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醒。 六皇子忽然伸出手,手里银光一闪。 昭贵妃心头一跳,下意识就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六皇子回头,像是被吓了一跳,而后脸上尽是迷茫。 八公主也被昭贵妃唤醒,一脸惺忪问道:“母妃。” 语气里带着亲昵和撒娇。 昭贵妃当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过激了。 她稳了稳心神,笑着走过去道:“棠儿,你是不是调皮想把小八吓醒。” 八公主揉揉眼,嘟囔道:“六哥没把我吓醒,倒是母妃把我吓醒了。” 昭贵妃柔柔一笑,道:“是母妃的错,反倒弄巧成拙,将你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六皇子一张白净的脸上也扬起了笑,他摇摇头,道:“母妃,我没有被吓到。” 昭贵妃看着六皇子道:“棠儿手里拿着什么?” 六皇子愣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银钗,道:“母妃,我让伴读给小八买了一支钗,虽然比不得宫里的首饰,但这是我用自己的月钱买的。刚想在她头上比一比,如果不好看,我就让伴读再去买一个。” 昭贵妃松了口气,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过于敏感。 因为六皇子先前做的那些事,昭贵妃有些草木皆兵。 这次,真真切切是她误会了六皇子。 八公主一听六皇子给她买了礼物,瞬间睡意全无,坐起来从六皇子手里扒出银钗,翻来覆去看了看。 是一个白银雕花银钗,端头坠着一颗粉盈盈的琉璃珠,正衬八公主的年龄。 八公主惊喜道:“哇,好漂亮,我喜欢。六哥,你给我插到头上吧。” 八公主说着,就又要把钗递给六皇子。 昭贵妃不着痕迹地接过,道:“瞧你这睡得满头鸡窝样,怎么插钗,还不快起来梳妆一番,别糟蹋了你六哥的心意。” 八公主兴致勃勃地起床,道:“好耶,六哥最好了。” 六皇子挠挠头,道:“妹妹喜欢就好。” 昭贵妃把小八抱起来,亲自给她梳洗,编头发。 这些事情都是昭贵妃想对顾玉做的,但是因为顾玉从小就要女扮男装,她始终做不成,便把一腔爱意都倾注在了小八身上。 六皇子静静坐在软榻上,看她们母女二人亲昵的动作,眼里晦涩不明。 ------------------------------------- 君泽虽然未醒,但病情稍稍稳定后,就接回了长公主府。 足足昏睡了两天,他才幽幽从床上醒来,嗓子里干燥发痒,他轻咳两声,又牵动了胸腔的伤。 他苍白着一张脸,愣愣地盯着床帏,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那些梦魇缠绕着他,他一时分不清真假,只觉痛苦。 除夕夜的经历扭曲着进入他的回忆,他的牙齿开始颤抖,手下意识抓着床单。 耳畔忽然有道幻音。 “别这样。挺贱的。” 清冷,残忍。 让他想起自己在顾玉面前,到底经受了什么样的羞辱。 他的心像是被人硬生生剖出来,再扔到地上踩个粉碎,疼得他蜷缩起身子,不欲活着。 他的爱,他的尊严,他的骄傲都被顾玉践踏进泥土里,零碎得再也拾不起来。 他忽然惨笑出声。 往日种种,竟是他一厢情愿,是他恬不知耻,是他死缠烂打。 顾玉!顾玉!顾玉! 你真是好样的。 冷心冷肺,无情狠绝。 他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他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人让自己卑贱至此。 跟顾玉的博弈,是他输了,他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心甘情愿。 在外间歇着的长公主听到动静,一脸憔悴地走过来。 自君泽昏迷以来,长公主再未合过一眼。 长公主看到君泽笑出了满脸泪,自己也潸然泪下,母子连心,这样的君泽让她伤心不已。 长公主扑在他身上哽咽道:“泽儿,你终于醒过来了,吓死为娘了。” 君泽伸出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嗓音沙哑道:“我昏迷了多久?” 长公主道:“今天都大年初二了,泽儿,你昏迷了整整两天。” 君泽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嗓子里就是一阵甜腥。 他把嗓子里的血咽下去,道:“两天啊。” 他在黑暗的梦魇里挣扎着,度日如年,怎么一醒来,才过去了两天而已。 距离除夕夜噩梦才两天,他还要用多久才能忘记。 看着君泽满脸无望,长公主哭着道:“泽儿,别这样,你这样是要把为娘的心撕碎啊。” “别这样,挺贱的。” 长公主一声“别这样”,又让君泽想起来顾玉离开前的那句话。 他忍着心口的疼,低声笑了笑,道:“娘,你放心吧,我再不会这样了。” 长公主用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道:“泽儿,娘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怎么活。” 君泽握住她的手,不知是在对长公主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长公主知道儿子现在伤心,不会往他心里戳刀子,便没有问除夕夜君泽跟顾玉之间都发生了什么,给君泽留了体面。 长公主只是若有所指地说:“泽儿,你还年轻,你以后要遇到的人、经历的事很多,不要钻牛角尖。” 君泽虚弱地点点头,道:“知道了。” 长公主擦擦自己脸上的泪,道:“你知道就好。” 君泽道:“娘,我饿了,想吃你做的清粥。” 长公主从小金尊玉贵,哪儿会下厨,除了最简单的清粥,其他什么都不会做。 就连清粥都得是一整个厨房的人指点着她,才能做出来。 长公主当即破涕为笑,知道饿就好。 长公主道:“娘这就给你准备清粥,你等着,娘很快就回来。” 君泽点点头,目送长公主离开。 房间安静下来,关言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他并不知除夕夜发生了什么,只是例行道:“顾...” 君泽抬起手,制止了他要说的话,道:“往后顾玉的一切,与我无关,你不用来告诉我。岚烟也不必管,随她去吧。” 关言十分诧异,但他早就习惯了沉默,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君泽摘下左手上,顾玉送的墨玉扳指,想要催用内力碾碎。 可扳指在掌心,稍一用力,就是钻心的疼。 他苦笑一声,手一松,扳指便滚落在地,在地板上发出一串声响。 君泽闭上眼,像是疲惫极了。 第284章 京都,停杯楼。 “长公主府传出消息,王爷已经醒过来了,并无大碍。”平沙恭敬道。 顾玉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点点头。 寒冬腊月,烈火焚身,被她推进神女湖里。 她到底还是担心君泽的身子,怕他落下什么病根。 无大碍就好。 那人大概恨透她了。 这是她一手促成的,她没资格难过。 只是这颗心,抑制不住的疼。 顾玉睁开眼,把所有情绪都收好,道:“让我们的人出来吧,从今往后,不必打探长公主府的消息。” 平沙道:“是,小公爷。” 平沙退了下去。 顾玉歇了歇,前去茶舍赴约。 乌丹王子即将起程回西戎,文秀已经被圣上封为“金城县主”,顾玉特地过去与文秀告别。 文秀依然一身书香气息,施施然进门。 顾玉看着她淡淡道:“此去西戎,千难万险。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别后悔。” 文秀坐在顾玉对面,道:“《论语》有言: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顾玉听罢心里百感交集。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孔夫子杀身成仁的殉道精神。 文秀心里有对西戎的恨,也有对儒家的信仰。 她知道自己去了西戎,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水土不服,还有那里荒蛮未开化的西戎人。 她虽然是大禹朝的县主,但是县主的真实身份,不过是大禹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平民女子,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西戎贵族面前,若无一定的手腕,是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 更别说乌丹王子在西戎皇室的压榨下自身难保。 文秀的路崎岖难行,普通人望而生畏。 文秀继续道:“文秀不过天地一浮萍尔,若是在京都苟且,这辈子只能带着国仇家恨,郁郁不得志。此去西戎,是文秀百般斟酌后的选择,文秀绝不后悔。” 顾玉抬起头,端详着文秀平和的面容。 她年近三十,常年沉浸于书香之中,并不怎么打理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她的美不是浮于表面的美,而是美在一颗晶莹剔透的玲珑心。 像是一把浸透了墨香的镇尺,跟她在一起,就仿佛与泛黄的书籍为伴。 乌丹喜爱中原文化,所以也很喜爱满腹诗书的文秀。 顾玉叹口气,道:“既如此,我以茶代酒,敬金城县主一杯。” 文秀举起茶盏,与顾玉对饮。 文秀道:“顾家满门死的忠烈,文秀亦知小公爷心有丘壑,肩膀上压的东西,不比文秀轻松,但愿文秀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小公爷,与小公爷举杯共饮。” 顾玉放下杯子,郑重其事道:“十五年。” 文秀不明所以。 顾玉道:“给我十五年时间,我亲自去西戎接你。” 文秀脸上露出了开怀的笑,道:“我等着小公爷。到时,希望文秀能给小公爷一个截然不同的西戎。” 听闻西戎环境恶劣,普通人的寿命只有三十余年,而她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了。 不过文秀知道,现在的小公爷虽然是朝廷最年轻的国公,但是手里一无实权,二无兵权,三无圣上信任。 十五年,已经是顾玉呕心沥血,能争取到的最快的时间了。 而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将中原文化传入西戎,从内部教化那些荒蛮的西戎人,给顾玉一个方便接手的摊子。 顾玉伸出右手,道:“君子之约,一言为定。” 文秀亦伸出右手,与顾玉击掌为誓,道:“一言为定。” 顾玉目送着文秀离开,她已是县主,但身上穿的,还是再普通不过的湛蓝色棉衣。 乌丹王子就在下面等着她。 文秀一下楼,乌丹王子就细心地为她披上一件披风,文秀对乌丹王子莞尔一笑。 抛却二人的身份,真像一对神仙眷侣。 可顾玉惯爱以绝对清醒的眼光去看待事物。 在感叹乌丹和文秀此时此刻情感契合的同时,顾玉忍不住会去想西戎那里恶劣的生活环境,还有乌丹早已纳的那几个西戎妾室。 看着乌丹王子跟文秀上了马车,天寒地冻,路上有些轻薄的积雪,他们的车轮在地上划过两道痕迹。 而西戎的历史的大转变,就从这里悄然开始。 顾玉从茶舍走出来。 虽是春节,依然有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的人。 卖炭翁背着沉重的背篓,步履蹒跚,路过顾玉时,悄悄打量了她一眼。 随即摇摇头走了,大概是看顾玉的衣着,定然看不上这贫贱的炭柴。 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再干净的雪,只要落入人间,都免不了沦为泥泞。 顾玉叹口气,空气中凝结出一层白雾。 她告诉自己,不要伤心,现在已经很好了。 她依然锦衣玉食,不必为了生活,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操劳忙碌。 顾玉踩着积雪,走向停杯楼。 停杯楼里的装潢已经完成,就等元宵节开张,一鸣惊人。 顾玉找到停杯楼的管事马临,道:“提前开张吧。” 马临迟疑了一下,他这东家做事向来不走寻常路,至于能不能成功,他心里忐忑。 马临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道:“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团圆了,不会有人来酒楼的。其实按照原定的计划,元宵节后开张才是最合适的。” 顾玉道:“不,现在就开张。” 停杯楼在大年初三重新开张,整个楼焕然一新,里面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铺一开张,就往外送东西,广告打得满京都都知道。 再加上大年初一,在京都无法回去的异乡人,或是一些无依无靠的穷苦人,都能来领一些吃食,讨个好彩头。 停杯楼一时名声大噪。 光有名声远远不够,最重要的是里面的菜品可以称得上是天南海北应有尽有。 无论是哪里的人,都能在过年期间,花极低的费用,在停杯楼吃到一口地道的家乡菜。 停杯楼还有一桩吸引人的事情。 江南极乐楼里,曾有个出名的琵琶女,艺名为虞美人。 极乐楼爆炸后,虞美人去向不知,而现在忽然出现在京都,驻足于停杯楼里。 为停杯楼的开张助阵。 第285章 郦若戴着面纱,坐在停杯楼的一个厢房里。 虞美人推门进来,一见到她就激动地落下来眼泪,上前将她紧紧抱住,道:“郦若,真的是你!” 在极乐楼,郦若向来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有一次郦若随教主传教时,遇到了虞香。 虞香的母亲是青楼的一个妓女,后来染病死了,失去了母亲的庇佑,青楼里的老鸨不顾虞香悲痛,强行让年仅十三的虞香接客。 虞香绝望之下,想要寻死,便从楼上跳了下来,恰好郦若路过,接住了她。 郦若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在知道虞香的身世后,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请求教主让虞香进入神女教,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求教主。 后来虞香就跟郦若进了极乐楼,悉心学习琵琶技艺。极乐楼依然是青楼,只不过名气大了些。 虽然几年后,虞香依然逃不了接客的命运,但是在郦若的照顾下,虞香没吃多少苦头,因为琵琶弹得好,还成了极乐楼里出名的琵琶女。 可以说,虞香是郦若认识顾玉前,唯一的朋友。 自从极乐楼崩塌之后,郦若就下落不明,虞香有心寻找,可当时江南叛乱,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连江南都出不了。 然后又听闻神女降世,教义换新。 而后便是信仰新教义的教徒和信仰旧教义的教徒之间爆发矛盾。 这场矛盾最后以新教教义取胜,虞香听了新教,才觉自己备受蒙蔽,愚昧至极。 前段时日,不夜城的殷三爷跟她说郦若在京都,等她过来。 她便收拾行囊,来了京都,到了这停杯楼里。 郦若道:“一路赶来,辛苦你了。” 虞香擦擦脸上的泪,道:“能见到你,再辛苦都是值得的。快跟我说说,这半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郦若道:“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告诉你,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现在是镇国公的妾室,这家停杯楼也是顾小公爷开的,这里没有皮肉生意,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在这里好好生活,顾小公爷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的。” 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信息把虞香都给砸晕了,郦若怎么忽然成了人家的妾室,为什么这么大一个酒楼里没有皮肉生意,为什么郦若让她留下。 但郦若已经说了有难言之隐,她便不再多问,左右郦若不会害她。 虞香道:“好。” 郦若给了她一个令牌,道:“若有事,就带着这个令牌到镇国公府找我。” ... 另一边,停杯楼里的管事马临都快把头发薅秃了,他对顾玉展示着这几天的账单,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让马临心疼不已。 马临道:“东家,再这样下去,咱们得赔死啊。” 顾玉道:“别急,现在花的这些钱都是值得的,名声打出去了,以后想要收回本,很快的。” 虽然知道顾小公爷的眼界不是他能比的,但这并不妨碍马临看着那些钱心痛如刀绞。 从停杯楼出来后,顾玉坐上了回去的马车,郦若跟虞香叙完旧,也坐了上来。 顾玉低着头不语,郦若发现这几天的顾玉格外沉默,她也识趣地没有讲话。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郦若掀开帘子一看,一个女子被几个健壮的仆人给架到了雪地里,同时扔出来的还有一个断了弦的琵琶。 那个妇人踉跄地站起身,骂道:“赵广,你这个畜生!你的父母都是我安葬的,你进京的费用也都是我卖唱赚来的,现在你攀了高枝,傍上世家,却把我扔到一边,你不是个人。” 那个叫赵广的男人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过一个卖唱的贱籍,你怎配与我在一起!” 妇人插着腰道:“我呸,当年你在万花楼哄老娘拿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赵广做的丑事被她指出来,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你个泼妇!粗鄙!” 妇人大着嗓门喊道:“我以前也是万花楼里娇滴滴的姑娘,现在人老珠黄了,你嫌我粗鄙,当初你腆着脸,哄我拿银子的时候,怎么不嫌我粗鄙!说什么富贵之后就来娶我,原来都是骗我的,你还我钱!还我钱!” 赵广从自己的袖筒里掏出几两银子扔到地上,道:“见钱眼开的婊子,拿钱快滚!” 那个妇人从地上捡起钱,哭道:“老娘当初给了你那么多钱,你这几两碎银子就把我打发了,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就该被千刀万剐!” 她说着就去拉赵广的裤脚,却被赵广一脚踢开。 赵广冷笑一声,道:“劝你识相一点儿赶紧拿钱滚,不然我就以闹事的名义把你送到官府。” 妇人听到官府二字心里就有点发怵,道:“官府又不是你开的。” 赵广道:“官府不是我开的,但是我家主子开的。大理寺卿,你知道是多大的官儿吗?你要是再纠缠不休,我就跟我主子说一声,把你凌迟处死。” 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但是那个妇人没读过书,老实惯了,半信半疑之下,也生了退意。 可她还是不甘心,骂道:“你的活计是用我的钱换来的!不然就凭你,八辈子也入不了世家的门。你仗着世家的势,就把我踹到一边。” 赵广不耐烦到了极点,跟手底下几个跟班一使眼色,那几个跟班就纷纷走上前来。 妇人也是色厉内荏,看到人过来就吓得抱起断了弦的琵琶,哭着跑远。 赵广往地上呸了一声,骂道:“妈的,一个老成这样的妓女,也敢上门找老子的不痛快,晦气。” 他骂完,就带着人进了狄家。 顾玉在马车里看到这一幕,眯了眯眼。 郦若气愤道:“看衣着,那个负心人似乎是狄家的小管事,就敢这么欺负人。” 顾玉看着狄家的门匾,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郦若也跟了下去,道:“小公爷,您是要帮她吗?” 顾玉沉默不语。 不是帮,是利益互换。 绍无极没有软肋,可是他认的干儿子狄罗却是虱子满身。 她现在动不了绍无极,但是给狄罗添添堵还是能的。 再加上她马上要做的那件事,有狄罗这个大理寺卿在,定然会给她使绊子。 她要先下手为强。 第286章 沿着脚印,在一个破巷子里找到刚刚逃走的妇人。 她一身粗布棉衣,头发蓬乱,抱着一把破琵琶瑟瑟发抖,一张脸虽然憔悴,依稀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容颜。 那个妇人在渣男面前表现得十分强硬泼辣,但是现在独自一个人,却是抑制不住满心的无助。 她的年纪在万花楼里算是老了,零零散散几个旧恩客,让她连饭都吃不上,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被老鸨扔出楼去,流落街头成为乞丐。 她年轻时也算得上楼里的红倌人,积攒了不少银钱,可以为自己赎身。 可是赵广那个畜生说他有了富贵的门路,可以进世家做工,但是需要银子打点。 明明说好了等赵广成功进了狄家,就来楼里接她,可是她银子给出去了,却长长久久不见人来。 几年过去,她日子逐渐艰难,便从万花楼里偷跑出来找赵广。 赵广善于钻营,如今已经是狄家管理花房的小管事了。 可是见到她时,赵广却翻脸不认人,把她打了一顿赶出来,就用一点儿碎银子打发她。 这些碎银子,在京都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而她从万花楼里逃出来,再想回去便是难上加难。 正凄苦时,看到顾玉和郦若过来,她还以为是来找她麻烦的,当即擦干了眼泪,道:“贵人见谅,我这就走。” 顾玉却拦在她面前,问道:“你叫什么?” 那妇人愣了一下,胆怯道:“我叫常引香。” 常引香忽然想到了什么,跪下道:“贵人饶命啊,草民就是被那赵广骗了钱,才在贵府门口闹的,贵人别把我送官府,草民再也不敢了。” 顾玉看常引香的样子,似乎真信了那个赵广的鬼话,以为她是来找麻烦的。 顾玉道:“我不是来为难你的,我是来替你申冤的。” 常引香不敢相信,她出身卑贱,被人欺辱惯了,为了不受人欺负,逐渐变成张牙舞爪的泼妇样子。 这个贵人说要替她申冤,怎么可能! 常引香攥紧了刚刚赵广丢的几两碎银子,生怕被人抢走一样,她干巴巴道:“贵人别诓我了。” 顾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把你卖了,也买不起我身上的一件衣服,你有什么值得我诓你。” 常引香还是不敢相信,把手里的银子攥得更紧了。 顾玉叹口气,对郦若道:“罢了,我们走。” 说完,顾玉转身就走了。 没走两步,常引香便紧张道:“贵人真能帮我申冤?” 顾玉又转过身来,道:“是。” 常引香道:“赵广倚靠的可是狄家的势力。” 郦若在一旁道:“狄家算什么,我们爷可是当朝镇国公!” 常引香吓了一跳,在她眼里,县令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了,更别说镇国公了。 常引香赶忙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国公爷见谅。” 顾玉道:“无妨。” 常引香的心跳得很快,道:“您为什么要替民妇申冤!” 顾玉实话实说,道:“我帮你申冤,你帮我做件事。” ------------------------------------- 转眼花灯节到来,顾琼早早装扮好,来到慎独院里找顾玉。 顾玉乐得见顾琼愿意出门,答应陪她出去看花灯。 二人来到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上,下马车前,顾玉拿起一个围帽,犹豫着是否要给顾琼带上。 孰料顾琼摇摇头,拉着顾玉的手便下车了。 顾玉莞尔一笑,看来妹妹是真的走出来了。 这里灯火辉煌,繁华万里,沿途都是叫卖的小摊贩,热闹极了。 顾琼很少出门,更别说在这人挤人的花灯节出门了。 她看什么都稀奇,顾玉跟在她后面小心护着,不让别人踩踏到她,宠溺地为她一切消费付账。 不一会儿,身后跟着的桑芽和平沙手里就拎了许多东西。 “兄”妹二人的相貌十分出挑,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引来许多人回头。 顾玉一直紧张着,怕顾琼因为别人的关注而害怕,所幸顾琼并不受影响。 穿梭在人群里,并不显得局促。 “卖糖葫芦喽——” 顾琼被这吆喝声吸引过去,顾玉照例给她付钱。 顾琼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她并没有吃,而是递到顾玉嘴边,眼睛弯成了月牙,笑着道:“哥哥先吃。” 顾玉爱死了妹妹这快乐的模样,张嘴咬掉第一颗,道:“好甜。” 她咀嚼着糖葫芦,温柔地摸了摸顾琼的头。 这一幕落到不远处另外两个人眼里。 松阳嫉妒的眼睛发红,咬着帕子道:“同样都是哥哥,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松阳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花灯节想要出来玩,可是端亲王妃最近染了风寒,没办法带她出来,端亲王又是个不靠谱的。 长公主不想看到君泽日日闷在屋子里颓唐的样子,便让君泽带着松阳出来。 可是这一路上,君泽没有像往常一样毒舌,但不知为什么十分沉默,无趣极了。 松阳在心里嘀咕:不想带她出来就别出来嘛,既然出来了,又摆着一张死人脸,晦气。 君泽看着顾玉跟顾琼亲昵的样子,藏在袖管里的手紧握成拳。 他发现他从未真正了解过顾玉。 在他面前,顾玉是睿智的,是清冷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少有的变化,也不过是被他的毒舌气的跳脚,又无可奈何。 顾玉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如此轻松温柔的样子。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顾玉,一个他从未拥有过,也不可能拥有的顾玉。 君泽的手心被指甲掐出了血,却抵不上心痛的万分之一。 不远处,顾琼不知说了什么,惹得顾玉宠溺一笑。 君泽垂下眼帘,不想再看这样的顾玉。 把他推下神女湖,他痛不欲生,顾玉连一丝难过都没有。 他终于明白了。 是他自作多情地以为顾玉心里也是有他的,却落得个一败涂地。 君泽对松阳道:“走吧。” 松阳却要朝顾玉跟顾琼的方向走去。 君泽及时拦住她,颇为激动道:“你干什么!顾玉不喜欢你,而且她马上要娶妻了,你还过去干什么!自取其辱吗?” 这话他不知是对松阳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松阳气得不行,亏她还以为君泽转了性子,没想到说话还是这样难听。 松阳跺着脚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君泽冷着脸道:“不许去找顾玉!” 松阳道:“谁说我要去找顾玉!我要去找顾姐姐!” 她口中的顾姐姐是顾琼。 君泽的手就像牢牢握住松阳的手腕,依然道:“不许去!” 松阳跟他争执不下,却听到不远处有道熟悉的声音唤她:“松阳!” 他们的动静还是被顾玉跟顾琼听到了。 顾玉看到他们二人,来不及做出反应,身边的顾琼就高兴地唤了松阳的名字。 顾玉抬头,隔着层层人流,恰好撞进君泽冷寂的桃花眼里。 顾玉瞬间浑身僵硬。 第287章 松阳不顾君泽的阻挠,甩开他的手,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顾琼面前。 闺中的姐妹一相见,自然凑在一起黏黏糊糊起来。 顾玉跟君泽站在原地,俱是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 顾琼不知顾玉跟君泽之间的事情,看到哥哥站在那里不动,还以为她是因为松阳才这样的。 顾琼先放开了松阳的手,让松阳在这里等她,而后凑到顾玉耳边小声道:“哥哥你不要觉得难为情,松阳上次跟我说,她已经不想做我的嫂嫂了。” 顾玉抿着唇,她哪里是因为松阳不肯过去,而是因为君泽。 当时她的话说得难听,君泽眼里的痛苦她也看得清楚,现在重逢来得猝不及防,让她不知如何面对。 下意识想要逃离,但是妹妹好不容易有了出来玩的兴致,她不想扫妹妹的兴,也不能让妹妹自己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顾玉沉默下来。 另一边的君泽转头就要走,可是松阳过来拉住他道:“刚好遇到顾姐姐和顾小公爷,我们一起嘛。” 君泽皱着眉头,低声道:“不去!” 松阳道:“干嘛不去,往常你不也爱跟顾小公爷凑一起吗?” 君泽眉宇间已经沾染了阴郁,他想要甩脸子走人,但是余光看到顾玉站在那里不动,他觉得自己就这么走了,倒显得是落荒而逃。 可是他的确不想再见到顾玉。 除夕夜黑暗耻辱的经历让他记忆犹新。 君泽再次道:“不去!” 说话间,顾琼已经拉着顾玉走了过来。 松阳激动道:“顾姐姐,我表哥刚刚答应了我们一起玩儿。” 君泽:... 顾玉:... 两个小丫头走在前面,手牵手走在前面,时不时交头接耳,说些私密的悄悄话。 顾玉和君泽则是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越往前走,人流量就越大,一个大汉路过,蹭到了顾玉的肩膀,顾玉向君泽的方向歪去。 身体接触的一瞬间,君泽还来不及有何反应,顾玉触电般地将君泽推开。 君泽的肩头被她平白无故推了一掌,他冷笑一声,道:“靠过来的是你,推开的还是你。” 顾玉只能辩解道:“刚刚有人撞我。” 在接触到君泽冰冷的目光时,顾玉当即闭嘴,这样的解释属实没必要。 君泽像是掸灰尘一样,用左手掸了下肩膀的衣料。 顾玉注意到他手上空空如也,她送的那枚墨玉扳指,大概被君泽扔掉了吧。 这动作让顾玉有些难堪,她低声道:“抱歉。” 这声抱歉让君泽心底的火倏然升腾。 顾玉要跟他道歉的地方太多了,现在却用在了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面,显得尤其廉价。 可是他想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刺一刺顾玉时,又闭上了嘴。 都决定要放下顾玉了,还做出这姿态干嘛,平白招人嫌。 君泽一言不发,抬步向前走去。 顾玉沉默着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到一处桥边,许多人都在放河灯。 顾琼跟松阳一人放了一个,顾琼又递给顾玉一个,道:“哥哥也放一个吧,摊主说,对河灯许愿就会成真。” 顾玉看着那盏河灯,什么都没说,就放进了河里。 顾琼在一旁道:“哥哥许了什么愿?” 顾玉道:“没什么。” 顾琼撇着嘴道:“好吧好吧,说出来就不灵了对不对。” 顾玉轻轻一笑。 她的确什么愿望都没许。 她的愿望太多了,想要镇国公府重振辉煌,想要早日复仇,想要嫡母和姨娘健康,想要妹妹永远开怀,想要阿姐诞下自己的孩子。 想要君泽... 罢了。 她想要的东西,一盏小小的河灯是盛不下的。 唯有凭借自己才行。 另一边的松阳还在跟君泽闹,道:“你放一个嘛!” 君泽道:“不放。” 松阳道:“你放一个怎么了,人家顾小公爷都放了。” 君泽道:“我不信这个。” 松阳道:“你不信我信,你就算不为自己放,可以为我放一个啊,你就许愿,祝松阳以后越来越漂亮,比季妙仙还要漂亮。” 君泽道:“你自己的愿望你自己许。” 松阳道:“不行,我刚刚已经许过别的愿望了。” 顾琼好奇地问道:“松阳,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没有许你自己吗?” 松阳道:“哦,我刚刚许愿,愿季妙仙那个满口谎话的坏女人早日烂舌头,变丑八怪!” 顾玉:... 看得出来经过赏菊宴那件事,松阳对季妙仙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 顾琼也有些尴尬,一边是未来的嫂子,一边是好闺蜜。这个时候只能希望松阳那盏河灯千万不要应验。 顾琼对顾玉道:“哥哥,松阳不是有心的。” 顾玉道:“无妨。” 松阳继续缠着君泽道:“哥!你就许个愿吧。” 君泽不耐烦道:“这都是假的,你刚刚放的也一点儿用都没有,不到明日就会成为一团废纸,沉入水底,连鱼都不吃。” 松阳气得跺脚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君泽道:“无聊至极。” 他说完就往前面走,松阳她们只能跟着。 过了桥,看到有人在摆灯阵,许多文人墨客在灯阵下唉声叹气,也有些人满载而归。 而灯魁是一座嫦娥登月,足有一个人高。 一旁的负责灯阵的仆从道:“这是制灯大师连老怪的作品,这盏灯足足耗费了五年的时间才制成,连宫里都没有呢。” 连老怪的名声顾玉多少听说过,他做灯有十年磨一剑的毅力。 而且身份成谜,就连圣上想要请他做灯都找不到人。 顾玉朝灯魁看去,明明是纸扎灯,却惟妙惟肖,连嫦娥眉宇间的轻愁都描绘出来。 顾琼在下面惊叹道:“好漂亮!” 顾玉低头看她,道:“你想要吗?” 顾琼惊喜道:“哥哥能帮我拿到吗?” 顾玉看着一串串的红飘带,灯阵有九九八十一关,每一关都要从灯下的红纸箱里抽取一道道题。 可能是临时赋一首诗,可能是答出一道谜题,可能是对出个下联,总之离不开文字那些东西。 顾玉道:“可以试试看。” 另一边的松阳听到这话,对君泽道:“哥,我也想要!” 第288章 君泽看了松阳一眼,颇为无奈,道:“你烦不烦,人家要什么你就要什么。” 松阳气的鼻子都要歪了,但是这次她学聪明了,知道自己一味要求不能打动君泽,便转了一下眼珠,道:“你是不是怕自己比不过顾小公爷?” 松阳的声音不算小,顾玉也刚好听到了往这边看。 君泽抬头看了顾玉一眼,嘴里发出一声:“呵。” 要想入灯阵,需要先交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能买十几二十个普通的花灯了,但依然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八十一道灯关,从第一道到第八十一道,越往里面走,灯就越漂亮。 差不多到了第三十道的时候,灯的精致程度就超过了一两银子。 到了第五十道,制作的灯足以呈给达官贵人。 到了第七十道,可与宫中名匠做的灯媲美。 到了第八十道,则可称为鬼斧神工。 到了第八十一道,连续数年,无一人能解。 亦或者说,写出的答案不能令制灯者连老怪满意。 许多人仅仅走到第十关,就走不下去了。 顾玉在前面一关一关地拉着红绸,许多题只是略一思索,便能写下。 她的左边是君泽,君泽一边不耐烦地写下一道道答案,一边懊恼自己怎么就在松阳的一激之下,进了灯阵。 大概是之前在顾玉面前丢掉的尊严太多,想要挽回一点儿。 可这样的代价就是,他们两个同时进入灯阵,越往后,人越少,一直到了第五十关,整个灯阵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君泽不知顾玉怎样想的,他很是不自在,甚至想要逃离这里。 原本是心有灵犀的两个人,居然有一天,独处起来会觉得如芒在背,君泽心里发苦。 两人解题的速度不相上下,外面围观了许多人。 到了后面,每下一题,外面就会有人欢呼。 松阳和顾琼站在外面骄傲极了,要不是这里人太多,不方便暴露身份,二人都想要冲着人群大声喊:“里面的人是我的哥哥,厉害吧!” 到了六十五道,二人解题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里面不再是那些附庸风雅的文字游戏,而是涉及了九章算术、兵法布阵、古籍注解、甚至有象棋残局。 可谓包罗万象,涵盖万千。 好不容易到了第八十题,两个各抽一道。 顾玉抽到的是道兵法题,不得其法。 君泽抽到的是道九章算术,亦是不得其解。 大概是前面解题的速度太快,他们一停下来,外面的人就紧张得不行。 “以为能看到个奇迹,没想到还是不行啊。” “还是不行吗?看来今年的灯阵又无人能夺魁了。” “能走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拿不到灯魁,第一关和第八十关是一样的。” “唉,我就说这灯阵就是坑钱嘛!” “可惜啊可惜。” 松阳和顾琼在灯阵外面亦是十分忐忑。 在不远处的一个酒楼里,两个老人对弈烹茶。 一个满脸白胡子的老人道:“看来,那两个年轻人遇到难题喽。” 另一个容貌冷硬的老人抚了一把胡子,把放大镜放在手边,道:“庸才。” 白胡子老人激动道:“庸才?居石头,你一口气解八十道题试试?而且那些题里涉猎广泛,两个年轻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走到这里,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那个老人竟然是顾玉的顶头上司居子石居尚书。 居子石抬眼看了白胡子老人一眼道:“连老怪,你的灯阵我又不是没闯过。” 白胡子老人正是摆出灯阵的连老怪,他哈哈大笑道:“当年的题是我出的,今年的题是我们一起出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放进去好多难题。” 居子石道:“题难与易,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得看解题之人的本事。下面两个人显然没这本事。” 连老怪哼哼几声,道:“五指尚且有长有短,哪儿能要求一个人本事万全。我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居子石拍着桌子道:“此与作弊何异!” 连老怪才不怵他,道:“你难道就不想听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看待那最后一道题?” 居子石瞬间熄火,但是又不愿做这种给人开后门的事情,不肯说话。 连老怪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而后连老怪叫来一个仆从,在仆从耳边言语一番,仆从低着头走了。 君泽站在那里,看着那道题,觉得自己不该来。 上面赫然写道:“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间径几何?” 离谱。 他一个武将,为什么要解这玩意儿? 而背后的顾玉拿到题目亦是沉默了,上面赫然写道:《孙子兵法·行军篇》有言:“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何解? 顾玉看过孙子兵法,但终究没有深读,这一方面她比不得君泽。 若这道题给到君泽,他一定能答出来。 但是以她现在跟君泽的关系,就是给了他,他也不会要。 顾玉看了看离她几步之遥的灯魁,对外面的顾琼笑了笑,道:“琼儿,这道题我不会。” 顾琼眼里的崇拜分毫不少,道:“哥哥已经很厉害了。” 君泽把那张写着题目的红纸放了回去,也没看顾玉,就要离开灯阵。 外面的松阳连连喊道:“哥,你别走呀!都走到最后一步了!” 君泽继续往外走去,外面传来一阵阵唏嘘,许多人都失望地离开。 顾玉也把题纸压在灯下面,转身就要走。 松阳在外面道:“哎呀,你们都别走呀,那可是连老怪的作品,连宫中都没有呢,再试试好不好。” 顾玉看着君泽毅然离开的背影,对松阳摇摇头。 就在要走出灯阵时,一个仆从拦住他们,道:“二位贵人,不再想想?您二位是近几年来,唯二走到第八十关的,就这么放弃了,多可惜呀。” 顾玉道:“不会就是不会,就是在这里想一夜,还是不会。” 那个仆从道:“小的给二位出个主意,二位的题目不妨交换一下,说不定能柳暗花明。” 第289章 顾玉心里犹豫了一下,一旁的君泽便硬邦邦道:“不必。” 顾玉当即闭上嘴。 松阳听到这话,在外咋咋呼呼道:“怎么不必!必要必要!哥哥哥哥哥,你们换一换吧,说不定能解出来一道题!” 顾琼也仿佛重新看到了希望,眼里亮晶晶道:“哥哥,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顶着顾琼满怀希冀的目光,顾玉想到那道兵法题,低声道:“王爷,不如再试试吧,我那道题您一定能答出来。” 顾玉终于向他低了头,却是为了满足她妹妹的一点小心愿。 君泽眉宇间沾染了一抹戾气,无视顾玉的挽留,径直走了出去。 外面的松阳叽叽喳喳地跟君泽抱怨:“人家顾小公爷都愿意了,你干嘛还要出来!” 君泽冷笑一声,道:“她算什么东西,愿不愿意,与我何干?” 顾琼在一边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嘴瘪了瘪。 松阳再次被君泽气到,当即骂道:“你怎么能这么说顾小公爷!” 君泽凉凉地看了顾玉一眼,也不言语。 顾玉一个人站在原地,不上不下的,心里发堵。 她带着一些委屈,转过身去,走到刚刚君泽站的地方,把君泽那道题拿了出来。 毕竟是上辈子经历过高考和高数折磨的人,对于顾玉来说,这道题并不难,她略微想了想,在草纸上画出了图形,很快解出了答案。 外面留下的人沸腾起来,纷纷鼓掌。 松阳跟顾琼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 顾玉下意识去看君泽,却发现他依然冷着脸,桃花眼里对她再无一丝情绪。 以前,无论她什么时候回头,君泽都会站在她身后,用炽热的眼光关注她。 而现在,她已经不能牵动君泽的情绪了。 对于君泽来说,她已经沦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不,她是一个被君泽厌恶的人。 这个认知让顾玉心里发堵,她只能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她选的路,无论如何,都要咬着牙走下去。 顾玉默默移开视线,走到了灯魁下面。 不得不说,连老怪的制灯技艺堪称巧夺天工,跟人身量一比一大小的嫦娥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身体向上,眼睛一抹轻愁,分明留恋着凡尘。 在众人的瞩目下,顾玉走上前去,就要拉下最后一道题。 这时,一个仆从跑了过来,道:“贵人,连老怪有个规矩,您得签一份保密契约,才可看题。” 顾玉皱起眉头,什么题目还要签契约才能看? 仆人解释道:“您应该也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多难,要是这灯魁的答案传出去,人人皆知,以后再摆灯阵,不就失了趣味嘛。” 此话有几分道理,顾玉便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契约签好,顾玉才从嫦娥的手里,取出了那道神秘的题。 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论民与君。” 顾玉看着那道题陷入沉思。 外面的人见她一动不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会吧,都走到最后了,还是拿不到灯吗?” “唉,第八十一题究竟是什么题啊,这么难!” “这个人刚刚做题很快的,为什么现在又停了?” “好想知道那究竟是道什么题。” 松阳跟顾琼对视一眼,为顾玉此刻的沉默揪心不已。 走到最后一步,要是答不上来,可就太可惜了。 顾玉摸索着那道题,迟迟不肯下笔。 这道题并不难,儒家早已给出了答案。 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意味各司其职,当君王要做君王应做的事情,当臣子要做臣子该做的事情。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将民贵君轻的思想呈现出来。 荀子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即把百姓的重要性对君王强调出来。 此三种观念皆为乌托邦似的理想状态。 可是现实的世界真是如此吗? 并非。 依然是皇权压制,人分三六九等。 阶级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底层人想要爬上来,难于登天。 外面围观的人还在议论。 “听说几年前也有人拿到了这道题,很快就写下来了,只是连老怪都不满意。” “莫非这道题的对错没有一个定论?全靠连老怪的心意决定?” “是啊,也不知是什么题,连老怪又想要什么答案。” “会不会连老怪舍不得灯,” “怎么会?连老怪以前也不是没有赠过灯。” “唉唉唉,快看快看!她动了!” “她要干什么?” 顾玉从灯上走了下来,对仆从问道:“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有一个条件,我要跟刚刚一样,让连老怪签一份保密契约。我的答案,除了连老怪以外,谁都不能看。” 那个仆从十分诧异,道:“容小的去问问。” 顾玉道:“有劳。” 楼上居子石跟连老怪听了顾玉这个要求,都十分好奇。 究竟是什么答案,还需要特意叮嘱,只能让连老怪看? 连老怪笑呵呵地看了一眼居子石,道:“你告诉她,我应下了,她的答案,除了我,谁都不给看。” 居子石看着连老怪得意扬扬的样子不由皱起眉头,轻哼一声,道:“故作玄虚!” 连老怪道:“是不是故作玄虚,等会儿便知。” 仆从很快拟好了协议,连老怪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仆从带着协议匆匆跑回来,将怀中的协议交给顾玉,道:“贵人放心写吧,连老怪答应了您的要求。” 顾玉同样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协议收好,这才拿起笔,沾饱了墨水,灯阵外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顾玉知道,那些儒家的思想,连她自己都打动不了,更别说打动连老怪了。 而她要写的这个内容,细说起来,算得上大逆不道,所以她刚刚要求,她的答案只能让连老怪一个人看。 顾玉正要挥笔写下,又想到了什么,换成了左手。 外面观察着顾玉的几个人不明所以。 松阳问道:“为什么要用左手写?” 顾琼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君泽眯起眼,究竟是什么题,什么答案,让顾玉如此谨慎。 顾玉左手运笔,写出来的字与右手所写的截然不同,带着几分潦草与洒脱,笔锋又藏着无尽的力道。 纸上赫然出现几个字: “民与君,不两立。” 第290章 连老怪收起了脸上所有笑意,像是要把那张纸盯穿。 他摩挲着那几个字,一颗枯朽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有些新芽从心底冒了出来。 一旁的居子石看着连老怪的样子觉得稀奇。 他这个老朋友,表面像个老顽童一样,但年轻时也是个志在天下的热血青年。 不过是红尘往事磨灭了他所有棱角,最后只能怀揣着满腹才华,退隐江湖。 平时卜卜卦,扎扎灯,种种地,养养鹅。 看似安贫乐道,但是居子石明白,在连老怪心底,当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念头从未抛却。 否则也不会在第八十一道灯关时,写下“论民与君”这个题目。 值得注意的是,他写的是民与君,而非君与民,这就在无形中,表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居子石道:“究竟是什么答案,让你这个老东西如此震惊。” 连老怪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拿起那张纸,借着烛光最后看了一眼。 然后依依不舍地送到蜡烛的火苗上,火舌瞬间把那几个振聋发聩的字眼吞噬。 他也瞬间热泪盈眶。 原本只是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搞出一个灯阵,年年无数人前来闯阵,不乏闯到最后的。 可是最后一题的答案,从来不是他想看到的。 或者说,他亦不知他想看到什么。 直到他看见顾玉这几个笔力千钧的字。 “民与君,不两立。” 真有这样的时候吗? 连老怪不知道。 但是这话含蕴的内容过于诱人。 仆从还在等连老怪的回话,连老怪道:“去把灯魁送给她,就说连老怪很喜欢她的答案,也绝不会对第三个人说她的答案。” 仆从应了一下,走下楼去。 连老怪看向窗外,顾玉还站在灯阵里等他的消息。 她明明身处辉煌与喧嚣,身边有无数人对她闯到最后一关表示赞叹。 挺拔的身子像一截青竹,从岩缝中艰难生长,不惧风雨摧残。 她身边似乎花团锦簇,可连老怪就是看出她的孤独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这是清醒着身处浊世的孤独。 顾玉的答案过于沉重,她或许在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也希望找到一个跟她一样清醒的人。 可是她注定找不到了。 连老怪抚着自己的白胡须,道:“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我自诩清醒,却是这人世间第一糊涂人,惭愧啊。” 坐在对面的居子石更加好奇了,道:“她究竟写了什么答案?” 连老怪摇头一笑,道:“我已与顾玉签下来契约,这答案不能给第三个人看。” 居子石正襟危坐起来,连老怪是个老滑头,向来没什么道德感,下个棋都能悔个八九次,现在反而要信守承诺。 看来那答案真的不简单。 偏偏居子石又是一个死板之人,连老怪一这么说,他就不再过问。 连老怪从袖筒里拿出龟甲和三枚铜钱,竟然卜起卦来。 居子石再次诧异。 连老怪卜卦的本事着实不小,所测吉凶,几乎都应验了。 但是他总说窥探天机,容易折寿,自从花甲之年已过,连老怪就惜命得很,几乎不再卜卦。 现在遇见的顾玉的答案,居然又卜了卦。 居子石心里痒痒,他现在不想做君子了,只想知道顾玉写了什么。 连老怪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功夫,就有了结果。 他拨动着几枚铜钱,说出了一句判词: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居子石听罢不以为然,顾玉因为不守规矩,频频迟到早退,在他心里的好感度极低。 居子石道:“她那点儿小聪明也叫慧极?” 随即他又想起顾玉府里的侍妾,还有未婚妻和未婚侧妻。 居子石又道:“妻妾成群,也配说情深?” 连老怪摇摇头,道:“你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啊。” 居子石道:“你仅凭一个答案,一副卦象,又能对她了解到哪儿去。” 连老怪点醒他道:“居石头,你对顾玉太严苛了些。” 居子石像是突然被这话噎住了,他对顾玉严苛吗? 平心而论,顾玉在刑部一直做得很好,没有因他的冷待和严厉而生出不满,做事认真负责,条理清晰。 唯一犯的错,也是迟到和早退了两次。 可是他面对顾玉,似乎总是在挑刺。 半晌,居子石才失落道:“谁让她是顾钧益的儿子呢。” 老镇国公顾钧益的雄姿给京都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看着斯斯文文的顾玉,让他下意识进行比较。 连老怪道:“她父亲是个人物,不代表她就不是。她也不一定非要沿着她父亲的老路走,才算是成才。” 连老怪一边说着,一边翻弄龟甲,又拨弄了几下铜钱,脸色很不好看。 居子石道:“这又是什么卦象。” 连老怪道:“卦卦极凶。” 居子石道:“她年纪轻轻,便已官列一品,若非资历不够,我见到她,都得矮了身子,怎能说大凶?” 连老怪瞪着眼,对居子石质疑他卜卦能力十分气愤,道:“天机如此,谁能说清!” 居子石看着连老怪,道:“她究竟写了什么答案,让你对她如此关注。” 连老怪认真道:“不可说。” 居子石叹口气,十分苦恼。 连老怪忽然语重心长道:“居子石,你我相知多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 居子石一本正经道:“你求我的事情还少吗?哪次对弈,你不是求我让你悔棋,哪次烹茶,你不是求我送你一罐好茶叶。你虽然隐居,但不善耕种,几亩良田被你弄得杂草丛生,每每登我家门,求我赏你一口饭吃,怎么能说你从未求过我什么?” 连老怪一下子被揭了老底儿,气得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道:“你这人忒小气!人都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呢!帮我的小事情你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差找个小本本记下来了!” 居子石呵呵两声。 连老怪的脸皮非一般人能及,他发了一通虚火,道:“罢了罢了,往事不可追,往后,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居子石再次呵呵两声,显然不信他这鬼话。 连老怪也知道自己的信誉在居石头这里几乎为零,他轻咳一声道:“我想求你,以后顾玉若是遇上什么麻烦,你帮她一帮。” 居子石抚了一把胡须,道:“那要看她往后的表现。” 第291章 仆从笑着过来,告诉顾玉连老怪十分喜欢她的答案,并且在看过后将答案焚烧成灰了。 顾玉环顾四周,她刚刚感觉有人在窥视她,但又不知人在哪里。 顾玉道:“还请告诉连老怪,我欲与他结交,他日若有机会,当浮一大白。” 仆从道:“小的会转告的。” 顾玉得了灯魁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嫦娥灯从高台上被推了下来,松阳拉着顾琼的手尖叫一声,就奔了过去。 这灯魁是顾玉得的,她却比自己得还要高兴。 松阳围着嫦娥打转,对顾琼道:“你哥哥真厉害,一下子就拿到了灯魁,比我哥哥强多了。” 顾琼小心翼翼看了君泽冷峻的面庞一眼,担心君泽因为这捧一踩一的话对哥哥产生不满,连忙打圆场道:“王爷是自己放弃了,不然也一定能拿到。” 松阳不以为然,道:“他舞刀弄枪可以,比学问还是差了顾小公爷一些。” 顾琼看着君泽愈发阴沉的面容,岔开话题道:“这灯好漂亮,不愧是连老怪的作品。” 松阳的注意力又放到灯魁上,摸来摸去,欣喜不已。 顾玉到顾琼身边,对顾琼问道:“喜欢吗?” 顾琼眼里布满了光,扬起笑脸道:“喜欢,哥哥真好。” 一边的松阳看她们这兄妹情深的样子有些眼热,再想想自家表哥那人嫌狗憎的样子,更觉不忿。 一边的顾琼察觉到松阳的情绪,小声对顾玉道:“哥哥,这个灯可以送给松阳吗?” 顾玉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灯,只要你开心,怎么处置都行。” 顾琼脸上的笑意更浓,跑过去对松阳道:“我哥哥说要把这个嫦娥送给你。” 松阳性子跳脱,刚刚还有些失落,现在知道顾琼要把灯送给她,高兴坏了,也没跟顾琼客气,就让随行的仆从把灯送到端亲王府。 而后拉着顾琼的胳膊不停撒娇,道:“顾姐姐,你太好了。” 这盏灯在沿途游人的瞩目下,送到了端亲王府,顾小公爷连闯八十一道灯关,一举拿下灯魁的事情也扩散开来。 灯魁刚被送走,远处就传来一阵喧嚣,松阳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拉着一个行人就问道:“前面怎么了?” 那人道:“停杯楼的虞美人今夜登台献艺,现在文人才子都聚集在那儿,等着为虞美人赋诗呢。” 松阳自言自语道:“停杯楼?没听说过啊。” 松阳的侍女在旁边提醒道:“这停杯楼是大年初三时开张的,听说停杯楼的东家放出狂言,要超越费酒楼呢。” 松阳瞪着眼道:“这停杯楼的东家是谁?这么狂妄!” 狂妄的停杯楼东家顾玉并未吱声,尤其是费酒楼的东家还在旁边冷着脸。 君泽不着痕迹地看了顾玉一眼。 他以前关注着顾玉,自然知道停杯楼就是顾玉开的。 顾玉就那么想超越他吗? 随即,君泽打消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顾玉可不是想要超越他。 他们之间本就该是对手,势均力敌,不死不休。 松阳道:“我倒要看看,这停杯楼有几斤几两,敢跟费酒楼叫板。” 说着,松阳拉着君泽就往停杯楼赶去。 顾玉带着顾琼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停杯楼的时候,停杯楼前已经围满了人,翘首以盼,等着虞美人出来。 顾玉其实并不喜欢这么多人的环境,但是看到松阳跟顾琼都是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便默默陪在她们身边。 另一边的君泽全程冷着脸,顾玉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只是下意识拉开二人的距离。 停杯楼虞美人的这场献艺是顾玉筹划已久,今夜之后,停杯楼必定能在京都有一席之地。 而这还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她为虞美人造势,实则是在为后面的常引香造出更大的势。 常引香的出现是个意外,她要把这个意外发挥出最大作用。 正走神,萧行之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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