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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丧家之犬,攻城幸存下来的人大多生了病。 金汁的威力比一般人想象的大,碰上伤口,要去了不少人的性命。 疫病蔓延在二郡王的军中,但是行军的速度不会因为这些人生病就放慢下来,一路上尸体不断往外抛。 野狗流着口水跟在叛军部队后面。 每个人都狼狈不堪。 “求求您,他还有气儿,救救他吧。” 一个人抱着战友重病的身体,哀求自己的队长。 那队长心有不忍,可仍然把半死不活的人抛了出去。 那个重病之人在被野狗咬断脖子前,用尽身上所有力气发问: “为什么啊!为什么太平日子不过,要打这场仗啊!” 一句仰天长问,触动了所有叛军心底的伤痛。 或许一开始,他们是为了加官进爵,为了以战争给自己谋条青云路。 可是现在,看看自己,看看战友凄惨模样,他们开始陷入了迷茫与绝望。 比疫病更可怕的是这种找不到方向的迷茫。 第162章 “滚滚滚,离我远点,呕。” 顾玉像是躲苍蝇一样躲着君泽。 君泽满身污秽,一脸菜色道:“都让你别来城墙了,你还来。” 顾玉不敢看他,道:“快去洗洗,再来找我,呕呕呕。” 君泽自尊心像是受到了伤害,撇了下嘴,拖着湿哒哒的衣服,一言不发走了。 顾玉看着他的背影,他前往的方向火烧云美得像一幅画。 如果他不是一身脏的话。 顾玉忽然笑了笑。 这座城池总算是守下来了。 朝廷的援军在夜里抵达通宁县。 白天的一场大雨冲刷了无数血腥,城外尸横遍野,为了防止疫病产生,顾玉叫来城中百姓带着面罩去清理战场。 因为死的人太多了,挑拣出来守军的尸体妥善安葬后,剩下的叛军尸体就集中挖了无数大坑,焚烧掩埋。 火把在潮湿的夜里跳跃着,刺鼻的气味直冲云霄。 大坑黑压压火焰之中,不知道躺着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沉痛。 君泽把自己上上下下洗了个干净,站到顾玉身后,顾玉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了两步。 君泽气得头皮发麻,长臂一揽,顾玉就仰倒在他胸膛。 君泽道:“你再嫌弃一个试试。” 顾玉一边挣扎着脱离他的桎梏,一边嫌弃地说道:“快放开我,你好恶心。” 君泽道:“不放,你给我好好闻,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他身上的确没有味道,若说有的话也是澡豆和衣服上的皂荚味儿。 可是顾玉想到傍晚见到他时的样子,就崩溃得不行:“啊啊啊,给我放开。” 君泽道:“不放,说,有没有味道!” 闹着闹着,顾玉连挣脱几次,都没有挣脱出来,她少有跟人这么亲密接触的时候,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君泽把她当成男人,打闹没个分寸,让她有点恼。 不自觉的声调也冷了下来,道:“放开,我生气了。” 君泽这才把她放开。 顾玉轻哼一声,整理自己的衣襟道:“下次你再这样没轻没重,别怪我翻脸。” 君泽一噎,嘟囔道:“都是男人,不知道你矫情什么。” 顾玉跟他解释不清,眼珠一转道:“你跟别的男人可不一样。” 君泽眉毛一挑,而后轻咳一声问道:“哪儿不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紧张,自己在顾玉心里原来是不一样的么。 顾玉道:“你是个断袖,所以离我远点儿,男男授受不亲。” 君泽一时恼羞成怒,道:“谁跟你说我是断袖。” 顾玉轻蔑地呵了一声,答案不言而喻。 君泽气的有些语无伦次:“就算我是断袖,也不会看上你个娘娘腔。” 顾玉道:“最好是这样。” 君泽道:“你!呵。” 君泽一甩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朝廷的援军就是这个时候迎面走来的。 迎面走来一队兵马,与普通兵马的气质完全不同,一看就是在沙场被鲜血浸润的一国兵刃,格外威武肃穆。 为首那人身量高大,铠甲在月光并不明朗的夜里依然散射着寒芒,让人不敢直视。 君泽也看到了,在顾玉身边说道:“是绍太尉带的兵。” 顾玉了然,绍太尉绍无极,当今朝堂上武将的地位最高之人,连丞相都得让他三分。 他是圣上奶娘的儿子,和圣上一同长大,圣上对其极为宠信。 这种宠信跟圣上对君泽的宠信还不一样。 圣上对君泽更偏重宠,对绍太尉则偏重信。天下一半兵权都在绍太尉手里攥着,包括她父亲镇国公早先的兵权,被圣上收回去后,也是交由此人。 绍太尉至今未成家,未有子嗣,说他是朝中太尉,不如说是圣上手里最趁手的那把刀。 他在民间的名声极差,“杀神”的名号朝野皆知,能止小儿夜哭。 只因圣上刚登基那些年,朝中多有不服的人,绍太尉便帮圣上罗织罪名,把一个个反对者灭门抄家,午门的鲜血无一日干涸。 一时间朝野上下风声鹤唳,无人敢直视绍太尉。 因为杀的人太多,闹得太大,御史轮番死谏,请求圣上处置绍无极。可圣上也只是训斥几句,小惩小诫而已。 后来朝纲稳固,绍无极才稍稍收敛了自己的嗜杀。 绍无极的兵马逐渐走近,火把下,顾玉看到他面上一道伤疤从左眉贯穿到下颌,给他威严的脸上增添了凶狠。 他虽然名声差,但是运兵遣将的本事让人不得不服。 顾玉收回视线,当年她父亲镇国公出征西北,被马背上的西戎族围困在落日关,也是绍无极前去增援。 绍无极一到,西戎族人连连败退,逃窜入贫瘠的荒原,不敢侵犯大禹朝,至今年年朝贡。 可惜那一场战役,她父亲镇国公身受重伤,没能挺回来,死在了落日关。 而这次通宁县能守下来,得益于君泽那些层出不穷的主意,也得益于绍无极兵贵神速,及时攻破南望县,赶来支援。 这才让二郡王有所忌惮,匆匆撤兵。 君泽道:“走吧,回城。” 顾玉回过神来,看了眼君泽,他收敛了刚刚的玩笑样,唇角拉得很紧,不知在想什么,桃花眼里一派凝重。 顾玉能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象棋棋盘上有王不见王的说法,虽然绍无极跟君泽年龄相差甚大,但顾玉估摸着是圣上这两个宠臣之间的较量不会少。 尤其君泽此人出身显贵,又足智多谋,不可避免地有些自负,奈何年龄阅历在那儿摆着,圣上终归多把他当“孩子”看,比不得对绍无极的信赖。 更何况绍无极无妻无子,了无牵挂。 这把刀,圣上用起来不要太顺手、太放心。 现在楚河汉界的两将同在通宁县,加之圣上对君泽的猜忌,君泽为江南付出再多,也入不得圣上的眼。 包括她的付出,也一样。 绍无极骑在马上,路过顾玉时,锋利的目光扫过,让顾玉心头一凛,垂首让行。 心里暗道,好强的气场。 第163章 待绍无极走入县城后,他似乎是不经意间对身旁的随从问起来:“方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随从知道绍无极除了圣上的命令,其他事情一概不往心里放。 顾玉一个落魄世家子弟,自然不值得他留意相貌,便回道:“是镇国公府的世子顾玉。” 绍无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道:“镇国公,顾钧益的儿子?” 随从道:“正是呐。” 绍无极点点头,他的眼睛像是鹰目,带着锋利的钩子,此时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顾玉跟君泽一起回到县衙等绍太尉安置兵马,等了许久,绍太尉才姗姗来迟。 顾玉低头向绍太尉行礼,觉得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攻击性很强,让顾玉很不舒服。 互相见过礼后,顾玉看了眼摆着一张臭脸的君泽,礼貌性地开口道:“多谢绍太尉赶来支援。” 绍太尉面无表情的“嗯”看一声,不再言语,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顾玉本想跟他禀报一下通宁县现在的状况,但看他这样,也不想开口了。 等了这么久,就等到了他一声“嗯”,任谁心里都有点儿不满。 但顾玉不好说什么,就跟君泽一起告辞离开了。 月光熹微,顾玉百无聊赖地对君泽问道:“你跟绍太尉有什么过节吗?” 君泽道:“没有过节,单纯看他不顺眼罢了。你离他远点,这种人,呵。” 顾玉问道:“这种人?什么人?” 民间对绍太尉的非议很多,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 但顾玉也本能地排斥他。 君泽道:“如你所见。” 顾玉眯了眯眼睛,她所见的绍太尉就是一把毫无感情,又嗜杀的刀,你根本摸不清他想的是什么,只能小心谨慎行事。 回到自己的院子前,君泽忽然道:“援军来了,你能走,就走吧。” 她是钦差,来江南本是巡查的,恰好碰见安亲王造反罢了。 现在朝廷的援军已到,她这个钦差得救,自然应该早早回去。 顾玉站在那里,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一高一矮,顾玉道:“你呢?” 君泽道:“江南局势未稳,我得留下来,镇压叛乱。” 顾玉道:“好,等通宁县一应杂事处理妥当,我就走。” ------------------------------------- 江南的战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平定的。 不过有绍太尉和君泽在这里,给江南人增加了一些信心。 隔日顾玉把绍太尉跟君泽送出城,二人前往不同的方向镇压叛军。 但是最终的目的地都是不夜城。 顾玉留在通宁县收拾残局,先前答应过给参军的女子论功行赏,该给的赏银都给了,想要自立门户的,顾玉跟苏县令也都一起办了下来。 至于户部那边,自有君泽这个在京都人嫌狗憎的霸王去信威胁。 一群女人喜极而泣,跪在顾玉面前喊:“青天大老爷”。 顾玉道:“这是你们应得的。有了军户户籍,有了赏银,往后,你们不必看谁的脸色,不必卑躬屈膝,不必仰人鼻息生活。” 那些女人个个热泪盈眶。 相处这么久,顾玉对这些来参军博生路的这些女子多少有了了解。 有像戴嫂嫂那样生活困苦的寡妇。有像紫衣女那样,被逼着盲婚哑嫁的女子。有受不了丈夫家暴,而偷跑出来的媳妇。有因为相貌不好,嫁不出去备受指点的“剩女”... 顾玉在生活上帮不了她们太多,唯希望她们能自己立起来,不要再受他人欺辱。 通宁县上下挂满了白幡,无数人的牺牲换来了通宁县的安稳。 街上随处可见僧人跪在地上,为这场战役死去的人们念往生经。 顾玉不信这个,但是在这种祸乱时期,拥有信仰也算得上是有了另一种寄托。 她穿过人群,一个妇人嘴里念叨的话让她停住了脚步。 “天地摧崩,邪祟横行,神女降世,普度众生。” 顾玉回头看去,那个妇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一串佛珠挂在手上,满脸虔诚地重复这句话。 顾玉眯起眼,走近那个妇人,小声问道:“这位大姐,您在念什么经?” 那个妇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看到顾玉一脸和煦,才磕磕巴巴道:“没有,没念什么经啊。” 顾玉道:“天地摧崩,邪祟横行,神女降世,普度众生。大姐,你也信这个教吗?” 妇人一脸疑惑,道:“钦差大人家里也有人信神女教?” 顾玉心头一动,问她家里是否有人信,这个教的名字又叫神女教,莫非这个教只有女子才会信? 顾玉道:“我母亲信奉。” 那妇人笑了起来,道:“想不到教义已经传到了京都,好啊,好啊。” 顾玉道:“大姐,通宁县的教友有多少?一般在哪里集会?” 那妇人却不肯说,只道:“潜心修心,天地摧崩之日,神女自会降临人世。” 顾玉道:“大姐说的有理,是我浅薄了。” 那妇人站起身来,道:“钦差大人,民妇告辞。” 顾玉也站了起来,看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天地摧崩”怎么听,怎么让人毛骨悚然。 ------------------------------------- 不夜城,极乐楼。 “给女子立军户,呵,有意思。”景双靠在软榻上,勾唇一笑。 郦若跪在他身边,眼里闪过异样的情绪,道:“教主,顾世子似乎发现了我们教众的踪迹,她会进一步探查吗?” 景双道:“想办法把她带过来。” 郦若十分意外,皱眉问道:“教主,她是朝廷钦差,为何要把她带过来?” 景双伸手把郦若的面纱扯下来,露出郦若美得不可方物的一张脸,道:“把她带过来不好吗?你不也想见见她?” 郦若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被看穿,道:“教主,我...” 景双道:“你最近比本座还关注她,为什么?郦若,你告诉本座为什么?” 郦若颤抖着身子,半天说不出话。 景双摩挲着她的脸道:“郦若,你让本座很失望。” 第164章 郦若一滴泪流了下来,喃喃道:“我只是,我只是好奇。” 景双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道:“你好奇什么?好奇她一个男子,为什么要帮女子立军户?” 郦若小幅度点点头,道:“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如果她能自立门户就好了,她娘就不会在父兄死后,被叔伯霸占家产,她和她母亲只能流落街头,以至于母亲为了养活她进入青楼谋生,被嫖客虐待致死。 明明那些家产是她父亲和母亲共同置办下的,可是父兄死后,族里的亲人就像是一群恶狼,把她和母亲的血骨啃食殆尽。 她们最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骂她因为天生灾星,八字太硬,所以克死父兄。 她跟母亲去官府击鼓鸣冤,可是她们没有独立的户籍,家产都划分在父姓宗族,她们处境再惨,官老爷也不会帮她们。 吃绝户这种事随处可见,却从未有人想过改变。 所以乍一听闻顾世子要帮那些女人办户籍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觉得这不过是顾世子在糊弄那些女人为她卖命。 男人,怎么可能会体谅到女人的难处。 但她心里始终抱着一点希望,一日日等,等到通宁县被守下来的消息后,她第一时间飞鸽给通宁县的教众打听这件事。 万万没想到,顾世子真的做到了。 她一口气帮四百多女人办了户籍,还是军户。 她想到父亲临死前对她们担忧的眼神,她和母亲被赶出家门时,那些族人的丑恶嘴脸,想到母亲在宗族祠堂哭天喊地,却不能进入。 流落街头后,她哭着问母亲,为什么她们不能守住家产。 母亲告诉她,因为她们是女人。 “女人天生就该仰男人鼻息生存。” 似乎是人人都在说的真理。 景双笑起来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顾世子,她是个女人。” 郦若瞪大了双眼,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景双反问道:“怎么不可能?” 郦若跌坐在地,是啊,怎么不可能。 世间男人,怎么可能会明白女子的难处。 若顾世子是个女人,那她做的这一切就有了解释。 郦若再次落下一滴泪,若是当年她跟母亲遇见的是顾世子就好了。 景双再次替她擦干净眼泪,道:“你以前没这么爱哭的,你刚跟到本座身边时,像个不服输的小老虎,无论对谁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郦若是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遇见的教主,那时娘亲为了养活她进了青楼,可是没过多久,她温柔贤惠的娘亲就浑身是伤,鲜血淋漓抬出来,被一张草席卷到乱葬岗。 娘亲临死前说,下辈子一定不要投生成女人。 她知道自己的相貌惹人注意,便日日用泥巴涂脸,把自己折腾得又脏又臭。 尽管如此,在一个破庙避雨时,还是没能躲过一个老乞丐的魔爪。 她哭得撕心裂肺,拼命反抗,却无济于事。 她失去了父兄,失去了家产,失去了娘亲,最后连自己也要失去吗? 绝望之际,她身体里爆发出无穷的力气,从泥泞中翻起身,一口咬向那个乞丐的脖子,腥臭的鲜血灌满她的咽喉,她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衣不蔽体,满身是血。 雨停后,她拉开庙门,看到了男女莫辨的教主。 “瞧,这里有一只吃人的小老虎,本座带你普度众生好吗?” 从此,她跟着教主一起在女人堆里传教。 告诉她们遇到困难,就虔诚祷告,神女会赐福于她们。 神女无所不能,能够解救她们于水火。 说得多了,她自己也产生了迷茫。 她问道:“教主,神女真的存在吗?” 教主嗤笑一声,道:“当然不存在。” 她追问:“那为何要信奉神女呢?” 教主道:“天下信仰何其多,信奉佛祖,信奉观音,信奉玉皇大帝,信奉财神,而对那些受难的女子来说,神女是最合适不过的信仰。”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郦若问道:“教主,神女降世后,众生真的会变好吗?” 景双道:“那要看天地摧崩到什么程度,唯有毁灭,才能重建秩序。” 郦若道:“一定要先毁灭吗?” 景双道:“当然,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天地混沌之时,世间战乱不休,男女没有高下之分,他们一同劳作,一同征战,一起生儿育女。 可是天地初开,各国统一,男人就开始凭借天生强壮的体魄奴役女人,祥和不见了,平等也不见了,柔弱的女人成了附庸,成了累赘,成了下等人。 所以郦若,唯有天地摧崩,人间重归混沌,才能让那些自大的男人们明白,女人和他们是一样的。一样可以重建家园,一样可以在危险中挺身而出,一样坚韧不拔,无所畏惧。” 郦若道:“可...” 她没说完,就被景双狠狠揪住了头发,威胁道:“郦若,你这么摇摆不定,让本座不得不怀疑是否该继续选你做神女。” 郦若吃痛,却垂下眼帘,一脸乖顺道:“教主,郦若知错。” 景双这才放开她,道:“你错在哪儿了?” 郦若跪下道:“错在不该质疑教义,不该质疑教主。” 景双忽然站起来,把她拖到窗边,打开一扇窗,正好看到楼下一个嫖客在扇一个妓女的耳光,那个妓女捂着脸垂泪,却不敢反抗。 景双道:“你自己看看,看看这残忍的世道,想想你母亲是怎么死的,想想你受过的那些苦,想想天下女子正在受的那些苦,你希望这样的世道继续下去吗?” 郦若哭着摇头,道:“不,我不希望。” 景双道:“那就毁了这世道,然后以神女的身份,成为救世主,引领所有人重建一个你想要的人间,明白吗?” 郦若道:“我明白了,教主。” 景双彻底撒开她的手,道:“本座不想再看到你有任何犹豫,若是到了天地摧崩之日,你依然是这幅德性,本座不介意换个人来当这个神女。” 郦若跪下道:“是。” 景双道:“去安排人,想办法把顾世子带到极乐楼里,本座有预感,她会成为我教一个很好的信徒。” 郦若道:“是,教主。” 看着郦若走出去,把门合上后,景双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真是,好骗啊。” 第165章 通宁县有条不紊的重建中。 江南其他地方战乱仍在继续。 行军打仗顾玉不行,但是坐镇后方帮忙调配物资,制造舆论,安抚民众等等,她是个好手。 君泽嘴上跟她说让她能走就走,可是他人出去平叛,一封一封的信函传到通宁县,今天要粮草,明天要马匹,后天送来一大波流民。 君泽跟绍太尉兵分两路平叛,一方对上二郡王那条线,一方对上三郡王那条线。 绍无极杀神的恶名再次传遍京都。他手下的精兵骁勇无畏,每场战败,叛军无论投降与否,全都不留活口。 三郡王亦是个好斗的狠人,绍无极杀他的俘虏,他便也不再接受沿途县城的投降。 顾玉早先在通宁县散播的那些谣言成了真。三郡王攻破一个县,便烧杀抢掠,征兵征粮,无所顾忌。 两方都知道一旦战败唯有死路一条,便更加拼命,两方斗得有输有赢。 听说一场战役下来,江南泾河的水被染得百里漂红,令人闻风丧胆。 君泽依然奇招频出,恩威并施,每场战前,必要军兵唱起江南小调,一群糙老爷们唱着这绵软的小调并不显软弱,反倒唤起叛军的思家之情,一招四面楚歌把二郡王逼得接连败退。 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君泽专门辟出一队人马护送他们前往通宁县。 顾玉一边抱怨君泽给她找麻烦,通宁县人口本来因为守城之战大减,现在又趋向饱和,可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流民进来,让顾玉颇为头疼。 一边又认命地给他们安置住处,带他们开辟田地,想方设法给他们提供能安身立命的生计。 半个月后,前方战役如火如荼,后方顾玉跟苏县令接手流民接得都要吐了。 流民很多,顾玉不可能把那么多人都安置妥当。 在这种兵荒马乱之时,顾玉忽然像变了一个人。 广邀通宁县的富户,她穿着绫罗绸缎,日日与他们饮酒作乐。 每到一家,总要嫌弃一番此家的院落,还净往人家的祠堂参观。 听人吹捧完自家祖上的功绩后,顾玉便道:“此事不凡,何不重修祠堂,为先人修碑立传?” 钦差亲口夸赞了自家祖先,那些富户自然十分光荣,于是一个个铆足了劲儿,兴修族内祠堂。 顾玉大肆宴饮,每至一处,必要请来伶人歌舞,舞台太小,她要摇头,太破也要摇头。 这又掀起了一波重筑舞榭歌台的风潮。甚至以谁家的建得好,能请到顾钦差前去评判为荣。 除此之外,顾玉还下令各处翻修颓圮的园林景点,她带着一群富商前去游览赏玩,小日子过得奢靡不已。 苏县令在顾玉醉醺醺回县衙之后,问道:“顾世子这是做什么?现在前方战事吃紧,应当厉行节俭,您身为钦差,更应以身作则,您怎么反倒声色犬马起来?” 他还有话没说出来,若让朝廷知道,派出来的钦差在战后这番作为,定会降罪于她。 顾玉按着自己的头,道:“不仅我要这样,苏县令也要这样,穿得好点儿,多与富商走动,劝他们兴土木。” 苏县令道:“莫非与之交好,他们就肯出钱资助战事了?” 顾玉嗤笑一声,道:“怎么可能。” 苏县令不悦道:“那为何还要如此骄奢淫逸?” 顾玉醉得不行,不想跟这个榆木脑袋解释,便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苏县令越发看不懂这个年轻人。 因为之前顾玉想把囚犯充作军奴一事,他与顾玉产生了一些争执,现在看顾玉这样堕落,也不想再劝。 就像平南将军所说,顾玉都不怕名声受损,你怕什么? 过了几天,通宁县的变化让苏县令再次对顾玉狠狠折服。 通宁县百废待兴,那些看似无用的舞榭歌台,园林楼宇,雕梁画栋,都逐渐被翻修起来。 苏县令原本觉得,战事未完,应先挤出钱来安置灾民,万万不能把钱花在粉饰太平上。 可是经过顾玉的劝导,那些富商率先动作,一个赛一个的积极。 修建这些需要大量人力,人手不够怎么办? 当然是请那些从外地到通宁县避难的流民来做了。 那些流民有了正经活计,自食其力,不用啃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剩下的钱都被顾玉送到了前线。 除此之外,顾玉还号召流民中的妇女为前线战士制衣做鞋、准备药材、制作干粮等等,和钱一起送到前线。 流民得以安置。 富商出了风头。 朝廷拨下来的钱财不再紧缩。 前线的士兵有了新衣新鞋和干粮。 通宁县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繁华。 这一切全都得益于顾玉掀起的这波奢靡潮。 再见到苏县令时,顾玉解释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喂养流民能缓解一时,可长此以往,财政吃不消,那些流民也会产生惰性。” 苏县令彻底服了,道:“顾世子思虑周全,有大智慧,是下官狭隘了。” 顾玉道:“苏县令,我知你刚正不阿,但必要时,脑子得转个弯儿。” 苏县令连连称是。 这一天,消失许久的平沙带着刘大人跟着流民一起回到了通宁县。 两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比叫花子还叫花子。 刘大人胖胖的身体一下子缩水了好几圈儿,顾玉险些认不出来。 刘大人看到顾玉哭着道:“顾钦差,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平沙骂道:“你还好意思哭。” 本来平沙只是顾玉的一个侍卫,万万比不上刘大人这个京都文官,但是他们逃亡这么久,为了活下去,早就不分身份贵贱了。 平沙道:“从南望县出来后,我们到处被人追杀,最开始按您的吩咐,把钱都花了出去。 我本来还有点儿碎银子,可刘大人娇气得很,住客栈要住最高档的,吃东西要吃最好的,我一开始碍于身份,把钱都给他了,可是他转眼就挥霍一空,还引来追兵。 后来我们食不果腹,我想去偷点儿钱,他也不让,说什么有失身份,可我偷别人的钱买的东西,他吃得比谁都快。 开战之后,我只想赶紧跟您汇合,可各处战乱不止,一路逃荒回来,还沦落成了乞丐。” 第166章 平沙越说越气,看来这个刘大人一路没少折腾。 顾玉道:“刘大人辛苦了,回京后,我会向圣上禀明您的辛劳。” 刘大人哭哭啼啼回去,还道:“顾世子可要好好管教你这仆从。” 又把平沙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走后,平沙对顾玉道:“世子,我回通宁县的路上,发现一个很邪门的教,叫神女教。” 又是这个教。 顾玉严肃起来,忙道:“怎么个邪门法。” 平沙道:“我跟刘大人流亡时,一路吃不饱饭,可慢慢发现,一些贫弱的女子不知道总能从哪儿领回一些食物。 我跟刘大人问她们在哪儿领,她们也不说,只念叨着‘天地摧崩,邪祟横行,神女降世,普度众生’,说这些食物都是‘神女的恩赐’。 这个教的教徒全都是孤身流亡的妇女,她们互不认识,都因为神女结缘,互相抱成团,倒是一路平安。” 顾玉道:“你怎么知道她们都是孤身流亡的女子?” 平沙有些难堪,道:“这一路上属下跟刘大人饿得不行,刘大人就让我脱了一个女尸的衣服,去那个教骗东西出来给他吃。” 顾玉咳了一声:“你辛苦了。” 那个刘大人来江南的时候骑个马都要抱怨,何况是沦落为叫花子,想来平沙这一路过得很不容易。 顾玉继续问道:“可有问清天地摧崩是何意?” 平沙道:“没人说得清,那些女人一个个跟疯了一样,做什么都要感谢一下神女,遇见一滩净水说感谢神女,吃到一口饭也说感谢神女,活一天就要感谢神女一天。” 顾玉道:“那她们加入这个教的目的是什么?” 平沙又有些难堪,道:“起初跟属下一样,想去骗吃骗喝,但后来那些女人就信得十分虔诚。属下刚过去没多久,就被发现是男子,她们把属下给打了出来,骂属下骂得十分难听。” 顾玉道:“她们都骂你什么了?” 平沙没想到顾玉会问这个,他抬头看到顾玉一脸严肃,不是故意看自己笑话的,便道:“骂属下身为男子,只会抢夺女人的东西,还有无数不堪入耳的脏话,话里话外说,她们受劫难都是因为男子。” 顾玉整合着所有信息,这个神女教表面上像是女子为了自救而产生的教,明里暗里似乎有些厌男。 按说底层女子有这么一个教,能够互相取暖没什么不好,但是这个教的口号“天地摧崩”究竟是何意? 为什么要把信奉神女教的瘦马,安排到负责内盐场的杨家和李家? 为什么冒着巨大的风险炸毁官船,也要杀了朱见春? 为什么之前抢夺她送往通宁县的运粮船? 又为什么运河上,她与安亲王交换人质时,来掺和一脚? 神女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顾玉百思不得其解,道:“这次来通宁县的流民中是否还有神女教的教徒?” 平沙道:“这一路属下留意着,有一些教徒都凭空消失了。但肯定还有些来了通宁县。” 顾玉道:“凭空消失?” 平沙道:“我们一路沿着河道回通宁县,有些人今天还在,第二天就消失了,消失的人都是特别虔诚那种。” 顾玉道:“她们去哪儿了?” 平沙道:“属下为了赶路,没有细查。” 顾玉道:“嗯,明天安置流民时,你暗中给我指出来都哪些人信教。” 平沙道:“是。” 隔日,顾玉在城郊的小菩提庵见到了平沙口中那些神女教教徒,她们个个落魄,但面上平和,对一餐一饮都怀揣着感恩。 甚至可以从她们脸上看到幸福。 可是真的幸福吗? 战乱纷飞,家园尽失,亲友丧命,居无定所,食不果腹。 宗教的意义是什么? 在她们痛苦时,帮她们蒙上眼,以神的名义给她们希望。 这样的幸福,是幸福吗? 可连这样的幸福都没有,那岂不是只能陷入无尽的痛苦。 顾玉有一瞬间的迷茫。 她知道不能以自己的思维去衡量别人的思维。 跟平沙交代完一些事后,顾玉走向了她们。 一个妇人看到顾玉走过来,站了起来,正是前些日子,跟顾玉搭过话的那个妇人,这段时日,顾玉以自己母亲信神女教的名义,对她颇为照顾。 妇人向其他教徒介绍道:“这位就是朝廷的钦差大人,是她接收了各地流民,前些日子还为一些女子立了军户。她母亲信奉神女教,一定是神女赐福,所以派下顾钦差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 其他教众看到顾玉这个“男人”过来,原本还有些警惕,听到妇人这么说放下心来。 嘴里纷纷念着:“感谢神女。” 妇人继续道:“这次来通宁县的有一个神女教的教仕,她讲经讲得特别好,顾钦差若是有空,可以随我到后面听一听。” 顾玉道:“如此就太好了,我母亲常说京都少教众,无法聆听教中福音,若我听得,回京告诉她,她一定开怀。” 妇人道:“若我教众的家人个个如顾世子这般明理就好了,请随我来。” 顾玉随她到了后面,教仕把神女教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人生来就是有罪的,你们想想自己的一生,是否心有无数恶念?” “而神女降世,就是为了消除大家的罪过。” “人间初始,天地混沌,男女平等...后来...” 听了一会儿,那个妇人给教仕端来一碗凉茶,道:“教仕,您润润嗓子。” 而后给每一个听教的教众倒茶。 到了顾玉面前,那妇人笑着说:“顾钦差,天气热,您也喝点儿水,消消暑。” 顾玉看着那碗茶水,笑着接过。 ------------------------------------- 不夜城,极乐楼。 “还好有你。” 安亲王仿佛老了十几岁,两鬓白发苍苍,身子不再挺拔。说完,他用帕子捂住嘴咳嗽几声,帕子中心一点鲜红。 谎言终归有被拆穿的一天。 无论瞒得再紧,他还是察觉到不妥来,稍一逼问下人,才知自己的嫡长子死在了前往通宁县的路上。 悲痛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一夜白发,形同枯槁。 蛰伏江南近二十年,没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就被逼反了,逼反后原本有实力再搏一搏,但是君泽和顾玉两个毛头小子竟然撑到了朝廷援兵到来。 带兵来的,还是有杀神之名的绍无极。 虽然现在两方势均力敌,但是安亲王知道,一旦不能占据上风,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心血要付之东流了。 他不后悔,只是不甘心。 安亲王看着景双的眉目,问道:“你想让我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景双道:“我需要一些人马,助我成事。” 安亲王走后,景双唱道:“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郦若走了进来,道:“教主,我们的教众已经拿下了顾世子,现在他们正走水路往不夜城来。” 景双笑道:“很好。” 运河一个平平无奇的船上,顾玉手脚被绑,在船舱里睁开眼睛,一派清明。 天地摧崩,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 第167章 顾玉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再一次清醒时,鼻尖萦绕着脂粉香气。 一个温热的,带着香味儿的湿帕贴在顾玉脸上,让她苏醒得并不难受,她缓缓坐起身,一连几天被人下迷药,让她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睡舒服了,该搞事情了。 顾玉看到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把湿帕子拿起来,那双眼睛很漂亮,看过就让人难忘。 顾玉道:“是你。” 在运河上冒充水匪,抢她粮,还把她眼睛弄伤的那个女人。 她暂时失明前,看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就是这个女子漂亮的眼睛。 “郦若,你先下去吧。”景双开口道。 原来她叫郦若。 顾玉看向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头发被一根紫瑛簪松松挽就,雌雄莫辨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顾玉又道:“是你。” 郦若说了一声“是,教主”,便走了出去。 这位就是神女教教主,顾玉瞳孔一缩。 “顾世子,久仰大名。或者该称呼你为,顾小姐。”景双慢悠悠说道。 他此刻用的是他本来的声音,低沉的男声,说话时尾音微微拖拽,像是有个钩子,撩拨人的心弦。 顾玉认真起来,这个男扮女装的教主跟他的神女教一样邪门。 上次为了躲避安亲王的追杀躲到他身边,千万小心还是被他看穿了。 顾玉缓缓道:“静双,或者该称呼你为,景双。” 景双自信拿捏顾玉的笑容顿时消失,表情也认真起来,开口道:“本座还是小瞧你了。” 顾玉轻轻一笑。 原本还觉得自己的猜测扯淡,看到他那一瞬间,所有的疑点就都捋清楚了。 那灵光一现也终于被她捕捉到了,怪不得初听神女教这个名字这么熟悉。 呵,她来江南前一夜,可是两次跳入皇宫的神女湖救人。 对“神女”这个名字的印象理应再深刻不过了。 皇宫的神女湖由先帝下令开挖,只因当时正得圣宠的敬德皇后来自江南,偶然说了一句:“臣妾每逢夏季,必会与闺中姐妹去湖里泛舟游玩。” 荒淫的先帝为搏美人一笑,下令在御花园挖出一个湖来。 敬德皇后百般阻止,也未能打消先帝的念头,只能硬着头皮受了这份恩宠。 湖挖好后,敬德皇后在湖上跳了一支舞,先帝赞她“美如九天神女下凡”。 神女湖由此得名。 按说这两个神女只有名字一样,实际上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顾玉不得不把这两条线索联系到一块儿。 先是晚娘说的“天地摧崩,邪祟横行,神女降世,普度众生”,导致朱见春惹来杀身之祸。 再是运河上运粮船被神女教的人劫走,以此想引得她的处境在江南愈发艰难。 那个时候她就开始猜测神女教抢粮食的目的。 在交换人质时,又是她们从中作梗。 甚至把安亲王给劫走了。 那时,她隐隐感觉到神女教似乎在有意无意,掺和朝廷与安亲王之间的战争,而且扮演的是属于中立的搅屎棍角色,给两方惹事。 把炸毁朱见春乘坐的官船的锅甩到安亲王头上,引得圣上忌惮,派她和君泽前来江南彻查。 她们也如神女教之愿找到了安亲王谋反的证据,逼得安亲王提前造反。 如果再往前深挖一步,朱见春从晚娘那里知道的秘密,也是晚娘故意透露给他的。 朱见春这个人可太合适了,刚好在帮安亲王手下负责内盐场的杨老爷舞弊,自己就沾上了一身腥。 又是通宁县贤名远扬的读书人,他出了事情,容易引起读书人共鸣,通宁县的苏县令又是个思想简单的热心肠。 在事实还没弄清楚前,就达到了一呼百应的效果。 他的死自然惹人注目。 任谁想,都会觉得朱见春背负的秘密跟安亲王意图造反有关。 也会觉得是安亲王要杀人灭口,才炸毁官船。 事情发展到这里,神女教似乎是中立又稍稍偏向朝廷。因为安亲王谋反一事并未完全准备好,贸然把他逼反,成功的几率会下降许多。 可这个结论很快就被推翻了。 因为运河上,被神女教劫走的安亲王,活着回到了不夜城,并且很快发动了战争。 若是神女教偏向朝廷,大可把安亲王一杀了之,抓了又放,是玩儿的哪出? 这让顾玉不得不思考,安亲王在神女教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安亲王、朝廷、神女教之间究竟有何恩怨纠纷。 以至于神女教在安亲王和朝廷之间如此挑拨。 于是顾玉回归原点,抓住了神女教和神女湖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名词。 直到刚刚见到景双那一刻,所有的困惑都迎刃而解了。 静双。 景双。 多巧妙的谐音。 她从敬德皇后身上开始捕捉记忆,然后是敬德皇后的嫡子,即宫变失败的太子,再然后是太子的几个早夭的孩子。 终于让她找到了,景双这个在皇家族谱中尘封已久的名字。 想完这一大串逻辑,顾玉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下好了,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 可是,不太妙呢。 现在自己可是在神女教的地盘上。 顾玉眼神微凉,道:“教主可没有小瞧我,否则,也不会让我记住你叫静双。”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这一切都太巧了。 若说被安亲王追杀那天,她是走投无路闯进景双的房间躲避。 这或许是偶然,也或许是景双只想让她把江南的水搅混,才趁机救了她。 结果她女子身份暴露,被景双盯上。 景双自认为拿捏了她的把柄。 于是从她在通宁县听到那个妇人的祷告开始,她就像是被人推着前进。 一个她跟君泽多方探查,都查不到的教,怎么会突然在她经过的地方,自己暴露身份。 而且根据平沙所说,神女教的教徒都是孤寡落魄的妇人女子。 而她对那个祷告妇人所说的,她母亲,镇国公府高高在上的大夫人信教,这么大一个漏洞,居然没有引起那个妇人的警惕,反倒一步步跟她亲切起来。 更别说后来,战乱起,通宁县一下子涌入那么多神女教教徒,堂而皇之地布教。 这一步步,都是被安排好的。 引她上钩。 那她来便是。 正好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168章 景双逐步走近她,道:“这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聪明的女子。” 这话让顾玉下意识皱眉。 顾玉道:“我只是不知,教主下这么大一盘棋,把朝廷、安亲王都算计进来,意欲何为。” 景双的薄唇吐出两个字:“传教。” 顾玉看着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他细长的眼睛中倒映着她同样雌雄莫辨的脸。 顾玉看着他,也看着他眼里的自己,道:“你这个教,有点儿意思。” 景双道:“自然有意思。从你闯进我的房间开始,我就觉得,你会是我很好的帮手。后来你的种种所为,也让我更加笃定,我们是一样的人。这个教很适合你。” 顾玉一挑眉,道:“种种所为?” 景双道:“招女兵,办女户,为女子提供生计...” 他顿了一下,眼底浮现一丝疯狂,道:“还有想让那些囚犯成为军奴。” 前一句,说明顾玉身为女人,看到了天下女子的苦楚,想要改变。 后一句,说明顾玉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心人。 在顾玉道破他身份那一刻,景双觉得顾玉近乎完美。 她把女子的柔善和男子的狠厉完美结合在一块儿,再加上那异于常人的智慧。 简直让景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顾玉垂下眼帘,她让那些囚犯当军奴的事只有她,君泽,和苏县令知道。 她跟君泽自然不会说,唯有一种可能。 苏县令那个头脑简单的,又让人给套话了。 这也从侧面说明,景双暗中的宗教势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已经渗透到官员府邸。 事情麻烦起来。 顾玉问道:“为何是我?” 景双道:“因为我知道你怜悯那些女子的处境,你想要改变,可是一个人的能力太小了,我知道你渴望权利,唯有大权在握,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我,能给你这个机会。” 顾玉一笑:“口气不小。” 景双道:“你这么聪明,该猜到我的势力有多庞大的。” 顾玉但笑不语。 神女教的势力她只触碰到冰山一角。可露在水面上的冰山,往往只有水下的八分之一。 苏县令刚正不阿,身边唯有月娘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居然都能被神女教的人套话。 那么其他人呢?其他江南的官员、来过江南的官员、跟江南有联系的官员呢。 别忘了,江南还有一个最负盛名的产业——瘦马。 官吏、富商豢养瘦马已经成了风潮,乃至京都许多官员家里,都有江南进贡的瘦马。 大禹朝上下,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不,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官员家里,养有瘦马,那也是个无比庞大的数字了。 顾玉从来不会小瞧宗教势力。 就算是在科学盛行的21世纪,亦有无数狂热的宗教信徒,国内外历史上更是因宗教信仰不合,而产生的战争无数。 为了信仰而死,他们觉得是一种圆满,一种荣誉。 景双道:“你不信?” 信,怎么不信。 只是真相太可怕,她得缓一缓。 而且诱惑太大了,她怕自己把持不住。 如果得到神女教的支持,意味着她掌握了无数官吏的第一手信息。 谁贪污受贿,谁欺男霸女,谁仗势欺人,谁与谁私交甚好,谁又与谁深仇大恨... 这庞大的人际利益关系,都会被那些身处官员后院的瘦马们、小妾们看在眼里。 届时,无数把柄在手,她还怕自己官途不顺吗? 顾玉咽了下口水,她脖子上贴的假喉结随之起伏。 不愧是教主,三言两语,就能蛊惑人心。 顾玉咬了一下舌尖,冷静,不能自乱阵脚。 顾玉道:“我信。可我更相信,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就算掉了,也不会砸中我。” 官运亨通的诱惑是很大,但这诱惑背后的要付出代价必定很大。 景双道:“若说天上还真有掉馅饼的事,恰好砸中了你呢。” 顾玉轻蔑一笑,显然不信这鬼话。 景双忽然凑近她,看着她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睛,道:“本座喜欢你,所以想送你直上青云。” 顾玉道:“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教主说喜欢我,未免太儿戏了。而且我这个人不喜欢谈感情,伤钱。” 顾玉想来想去,景双挑上她,让她传教的原因大概有两点。 第一,的确如他所说,他们是一样的人。身披异性的外衣伪装自己,让景双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情绪。 第二,她是皇储之争中,六皇子的支持者。大概在景双看来,六皇子还是那个性格绵软的小羊羔,若有一天登基,朝纲很容易就被权臣把控。 而顾玉,无疑就是那个权臣。 景双是先太子的孩子,先太子宫变失败后,不知为何,他流落在青楼里,还变成这雌雄莫辨的样子,想必吃尽了苦。 从天之骄子变成这样青楼里不男不女的怪物,顾玉不信他没有替父报仇,争权夺位之心。 一旦她成为神女教的教徒,又有女扮男装这么大一个把柄在他手上,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就不再是她了。 而是她背后的景双。 她把六皇子当傀儡,景双把她当傀儡。 这一环套一环,披着让她平步青云的外衣罢了,一旦踏上这条青云路,想回头也回不了了。 景双细长的眼里满是笑意,任谁都能看出他的高兴来,他看着顾玉轻声道:“你还真是,清醒啊。” 巨大的诱惑面前,不是谁都能保持理智的,这个顾玉,比他想象中还要难对付。 顾玉却道:“我至今还没弄明白你那个教,是怎么回事,就算想帮你传教,也无能为力。” 景双道:“来我这儿之前,你不是听教仕讲经讲了许久吗?” 顾玉道:“一点皮毛而已,哪儿比得上教主亲自传教。” 景双道:“神女教的教义,是为了拯救天下女子于水火。” 顾玉问道:“只有女子吗?” 景双道:“是的,只有女子。” 顾玉道:“为什么没有男人?男人就不需要拯救吗?” 景双认真道:“他们思想肮脏,行为龌龊,不配得到神女垂怜。” 顾玉道:“我很好奇,你身为先太子的孩子,为何流落到江南的花楼里,又为何...如此厌男。” 景双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顾玉道:“那好,我换个问题,神女是谁?” 第169章 景双道:“神女就是神女,她从九天而来,怜悯天下女子的苦难,所以要降临人间,普度众生。” 顾玉不以为然地掏了掏耳朵,道:“这种话,你自己都不信,何必拿来糊弄我。” 明明很粗鲁的动作,顾玉做得很优雅。 景双低低一笑,道:“神女,不重要。” 顾玉眼神微凉,真可笑,神女教的教主,把神女捧得那么高,又说神女不重要。 顾玉道:“神女只是一个名头对吗?谁都可以成为神女。” 景双道:“是的。她不可或缺,但并不重要。” 顾玉柔柔一笑,她伸出手,把束在发冠里的头发放了下来。干净修长的手翘起一点兰花指,一下一下,梳理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双瞳如剪水,眉如远山黛,莞尔一笑,恍若画中梳妆的仕女。 沉静优雅,令人见之忘俗。 景双眼里闪过惊艳。 顾玉道:“既然如此,那这个神女,我是不是也当得?” 顾玉放弃了假声,这一句完完全全是用她本来的女声说话,如山间清泉般悦耳动人。 景双紧紧盯着顾玉,像是在思考这个选择。 顾玉忽然皱起眉头,厉声道:“谁!” 景双跟顾玉同时向门边看去。 郦若推门走了进来,虽然她带着面纱,但顾玉能感觉到她面纱下的脸一定异常苍白。 郦若走到床边,对景双跪下,道:“郦若无心探听,只是路过。” 顾玉慢条斯理道:“既然只是路过,又为何驻足。” 郦若咬了咬牙,眼里含了一汪泪,看着有些可怜,道:“郦若知错。” 景双看着她一言不发,实际上他不过是在纠结顾玉的话。 诚然,想让顾玉放心为他做事,不给她足够的诱惑是不够的。 而让顾玉成为神女,享受了万人崇拜的滋味儿后,很难不爱上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也很难再保持清醒。 可是顾玉的野心比他想象中的要大。 这样的顾玉太不可控了。 一旦让她成为神女,在教中地位超然,就很容易被她反噬。 顾玉打破寂静,开口道:“你应该就是教主原定的神女吧。” 见没人搭理她,她又继续道:“上次就是你弄伤了我的眼睛。我想一想,你弄伤我眼睛之前,我把你的面纱拉了下来,嗯,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顾玉看向郦若的眼神像是在赏玩一个物件,语气也带着轻佻不屑。 郦若抬头看了一眼景双,可惜景双冷眼看着,并未替她说话,她咬着唇,觉得有些屈辱。 顾玉加大了火候,一边用手指缠绕自己的头发,一边道:“教主你说,是我更美,还是她更美?” 郦若的确是天下少有的美人,运河上顾玉拉下她面罩的一瞬间,惊诧于她是女人,也惊诧于她的绝色。若不是她有这样一张脸,景双也不会选择她当神女。 可顾玉的美天然去雕饰,秋波微转,风流蕴藉,长期女扮男装,眉宇间的英气也让她的美带着一股侵略感。她若想吸引一个人的注意力,那人很难分心去看旁人。 顾玉又提醒了他一次,道:“教主怎么不说话了?” 景双上手挑起顾玉的下巴道:“自然是你,石头岂能与美玉争辉?” 一句话把郦若的一颗心打入谷底。 顾玉半靠在床头,景双站着,而她却跪在地上,高下之分,更让郦若屈辱感倍增。 她抬起头,看到顾玉的眼神,没有想象中的得意,反而如寒潭般平静。 明明顾玉的下巴被教主禁锢着,可是她脸上却不见慌乱,仿佛她才是主导全局的人。 郦若忽然不想跟她争了。 争不过。 她做不到顾玉那样喜怒不形于色,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怎么担得起普度众生的责任。 顾玉把景双的手移开,道:“所以教主的决定是?” 景双放开顾玉,道:“美则美矣,当神女,你现在还不够资格。” 顾玉问道:“那要怎样才够资格?” 景双道:“等你把教义参透了再说吧。想当神女,总不能连神女教都不了解。” 顾玉道:“好,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景双道:“说说看。” 顾玉指着郦若,道:“我要她来教我教义。” 景双再次犹豫起来。 顾玉道:“怎么?我人就在这极乐楼里,被教主下了软筋散,教主还怕我逃出你的五指山吗?” 这一路上,顾玉就发现自己手脚绵软,内力运行不畅。 凭她自己,跑是跑不了的。 教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好。” 顾玉说了一通话,像是累了,满不在乎地问道:“我要学多久?” 换言之,就是神女什么时候降世,普度众生。 景双道:“天地摧崩之日。” 顾玉藏在被子里的手下意识紧握成拳,道:“天地摧崩是何意?又在哪一日?” 景双道:“天地摧崩的意思就是,天规天条禁止神女下凡,唯有天地摧崩,神女才会趁机降临人间。” 顾玉道:“听着怪吓人的,那天地要如何摧崩?” 景双道:“如何摧崩,自然是...” 他说到关键地方,忽然不说了,看着顾玉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顾玉双手捏出一把汗。 景双忽然勾唇一笑,那张娇媚与俊朗相揉合的脸更显妖异,他轻声道:“瞧我,差点儿,就被你套出话来了。” 顾玉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断裂。 最关键的部分,没有套出来。 她余光注意到郦若,没关系,她还有机会。 这次,换景双看着顾玉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以及顾玉眼中的自己。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跟顾玉很像。 一个女扮男装长大,一个男扮女装长大。 这种换性别的经历让他们把男女的诸多心思交叠重合,所以看待两性的视角会比普通人更加清晰。 可惜,顾玉还差点儿东西。 那就是恨。 没有恨,她的心就无法狠下去。 景双道:“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就跟着郦若好好学教义吧。你是女子,会喜欢这个教的。” 顾玉道:“但愿我学完之后,会喜欢上。” 景双对郦若道:“好好教她。” 第170章 郦若很少过来,就算来了,也不怎么与顾玉说话。 被囚禁在小阁楼里,顾玉依然可以听到楼下的欢声笑语与丝竹乱耳。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种靡靡之音中看神女教的各种福音书,以及一些教仕对书的注解。 大禹朝佛道两教各占半壁江山,香火传承百年,神女教想从这两个教中抢夺信徒,很难打开局面。 于是景双很聪明地把两个教的内容融入神女教。 佛家的轮回,道家的无为融为一体。 有些观点颇为先进,比如神女教认为,天地初始,混沌一片,众生平等。 顾玉的手在书籍中的混沌二字上反复摩挲,对郦若问道:“混沌何意?” 郦若戴着面纱,面无表情回答:“顾世子读过的书不比郦若少,怎会不知混沌何意。” 顾玉道:“我所知道的混沌,与你们教中混沌应该不是一个意思。” 郦若忽然警惕起来,道:“混沌就是混沌。” 顾玉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猜猜看,你们想要追求平等,所以只能天地重归混沌。” 郦若站了起来,就要走出门,顾玉拉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走,道:“我知道混沌是什么了。” 郦若道:“你知道了,又如何?” 顾玉道:“郦若,你也想让天地重归混沌吗?” 郦若的身子逐渐僵硬起来。 顾玉把桌子上的蜡烛一点点往桌子边上挪动,在即将掉落在地时,郦若手疾眼快地抓住了。 烛火燎伤了她的手指,顾玉一碗凉茶泼到她手上,给她降温,蜡烛也随之熄灭。 书桌旁昏暗一片,郦若和顾玉彼此看不清彼此的脸。 有风吹过窗户,桌上的书哗哗作响。 顾玉趁机道:“原来你也知道疼。” 这话很奇怪,郦若道:“我是人,当然知道疼。” 顾玉道:“你知道疼,那你知道那些因战乱而死的人有多疼吗?” 郦若不说话了。 顾玉继续道:“他们断手断脚,伤疤满身,痛苦哀嚎着,依然在祈求上苍让他们活下去。他们有多疼,你知道吗?他们有多想活下去你知道吗?” 郦若呼吸重了起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去请教主过来。” 顾玉道:“去吧,去请教主,让那个疯子带着整个江南一块儿死。” 哪怕是在昏黑的夜里,顾玉也能看清郦若那双明亮的大眼正瞪着她。 顾玉道:“你以为你们在做对的事?以为天地摧崩,重归混沌,就能回到理想的世界?” 郦若道:“教主说过,唯有毁灭,才能重建,到时神女会带我们重建世界。” 顾玉骂道:“放他娘的狗屁。” 郦若愣了下,似乎没想到金尊玉贵的顾世子会说出这么粗鲁的话。 顾玉道:“别人不知道神女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还不知道吗?神女不就是你自己吗?” 郦若侧过头,不去看顾玉,道:“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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