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孟葭读本地的贵族学校,是她远在北京的亲生父亲安排的。 她姿容身段都出挑,穿整齐划一、看不出扁圆胖瘦的白色校服裙,也比同龄的小姑娘鲜活亮眼。 孟葭在这方面已经算迟钝,到高中才隐约懂得男女同学之间,那一些晦涩不便言,提起来微微脸红的事。偶尔放了学,也有邻班的男生在路上拦住她,红着脸表白,请她食冰,往她书桌里塞贵重的礼物。 但外婆在这方面管教得非常严。有一次在她书包里翻到情书,气急败坏地找到学校,要求班主任查出来,这个耽误她外孙女学业的男孩子是谁,请一定要给他处分。 就连孟葭自己,也被黄梧妹罚抄了一百遍字帖,抄得她手发抖。偏她性子倔得很,这样也不说一声错,更不喊累。 盛夏酷暑天,室内气温三十五六度。 她汗流浃背地站在书桌前,姿势端正地握支羊毫笔,悬着腕,写一手标准的簪花小楷。 孟葭一边写,她外婆就在旁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看看你妈妈就知道了。 她想说外婆的担心未免多余。 孟葭的成长经历,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皆使她早慧,一颗心已被层层包裹住,这是她从自己的妈妈身上,剥离出的自我保护机制,以免遭受类似她父亲式的伤害。 打那以后,也再无男同学敢招惹孟葭,都怕了她这个厉害的外婆。 在去北京念书这件事上,孟葭存了自己的私心。 她长到十八岁,就见过孟维钧一面,隔得很远,只觉得他威严。她想去见见他,看这个让她妈妈迷恋了小半辈子,最后变得疯癫不记事,自杀在一个初春早晨的书生,到底是什么样子。 看看那个,叫妈妈去了就不肯回来,折磨、埋葬了她一生的北京,究竟多光怪陆离。 张妈买完菜,提着竹片编的篮子跨进院门,“哟,早饭还没吃,就先哭上了?” 黄梧妹抹把眼泪,推开孟葭,和她一起进了厨房,“你是越老怪话越多。” 张妈坐在小板凳上,把新鲜蔬菜一样样取出来,“等葭葭一走,这个家里,就剩我们两个老太婆了。” 张妈领着孟维钧的薪水,在黄家照顾祖孙俩十余年。黄梧妹待她,早已如家人亲厚。 她看黄梧妹摘下手镯和戒指,小心拿手帕包了,放在料理台上。 张妈猜她大约要下厨,拦了一把,“老太太,您还是去歇着吧,要做什么,吩咐我就行了。” 黄梧妹说没事,“葭葭没两天就要走了,我再做两道她爱吃的。” 张妈利落地处理菜叶,拿清水漂洗,她道,“您也不用太担心,孟院长总归是她的父亲,血浓于水,不至于不认的。” “我的外孙女,要那个陈世美认什么认!”黄梧妹当即啐了一口,“葭葭也不是要去认亲的。” 张妈笑起来。黄梧妹虽然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还瞧得出五分年轻时的俏丽,倒退个几十年,黄家在香港仍风光的时候,也是天不亮就打点夜礼服、小皮鞋,等着富家子上门来接她去浅水湾游泳,日头落下来,再往丽都饭店吃饭、跳舞的角儿。 孟葭得了外婆七八分真传,又多读几本书,在明媚的春绡底色上,额外生出临水照花的庄雅来。 到晚饭时,黄梧妹的那一道文昌鸡才端上桌。孟葭想哄她外婆高兴,特意多添了一碗饭,连配料里的火腿、鸡肝都吃个精光。 胡吃海塞过后,孟葭闹起了胃胀,哎唷大半晌。张妈给她煮消食茶,她手脚细,一样样药材往里加,孟葭就坐在厨房里等。 张妈一边搅动紫砂罐,“刚才我就想拦着你,吃那么多,害了馋痨病一样的。” 孟葭走来走去,揉着肚子,“你没看外婆笑得有多欢啊,我是不是很孝顺?” “你要真是孝顺,就不该去北京,”张妈左右张望了一遍,确定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这话我不敢跟老太太说,我在谭家做过两年事,那位太太可不是好相处的。” 张妈经孟维钧的手精挑细选,是在深宅大院里,见过贵人们出入上下的,说话也格外注意分寸。 孟葭端着瓷盏,她嘴圈成圆形,轻吹了吹,“孟院长很怕她吗?” 她不叫爸爸。 黄梧妹也不许她这么叫,说他在你两岁的时候就撇下你,不配当爸爸,可直呼其名又不礼貌,所以每次提起来,孟葭都只讲孟院长。 张妈笑她天真,“你还小。夫妻之间,不好讲谁怕谁的,应该是多有倚仗。” 孟葭盯着漆黑的碗底瞧,“那想必是孟院长,很少不得他岳父的扶植了。” 脸上是冷峭又悲悯的神色。为她的妈妈,为她自己。 “当然。提起京里头的名门来,谁能绕得开钟谭两家?” 孟葭揉着胃,“谭家我知道,是孟太太的娘家,姓钟的是谁?” 张妈报了钟家老爷子的大名。孟葭立马噤了声。 是她议论不起的人物。 张妈忽然望眼窗外,像是回忆起什么,短叹口气,“孟院长的日子也煎熬,都说谭家的女婿、儿媳是最不好当的。他们家啊,那是出了名的门难进、脸难看。咱们平头百姓,即便有这个命迈过门槛,进了那银屏金屋,也是受罪。” “既得了利,就不要妄求,还能得自在。” 孟葭未置可否,也不觉得像孟维钧这样的人,有哪一点值得同情。 她一贯吃的很少,这次撑坏了,尽管喝了消食茶,胃里还是嗳气。孟葭睡不着,趿上双穆勒鞋,沿白玉阑干出了门,去半山坡上散两步。 夏季入夜晚,人们也肯出来走动,八九点了,还能听见街道上传来的喧嚣。这条路孟葭走过多次,每天两趟去搭公交,上学放学各一回。 舅公来劝过,让外婆卖掉这宅院,去珠江边上置换一套房子,足够她们三个住,好方便孟葭上学,但黄梧妹不肯。总觉得守住了这个院子,才算对得住祖父的嘱托。 孟葭漫无目的往山下走,溜达到公交站牌附近,打了个嗝,她又往回走。 “小姑娘。” 后面有汽车追上来,司机摇下车窗喊她,车内转出风霜染鬓的一张脸。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很是干练稳重的样子。 孟葭站定,“你有什么事吗?这位先生。” 好空灵娟秀的一把嗓子。 车后面双腿叠放,松弛靠坐在椅背上的钟漱石,从冗长的文件里抬头,蹙着的眉头闻声展开,还没看清孟葭的长相,先下结论。 再隔着车窗缝隙眺去一眼,小女生大约十七八,削肩细腰,容貌如珠贝昭然。压得住这份玉泉泠泠的音调。 钟漱石来广州公干,七点刚散会。临行前,受老师孟维钧的托付,探望他多年未曾尽心的岳母和女儿。 孟院长的原配夫人是广州人,只是,京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 在外人眼中都只以为,孟维钧与谭宗和两口子,是大才子配世家女的佳话。 谭家的秘密很多,这只是其中,绝不能提的一项。是谭二小姐难愈的夙疾。 有一年,新来的佣人口无遮掩,私下议论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孟维钧,当时他手中牵着另一个漂亮女人。过了几日,传到不可一世的谭小姐耳朵里,没两天就寻了个打碎碟盏的错法儿,让她去别处高就,说家里养不起这样手脚粗笨的。 郑廷说,“跟你打听一下,黄梧妹女士家是从这儿上去吧?” 他是钟漱石的秘书。 说是秘书,但钟漱石称他廷叔。这是钟老爷子为他挑的人,从他毕业起就跟在左右,专门为他打点私人事务。 孟葭留了一个心眼,“是的,沿着这里一直往上。” 车缓缓从她面前开过,孟葭没有注意到一道探寻的目光,从她脸上扑闪而过。 她只看见了一张鼻骨高挺的俊雅侧脸,短暂地被山道旁的路灯擦亮过后,又寂静下去。 钟漱石在半开的铁栅栏门前下车,修长的手指转动下领节,扯松两襟后,再妥帖地收一收紧,脸上冷淡又漠然的神情,也祛了大半。 他此行公务繁忙,这一点时间也是强挤出来的,否则不会等到晚上才来拜访。多少失了当晚辈的礼数。 也只得孟维钧,是他的授业恩师,才有这天大的面子。 郑廷跟上,把礼盒从后备箱提出来。他问,“不知道老人家睡了没有?” 钟漱石从容吩咐:“去敲门。” 张妈刚要睡下,听见外头的动静,出来瞧,“请问你是?” 郑廷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孟院长托我家先生,来看望老太太。” 张妈把他们迎到正厅,周到的泡上茶,“你们稍等,我去请老夫人出来。” 黄梧妹紧张外孙女,这几夜都睡得不好。张妈去叫时,她早换好了一身苏绣缂丝月白旗袍,样式虽老了,但难得做工精细,是她见外客时才穿的。 张妈给她绾头发,“您都听见了?” 黄梧妹说,“那么大的阵仗,还能听不见吗?葭葭呢。” 张妈道,“去遛弯了,晚饭吃得多不消化,她也是,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黄梧妹戴上珍珠耳环,笑道,“她啊,牙牙仔。” 钟漱石静坐在前厅等候,玉白的指节一下下敲着黄花梨圆桌面,隐隐透着几分不耐烦,眼神一转,打量起这里的陈设。 墙上这几幅看似寻常的字,都是出自名家之手,那面紫檀八仙纹雕花方柜上的汝瓷,撇开充门脸的市面货不谈,少说有两三件是真品,只是恐无专人护养,已出现几道细小裂纹。 看起来,孟维钧的先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免不了被惯养。难怪会咽不下那口气,生被人逼到精神失常。 张妈扶着黄梧妹出来。钟漱石起身相迎,“老夫人您好,我姓钟,是孟院长的学生。” 如果不是他亲口说是学生,黄梧妹几乎要以为,这是京中谭家的后生。他身上八风不动的沉稳气质,言谈举动间模仿不来的雅致,眼眸微垂时不怒自威的神态,都不像是等闲门户能养得出来的。 黄梧妹伸手,示意他坐,“喝茶。” 钟漱石慢条斯理的,颔首坐下,“此次冒昧前来打搅,一呢,是老师记挂您的身体。” “多谢他费心,我身体还好。” 黄梧妹和蔼地笑,明面上的客套总要给的。 毕竟这些压箱底的陈年旧事,她再肯怄气也好,到底和眼前这个面目周正的年轻人没有关系。 几句寒暄过后。 钟漱石挑明来意,“老夫人这里虽然好,是个得天独厚的地界儿,但毕竟偏远。老师在天河区有一栋房子,他想请您带着外孙女,搬过去住。” 说到这里,孟葭从门外进来,“外婆,你还没有睡吗?” 黄梧妹招她过来会客,“葭葭,见过钟先生。” 这位被叫做钟先生的人,和方才一晃而过的侧影重叠,竟意外的眉目清朗,凛冬霜雪簌簌扑盖住琉璃瓦般的冷洁感。 尤其他一双眼睛,寡淡而锐利,一眼望不到底,令她想到后院葱茏掩映的那段深井。 她从不敢贸然靠近的那一口。 孟葭的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上,坐下时,轻轻一声唤,“晚上好,钟先生。” 她拖长的尾调中,像用细密的阵脚,缝进了一段春潮带雨的细微晨光。 灯影交错里,窗外的桃木枝骤然摇落一阵花雨。钟漱石抬眸,不辨喜怒的脸上,短促一阵走神。 片刻后,他轻微一点头,嗓音沉冷,“孟小姐,幸会。” 前三章随机30个小红包。 阅读提示: 1、男女主都是成年人,本文开头女主十八,男主二十七,之后慢慢成长。饮食男女,摆脱不了人性的自私狭隘,介意勿入。 2、考虑再三,这本还是HE,写不来虐文,见谅。 3、看文是双向选择的事情,读不下去可自行点叉离开,不用特意在评论区告知,谢谢合作。 4、文中对话、观点均为服务人设剧情所用,尤其是一些长辈固步自封的言论,写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代表作者本人三观。 5、已经标注过年龄差,不磕年上、对这类CP无感的自行点叉,另有好文千千万供您选择,完全没必要留下抨击言论点眼,影响其他人的观感,这是基本的尊重,希望配合。 6、时间线可能和《纸婚》中提到的有出入,以本文为准。 祝大家观文愉快。 2 ? 02 ◎冰雪自利◎ 02 孟葭微怔。 还未及自我介绍,这位神态淡如远山的钟先生,便已知道她姓孟。 再一听他分明的京腔,隐约猜到几分,大概与她的父亲有关。 但她没问,家中有外婆早就订下的严苛规矩,在外人面前,须得保持良好的仪态。不多话是起码的。 孟葭看眼外婆,黄梧妹拍拍她的手背,“我这外孙女,过两日也要去北京。” 他的音质偏冷冽调,“孟小姐去读书?” 孟维钧曾说起过,按岁数算,他女儿今年高考,按家里老太太独断的脾性,大约不准她报外地的大学。 至于为什么又会去北京? 钟漱石抬一抬眼皮,看向跟前这个敛眉含笑的美人,十成九是她自作主张,违背长辈意愿。 “是,念大一。” 大概钟先生身上清贵气太重,有着和她见过的所有同龄男生,天差地别的风雅。 隔着短短一张圆桌,孟葭的脊背僵直着,藏在桌下的细白手指,无声攥着垂落下来的绛红幕帷。 她的紧张来的无迹可循。 钟漱石领悟到老人家的意思。自己身上心气儿再高,但眼睛都是向下看的,到了儿孙辈的头上,九分的傲气也只剩了两分,但求一个平安无事。 他斟酌着开口,“这几天我就要回京,如果老夫人信得过,可携孟小姐同往。” 黄梧妹端起茶盏,轻呷一下,矜持着说声好,那劳烦了。 孟葭看一眼她外婆,能看出来,她很赞赏眼前人恰到好处的妥帖。 身旁始终安静侍立着,一直当背景板的郑廷觉得奇怪,面上也没露,他主动往前一步,和孟葭交换号码,方便联系。 郑廷语带恭谨,“孟小姐,能存一下你的号码吗?” 孟葭丝毫不扭捏,她口齿清亮,报出一串数字。 “好的,你也记一下我的。我们后天早上出发,到时我来家中接你。” 孟葭说了句稍等,她边上没有手机。她睇一下张妈,那边会意,轻便地送上一副纸笔。 她伸长了手,奉上甜笑一簇,说了声谢谢张妈,就要接过来。 张妈递过来的中途,却被灯光下一只冷白肤色的手臂给拦住。 钟漱石截下那张便笺,却没有要笔。不为别的,只是向来用不惯旁人的物件。 钟漱石手掌往后头一伸,郑廷吃惊归吃惊,他迅速明白过来,从衬袋里取下一支银色钢笔,摘掉笔帽,稳当放进他手中。 这已是今日第二遭反常。 客厅内万籁无声,孟葭听见粼粼冷光的笔尖,和素白笺纸摩擦时的沙沙响动。 不必窥探,也知这位钟先生笔力遒劲。 “这是我的号码,望孟小姐惠存。” 他径直把便笺推过去,象牙白衣袖下,一段手臂线条结实利落。 钟漱石的眼睛黑得清透。正式又严阵的口气,还当着她外婆的面,很像在相亲。 孟葭被这个冷不防跳出来的怪异念头吓了一跳。 她在心里朝自己呸一口,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嘛。 这一段返京的行程落听,也无事可再谈。究竟钟漱石只是个信差,替老师来传个话,成与不成,他的责任都已尽到了。 清官也难断家务。何况他一个将近而立还未成家的年轻人。 他的父亲在京中崭露头角时,和钟漱石一般大,身边莺燕不断,蝶扑蜂绕的,好不热闹。钟夫人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角色,才从下面调回来,出手又快又利,理清了自己丈夫身边走马灯似的妖精货色。 到现在,连上了年纪的钟老太爷,无事时同心腹部下们感慨起来,也坦言钟家能保住今日荣光,他儿媳有大勋劳。 钟夫人曾经声高而骄大的,对儿子坦言,“别以为爷爷总夸你比旁人老成历练,这治家的门道学问,其中长短的拿捏,你就是再潜心悟上十年,也比不上这院儿里的任何一位女主人。” 这不是男人家擅长的领域。 钟漱石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他起身系扣,聊表歉意,“这一趟忙中赶闲,叨扰老夫人休息了。老师的提议,您可以再考虑两日,若有信了,钟某随时恭候。” 黄梧妹要送他出门,被钟漱石以手相阻,“老夫人留步。” “那也好,葭葭,你送钟先生。” 天边银练月色,像一丛溪水在宽阔的屋梁上蜿蜒泄下,皓皓然,懔懔焉。 孟葭引着他从正门出去,少女青涩的端庄还不稳,她努力掌控住裙边摆动的幅度。 这是她父亲那边的人,想来回去以后,免不了细述一番。孟葭不想给身边这个白玉面色的钟先生,留下一个没规没矩的印象,叫她爸爸在心里怪罪外婆将她养得不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身为人父的孟维钧。 行至铜门边那株圆整高大的柳杉前。孟葭在树姿秀丽中停住脚,她细声,“山路陡峭,先生慢行。” 钟漱石闻言站定,回头时,一隅洁白的花影捎过她脆稚的面颊,隐隐迢迢的生动。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 郑廷是副营出身,部队上转业出来的,开再陡的路也不在话下,何况这么一小段山坡。 他想起孟葭的叮咛,握着方向盘笑了下,“孟院长这个女儿,似乎很懂事。” “不见得。” 钟漱石阖眼靠在椅背上,想起孟葭那一双秋水横波的眼。 明明是在笑,却瞧见万般沉寂和凄清,悉堆眉梢。 但她的眼底没有山川,没有花落,也没有虫鸣,一切该看见的、能看见的,她看不见,甚至装不进照面和她说话的人。 只有冰雪自利的精致。 钟漱石师从孟维钧,研习古典哲学,后又赴德国深造。他早知自己选什么专业都无用,终归是要走家里铺好的路,索性选了个最枯燥乏味的。 仅见过一面,就对一个女孩子做评判,这不是他的作风。但非要形容的话,钟漱石更倾向于认为,孟葭是个隐于俗世的大叛逆者。 郑廷几分调侃的语调,“你把你的私人号码,给了孟小姐?” 钟漱石乜他一眼,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你现在真是会提问。” 过了几秒,为自己找了个,听起来贴切些的由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算在私事内不为过。” 郑廷笑得古怪,“小敏姑娘是你堂表亲,上回她问你要一幅郑板桥的画,说有要紧的客,借去家里挂两日,过后就原样儿送回来,你把我电话给她。这反倒成公事了。” 钟漱石埋首史册典籍日久,不大习惯与人交谈,性情可称得上沉默寡言。 也正因如此,身上总是挥散不去的,有种高不可攀的莫测感。 他妥协,“廷叔,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红色尾灯转了个弯,消失在一片黢黑山影里,渐渐瞧不清楚了。 孟葭锁好大门,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铁屑,回到大厅,黄梧妹问她说,“人送走了?” “嗯,走了。” 方才有客在,她茶喝得矜持,很小口的抿,又耐不住炎天暑热,喉咙燥得发痒。 这会儿没了外人,孟葭捧起茶盏就喝,白釉斗笠杯眼看浅下去大半。 黄梧妹大嫌她鲁直,跟张妈说,“你看她这样子,哪里规矩得了一刻钟!” 孟葭原本想说,喝水而已,教养再好的淑女,要有一天快被渴死了,也会凶性大发的牛饮。 但一想,已经没剩几日在家,就不惹外婆动气了。 她擦嘴角,放下手头杯皿,抚平裙摆,仪态优雅地坐下,端起来啜一口,一副很受教的模样。 黄梧妹拿她没办法,只丢下一句,“去睡觉。” 孟葭不动声色地收起桌上的笺纸,转身退下去。 跨出院门时,听见张妈谨慎的一声问,“老太太,真不打算去市区住?到底,是孟院长的一番好意。” 黄梧妹登时冷脸,“我老了,消受不起这福分。” 张妈壮起胆子说句心里话,“您不要,留给葭葭也好,总得为她的将来打算。” “依她的心性,也未必肯要。” 张妈没敢再往深了劝,她知道老太太折不下傲骨,如果不是家里缺人手,当年恐怕连她都不会被留下。 孟葭洗过澡,撑着手坐在松软的床沿上。 鼓囔的夜风夹杂着林间山果的清香,从捧寿窗里荡进来,吹起她的翠色真丝吊带睡裙,一双细白的脚踝时隐时现。 她手里捏着那张便笺,看了一会儿,把号码存在手机里,输入钟先生三个字。 楼梯上响起缓慢的脚步声,张妈笃笃叩门,“睡了吗?葭葭。” 孟葭慌不择路地把纸条往枕头底下一塞。 她说,“没有,进来。” 张妈把热好的牛奶放在她床头,“喝了早点睡。” 孟葭把玻璃杯端在手里,“谢谢张妈。” 张妈嘱咐她,“等去了学校,张妈可就照顾不了你了,自己要多保重。” 孟葭喝了小半杯就搁下,“张妈,晚上来的那位,你以前见过吗?” “那是钟家的独孙,那么容易就叫我见着了?我算老几啊我。” 张妈哎唷着,一脸受了大抬举的笑模样,替她把窗子关好。 孟葭乖乖躺好,乌锦般的长发铺开在枕头上,微阖了眼问,“外婆哪一天去禅修?” “后日。” “我陪她一起。” “好,老人家会高兴的,睡吧。” 张妈替她掖一掖被,收起空瓶放在木托盘里,下了楼。 黄梧妹是六榕寺往来最勤的香客之一。每逢住持讲经日,她必得到场,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敬聆佛家箴言。 孟葭跟着去当过一回志工。 她和小沙弥们一道打扫庭院,后又换到菩萨跟前,一盏挨着一盏,一殿换过一殿,按次序点灯。 竟日下来,累得孟葭直不起腰,还没出殿门就嚷着下次不来了,说这功德不要也罢。 黄梧妹气得拿掌心拍她后背,骂她胡言乱语。孟葭扶着墙讹外婆,“别,断气了再。” 饶是寺中的师父们修为深,也忍不住发笑。 后天一早起来,黄梧妹穿藏青色衣裙,收拾停当后,又亲自翻拣了一遍竹篮里的香条、蜡烛等物。 见孟葭哈欠连连,歪靠在桌边喝清粥,她走过去,敲外孙女的背,“坐没坐相。” 没注意到她外婆已经起来,孟葭揉一揉背,端正了姿势,“外婆,今天我陪你去上香。但先讲好,我不做事的。” 黄梧妹将一碟子什锦小菜给她推过去,“没哪个敢要你做事,从小到大,你洗过一只碗没有?” 孟葭埋头搅粥,不吭一声。 张妈在厨房吃完,麻利地来前厅收拾餐桌,她守着本分,从不在桌上吃饭。黄梧妹几次相请,都被她拒绝,张妈说,“叫人家看见,不成样子的。” 孟葭搀着外婆出门时,她舅公黄兴候在铁门外,见她们出来,满脸堆笑。 她一看见这标准的无赖笑容就知道,舅公炒股又赔了钱,寻着外婆出门的间隙,来献殷勤,讨几两碎银子的。 这些年黄梧妹没少接济他们。 孟葭还记得,外婆有一个烧蓝嵌玉珠盒,晚清时期的工艺,里面放着各式金银缠丝的首饰,小到一枚配丝巾的别针,大到红宝石戒指,浑圆莹润的珍珠和缅玉手镯。 可这些年过来,为了贴补不成器的舅公们,也为了孟葭,匣子里的宝贝东西,已被变卖的不剩几样。 孟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高二那年,参加在广州举行的国际长笛比赛,拿了冠军,除了奖杯和证书外,作为奖励,还获得了一张往返伦敦的商务舱机票。 她八岁学吹长笛,到第七年才考下十级,不算天赋型选手。 主办方只提供机票,其余的费用例如住宿,还是得自己掏腰包。 孟葭知道,伦敦物价贵,这是笔不小的开销,她听班上去过欧洲旅游的同学说,他们一家人,七天就花掉十三万。 她咋舌,偶尔听张妈和外婆对账,家里一年的菜钱,都用不了这么多。 孟葭把机票藏在书包里,回家以后,没事儿人似的吃饭、写功课。但毕竟年纪小,去不成总归有遗憾,无处可排解,熬到半夜都睡不着,怄得眼下乌青。 可没过两天,外婆就把一张卡交到她手里,说拿上,跟着指导老师一起去伦敦,见见世面。 孟葭先是一愣,然后说不要,“钱你自己留着,我不爱去什么伦敦。真想去,等我以后挣了钱再说。” 黄梧妹硬塞到她手里,呵斥她,“你非要跟外婆较真是吧?家里虽然艰难,但还没难到这个份上,要你俭省什么!” 张妈知道原委,等孟葭走了,才道,“老太太,其实去不去伦敦,真的没有所谓。” 黄梧妹跌坐在圈椅上,“我虽没经过大富贵,但比葭葭总强多了,宁可我撑着些,也别委屈了她。” 孟葭去机场的路上,才听舅婆说,这张卡里的钱,是外婆典卖了一枚翡翠戒指凑来的。
相关推荐:
靴奴天堂
重生之兄弟情深(肉)
Black Hole
删除她gl
我在东京真没除灵
穿越之八零大小姐
[综漫] 当隐队员的我成为咒术师
外婆的援交
当直男穿进生子文
危险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