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第300章 顾玉带着萧行之走出拾箸楼,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热闹很快散去,安静的街道让顾玉情绪有些低沉。 她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晶莹的雪汲取手心的温暖,在手里融化。 顾玉喃喃道:“好冷。” 萧行之看了一眼顾玉,奇怪道:“你穿得不薄啊,冷吗?要不要给你一个手炉?” 顾玉摇摇头,道:“这场雪不知要下多久。” 萧行之看了看天,尽管是黑夜,还是能看出头顶黑压压的乌云,道:“看样子,没个十天半月,停不了。” 顾玉眼睛有些失神,道:“这么久啊。” 萧行之觉得顾玉有些奇怪,道:“怕什么?镇国公府还能少了你的炭火吗?” 顾玉轻笑一声,道:“家里是少不了。” 可... 但愿明天,雪能下得小点儿。 顾玉道:“走吧。” ... 回到慎独院,落雁在里面候着,看到顾玉进来,为她扫了扫身上的风雪。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侍女过来,道:“小公爷,老夫人要您过去一趟。” 顾玉道:“这么晚了,母亲还没睡吗?” 侍女道:“老夫人一直等着您呢。” 顾玉随着她过去。 一进门,屋子里亮着几盏灯,她的嫡母坐在软榻上,扶额小憩,手里拿着一件雪白色的衣服。 开门的动静把老夫人吵醒,她略微皱着眉头,看到顾玉的瞬间,表情又柔和下来。 顾玉道:“母亲,这么晚了叫我来有何事?” 老夫人让侍女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老夫人将手里的衣服递给她,道:“这是我给你做的衣服,你试试看。” 然后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多年没拿针线了,手艺比不得年轻时候。” 顾玉接过衣服,小心摩挲着上面的针脚,柔软光滑。 这是一件里衣,由鹅绒密密织成,鹅绒又细又软,镶绣在棉布里。 看似轻薄,实则比一般的棉衣保暖,穿在官服里面,并不显臃肿。 看得出来,老夫人是耗费了很大的心思和精力才做出来的。 顾玉很快穿上,道:“正合身,谢谢母亲。” 老夫人笑道:“合身就好。暖和吗?” 顾玉道:“暖和。” 老夫人笑了笑,可是笑着笑着,她就哭了出来,哽咽道:“暖和就好。” 顾玉跪坐在嫡母身边,道:“暖和的,我也不怕冷。” 老夫人握住顾玉的手,道:“玉儿,非这样不可吗?可以等天气暖和一点。” 顾玉反握住嫡母的手,道:“这是云嫔的忌日,是最好的时机。” 老夫人道:“我最近总是睡不安稳,总觉得会有意外发生。” 顾玉道:“意外什么时候都会有,不能再拖了,我得尽快在朝中争得一席之地,方可走到圣上身边,而后找到机会...” 顾玉顿了一下,眼中闪过阴狠,道:“杀了他。” 老夫人道:“玉儿,母亲放心不下你,这一步走得太险了些。” 顾玉道:“我若循规蹈矩往上爬,想要获取圣上的信任,怕是要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亦或是一辈子。飞柏叔叔已经等了二十年,他的身子也越来越差。父亲看不到我复仇成功那一天,起码要让飞柏叔叔看一看,母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只有铤而走险,才能绝处逢生。” 老夫人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要怎么阻止顾玉,也没有理由阻止顾玉。 顾玉道:“母亲放心,我已经准备妥当,有母亲这件衣服,我就不冷了。” 老夫人道:“母亲想把真相告诉你阿姐。万一有什么意外,她在宫里,也好照应一下你。” 她以前心疼大女儿,不愿告诉大女儿真相。 可是现在看到顾玉为了复仇,要用这么险的方法,她只觉五内俱焚,愧疚不已。 顾玉,也该是个被千娇百宠长大的女儿啊。 顾玉道:“母亲,阿姐在后宫看似风光,实则举步维艰,尤其是徐皇后怀孕后,她的日子就更艰难了。贸然告诉她,她若是一时接受不了,露出破绽,我们的一切隐忍就都白费。而且圣上最忌讳后妃干政,她在后宫之中,也帮不到我什么。” 最重要的是,那是对她疼到骨子里的阿姐。 母亲严厉,姨娘偏心,妹妹不懂事,唯有阿姐,在家时全心全意爱她。 她不舍得让阿姐知道真相。 顾家有她就够了。 老夫人知道其中的风险,可是她无从去劝,只能苍白无力道:“是母亲对不起你。” 顾玉道:“母亲,您别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对不起我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而是圣上。他不仅对不起我,还对不起我父亲,对不起顾家军。” 他们都是在皇权巩固这样虚伪旗号下的牺牲品。 可他们也是人。 赤胆忠心,满腔热忱的人。 她的父亲,还有整个顾家军不该如此牺牲。 这滔天的仇恨,不可不报。 顾玉道:“母亲,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顾玉走后,老夫人哭了一夜。 天亮后,顾玉穿上了嫡母给她做的鹅绒衣,又在膝盖上绑了油布和棉花。 腰间的香囊里,是冷大夫给她准备的姜片和参片。 今日,是开年以来第一次朝会,满朝文武皆会来参加。 可是天空的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顾玉踏着雪,随着文武官员走向奉天殿。 台阶上有些积雪,一些年老的官员害怕摔倒,互相搀扶着上去。 顾玉脚步很稳,到了奉天殿前,再回头看去,地上印着她的脚印。 顾玉缓缓吐出一口气。 何时才能踏碎,这该死的如履薄冰。 第301章 奉天殿里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后起身。 顾玉跟着起来,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君泽,他的手缠上了绷带,顾玉垂下眼眸,强迫自己转移视线。 在例行议事之后,裘右率先发难,上前一步,呈上折子道:“臣要参大理寺卿狄罗目无法纪,纵容手下,草菅人命之罪。” 狄罗听了一头雾水,而听到纵容手下这几个字,他心里还是一咯噔。 高门世家,谁家没个刁奴,就算是管束再严,也免不了出几桩仗势欺人的事情。 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实在是真要抓的话,辫子太多。 而且在这么重要的朝会上,提起这样的事情,御史台是吃饱了没事干了吗? 圣上看了一眼狄罗,手里转动着十八子,不知在想什么,道:“讲。” 裘右将昨日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特别指出狄府一个小小花房管事,竟敢召集奴仆把人打死。 裘右道:“那管事赵广还道,狄家乃是百年世家,就算是打死人,也不会受到任何惩处。” 此话一出,狄罗额头就出了冷汗。 天下谁敢说这话,就算是皇子公主,都不敢。 现在被他家一个小小管事说出口,怎不让他害怕。 狄罗急忙跪下道:“圣上!此事臣不知啊。” 而后他又指向裘右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裘右道:“臣是不是血口喷人,到时将狄大人家的管事和仆从叫来问问便知。另外,引香夫人挨打那天,沿途有几个百姓也都看见了,臣连夜上门询问,他们皆说确有其事,亦愿意做人证。” 狄罗知道,若不是有了确凿的证据,裘右不会将这件事拿到朝堂上说。 家里的俗务他一应不管,都是他娘和他夫人在处理,裘右说的那个管事,他连听都没听说过,也从不会放在眼里。 如果那个管事跟裘右的人串通好了,一上来就承认了此事,他更是百口难辩。 狄罗恨恨地看着裘右,他跟刑部有过节,可是跟御史台没有。 现在裘右忽然对他发难,背后是谁在指使。 是谁! 是谁要害他! 狄罗慌张之下,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前面的顾玉。 可是顾玉背对着他,让他看不清表情。 狄罗咬着牙,道:“圣上!臣确实不知此事,待臣回去好好审问,若真有此事,臣定当以身作则,交由刑部按律处置。” 裘右道:“连个小小的管事都敢口出狂言,可见狄大人平时的行径有多嚣张跋扈。臣亦不知,什么时候百年世家的名头竟然大得过公道,大得过天理!” 狄罗怒道:“裘大人!我是御下不严,才发生了此事,可也不必如此上纲上线!” 裘右道:“哦?看来狄大人是承认您知道家里确有此事了。” 狄罗反驳道:“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承认了!” 话音刚落,他就瞪大了眼睛,回想起刚才自己在惊怒之下,半是承认了。 狄罗赶忙道:“圣上!臣不知啊!若是臣事先知道,定不会轻饶了他!” 这时,不仅是裘右,还有好几个御史都站了出来,道昨日在拾箸楼看到的那一幕,已经引起百姓不满,现在应当已经传播开来。 一个老御史道:“圣上,引香夫人虽得拾箸楼管事相救,保下了一条命,但是此事在民间的影响十分恶劣,若不严惩,恐怕难平民愤。” 狄罗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他难逃一劫。 心里的怒火已经达到了顶点。 一个小小的下人,就让他丢了这么大的脸,让他怎能不怒! 但他现在盲目争辩不是明智之举,狄罗心里都要怄死了,可是只能跪下道:“臣御下不严,今日回去,定当严刑惩处赵广,给引香夫人一个交代。” 裘右不依不饶道:“上行下效,那个叫赵广的管事有问题,狄大人就没有问题吗?” 狄罗看着裘右怒目圆睁,握成拳头的手咯吱作响,他道:“臣知罪,臣今后定当三省吾身,请圣上责罚。” 圣上想了想,道:“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若是一国无法度,权势高于律法之上,则国将乱矣。你既然认罪,便罚你停职三个月,罚俸半年。至于那个管事,流放千里。” 话音刚落,狄罗抬起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家里一个下人做错事,为何将他罚得这么重! 满朝文武听了也都觉得意外,要知道,在波诡云谲,瞬息万变的朝廷,停职三个月,不确定的事情就太多了。 这三个月里,大理寺卿的位置不能空着,会安排人临时补上,若那人做得比狄罗还好,三个月后,狄罗想要恢复原职,将会是个顶大的难题。 大家不知道为何圣上将狄罗罚得那么重,顾玉却是知道。 刚刚“百年世家”几个字触动了圣上的敏感神经。 圣上苦世家的钳制久矣,先前的清谈会便是圣上打破世家桎梏的第一步。 现在又听到一个小小的仆从都敢搬出“百年世家”的名号草菅人命,圣上面色不动,实则在心里深深不满。 长此以往,天下人岂不是只知世家,不知圣上。 所以圣上才会将狄罗罚得这么重,杀鸡儆猴,让所有人看看,这天下,还是圣上做主。 狄罗听到这结果遍体生寒。 三个月。 他再回来时,朝堂哪儿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下意识看向他义父绍无极,可是绍无极站在最前面,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他。 他顿时明白过来,就算他认了绍无极为义父,在圣上的命令面前,他依然不值一提。 现在圣上金口玉言,自然不可能更改。 狄罗压下心里的不忿,道:“臣谢主隆恩。” 说完,他便退回自己的位列。 圣上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个插曲,道:“继续。” 陆陆续续又处理了几件事,顾玉忽然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出来,道:“臣,有事启奏!” 她生得好,站在朝堂中间,就仿佛清风朗月般,令人耳目一新。 圣上心情不错,道:“所为何事。” 顾玉一撩官服下摆,端端正正跪了下去,道:“臣在刑部,偶然间看到一桩前朝冤案,奏请圣上重审。” 圣上问道:“什么冤案?” 顾玉道:“先帝云嫔淫秽后宫一案。” 顾玉话音刚落,朝堂上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声音:顾玉是疯了吗? 第302章 君泽站在前面,猛然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顾玉,心跳如鼓。 他想要堵住顾玉的嘴,将她拉回来,可朝堂之上,他不能这么做。 裘右听了这话心脏都停止跳动了,顾玉不要命了吗? 刑部尚书居子石年过半百,自认经历过不少风雨,可此时此刻后背吓出了一身冷汗。 而跪在殿中的顾玉眼帘低垂,面色虔诚,仿佛一语惊起千层浪的不是她一样。 先帝云嫔,正是圣上的亲娘。 先帝君夺臣妻,幽禁掖庭,当时还是罪奴的云嫔在掖庭怀了圣上,先帝又将人拉出来封为云嫔。 等云嫔顺利诞下圣上后,一时风头无两。可就在盛宠之时,被人发现与侍卫私通。 当时她疯疯癫癫说了许多胡话,被先帝下令,乱棍打死。 这是先帝后宫最大的一桩丑闻,也是绑缚圣上最沉重肮脏的枷锁。 从那之后,圣上就成了宫里地位最卑贱的皇子,备受欺凌。 一直有谣言说圣上不是真正的龙子,而是云嫔和侍卫私通的孩子。 在江南时,安亲王谋反,便是揪住了这个污点,说圣上是掖庭淫妇之子,非皇室血统,谋朝篡位,人人得而诛之。 当时援军迟迟不到,顾玉跟君泽被逼得没办法,就算知道这是无稽之谈,还是任由流言肆传。 而圣上知道后,朝廷军兵贵神速,前来镇压叛乱。 由此可见,圣上对此事的敏感程度。 安亲王已死,这件事传了一阵后,就被压了下来。 可流言虽然散去,听过流言的人却不能全都被杀死,只是大家都憋在心里罢了。 现在,顾玉居然旧事重提,直接揭开了圣上最见不得光的伤疤,还是在这种满朝文武皆在的情况下。 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等待顾玉的将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圣上紧紧攥着手里的十八子,因太过用力而发白的骨节昭示着他心里的不平静。 他看向顾玉的眼中满是杀意。 殿内的空气仿佛要凝固了,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被圣上迁怒。 半晌,众人才听圣上用满是隐怒的声音道:“你年轻无知,朕不与你计较,退下!” 此话一出,大多数人松了口气,看来圣上打算当做无事发生。 可是了解圣上的人知道,他按下的怒火才是最吓人的。 现在不发出来,以后会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发出来。 顾玉,彻底完了。 一些人悄悄向顾玉投去怜悯的眼神。 顾玉听了圣上的话,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世事无常,一年前,她在勤政殿为江南学子暴动一事献计,还因自己鲁莽而忐忑不安。 现在她承担着圣上滔天的怒火,反而心里平静无波,淡然自若。 她缓缓开口道:“圣上方才说,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臣寻踪旧案,发现先帝云嫔淫秽后宫一案有疑,前因后果不明,先帝处置潦草,案宗所记模糊,此乃法之大忌。所以臣斗胆,请圣上重审旧案,以正我国律法之威。” 顾玉如此说,是想要将陈年的案件重审。 可是当时云嫔跟侍卫躺在一处,还说了许多疯疯癫癫的话,是许多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就是重审,也不过是再走一遍流程,让所有人再看一遍皇室笑话罢了。 这样将圣上耻辱的身世过往再拉出来鞭挞,顾玉是真的在找死。 她每说一句,圣上周身的气压便低一度。 等她说完,圣上那里终于传来动静。 众人战战兢兢看去,竟是圣上抓起手边的茶盏,怒喝一声,朝顾玉砸去。 上好的影青瓷茶盏在顾玉的额头上碎裂,一缕鲜血顺着她的鬓角流了下来。 茶盏里六分烫的茶水淋湿了她的眉眼,和鲜血一起,滴落在赤红色的官服上。 君泽看到这一幕,下意识上前,想去替顾玉求情。 可他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停止了动作。 圣上气得面部肌肉都在颤抖,他指着顾玉,声音极其狠厉,道:“顾玉!你该死!” 满朝文武大臣抖似筛糠,跪倒在地,齐声道:“圣上息怒!” 众人跪地俯首,唯有顾玉的腰杆依然挺拔,像是不为风雨所动的竹节。 傲然挺拔,宁折不弯。 顾玉继续道:“臣遍寻卷宗,发现此案疑点重重。《晏子春秋》有云:举事不私,听狱不阿,此案虽是先帝定下的罪名,然法大于情,为寻真相,请圣上允臣重审此案,以正律法之公,让真相重现于世。” 此话一出,圣上的脸铁青,但是暴怒却稍微平息下来。 所有人都跪着,不敢直视圣颜,亦不知他此刻心里的波涛汹涌。 顾玉说的话十分隐晦,可是圣上就是听懂了。 云嫔淫秽后宫一案是先帝定的罪,过了几十年,其中的具体细节早已被人遗忘,而卷宗所记,不过寥寥数语。 可就是这寥寥数语,足以让耻辱跟着圣上一辈子。 不。 不是一辈子。 圣上做梦都想做名垂青史的明君,他在意名声已经超越了自己的生命。 他绝对不想生母的耻辱跟着史书一起流传,让后人提及他来,还是免不了说一句“掖庭淫妇之子”。 圣上细细揣摩着顾玉刚才的话。 或许... 或许顾玉并非想重提耻辱,而是要帮他洗脱耻辱。 这个想法一旦萌生,圣上就克制不住心里的悸动。 他上下端详着顾玉,她面无表情,让人窥不见她的心思。 万一呢? 万一顾玉并非这想法呢? 他的耳朵嗡鸣,额头暴起的青筋跳动,看向顾玉的眼睛发出可怖的幽光。 不。 没有万一。 他一早就知道,顾玉是个聪明人。 她不会自寻死路。 顾玉就是在暗示他。 要重审这桩所有人都不敢碰的耻辱旧案,而后还他一个干净的身世。 众人不知顾玉的话在圣上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每个人都还紧张地跪在那里。 只听圣上怒道:“顾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先帝的决定!” 顾玉道:“疑案在手,臣在刑部,不能不管。” 圣上忽然发狠,道:“拖出去,杖责!” 第303章 无人敢替顾玉求情。 君泽跪在地上,握紧了拳头。 掌心的伤口因为用力再次崩裂,渗出一点儿血迹来。 疼痛让他的思绪更加清醒。 顾玉的行为让人捉摸不透,圣上的反应不同寻常。 他在心里回想着顾玉刚刚说过的话,每个字恨不得拆开揉碎了,一点儿一点儿去思索其中的含义。 在想到“云嫔”时,他猝不及防生出了一个念头。 顾玉是在以刚正之事,行谄媚之举。 她想替圣上的生母云嫔洗白,让圣上不至于背负耻辱。 这是一条极其危险的道路。 若是圣上一时没想明白,以为顾玉就是在挑衅圣上的底线,等待顾玉的,将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也是一条一步登天的道路。 圣上恼恨自己的身世久矣,他不许人提起,是在掩饰这段耻辱,是以无人敢碰圣上的逆鳞。 而现在顾玉不单提了,还进一步暗示,要帮圣上摆脱这段耻辱。 对于圣上而言,将是多大的诱惑啊。 而促成此事的顾玉,将会彻彻底底赢得圣上欢心。 君泽想明白这一点,为顾玉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他又陷入了更深层次的迷茫。 顾玉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品镇国公,起点就是无数人的终点,有大好的前程等着。 除了没有实权。 可是她想要实权,大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她的心计,想要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并不难。 她为何,要如此急功近利? 为何要走这条一步登天,险之又险的路? 君泽想不明白。 宫卫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将顾玉狼狈地架了出去。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恐慌,安安静静地被拖到奉天殿的丹壁下。 人们看不到顾玉的身影,但是长杖打击身体的声音却能清晰地传入殿内。 一些心态不好的官员,听了便浑身发抖。 君泽紧紧咬着牙关,按耐住心里的万千情绪。 圣上没有说要杖责多少,宫卫便只能机械地抬手,等圣上喊停。 长杖打在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顾玉咬紧牙关,疼得冷汗直冒,也不愿发出声音,失了体面。 寒风呼啸而过,雪花飘落在她眼前。 看来,她的运气很不好。 这场雪非但没有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数不清杖责了多少下。 顾玉已经疼得自己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福海公公冒雪前来,行刑的宫卫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福海朗声道:“顾小公爷,圣上问您,可知错了?” 顾玉缓了缓神,从施刑的长凳上跌了下来,而后直直跪了下去。 顾玉用尽力气大声道:“臣不敬先帝,罪该万死。” 里面的圣上听了这话眯起眼,将手里的十八子拍在案台上,发出“砰”的声音。 不轻不重,昭示着他心里的不甘。 福海公公正要转身。 只听顾玉再次大声道:“然,赏当贤,罚当暴。不杀无辜,不失有罪,臣在刑部一日,便信奉这条法则一日。案件既有疑点,臣无法当作不知。臣愿长跪不起,求圣上重审疑案。” 福海在心里佩服顾玉。 竟然能将圣上的心思拿捏得如此精准,连他这个跟了圣上十几年的老人都自叹不如。 福海公公在圣上身边跟了多年,对圣上的一切举动都能揣度一二。 虽然不知顾玉为何如此,但是圣上让他亲自前来问顾玉话,就证明了圣上并不想顾玉死。 甚至是圣上想促成顾玉说的这件事。 福海重新进入奉天殿,对圣上重复了顾玉的话。 实际上就算他不重复,满朝文武也都听得见。 圣上暗自松了口气,再次转动起手里的十八子。 奉天殿里,鸦雀无声。 都在等待圣上的行动。 居子石皱起眉头,他一生孤直,不懂顾玉跟圣上之间的弯弯绕绕,还以为顾玉是真的愿意为了所谓的疑案,而舍生取义之人。 可是居子石身为刑部尚书这么多年,竟然不知云嫔淫秽后宫一案究竟有哪些疑点。 怨不得连老怪为顾玉卜的卦象那么凶险。 有居子石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 狄罗已经确定,引香夫人的事是顾玉从中作梗。 他停职离开了大理寺,那么顾玉重审案子的时候,他便无法给顾玉使绊子了。 只是圣上会允许顾玉重审此案吗? 所有人都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沉默了许久,圣上才缓缓道:“大禹朝以孝治天下,先帝的旨意,连朕都不敢多加置喙。” 说了这一句圣上再次陷入久久的沉默。 半晌后,圣上才怒道:“她要跪,便让她跪!朕倒要看看,是奉天殿前的宫砖硬,还是她的骨头硬!” 福海再次垂首,出了奉天殿给顾玉传话。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顾玉道:“劳福海公公转告圣上,非是顾玉的骨头硬,而是天理昭彰,公道最硬。” 福海擦擦额头的冷汗,将顾玉的话转达给圣上。 众文武大臣听了这话,皆是人心惶惶。 顾玉这是公开跟圣上叫板,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圣上看起来是被这话气到了。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没人知道,圣上隐藏在心里的激动。 他想让顾玉帮他把身世洗白,但那是先帝定的案子。 子不言父过,皇家更是如此。 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应下顾玉的请求,否则就是不孝。 唯有让顾玉苦一苦,他再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答应顾玉的请求,方可两全。 圣上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道:“继续议事。” 众人在殿内胆战心惊地继续议事。 顾玉在殿外淋着风雪,继续跪着。 有了顾玉的例子在前,众人都不敢再去触圣上的霉头。 一场朝会,有惊无险地度过。 众人纷纷散去,从奉天殿出来,大家一眼就看到跪在丹壁下、风雪中的顾玉。 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鲜血凝固在脸上,眉宇间结了一层冰雪,嘴唇冻得发紫。 但是脊背依然挺拔。 众人下了台阶,路过她身边,无一人敢跟她搭话。 居子石想要凑近说些什么,被相熟的同僚一把拉住,暗中指了指背后的奉天殿,对他摇摇头。 顾玉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从她身边路过,心里丝毫不起波澜。 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第304章 顾玉抬起头,微微张嘴,一股轻薄的热气从嘴里吐了出来,衬得君泽的面目有些模糊。 君泽手执一柄油纸伞,桃花眼里没有温度,只是略微扫了她一眼,便像旁人一样,径直离开了。 仿佛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挺拔的脊梁在君泽走过的那一刻佝偻下来。 在被圣上打破额头的时候,顾玉不觉得难受。 被宫卫拖出来打板子的时候,她不觉得难受。 带着满身伤,跪在凌冽的寒风里,她不觉得难受。 可是现在君泽从她身边经过,她觉得整个人的灵魂像是要抽离身体一般。 痛不欲生。 身上的伤和冷,在一瞬间齐齐袭来,让她险些跪不住。 她甚至想拉住君泽的衣角,挽留些什么。 可是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为她停留,他的伞不再为她倾斜。 又有什么好挽留的呢?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要冒的险也太多了。 有君泽在,势必会影响到她复仇的步伐。 便如今日。 假如她没有屡次三番伤害君泽,君泽一定会在她刚站出来时替她说话,那么她的一应筹备便都会功亏一篑。 可是她又不能把所有真相告诉君泽。 君泽跟她不一样。 他有长公主,有圣上,有君家,他的一切羁绊都是他的依靠。 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受万千宠爱长大。 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就算有,只要努力一把,便能得到。 他的人生太顺,唯一的顾虑还是圣上对其的宠信太过,要试着把握那个度。 所以君泽自信满满,认为只要自己凭借一腔纯粹的爱意,便能跨越无数沟壑,跟她在一起。 一次又一次朝她走来,一次又一次撞南墙。 可是她不能。 她女扮男装,她有只能困于后院的嫡母和姨娘,有举步维艰的阿姐,有性子娇弱的妹妹,有支离破碎的顾家军,还有对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深仇大恨。 她是她一切羁绊的依靠。 她无法不顾一切奔向君泽。 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拒绝他的爱意,甚至是伤害他的一腔真心。 君泽已经走远了,他留下的脚印被新雪掩埋。 就像是她们总要走向两个方向,过往种种,都将被掩埋,被遗忘。 她此生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了。 顾玉眼里氤氲了泪水,又很快消失。 寒风将她的脸吹得生疼,身体上的伤正在一阵一阵袭击她的神经。 冷已经深入肺腑,连一颗跳动的心都结了冰。 顾玉悄悄从荷包里拿出一片姜片儿来,塞进嘴里。 火辣的感觉让她的舌头变得麻木,一股暖流稍稍从咽喉直至胃里,让寒意驱散了些。 苦涩也占据了她整个口腔。 她以为自己准备得已经够充分了,可还是忘了一件事。 荷包里没有给自己放块儿糖。 她的脊背重新挺直,刚刚的失神只是昙花一现。 另一边的君泽走出宫廷,已经收起伞,坐上马车, 君泽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大拇指,可那里的扳指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缠绕在手掌的绷带。 还带着一点儿鲜红的血。 君泽闭上眼,靠在马车壁上。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顾玉要如此急功近利。 关言就要驾车离开,感受到车动的那一瞬间,君泽立刻拉开车帘,道:“停下。” 关言道:“不走吗?” 君泽看了一眼宫门,宫苑深深,他根本看不见顾玉的身影。 君泽道:“不走。” 关言闹不懂君泽想干什么,不过他不会多问,就将马车停在风雪之中。 宫里消息灵通,每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自己的眼线。 此时的花锦城正在调教手底下新到的一批小太监。 其中有个叫麦子的小太监刚被家里人卖入宫,阉了命根子,可是一身的少年气还没有褪尽。 他性子耿直,不懂阿谀奉承,被打发到御兽苑这里来了。 此时因为花锦城无缘无故的刁难,眼里还带着不服气的恨意,冲着花锦城骂道:“丑货!夜叉!怪物!” 花锦城是够丑的,脸上大片的烧伤让他面目全非。 他认得清形势,认得清自己,所以并不因他的辱骂而生气。 花锦城对一旁按住麦子的德荣笑着道:“瞧瞧,跟你以前一模一样。” 德荣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力按住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太监。 小太监在愤恨之下,一口咬上德荣的手,下嘴狠厉,竟然咬出血来。 花锦城就静静看着,等待德荣的反应。 德荣把手从小太监嘴里拽出来,一巴掌,又一巴掌,不停地扇向他的脸,直打得他嘴里冒血。 在德荣的巴掌声里,花锦城幽幽道:“这人啊,就跟笼子里的畜生一样,非得挨了教训,才肯认命。” 一旁跪着观刑的小太监们都惶恐不已。 其中一个有眼色的小太监爬了过来,用手帮花锦城擦了擦鞋,道:“花爷爷,您的鞋脏了,奴才给您擦擦。” 花锦城勾唇一笑,直接将脚踩在了那个小太监头上。 那个小太监忙不迭道:“花爷爷,奴才的头踩得可还舒服?” 花锦城没有回答,而是对麦子道:“你在我这儿骂人不要紧,毕竟我这儿终日跟畜生打交道。” 麦子被打得很惨,也不肯低头,道:“你才是最大的畜生。” 花锦城低低笑了笑,继续道:“可要是出了御兽苑,遇到贵人,你再如此口无遮拦,可就不是一顿打这么容易了。” 说着,他看向一旁的炭盆。 德荣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夹子夹起一块儿烧热的炭来,示意其他人掰开麦子的嘴。 麦子这才感觉到害怕,不断摇头往后倒退。 可不知为何,还是不肯求饶。 德荣将炭火直接插入麦子嘴里。 热炭入嘴,寒冷的空气里瞬间散发出一股子令人作呕的烧焦味儿。 麦子痛得浑身抽搐,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因剧痛而狰狞的表情颇为可怖。 花锦城的线人就是在此时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在花锦城耳边把顾玉今日做的事情交代了。 花锦城收起脸上的笑意。 顾玉。 又是顾玉。 他看向那群跪在雪地里的小太监,想了想,忽然阴恻恻笑了一声,道: “这么冷的天儿,跪久了,是会冻死人的。” 第305章 顾不上调教剩下的人,花锦城踢了一脚刚刚给他当脚垫的太监,便走入屋去。 线人也跟着进屋,看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药瓶。 花锦城道:“把这个交给皇后娘娘,就说是花锦城孝敬她的。” 线人显然是熟悉花锦城的,拿着药瓶迟疑道:“可这是给畜生吃的催产药。” 花锦城挑了挑眉毛,牵动了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更加可怖。 花锦城道:“人也是畜生的一种。” 那个线人冷汗涔涔,道:“可要告诉皇后娘娘,这是催产药。” 花锦城道:“自然要告诉她,圣上的孩子,是到了出生的时候了。” 线人道:“可是...” 花锦城将食指比在自己唇边,嘘了一声,道:“你告诉她,今日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线人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而后匆匆离开。 花锦城独自在屋内,发出了一声冷笑:“云嫔,呵。” 思雪从线人手里接过那个小药瓶,知道里面是催产药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走进去,对徐皇后道:“皇后娘娘,花公公遣人送来催产药。” 徐皇后看着那个药瓶,迟迟不肯动手。 徐皇后道:“他可还说了什么?” 思雪道:“花公公说,今日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徐皇后不明所以。 这时,又有一个宫人低头走了进来,道:“禀皇后娘娘,今日顾小公爷在朝堂上触怒了圣上,圣上命人将她杖责罚跪,顾小公爷在雪地里跪着,至今没叫起呢。” 徐皇后眼里忽然闪过一抹惊喜,道:“可有弄清楚她因何被罚?” 宫人道:“听说是提了先帝云嫔淫秽后宫一案。” 徐皇后忽然笑了一声。 这个顾玉自寻死路,提什么不好,偏偏提圣上的生母云嫔。 这可是圣上的大忌讳,曾经有个宫人议论,被圣上知道,圣上下旨将那个宫人凌迟处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顾玉自己找死,就别怪她从后面推一把。 徐皇后心头一阵激动,因为妊娠反应,烦忧不已的情绪瞬间少了许多。 徐皇后让那个宫人下去,手里紧紧握着那个药瓶。 思雪看得胆战心惊,一手按住徐皇后拿药瓶的手,道:“皇后娘娘,女子生产本就艰辛,若是催产不当,可是要人命的。” 徐皇后道:“再不生,圣上就会要我的命。花锦城说得没错,今日是再好不过的时候了。” 思雪缓缓把手移开,道:“是。” 徐皇后道:“去,告诉圣上,本宫用了昭贵妃送来的玉枕,见了红,让圣上调遣一队神鹰卫请来,封锁昭贵妃的宫殿。” 思雪应了一声,眼看着徐皇后将手里的药瓶打开,吃下里面的药丸,便匆匆离开宫殿。 昭贵妃听闻了顾玉的事情心下不定。 顾玉其实提前传来消息,让她遇见什么事情暂且放心,不要轻举妄动。 但是没想到顾玉会犯这么大的错,让她如何放心! 昭贵妃急得在屋子里打转,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向圣上求情,可又怕弄巧成拙,扰乱顾玉的计划。 昭贵妃的眼皮直跳,纠结了几息,还是决定先想办法求见圣上。 可是刚踏出宫殿的大门,神鹰卫便封锁了她的景秀宫。 如今是昭贵妃掌管宫权,一般的宫人都要听她命令。 可现在手拿武器堵在门口的不是宫人,而是圣上的神鹰卫,她无权干涉。 而能命令神鹰卫的只有一个人——圣上。 昭贵妃怒道:“放肆!” 神鹰卫的首领道:“请昭贵妃恕罪,我等是奉圣上的旨意,前来搜检景秀宫,您放心,我等粗人不敢惊扰贵妃娘娘,带了慎刑司的嬷嬷来。” 几个面容严肃的嬷嬷从后面走了进来, 昭贵妃不敢相信,道:“凭什么搜检景秀宫!” 神鹰卫道:“皇后娘娘身子见红,怀疑是您送的玉枕有问题。” 徐皇后怀孕,各宫都送了东西过去祝贺,她只是循例行事。 而且因为怕惹上一身腥,送去了一个玉枕,徐皇后怀着身孕,自然不会枕那个又硬又冷的玉枕。 怎么可能有问题。 昭贵妃气得浑身颤抖,道:“一派胡言!那玉枕送过去时,被御医检查过好多遍,怎么可能有问题!” 昭贵妃迅速想到顾玉的事情,徐皇后这是故意的。 万万没想到,她为了害顾玉,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利用。 神鹰卫首领道:“昭贵妃稍安勿躁,若是搜宫没有什么异样,自会还昭贵妃清白。” 昭贵妃道:“我要见圣上!让开!” 神鹰卫首领摇摇头,道:“圣上在皇后娘娘的长春宫陪产,特意吩咐了,不许您去打扰。” 圣上子嗣不丰,这又是个嫡子,自然万分小心。 哪怕知道徐皇后对昭贵妃发难的理由很牵强,为了安徐皇后的心,还是让神鹰卫过来了。 昭贵妃因害怕顾玉出事,而浑身发抖,道:“我弟弟呢?她怎么样!” 神鹰卫首领摇摇头,道:“属下不知。” 昭贵妃急得五内俱焚,而后扭头对那几个嬷嬷道:“搜宫!快些搜宫!” 神鹰卫既然带这几个嬷嬷来,就不可能被徐皇后收买,她给徐皇后下药,导致徐皇后见红纯粹是无稽之谈,就是让她们搜宫,也搜不出什么。 到时证明了清白,她就能出去了。 就算圣上在长春宫陪产,她也可以去找六皇子传话,让六皇子过去见圣上。 神鹰卫首领看到昭贵妃的反应,似乎也猜到了她的想法,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手让那几个嬷嬷开搜。 顾玉还跪在奉天殿前,雪花落满了她的肩膀,她也没有力气拂去。 昏昏沉沉之间,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当荷包里最后一片儿姜含入口中,她的舌根都被冻得发直,此刻贪婪地汲取着里面的热量,竟然在意识模糊着,嚼碎了那片儿姜。 苦涩、炙热的味道席卷而来,顾玉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想要呕吐出来。 可到底还残存着几分理智,这是她最后一片儿可以取暖的姜了,再痛苦,也不能吐。 因这块儿姜,顾玉额头再次出了冷汗,被寒风吹过,结成细小的冰花。 膝盖仿佛千斤的重量,像是跪在刀尖一样,疼得她嘴唇都在打颤。 冬天天黑得早,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沉。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已经停止流动,再这样下去,她会被冻死在这里。 为什么? 为什么圣上还没派人过来? 是哪里出了差错? 生命流逝的恐惧感在她心底蔓延。 第306章 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宫门下钥的时间,如果顾玉不能在下钥前离开,那就意味着她今夜都走不掉了。 昭贵妃在景秀宫急得转来转去,守在门外的神鹰卫不为所动。 她怒道:“你们已经搜了宫,本宫是清白的!凭什么不让本宫出去!” 神鹰卫道:“贵妃娘娘恕罪,事关皇嗣,不可不谨慎。” 昭贵妃厉声道:“本宫的宫殿来来回回都被搜了三回了,还要怎么谨慎!掘地三尺吗!” 神鹰卫面无表情道:“贵妃娘娘恕罪,等搜查完毕,自会放您离开。” 昭贵妃气得浑身颤抖,她看明白了,神鹰卫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搜宫,而是故意拖住她。 不用想就知道,圣上现在在皇后的长春宫陪产,这个时候自然徐皇后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哪怕圣上知道徐皇后是在刻意为难,但是看在龙胎的份上,圣上也会纵容徐皇后的一切要求。 可昭贵妃等不起。 妇人生孩子,生一两个时辰者有之,生一天一夜的亦有之。 这么冷的天,她根本不知道顾玉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圣上是否让她回去了。 万一圣上一心挂念着徐皇后,没有让顾玉回去,宫门一下钥,顾玉怕是要冻死在宫里。 想到这种可能,昭贵妃就害怕地浑身颤抖。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神鹰卫道:“本宫要去南书房接六皇子回来,天黑了,本宫不在,他会害怕的。” 神鹰卫一动不动守在门口,道:“娘娘放心,有六皇子的嬷嬷在,会平安归来的。” 昭贵妃被他们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发抖。 昭贵妃的管事宫女茯苓眼睛转了转,默不作声走到景秀宫的一个墙边,静静等待着。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已经黑透了,离宫门下钥的时间,还剩下半个时辰。 昭贵妃害怕得腿脚发软,她看着神鹰卫手上的刀刃,暗自咬牙。 这时,茯苓缓缓走过来,在昭贵妃耳边悄悄道:“六皇子回来了。” 昭贵妃赶忙褪下了头上碍事的发簪,然后忽然发狂,向景秀宫门外冲了出去,大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神鹰卫没想到昭贵妃这么豁得出去,毕竟是圣上的贵妃,他们不敢轻易触碰,一个不防,竟然被她冲到门外。 六皇子被嬷嬷从南书房接了回来,刚走到甬道拐角处,就见昭贵妃疯了一样跑出来。 天黑灯暗,六皇子吓了一跳。 昭贵妃对六皇子大喊道:“棠儿快跑!快去找圣上替你小舅舅求情!快!” 六皇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那里。 神鹰卫已经抓住了昭贵妃的胳膊,道:“贵妃娘娘得罪了。” 说着将昭贵妃往景秀宫里拖。 昭贵妃一边被他们拖回去,一边声嘶力竭对六皇子喊道:“快去救你小舅舅!快!” 昭贵妃毫无体面地被神鹰卫拖回了景秀宫,那些神鹰卫也是诚惶诚恐地对昭贵妃请罪。 神鹰卫首领正要示意手下人将六皇子抓回来,就听昭贵妃一脸凶狠道:“圣上让你们搜查景秀宫,可没有让你们将六皇子关进来!你们对本宫动手是照规矩办事,本宫不会与你们计较,可要是敢伤到六皇子,本宫跟你们没完!” 神鹰卫的首领是个聪明人,知道昭贵妃是被冤枉的,也知道等徐皇后诞下皇子后,圣上会对昭贵妃所受的委屈心怀愧疚。 若是昭贵妃真的跟他们秋后算账,是个大麻烦。 他们听命行事,既然命令中没有说六皇子,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去追。 六皇子看到这一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转身就跑。 一旁的嬷嬷抓住六皇子,六皇子情急之下,狠狠咬住她的胳膊,又在她腿弯踢了一脚。 嬷嬷叫了一声,吃痛放开手。 摆脱了嬷嬷的钳制,六皇子飞奔出去。 神鹰卫办事干脆利落,这次事出紧急,搜查景秀宫的消息还没有大肆传出去。 沿途的宫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六皇子在甬道里奔跑,只是跪下行礼。 六皇子一整天都在南书房,没人敢在南书房嚼舌根。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记着昭贵妃让他快跑,去救小舅舅。 回头看嬷嬷和神鹰卫都没有追上来,六皇子暗自松了口气,抓住一个宫女问道:“我父皇在哪里?” 那个宫女道:“皇后娘娘临产,圣上在长春宫呢。” 六皇子继续往前跑,但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 君泽在马车上等到天黑,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 眼看宫门就要落钥了,顾玉还没出来,让他心情十分焦躁。 说了从此跟顾玉形同陌路,可是在顾玉出事时,他依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在不安的同时,他心里的自厌情绪越来越重。 一个小宫人冒着雪匆匆赶来,将宫里的消息告知君泽,道:“王爷,皇后娘娘说是用了昭贵妃送去的玉枕,见了红。在御医的施针下,提前发动了。情况不算好,有难产的征兆,圣上在长春宫陪着呢。” 君泽握紧了手,道:“顾小公爷呢?” 那个宫人道:“圣上这个时候哪儿记得起顾小公爷,顾小公爷现在还跪着呢。” 君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传话给福海,该他还本王的人情了...” 那个宫人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一路回到长春宫,宫人找了个机会将福海叫了出来,把君泽的话传达给福海。 福海听后十分诧异。 早年圣上身边有两个贴身太监,一个是他,一个是叫禄海的。 两人表面和气,像是左右手一样把圣上照顾得体贴周到,但暗中斗得不可开交。 是年少的君泽帮了他一把,他才能斗倒禄海,成为圣上身边第一大太监,而那个禄海骨头估计都化成灰了。 他欠君泽一个人情,平日里跟圣上的言语间会偏向君泽一些。 但始终忐忑不安,毕竟在圣上跟前,要慎之又慎。 一边感激君泽,希望君泽早点让他还人情,一边又怕君泽图谋甚大,他不敢还也还不起。 没想到这个人情拖了这么多年,君泽居然用在了顾小公爷身上。 这在福海看来十分可惜。 不过能尽早还了这个人情,福海自无不应。 福海在小宫人耳边耳语了一番,而后悄悄回了长春宫。 第307章 长春宫里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距离稳婆所说的,徐皇后的预产期提前了近十天。 虽然一应东西都准备好了,但还是打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 尤其是徐皇后怀孕以来,妊娠反应很大,身子虚弱,现在又早产,这一胎生得极为艰难。 痛呼声不断从寝宫传来,血水一盆一盆往外倒。 圣上紧张不已。 他子嗣稀疏,五皇子性子暴戾,六皇子性子软弱,都让他不甚如意。 而九皇子年纪太小,看不出什么来。 所以他在无形中,对徐皇后这一胎寄予了很大希望。 不一会儿,一个稳婆满身是血跑了出来,道:“皇后娘娘胎位不正难产了,快请御医!” 御医看了圣上一眼,得到了圣上肯定后,便也不顾忌男女大防了。 匆匆进去施针、推拿。 思雪替徐皇后擦着额头的汗,一边紧张地看着那几个御医。 徐皇后这一胎,不是提前了近十天,而是提前了近一个月。 如果不是徐皇后胎位不正,思雪不会让这些经验老到的御医进来。 徐皇后已经疼得意识模糊了。 她抓着思雪的手,含混不清道:“救...我。” 思雪的眼泪一下子出来,她明白徐皇后的意思,一旦大小只能保一个,一定要保徐皇后。 思雪在徐皇后耳边小声道:“娘娘放心,奴婢知道了。” 虽然她知道,但保大保小不是她能决定的,而是外面的圣上决定的。 而圣上在盼望已久的子嗣和没什么感情的徐皇后之间,会选择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会儿徐皇后的声音逐渐虚弱起来,任谁听了,都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圣上一时情急,手里的十八子转得哗哗作响。 脑子里什么除了徐皇后和皇嗣,什么都想不得了。 就在此时,一个宫人端着一个茶碗从外面走进来,脚下被台阶绊倒。 只听“啪嗒”一声。 将凝重的气氛一起打破,众人的心随之一咯噔。 圣上紧张的情绪被猛地一惊,竟然出了一层冷汗,他皱着眉头往声源那里看。 福海拿着拂尘,怒气冲冲过去,对那个宫人骂道:“狗奴才!你的规矩都学哪儿去了!连个茶都端不好!你去外面跪着!不叫起,就不许起来!” 那个小宫人边哭边对着福海磕头道:“奴才知错!求福海公公饶奴才一命!宫门马上就要下钥了,这么跪一夜,奴才会被冻死的!福海公公饶命啊!” 福海恶狠狠道:“还敢喧嚣!还不堵住嘴拖出去!” 这个小插曲福海公公处理得很快。 圣上还来不及发怒,就已经解决了。 只是那些话... 圣上太阳穴一跳,想起顾玉来,正要说些什么,长春宫外面又是一阵噪乱。 德妃一手牵着六皇子,一手牵着八公主匆匆赶来。 长春宫的宫人拦在外面,可是德妃是将门之女,从小习武,还不把这些宫人放在眼里。 脚踢手打之间,带着两个孩子硬生生闯了进来。 圣上因为徐皇后难产生出的烦闷找到了发泄口,他怒气冲冲拍了一下桌子,指着德妃骂道:“成何体统!” 刚刚还嚣张至极的德妃忽然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圣上恕罪,臣妾一心挂念皇后娘娘,可是这些狗奴才居然将臣妾拦在门外。” 圣上怒道:“朕下了旨意,不许闲杂人等过来吗?你把朕的话当耳旁风!” 德妃将六皇子和八公主推到面前,道:“两个孩子听说要有小弟弟了,便央着臣妾带他们过来,圣上恕罪。” 圣上刚刚因为那个摔破茶盏的小宫人,误打误撞想到了还跪在奉天殿外的顾玉,现在看到这两个养在昭贵妃膝下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时,产房里徐皇后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一个御医出来报喜,道:“胎位正过来了!” 算是一个好消息。 胎位正了,接下来的生产就容易一些。 圣上看到还跪在地上的德妃,和两个孩子,道:“德妃行事莽撞,废封号,贬李良媛。” 从四妃之首,贬为连封号都没有的良媛,这惩罚不可谓不重。 不过李良媛面上没什么反应,静待圣上接下来的话。 圣上对刚处理完犯错宫人的福海道:“你去叫顾玉离宫。” 福海公公应了下来。 李良媛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六皇子和八公主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默不作声。 看着福海公公离开长春宫,李良媛握了握手六皇子的手。 幸好六皇子聪明,知道叫上她过来。 否则六皇子一个人,估计到不了长春宫,就要被徐皇后的人拦住了。 六皇子低着头,此时没人看得清他的神色。 徐皇后生子的痛呼声还在继续,圣上的十八子转动得稍稍稳定了些。 ------------------------------------- 顾玉已经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了,她的意识一片模糊,想要躺倒在地,但是身子像是冰棱一般,动弹不得。 是她太自负了。 以为什么事情都能尽在掌握,以为拿捏了人心,就能所向披靡。 可是意外无处不在,不是每一次都能被她侥幸躲过一劫。 她来不及后悔,荷包里的姜片和参片都被她嚼碎,身上落满了轻飘飘的冰雪,仿佛泰山压顶般,让她不能呼吸,却无力拂去。 顾玉在心里苦笑,君泽曾经揪着她的头发,呵斥她不要再以命搏运,她当时答应下来。 可如今还是食言了。 大概是她的报应吧。 拿生命当儿戏的报应,自食恶果。 好不甘心,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但是她好累,真的坚持不住了。 一片混沌之间,顾玉听到有人唤她,但是她像陷入淤泥里的蝴蝶,意识在拼命挣扎,但身体怎么也动弹不了。 宫门马上要下钥了,福海公公带着人几乎是跑到奉天殿。 到了顾玉面前,福海气喘吁吁,忙不迭地唤道:“顾小公爷、顾小公爷,您怎么样?” 顾玉像是冰雕一般,头发上、衣服上都结了一层冰雪。 怎么叫都没有一丝回应。 冷风吹过,福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么冷的天,顾小公爷带伤跪了这么久。 福海暗道不好,手一搭上顾玉的肩膀,顾玉就像石头人一样,直直摔倒在地。 第308章 福海吓得魂儿都要没了,顾玉的肩膀冷得真跟冰块儿似的,他都怕这么一倒,顾玉就浑身摔粉碎了。 几个宫人围在顾玉身边,福海连忙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探顾玉的鼻息。 幸好。 幸好还有气儿,只是气若游丝,再不诊治,就没活头了。 一个宫人道:“福海公公,要不要请个御医过来?” 福海打了一下那个宫人的帽檐,道:“现在整个御医院都在忙皇后娘娘的事情,顾小公爷再金贵,能金贵得过皇后娘娘和皇嗣吗?” 那个宫人听罢缩了缩脖子。 福海其实还有个私心没法说。 他欠君泽一个人情,现在这个人情还到一半。 这顾小公爷都冻成冰棱子了,如果在宫里请了御医,万一回天乏术,运出去一具尸体,那他这个人情,算是还了还是没还? 再说了,依照他对圣上的了解,虽然看不懂顾玉跟圣上在打什么机锋。 但圣上今日看似在罚顾小公爷,势必不希望顾玉真的就跪死在宫里。 所以得趁顾玉还有一点气儿的时候,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宫去。 福海道:“快去抬个辇来,把顾小公爷抬出去。” 两个小宫人飞速去抬辇。 福海和剩下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把顾玉的身子放平,顾小公爷的后背受了杖责,不知情况如何,福海将顾玉侧着身子放在地上。 而且她的身子已经冻僵了,跪地的腿在这种冰冷的环境下,根本掰不直。 福海怕下手没个轻重,不敢硬掰,只能任由她的腿蜷曲着。 福海的手冻得通红,他搓了搓放进袖筒里。 顾小公爷这遭了多大的罪呀。 究竟图什么? 福海看不懂。 但不妨碍他佩服。 不一会儿宫人抬着辇过来,几个宫人招呼着把顾玉抬了上去。 顾不上颠簸不颠簸,一路小跑到宫门口,恰逢宫门关闭,只剩下一条缝儿就要合上了。 宫卫见福海公公过来,便卖他了一个面子,让宫人把顾玉抬了出去。 跟在福海身边的宫人道:“公公,您怎么为顾小公爷操这么大的心啊。” 福海道:“你看着吧,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若能挺过这一遭,以后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宫人道:“人都冻成那样了,若是挺不过去呢?” 福海把手插在袖筒里,幽幽道:“挺不过去,就一切白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 看到宫人抬了一个轿辇出来,君泽迅速从马车上走了下去。 掀开帘子一看,顾玉蜷缩在上面,这姿势无助脆弱。 她紧闭双眼,面无血色,嘴唇发紫,胸腔基本没有起伏,看着像是个死人。 君泽的手略微发抖,探向她的鼻子下面。 探了好半天才探到一点儿鼻息,他又摸向顾玉脖子上的动脉,冰凉的脖颈,也只有微弱的跳动。 君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炸裂开来,痛到了极致。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不知死活,拿命冒险。 无论说过多少次,她都改不了。 权势对她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又或者说,登到多高她才会满意? 君泽压抑着心底的情绪,把手从顾玉比冰雪还要冷的脖子上收回来,然后把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盖在顾玉身上。 正要抱顾玉回马车里,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都是顾家的女人。 老夫人、苏姨娘还有顾琼。 她们听说了顾玉在宫里出事,至今未能回去,亦是在另一个角落蹲守许久。 派人去宫卫那里打探消息,也没能打探出来具体情况来。 老夫人甚至穿上了诰命服,递帖子请求入宫,可是圣上一心扑在徐皇后那一胎上,这种事情根本传不到圣上那里。 眼看着宫门就要下钥,苏姨娘和顾琼已经哭了好几场了,连老夫人都萌生了绝望。 这么冷的天,在屋子里,人都冻得瑟瑟发抖,何况是跪在风雪之中这么久。 直到宫人抬着一个轿辇出来,她们才赶紧过来。 却不想君泽先到一步过去,还把自己的大氅披在了顾玉身上。 看着她们走近,君泽伸手要抱顾玉的动作生生止住。 顾琼和苏姨娘扑到顾玉面前,摸着顾玉冰凉的身子,吓得魂飞魄散。 老夫人看到君泽在这儿不明所以,但是她担心顾玉,没有去想那么多。 此时君泽挡到顾玉面前,让老夫人十分为难,忙
相关推荐:
重生之霸婚军门冷妻
好你个负心汉_御书屋
下弦美人(H)
修仙有劫
小可怜在修罗场焦头烂额
左拥右抱_御书屋
小怂包重生记(1v2)
赘婿
阴影帝国
将军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