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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金不换背对他们,只道一声:“好。” 王恕与他相熟,轻易便听出这一个字里的木然,脑海里便又开始闪回白日的场景,犹豫着道:“白日里那小童,只是一时受人蒙蔽,胡言乱语,你不要往心里去。” 金不换竟慢慢笑了,然而举目看向那盏昏暗的长明灯,眼底却是一片苍冷:“胡言乱语?可他哪里说错了呢……” 周满一怔。 金不换慢慢垂下头来,喉咙里仿佛压着千斤:“自我记事起,便是一介乞儿,跟着个疯疯癫癫的老叫花子,吃着百家的施舍才长大。街上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他们一生辛苦,从来不曾求过什么大富大贵,只是想守着自己那一扇小门小户,过几天安平日子……他们有什么错呢?” 那些熟悉的面容,深深烙印在记忆里,正如泥盘街上那总也扫不干净的污泥流淌在他血液里一般,早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永远无法抹去。 明明只是泥坑里的一名弃婴,哪怕冻死饿死,也只不过与道旁干枯的野草一般,不值得人多看上哪怕一眼。 可是他偏偏运气好,被个老叫花子救起来。 鲸木整理 那时他饿得直哭。 老叫花便抱着他,夜里挨家挨户敲门去讨吃的。可年幼的婴孩儿吃不下饭,还是街东织布的周娘子说,柳叶巷的屠户家养了只母羊,刚生过小羊,或许有羊奶,让他去试试。老叫花这才抱了他去柳叶巷敲门。屠户家的郑娘子心善,几经犹豫,还是瞒着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夜里偷偷去挤了一碗羊奶,帮忙喂了。 于是,他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长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后面的小叫花。 快四岁的时候,老叫花新学了一首叫《劝人方》的莲花落,里面有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有钱难买一生安”,他唱到这句就流了眼泪,便把里面“金不换”三个字取了,给他作名字。 他那时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老叫花为什么要哭。 直到三天后大雪突来,压垮了他们栖身的窝棚,他半夜里惊醒,去叫老叫花,可待从砸下的茅草里摸到老叫花时才发现,他人已经冷了。 疯癫的老叫花就这样死在一个并无什么特别的寒冬。 金不换甚至无法为他收敛尸骨。 天寒地冻里,他无枝可依,无处可去,只好瑟缩在沿街米铺的屋檐下。 米铺的余老板正在里面和妻子吵架,气得摔了碗,大声嚷嚷:“走就走,老子以后不回来了!” 婴孩儿的哭声也从里面传来。 紧接着就是脚步声,余老板气冲冲把门一拉,金不换根本来不及躲,一下就被他看见了。 那身材瘦瘦卖米也总是短斤少两的米铺老板,当即就道了一声:“晦气!” 看他两眼,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开门看见叫花子不吉利,站得片刻,皱了眉头,又退回去把门关上了。 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金不换的声音轻极了,宛若浮在水面上:“我那时又饿又冷,天上下着雪,街上只有他们家的屋檐最宽。可这位米铺的余老板,脾气向来很差,又信鬼神。老叫花在的时候,偷偷指着他们的招牌,和我说过,他是奸商,不是好人,不能去他们家要饭。我见被他发现,心里已经害怕,想要换个地方……” 可没想到,正当他咬咬牙站起身来,正要走时,门忽然开了。 只有一条不大的缝,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 那瘦老板便打门缝里扔出来一碗白米饭,一双小眼睛嫌恶地瞪着他,只道:“我儿子今天过生,就当积德了!小叫花子,端着饭赶紧滚!” 然后抬手便指斜对面那已经收了的馄饨摊:“去那边,大冷天大晚上的,我明儿还要做生意,你可别一不小心死我家门口!” “那时候,我捧着那碗饭,不知所措。等他把门关上了,过了好久,才想起道谢,然后跑去对面。”说到这里时,金不换的声音,慢慢变得滞重,哽咽,“那里是馄饨摊,棚下面就是火灶。卖馄饨的老板戌时收摊,可烧过火的灶膛却能热很久。那里比别的地方暖和……” 金不换的眼眶已微微润湿,长明灯昏暗的火光映照在他眸底,也仿佛蒙了一层水光:“后来,米铺老板染病,不幸故去。我那一年刚拜入杜草堂,回到泥盘街,在他的灵堂上,看见了十岁的余善。很久以后,我才问他,生辰是哪天。他说,是六月初三……” 周满与王恕早在听他提起那米铺老板姓余时,便有了隐隐的预感,此时闻言,却只见往日寡言的少年躺在白布下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金不换压在膝上的手指攥得紧了:“戏文里常写,哪怕是世间最凶恶的人,心里也会有一丝的善念。可为什么,他们没有?” 周满听出了他话中的恨与不甘:“金不换……” 可金不换只是重新垂下了眼帘,慢慢道:“我累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第097章 愿为效死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上竟出来一轮满月,将朦胧的清辉洒在远近的荒草丛里,唤醒了残存的虫声。 只是睡在义庄里的余善, 不会再醒来了。 从里面出来后, 两人谁也没先说话。 王恕提着灯笼, 不算太明亮,仅能照见两人面前丈许的地方。 周满就垂着眼走在他旁边。 只是快要走出义庄这片荒草地时,她终究没忍住, 停步回头,向那座义庄看去:离得远了, 已看不清金不换身影, 只有那盏长明灯黯淡闪烁的光, 透过义庄倒塌的墙壁与残破的窗扇映出来。 周满觉得讽刺:“在这世上,不怕好得不纯粹, 只怕坏得不彻底。为恶之人, 有诸般手段,百无禁忌;为善之人, 却总要省身克己, 瞻前顾后……浊流滚滚, 浊世昏昏, 当一个好人,除了遭罪, 还有什么?” 王恕无法回答。 面对着这样明显“不对”的话,他竟第一次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周满本就清冷的面容上覆着凛凛的清辉, 便好似笼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有种如梦似幻般的不真切。 她忽然回眸望他:“菩萨,你知道, 就在这里,我曾想过要杀你吗?” 王恕怔住,似乎完全没想到。 周满顿时笑了起来,只是笑完了,涌上心头的却是更深的茫然。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谁能想到人与人的关系会有这样惊人的变化呢? 连眼前这尊泥菩萨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不变的,是那清隽眉眼之间常常所含着的悲悯,仿佛世间任何一片落叶,任何一只蚂蚁,都值得他驻足低头。 周满自嘲地摇头:“不过现在回头想来,还好没杀,毕竟天底下像你这样的傻子不多了。杀一个,便少一个,未免太过可惜。” 王恕望向她,没有说话。 周满便道:“我与金不换坏不彻底,你却好得纯粹。有时真是羡慕你,忍得让得受得,不理世间恶,看人皆是善……” 好得纯粹,看人皆是善? 这一瞬间,浮现在脑海的,是从小到大拿无数枚透骨而入的金针,除不完的病气,流不完的病血,还有周遭无数人那分明失望却不愿在他面前表露的眼神…… 还有今日,被周满放在那一片屋顶上,眼睁睁看着远处的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时,心底深处那一缕一闪而过的—— 恶念。 手里拎着的灯笼轻轻摇晃了一下,王恕苍白的手指轻轻攥紧,胸臆中忽然有无穷的情绪需要出口,但这副躯壳里,却只有那双眼睛,是一条窄窄的裂缝:“倘若,你说的这个人也没有那样纯粹,只是见过了世间最丑最恶之事,却依旧没能说服自己、也不敢说服自己为恶呢?” 他凝望周满,声音滞重。 周满忽然微怔,为这一双眼底苦海似的挣扎所惊。 可这尊泥菩萨,偏偏比任何人都要克制,甚至不愿让她探究清楚里面究竟藏了多少,便很快搭下了眼帘。 待得视线再抬,脸上已是淡淡笑意。 他道:“我出来已经有些时辰,馆中还有不少伤患,师父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我得先回去了。” 周满岂能不知他方才那话说的是他自己?只是在这样的人面前,一切的言语宽慰,都未免显得太过苍白虚伪,于是几度张口,又都归于寂然。听得他主动告辞,她只能点了点头,与他道别。 那一只灯笼照着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里,一步步走远。 街道两旁的断壁残垣,先是被那盏灯笼照亮,接着又被他的影子覆盖,最后都被重新涌来的黑暗淹没。 这一刻,周满竟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不仅是两边的断壁残垣,连这个人,最终都会为黑暗吞没。 风声凄凄,月华凛凛。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一盏灯笼的亮光彻底消失后,才转身回到小楼。 终于被清理出来的议事厅里,蔡先生已等了她许久,一见她回来,便立刻迎上前,低声禀道:“周姑娘,您先前吩咐让查的事,在下已一一查过了。” 周满脑海里还萦绕着方才的那片黑暗,听见的第一时间,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先前交代了什么事。 自水淹泥盘街发生后,盘旋在她脑海里最大的疑惑,便是—— 究竟是谁泄了密? 祭献十六名修士引阆水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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