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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周泽楷没有去向苏沐橙求证叶修葬在那里,对他而言,如果要缅怀叶修,他哪里都不用去,他会让叶修好端端地住在他心里。 听吴启回报时,周泽楷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来,他把自己扔在座椅里,像往常一样用比较偏好的坐姿,两臂端放在桌子上,双手交叠虚握,出神出成一座雕像,只是在吴启不知该说不该说、该怎么说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犹豫,让他说下去。 看周泽楷的反应,吴启松了口气,他的老板大概没什么事。 所有对周泽楷的信任,都因为他是周泽楷。 他看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连反复确认也没有,吴启说,他听着。他不是不痛的,那种感觉,复杂地无法用痛来概括,仿佛心脏被剖出来,在烈日下淋盐暴晒。 不久前,在那间老房子里,周泽楷吻了抱了叶修,他们对峙,而后激烈地做爱,叶修说过的话还留着余音在耳边,Omega高热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还粘在周泽楷的指间唇边。 所以,叶修死了这件事,太不真实了,以至让周泽楷忘了绝望。 逼疯周泽楷的是一个筹码。 12 实际上周泽楷并没在第一时间就去找陶轩下了战书,他也并非在思前想后掂量后果。绝望都是有延续性的,最初仅是麻痹和失觉,潜意识的自我保护,过后才是难以忍受的绞痛,一点一点破开心脏,淹上来,侵入,颠覆,直至陷入另一场旷日弥久的沉痛。 好比叶修的死,初时只是一个事实和概念,包裹在无形的蜡丸里,周泽楷无法消化,像是有意自我封闭那样不去触碰和相信,一连几天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云雾之中,而后被什么东西触动引爆,蜡丸蜕型,融掉,藏在里面的绝望漫出来,化为淋遍全身的寒毒。 三天后,吴雪峰亲往轮回总部,登门拜访。 吴雪峰是最后见过叶修的人之一,事后为叶修的遗愿奔走一下,也算合理。 周泽楷再恨,也是头脑清晰和有底线的,他只会瞄准准星,不会被蒙蔽至无差别攻击,所以他见到吴雪峰,叶修宁愿自己死也要维护的义兄吴雪峰,并没表现出什么不一样来。 而吴雪峰瞧在眼里的周泽楷,一身板正西服,除了没系领带,衬衣领口敞开上面两颗扣子略显随意外,其他都好。周泽楷之前在开董事会,吴雪峰坐在会客室等了他差不多一个小时,这说明周泽楷的日常一如往常,并没失了分寸。他只是很疲惫,像透支精力透支得过分,失去神采的眼睛下有两簇幽火,隐隐的,恍恍惚惚,如隔在一层透明的薄膜后面。 善于掌控自己的人,一旦失控会更加危险。 吴雪峰是来给周泽楷送东西的,受叶修临终所托。 周泽楷看到吴雪峰手掌一翻,夹了什么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他的眼角猛跳了一下,眼里那团幽火骤然变盛。他的目光全堆在吴雪峰手上,随着他的手划出的轨迹游走,直到吴雪峰把那东西扣放在周泽楷面前的桌子上。 屋里过于安静,吴雪峰的动作又很轻,只有鞋踏着地毯的微小摩擦声,可周泽楷顿时觉得耳边有令人不安的啸音掠过。 周泽楷既明白那是什么,又觉得分外陌生,像看不懂似的发呆,遥远而熟悉的感觉瞬间穿刺了他,他冷透了,血液凝固,四肢俱麻,他眼里什么也剩不下,自动虚化,只有那枚古旧的嘉世筹码,叶修在周泽楷“帮”他度过发情期后拿出来跟他清算的筹码,可以向叶修许一个愿、最终被周泽楷拒绝了的筹码。 筹码开始转动,越转越快,外圈绿色和黄色的条纹扭曲融混起来,在周泽楷眼前搅成一个吸人的漩涡,他眼中的火便像流焰一般从眼眶里溢出来。 “他让我给你的,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留个纪念吧,这东西早就是你的了。”吴雪峰交代着。 对于周泽楷的名字,吴雪峰熟悉得很,人还是第一次见,周泽楷没有动弹,没有表情,像被定住了,可是从他身上直面扑出来的悲恸,让吴雪峰为之心悸,他不免感叹,若不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周泽楷和叶修也不失为一对良配。 生理上的反应比心理上的反应来得直接很多,周泽楷的胃如火燎针扎,他下意识地找到胃部,按压住,脊背随之一下一下弓起来。 当年叶修要给他这筹码时说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中响过来、在他心上踏过去。 他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周泽楷原来想,叶修还在他想找就能找到的地方,那很好,他不接受他,有什么关系,一天,一年,或者更久,他有时间,有耐性,看谁耗得过谁,最重要的,他心里清楚,叶修对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全无情意,哪怕是信息素之间的吸引,也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和开端。叶修像一扇年久失修的门,一点一点撬,总有撬开的一天。 可是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 周泽楷脖颈弯着,伸出手,作为一位世界赌王,他的手任何时候都很稳,他去够那枚筹码,先用指尖触碰,再合进掌心里,极缓极缓地拈起来。 叶修对他慷慨又残忍,他说没别的意思,那就没别的意思,却又留给他这么一个可以睹物思人的东西,让他不得安生。 痛入肺腑,愈演愈烈,周泽楷从来没这么疼过,他也想不出有什么能匹配这疼,挑筋断骨都不能,这会儿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个人了,直到他端视筹码的目光,散出一点给了吴雪峰。 吴雪峰的存在在提醒周泽楷,叶修死的不明不白。 这一切需要有人来偿还。 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让座看茶之类的繁文缛节都因不合时宜而省掉了,周泽楷一直自我地坐着,吴雪峰估摸着他有话要说,也没立刻就走,站在离办公桌一拳远的距离等着看着。 吴雪峰看着再抬起眼的周泽楷,他眼眶湿红,齿尖磕着嘴唇,慢慢地,周泽楷眼里的红褪尽,干涩,什么也没从里面流下来,取而代之,一线血丝从他的嘴唇上淌下来,他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是陶轩?”他的声音听起来倒不涩哑,反而很平静。 周泽楷是个知好歹进退的人,他不会扣住吴雪峰问东问西,问也问不出什么来,那是吴雪峰和叶修之间的事,他只是直截了当的直切中心,要他一个答案。――叶修的命,债主是谁。 吴雪峰一愣,周泽楷是在问他,却以一种答案了然于胸的语气,吴雪峰并不觉得稀奇,周泽楷肯定是做足功课的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要不然的话,周泽楷应该会首先把他当仇人,他问,只是要给自己的推测最后盖章。 吴雪峰略一沉吟,说,“叶修,不会想让任何人为他报仇的。” “他为你而死……”周泽楷没管吴雪峰说什么,他直直看着他,“你不难过?” 周泽楷的话没有任何试探在里面,倒有点因为叶修,和吴雪峰统一战线的意味,吴雪峰的表情迅速的复杂了一下,又迅速地收起复杂,也以实报实地说,“难过,但不是现在。” “现在,”周泽楷的眼里恢复了更为深彻的冷静,以及更为狂热的寄托,“让我来。” 话已至此,各有自由,吴雪峰就没再说下去,陶轩软禁了他的父母姊妹,逼他和叶修做生死赌局,是事实。 不是没有替叶修出头的人,包荣兴和罗辑,这两位叶修暂居兴欣收的徒弟,就去了嘉世赌场,要为师父报仇,他们有种,记着叶修说过的话,赌坛的事要摆到赌桌上去解决,他们不去打不去闹,而是准备了生死状,去找陶轩拼命。结果叫刘皓给撵了出来,说赌也是要看资格的,他们不够分量,连输命给陶老板的资格都没有。 罗辑被刘皓身边的保镖推了一把,差点后仰倒下,结果一只手按在他的背心处牢牢托住他,又把他扶正。罗辑刚要看是谁好心帮忙,要答谢,来人就从他背后绕上前,问刘皓,“我够不够?” 刘皓看着周泽楷,不知他这是耍的哪出戏,他礼节不能失,即刻笑笑,先向周泽楷做足礼数,才问他,周先生你说的什么够不够? 周泽楷胳膊伸张开,拦在要冲上来的包荣兴身前,“份量。” 周泽楷是疯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他不顾外界的议论,不顾此举会带来怎样的震荡,一意孤行,向陶轩发难。他没解释为什么,是,表面上看,叶修和吴雪峰当年不欢而散,埋下恶果,一招爆发,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幕后操纵者是陶轩,可该清楚的人心里也都清楚。 如果说叶修的死是一场突然兴起无处可避的熊熊烈火,那么周泽楷置身其中,种种不计后果的癫狂举动,便是在遵循本能,生存下去。 13 金家的书房是典型的中式风格,老一辈人喜欢的那种,古朴而考究,精致又素雅,屋子里大到书柜桌椅,小到桌面上的物什摆设,都一板一眼地按风水大师的设计来归置。房间整体色调偏旧,好在采光充足,绿色又够,庄肃之中也不觉压抑。 金成义穿着一身素色唐装,长衣长裤,正站在一盆半身高的植物跟前,左手拿着喷水壶,右手握着修枝剪,有条有序地照顾盆栽。他养尊处优惯了,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额头光亮宽阔,精神饱满,体型偏瘦,健康精干,神态平淡惬意,是悠然享受生活的姿态。 银面反着阳光一闪,清脆短促得一声“咔”响,一根小枝条从修枝剪的双刃口断下来,掉在案台上。 空气阴沉凝滞,流通不动,稠成无形的固体,令人坐卧不安。 周泽楷和陶轩就在金成义身后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人占了一个角,面前是一方茶几。两人刚进来,有佣人相跟着过来泡茶,泡上一泡之后,就知礼地退出去了。 茶几上放着两杯茶,周泽楷面前那杯倒上后没动过,茶水早就凉掉了,颜色由清绿变黄,陶轩倒是偶尔端起来喝两口自己的那杯茶,喝完了又自顾自地蓄水冲泡。 三个人,三张神色迥异的面孔,一时的相安反而成了在酝酿打破平衡的气旋。 周泽楷的人和他那杯茶一样,摆到沙发上以后就没动过,他定力足,人不动,连眼神也是胶固住的,他正襟坐着,将将倚着沙发背,双腿自然平放,西服外套敞开,两个衣角摊在沙发上,他的两只手也自然垂放在身体两侧。 陶轩也差不多,只在抬身端茶杯时变一个坐姿,他的表情有点端着,是属于上位者的那种威慑与不苟言笑,只是眉目间还看得出有些绷。 他在暗暗与周泽楷对抗。 周泽楷的气场和他的信息素一样霸道扰人,唯一不同的是无味,他平素收敛,旁人觉到安静之余,难免会被他一双如潭深的幽眸吸引,无法把这样的无害和功成名就的赌王搭对在一起,可若他释放出来,那种切实、无孔不入的压迫感,立刻让人联想到他在赌桌上的做派,不留余地,直指胜利。 同为一方赌业巨头,没人会小瞧周泽楷和他身后的轮回,陶轩亦然,他把周泽楷放在眼里,却没把周泽楷指名道姓下的战书放在眼里。 生死局,只要一方不应,就没办法成局。陶轩家大业大,惜命,要面子,他不是周泽楷的对手,这局要是应了,就是有去无回,可关键不是在这,关键在他心里清楚周泽楷唱这出戏是为哪般,他既不会应战,也不能表现得软,否则不就坐实他对叶修的死内心有愧了么。 他与周泽楷平起平坐,周泽楷奈何不了他,但这件事已经传开来,始终要有个体面的解决,所以陶轩想到了一个人,金成义。 金成义属于赌坛元老级的人物,一言九鼎。他自身赌术一般,盛年之后就淡出赌坛,专注和几大赌场做生意,不管谁胜谁衰,他都有钱赚,他信誉好,做事讲公道,一碗水端平,在赌坛极有声望,这些年几次改朝换代,唯有他屹立不倒,地位越来越吃重,近年几大改写赌坛格局的重要赌局都由他主持公证,久而久之,他的威望就超越了专司其职的赌坛判官,很多解不开的仇结也爱找他做中间人调解说项。最重要的是,金成义对周泽楷有提携之恩,周泽楷年纪轻轻就入主轮回,除了自身本事过硬外,也要赖金成义为他打点好几位叔伯辈的主事人,铺平了路。 有这层渊源在里面,周泽楷向来是很卖金成义面子的,陶轩干脆就来了这一招釜底抽薪。 金成义修完一盆富贵竹,稍稍打扫一下残枝绿屑,又转向下一盆。他此时的精神世界,跟周陶二人完全不搭,他暂时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劝诫,并且顺利达到目的,是一门讲究的学问,他把周泽楷和陶轩请来,要说合,这两人各有心思,负气前来,若不先冷处理一下,这话也没法谈了,没两句就要炸顶。他是有意利用自己的淡然去压制两人的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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