了的气味,欢快地扑向她。 裴允歌有些意外,因为这条狗已经老得过分了,平时根本就不愿意动弹。 在她的记忆里,随着今年年底的第一声爆竹炸响,这只名叫“阿莎”的狗就将离开人世了。 裴允歌低下头去摸它,这才发现它的身后还跟着一只憨厚地吐着舌头的黄色柴犬。 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现在急着找父亲,也没有时间管它是哪里来的狗了。 楼梯上,黑色小高跟的皮鞋哒哒向上。 在二楼父亲的书房门口,裴允歌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爹地,你在吗?” 出乎意料的是,过来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年轻男人。 对方侧过身,向坐在主位的裴南葉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晚辈就不打扰了。” “等剪彩那天我会将印章带来给您的。” 对方清朗温和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裴允歌赶紧后退了两步,却只看到了男人离去的身影。 裴允歌注意到对方留长了一节黑发束在脑后,如果不是听到声音,她几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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