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是襄州。 它是南北运路的重要据点之一,紧靠汉江,下辖襄阳、邓城、宜城等六县,其治所襄阳,一面靠山,三面环水,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号称“天下之腰膂”——膂者,脊骨也。 中原得襄阳,便可并东南,东南得襄阳,亦可图西北。 战时地位极重,太平时,也因其地理优越,不论东西南北想去何方,都绕不开这座位于十字路口上的城池,从而商业发达,民多富有,景象繁华。 陆安等人下了船,付了船资,进了襄阳城时,除了陆安因着见过现代大城市,对襄阳这花天锦地的世界没什么反应外,其他人都宛如乡下人进了娱乐中心,视线在城中四处乱转,看那大车小车,骡子骆驼,商贾往来,轮子碾着砖路咔咔作响,留下些许泥沙。 他们经过一个摊子,上边刚出锅的胡饼油滴晶莹闪烁,瞧着就香得不行。 赵松年不禁食指大动,问那小贩:“这胡饼怎么卖?” “六文一枚。” “六文?!”赵松年还没说话,同行的人的脸仿佛被漆匠刷上了绿色:“六文钱都快能买一两膏油了!一两油能煎一斤胡饼!有二三十个了!” 最主要是,他们房州那边的胡饼,一枚才两文钱。这是翻了三倍啊! 赵松年也默默把快要掏出来的钱袋子又塞了回去。 他可以买贵的,但不能买贵了。 小贩笑道:“客人说笑了,整个襄阳都是这个价儿,哪能给你卖贵喽。再过些时日,过年了,这胡饼才要涨价。” 陆安等人听了这话,想了想,还是一人买了一枚胡饼,尝尝味道。 嗯,吃起来没有闻起来香。 众人又找了个旅店下榻,价格也不低,但好在能出来游学的人家中多是富户,便是稍贫一些,三五个人凑一凑,住一间也使得。 “今日好好休息。”陆安说:“明日起便要做课业了。” 众学子一凛,高声道:“是!” 陆安口中的课业,是此次游学的根本。她预备每到一个地方,便去了解当地的人口、田亩、风土人情、百姓大致资产及收入情况、各大家族姓氏分布,还有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有多少佛寺、道观…… ——至于底层百姓不太懂官话,要如何收集数据,陆安也有办法。进青楼,寻找那些底层的被欺压且朝不保夕的妓子,先是花钱寻她们假作出游,实则请她们与自己下乡作翻译官。事情结束后,再付钱帮她们从楼里赎身。这些底层妓子绝不想再回青楼过那苦命日子,定然会对这些事守口如瓶。 而且,她们本身的见闻,也让她们无法理解陆安等人问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总之,数据便是这般了解并收集成功,汇总成一篇《某某地各阶级调查报告》,一式两份,自留一份,回头到了汴京,给官家上交一份。 当然,这些数据可不是直接问,人家就会给的,问多了说不得还要疑心你是奸细。这事自然要众学子四散开来,以自己的身份去拜访诸乡绅,像赵松年,他还可以以前提学的身份去拜访本地知州、通判,于闲聊及观察中搜寻数据。 比较妙的是,外界少有人知道陆安想变法,陆安的学生们又没什么官身和敏感的背景,在这一阶段打听到的数据,可以说是最真实的数据。等以后陆安入官场开始变法了,众学子也随之多有名望时,再想用这招只怕要大打折扣了。 但不论如何,此时此刻,襄州乡绅、本地吏员、团伙头儿这些人家收到了xx家长子、xx族宗子、xx举子、xx贡士、xx后人这些拜帖时,还是高高兴兴吩咐家里人,一定要好好接待对方,万万不可怠慢。 第102章 陆安认认真真列出自己要调查的阶级。 贫民, 平民,自耕农,商户, 小地主,大地主,豪强士绅,吏, 官。 “你们自揭了条子去调查吧!” 待陆安话音刚落, 赵松年这位前提学官便大笑着揭了“官”的条子。 朱三十郎兴趣浓厚地揭了“商户”的条子:“我家在襄州也有铺子,正好可以上门拜访拜访诸‘伯父’。” 陆容一概不问陆安做这些事背后的含义,他只要知道这是陆家九郎就够了。于是揭了豪强士绅的条子,道:“瘦死骆驼比马大, 陆家的名头应当还好使。” 其余诸人也各自揭了条子,纷纷出门。 陆安自然也带着陆沂舟一起, 她们行遍周边数县, 访查了上百户百姓, 记诸民事于随身册子上。 七日后, 诸人陆陆续续、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落脚的旅店,身后背篓、书箱、行囊里装满了此行的调查报告数据。 陆安瞧了他们一眼,笑问:“这是怎么了?怎如此垂头丧气?” “先生……”宋讲文的面容有着疲倦与挫败:“我一直以为大薪的天下欣欣向荣, 百姓也平安喜乐, 但如今一调查才知, 欣欣向荣的只是豪族,百姓多有愁苦——就在前两日, 无灾无难之时, 竟还有人饿死了!” 他不是觉得大薪天下不会有饿死的人,但他之前一直觉得, 饿死这种事只会出现在天灾来临后,出现在国有昏君、城有贪官时。 根据他的打听,襄阳这一地界的知州不贤不贪,是个普普通通不折腾百姓的官员,可纵是如此,仍有百姓被饿死了。 ……这是为什么呢? 宋讲文眼中满满的迷茫。 陆安当然知道原因,她学过的知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天底下百分之一的富人占据了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穷人去抢那天底下百分之一的资源,当然会有人饿死。 但她现在不能把这话拿出来。 也许以后可以,但现在不行,现在拿出来过早了一些,还会打草惊蛇。 陆安便告诉他:“这就是调查的含义,这便是实践出真知,没有调查便没有发言权的含义。” 你不去调查,不去亲自看一眼百姓生活如何,又怎能轻言民生富足? 富足是从当地物价,从城里市集看出来的吗? 宋讲文沉默着,对着陆安鞠了一躬。 * 陆安领着学生们开始梳理起了调查报告。 襄州和房州不同。房州多山地丘陵,农作物以小麦为主,襄州水源丰富,农作物以水稻为主。 且,水稻可一年两熟。 亩产二石至三石。一年两熟就是四石至六石。 亩产已经很高了,可就这样还有百姓能被饿死,这才是宋讲文情绪崩溃的来源。 陆安不语,只是引导他——还有其他学生,去看另外一项数据。 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无牛,可种稻二十五亩上下;有牛,可种稻三四十亩上下。 但这是水稻一年一熟的耕作量。 水稻一年二熟时,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无牛,可种稻十七亩上下;有牛,可种稻二三十亩上下。 瞧着稻田种植面积是少了,但一年两熟,总收获是增多了。 如果这稻田是农户自己的稻田,那这收获的确可观。 但是…… “豪强乡绅人数不足襄州人口之一成,但稻田数量足有总数量之四成。” “大小地主人数占襄州人口亦不足一成,稻田数量能占三成。” “如此,便去了七成。” “自耕农只占襄州人口二成,稻田数量占总数量的三成。” “余下六成人口,多是佃户!他们没有田地,只能去租种豪强乡绅、大小地主的农田。” 襄州的租佃,分成大多数五五分,而如果需要主家提供牛来耕作,那就是主六佃四,佃户自己有牛的情况非常非常少,不计在平均计算中。 主六佃四,是扣除赋税、种粮后的主六佃四,没扣除前,按实际算,其实是主七佃三。 哦。牛还得佃户自己出钱养。 主七佃三…… 有学子看到这个实际分成时,已是愤怒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 他心里清楚,这还不是最终数量,那些地主豪绅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走佃户的收成,包括但不限于“大斗”收租、堆尖斛面、收取耗钱…… 主七佃三绝对打不住!主八佃二才是真相! ——很多事情如果只是文字书写,人们便很难体会到其中的严峻性。就像“地主的存在是对老百姓的残酷欺压”,绝大多数人只能模糊意识到地主多收租子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但具体怎么“逼”的,他们不清楚。 更有甚者,还会觉得地主可怜,觉得农民无地又不是地主的错,地主只负责租田地给农人耕种,农人活不下去是天灾的错,是亩产的错,凭什么怪地主。 好在,文字虽有模糊性,冷冰冰的数据不会骗人。 百姓为什么会饿死? 因为他们费力耕耘,一年下来,共种稻田四十亩,他们却只能拿八亩地的收成。 两个壮劳动力,吃八亩地,够吃吗?他们不饿死谁饿死? 更何况,一个家庭能只有两个人吃饭吗?老人呢?小孩呢? 陆安冷漠地拆穿:“而且,这只是我们统计的人家,是均值,还有许多人家的情形在均值之下。” 学生们本就在沉默,此刻更加沉默了,只是看着那些数据,脑中好似白茫一片。 良久,学生中的平民学子冷笑连连:“豪强!这就是豪强!该死的豪强!” 学生中的豪强出身的学子掩面羞愧,袍子的黑暗寸寸笼罩,像是在埋葬自己。 “先生……”他们轻声地啜泣:“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子……” 陆安拉过一人的手,也轻声道:“我知道。这非是你们的错,你们只是之前处在家中环境里时,不曾想过去追根究底,这很正常。你们忘了吗?我也是陆家出身,若非此次流放,我或许终其一生也想不到去看这些东西,或许还停留在天下太平的美梦之中……” 于是,啜泣声更大了。但学生们也抬起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陆安。 陆安却知道,他们只是因着气氛到了,人不由自主和旁人抱团,去迎合大众气氛,并非是真心觉得自己家不好,自己的阶级有问题。 所以,这个时候就应该抓紧机会,动摇他们的心神。 “你们来看。”陆安拿起一纸数据,不紧不慢到甚至有些堂而皇之的感觉:“这上面记录了豪强占有的土地总数,还记录了他们的纳税数目。” “他们占有的土地最多,缴纳的赋税却不足两成,余下的赋税都是他们手下的佃户分担。” 有学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当真如此?不是说佃户交了租子便不需要缴纳赋税了么?” 另有学生道:“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他们酒水一喝,炉火一烤,就和我炫耀他们是如何把赋税转移到佃户身上的!我当时气得差点抓起酒壶把他们砸个头破血流!” ——豪强怎么转移赋税的呢?很简单,拒交就行了。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收税的小吏比起去挑战豪强士绅,强迫他们交税,更愿意去强迫佃户交税,反正只要赋税到手就行,谁交的又有什么区别? 学生们还年轻。 学生们还有热血。 学生们最好煽动,听到这些话时又最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陆安只是在旁边细细地,轻声地引导。 我也不是想害你们家里人,也不是想让你们家里人倒大霉,受大罪。 国家的赋税是法律规定,咱们只是让家里人按时交税,这不是什么很为难他们的事情,对不对? 而且,这也是为你们家里好,你说万一碰到个“黄巢”,自己快饿死了,没命了,煽动其他佃户,拿起锄头握起镰刀,趁着月黑风高冲进你们家门,那他们会干什么呢? 才华横溢的陆九思顺势吟作一段诗:“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黄巢啊……” 这一声感慨……豪强出身的学子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赵松年坐在一旁,欣慰且向往地看着这一幕。 他就知道,陆九思做任何事定然是有自己的目的的,想来,先生此举,就是为了让国家能收上豪强士绅的税,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吧。 先生的心……一如既往的柔软。 …… 软不软的,陆安不知道,她倒是觉得自己的心肠挺硬的。 倘若有其他穿越者在此,定然能一眼看出来她在打什么主意。 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谁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利益的阶级”,反过来说,就是:不要指望整个阶级背叛自己的阶级,但可以寻找愿意背叛阶级的个人。 学生,就是最容易发展成“背叛阶级的个人”的人。 至于如何让他们去背叛阶级,也很简单。道理都在圣贤书中了。 孟子言: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绝大多数人可以吃肉,但无法直面屠宰场那些支离破碎的残肢,那些四处飞溅的血液,还有一些不知来源于禽兽体内哪个部位,颜色奇异、触感滑腻、气味令人作呕的物件。 ——你可以吃肉,但不要去享受禽兽被宰杀时的残忍场景,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君子了。 陆安看着这些学生。 她相信这些学生里,很多人都没有直面过自己家族是如何压迫百姓的。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多见一见,多搜集一些数据,多瞧一瞧屠宰场是如何对禽兽下刀、放血、割肉的,不能说所有人都会觉醒,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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