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脚步声停在门口,却久久没了动静,像是有人犹豫地站在外边,不敢进来。 珠雀去开门,隔了一会,竟然把人领到了隔帘之前。 青色绢纱卷帘影影绰绰映着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 他跪在地上,颧骨近到挨着那纱帘,灼热的气息吹得纱帘一起一伏,却始终没有掀开。 「夫人。」 果然是阿蛮。 他仰起头,隔着帘子,我却依旧感受到了那笔直而纯然的目光。 「夫人……说罚我。我来领罚。」 珠雀带完人,便脚底抹油般,把门从外面关了。 她这个人,说话粗些,办事倒细。想必刚才逛园子被薛沼之撞见后,她便长了个心眼,出去守着了。 我掀开帘子,手指尖颤了下。 阿蛮竟然认真至极,真的拿红绳把自己给捆了送来。 手腕在身前绑住,双膝跪地,身上还穿着那件潮湿的衣服,被绳子一勒,一些东西更加显眼起来。 我撇开眼:「不必了,这事都是我那小丫鬟闹的,你且回去吧,天气严寒,莫要再穿湿衣服了。」 阿蛮低着头,像座山。他迷茫地抬头:「您不打我吗?」 他只会简单的中原话,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他被骗到中原后,做什么都是错的,挨打挨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还说,谢谢我给了他一个好差事,马厩里虽然又脏又臭,但是马儿心眼都是好的,比人要好许多倍。 我叹气:「阿蛮,不必感谢我。过往都如此,便是对的了吗?哪有人生来就是奴才,生来就该被别人打,我助你,不过是给你,你该得罢了。」 他看着我,双眼纯黑,像是发亮的点漆。 我终于明白,珠雀为何偏偏找来了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不善言辞的外族人,更是因为,他纯净得不惹尘埃,让人忍不住剖心置肺。 我轻声说:「我助你,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因为觉得我们有些相同。你生为异族,我生而为女。生于这个世道的女子,过往常被溺杀贩卖,于是今朝,父母能给口饭吃,能随兄长们旁听几次私塾的,便称作好。为人妻子,过往常被丈夫殴打鄙夷,于是今朝,哪怕伴侣不忠,不打人便能称作好。」 「薛沼之为人不忠而冷漠无情,只因为探花之身,世袭爵名,便成了外人口中的良配。春英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使出百般心思,至今却得不到名分,而我好不容易摸索出条生财的商路,却只能靠着三年无后的坏名自污,才有可能被他休弃。」 我叹了口气,闭住眼睛,「阿蛮,世道艰难,我心有戚戚,虽只有蜉蝣之力,但我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不知道阿蛮听懂了多少。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然后将那绑缚的双手递在我的面前。 我轻轻替他解开红绳。 这高大健壮,伸手便能轻易捏死我的俊秀男人,虔诚地向我俯身行礼。 下跪时,他的额头贴在我绣鞋的玉珠上。 玉珠微颤。 我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红绳——原来就连绳子,贴过他的身,都会变得滚烫。 「夫人,以后,我们是两只……蜉蝣了。」 他不会发「蜉蝣」这个音,有点笨拙。 我莫名笑了笑。 阿蛮抬眼看着我,眼角微弯,像是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先是眼,再是唇,露出笑颜,亮堂得像是小太阳。 西域来的一轮小太阳。 12 当晚,我从睡梦中惊醒。 桌上装着梅花的瓷瓶竟然摔到了地上,一地白瓷碎片里,梅花被人狠狠踩烂。 我刚想起身,一只冰凉的手却从背后捏住了我的肩膀,硬生生将我摁回床上。 我猛地伸手推开,喝道:「谁?」 其实,我知道是薛沼之,只不过是假装询问,借机推开他罢了。 薛沼之竟然真的一踉跄倒在我的枕边,他喝酒了,浑身都是酒气,手脚软得不成样子。 他浑浑噩噩地撑起身子,声音低沉而阴郁:「爬上你床的,还能有谁?」 我面不改色:「哦,我还以为是鬼呢。」 我与薛沼之成婚三年,他刚入朝时,也应酬大醉过,薛沼之酒量不好,喝完话多脑子笨,听不懂我的阴阳怪气,所以他每每喝醉,我说话便分外嚣张起来。 薛沼之果然没搭话,自顾自地念道:「府内梅树二十五株,只有两株有近期攀折的痕迹,偏偏都极高,不是你,或你那丫鬟能摘得到了,只有高大男子才能摘得。」 我说:「如何非要我来摘,我请园中花匠摘,高处的长得又大又好看,如何摘不得了?」 薛沼之点点头:「好,说得好。」 他的动作却一点儿也不像是服气的样子,双手又来拖着我,拽着我,生生把我勾进他怀里。 他像是条焦躁而找不出原因的野狗。 「你说得好,我找不到原因来反驳。但我就觉得哪里不对,我偏生就看不惯……」他用力压住我挣扎的动作,指尖钻入我的衣领,指腹贴住了我的锁骨。 这姿势,就像是从背后用手臂做了条环绕的镣铐。 他冷得很,凉得我一哆嗦。 我刚动了动,薛沼之反而像是被刺激了似的,更为用力地搂住我,「不要逃,你和我好好说。我们……好好把事情掰扯清楚。」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情。薛沼之,眼前唯一一件,且顶重要的,就是你写休书给我,我给春英让位。」 薛沼之默了一瞬,「此事之后再提,等过了年吧……快过年了,我如今把你休了,你能去哪呢?」 我自然是躺在我的小商铺里,天天放炮仗,一直放到大年初五了。 我叹气:「薛沼之,春英姑娘呢?你们不是一起去玉馐楼吗?这么晚了,去陪她吧。」 烦死了,我睡得好好的,万一这人待会吐了,又得换床单,还不如让他去烦春英呢。 薛沼之哼哼笑,搂着我,摇摇晃晃,像是傻狗摇尾巴,「你嫉妒了?让你一起去,是你使小性子不肯去的,这可不能怪我。」 他看不到的地方,我的脸已经冷到不成样子了。 薛沼之从小就是府中希望,贵门娇子,与其说他是个坏人,不如说他是个把别人好意当作习以为常的冷漠之人。 他总觉得所有人爱他,把别人的拒绝当成使小性子,而他稍稍一哄,就能哄回来。 我没有回应他。 于是他的笑落进冰冷的空气中,慢慢回归死寂。 薛沼之不动了,他忽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唇,然后摸了摸我的脸,黑暗中,这是唯一一种用来辨认别人表情的法子。 「你怎么不叫我夫君了啊?」他终于发现了。 我叹气:「我累了,薛沼之,别等年后了,快点休了我吧。」 薛沼之的手垂了下去。 13 我以为这是他的默许,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便挥开他的手,起身想去倒杯茶喝。 没想到,薛沼之忽然暴起,拦腰勾住我,我只感觉一瞬腾空,然后后背猛地抵在了床角。 薛沼之这疯狗没来由地压了过来! 他紧紧贴着我,身子冰凉,脸倒是滚热得很。 「你怎么不叫我夫君了?」他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又轻声问了一遍。 我咬牙,若是再提休弃的事,保不准会让他发现我正盼着此事,反而以此来威胁我。 我只好又忍一回,干巴巴道:「夫君。」 薛沼之应道:「诶。」 他平日里只是对我不冷不热,爱搭不理,喝了酒,便烦人得要死。唤了一遍还不乐意,双手晃了晃我:「再叫。」 我忍无可忍,一掌劈过去,薛沼之这无耻之徒竟然捏住我的手腕,反而逼得更紧。 「哈……」他喘了一口气,气恼道,「叫一声都不乐意了,你就这么想让我休了你?」 我们安静地看着彼此。 我不知道薛沼之在想什么,但我在想,黑暗中如何确定他的下三路在哪里,实在不行,我就踹上一脚。 薛沼之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变了。你先前不是这样的,你和顺恭谨,持家有道,从来不与我争执的。」 我不语。 「你我之间,好比流绪微梦,初不觉,要失去时,却又让人……恍然无措。」他轻叹道。 薛沼之终于松开了我。 他披上衣服,踉踉跄跄地走出厢房,走到半途,却又绕了回来。 「夫人,这夜太冷,我记得你上回还替我绣了新衣袍,绣好了吗?给我避寒吧。」 我有些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薛沼之说的这回事来。 那衣袍不是给薛沼之绣的,只是我闲来无事,给梁南安做的袍子罢了。 我们是青梅竹马,他偷偷领我去听过私塾,我也给他织过帕子,若不是朝廷征兵,他参战后没了音讯,恐怕三年前,合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我记得有回,薛沼之与同僚喝酒,半夜才归,走错了屋子,才不小心撞见了我绣东西。 他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便揉着额角,躺在榻上歇息,半晌后,还怪我绣得烂,烛火晃眼,让我灭了烛火,让他安心休息。 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茬。 我咳了一声:「绣得不好,早就烧掉了。」 薛沼之站在原地,看着我:「这样么。」 他站了一会,好像再也找不到要说的话,终于走了。 14 薛沼之搅得我半宿都没睡好,白日珠雀叫了我几声。 「夫人,今天要不就不去了吧。」 我努力睁开眼:「去,一念法师好不容易在昭华寺,过了今天,便又要等好久了。」 珠雀叹了口气,摇摇头:「夫人对梁公子还真是痴心一片。」 我感叹道:「他对我好罢了。」 我匆匆洗漱,便借祈福的名号,去了昭华寺。 去的路上,我又昏昏沉沉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梁南安。 梁南安是个温柔的好人。 我小时便常常挨弟弟的欺负,他仗着父母宠溺,从来不会责罚,便将我当作出气包。 有一回,他一脚踹过来,我右脸高高肿起,一颗臼齿掉了出来。 母亲说,女人破相了,就没人要了。 我生怕自己破了相,吓得软倒在地,哭了出来。 梁南安猛地冲了过来,用头顶住我弟弟的肚子,将他撞倒在地。 我弟弟吃得甚好,长成了个结实的肉墩子,又常和巷子里的流氓厮混,梁南安哪里是他的对手,结果被他打得凄惨无比。 我弟弟走时,笑着说:「我要回去告诉母亲,姐姐你找野男人了,还让他打我。你是荡妇,让母亲好好收拾你。」 梁南安艰难地站了起来,脸上带彩,却问我:「你没事吧?」 他比我小几岁,文人书生打扮,衣服纹样也比我好。 我哭着说:「我的牙齿没了,我以后没人要了。」 他让我张嘴,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说:「没事,你还在换牙,我看到牙根上的小白点点了,那就是你以后会长出来的牙齿,你莫怕,别舔它,不然牙齿会长歪的。」 我便不哭了,反而小声说:「你不应该来救我,我弟长得那么壮,一看,你就打不过的。」 梁南安却肃了脸,坚定道:「为人君子,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是为了救你而阻止他,不是为了打赢他而打他。若是天下的人全都要看着身量大小再决定是否行侠仗义,那这不是英雄,是孬汉。」 他说得我一愣一愣的,没听懂。 梁南安叹道:「你是不是还没开蒙读书?」 我摇头。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说完后,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向公子你道谢呢。」 梁南安摆摆手:「不必,我又不是为了这声谢,为了让别人知道我,才帮人的。告辞。」 他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 只不过,晚些时候,我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们这巷子中最富派的梁家小儿子,梁南安。 当我被我弟弟诬陷勾搭野男人,回家后差点挨了一回打的时候,他的母亲登门拜访,冷笑道:「你说我儿子是野男人?」 我头一回见我跋扈凶蛮的父亲露出那样灰败,惊恐,甚至谄媚的表情来。 他没打我,反而让我多多和梁南安接触。 他家有在朝做官的当靠山,我要是也有,哪里用得着怕梁家。 我父亲说。 只不过后来,那靠山倒了,我和梁南安的婚期便也不断往后拖,再后来,他被征兵服役,我嫁给薛沼之。 …… 我睁开眼,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掀开帘子,马车外,一座高大巍峨的寺门,后面是绵延无尽的天阶和藏在烟火诵经之中的庙宇。 「夫人。」珠雀将我头上的珠钗卸尽,忍不住叹道,「我看这天儿,好像要刮北风了,恐待会要下大雪,夫人,要不您还是借着轿子上山吧。」 我摇摇头:「我求的东西,只能心诚才求得来。」 我看着这一望无尽的台阶,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跪倒,膝行,行三阶后,叩首再跪。 我非信徒,望佛祖勿怪。 如今别无他法,只能寄托神明。 愿,挚友梁南安平安康健,顺利归来。 只此一愿,求神明成全。 …… 我跪到半山腰时,额头一冷,果然下雪了。 我继续拜了下去。 此处算是昭华寺的后路,专供僧人或修行之人行走跪拜的,不比前路宽敞,台阶也更加湿滑难行。 我连摔了好几跤,脚趾却一点没有知觉,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待我终于行到庙前时,一双僧鞋缓步走到我的眼前。 「施主。」一念法师叹了口气,「生死离别,一似庄周梦蝶,或许,来的他,不是梦里的他,你念的他,也不是来的他。」 我仰头,眉眼湿漉漉,带着点消不掉的雪花,我有些呆然地看着一念法师,嚼着他的语句,只听出了一种意思。 「我替你求了签,他还活着。」一念法师说。 我来昭华寺这么多次,头一回听到如此笃定的消息。 我掩住脸,浓重的欢喜让我不知所措。 「进寺来,喝些热茶,用些素斋吧。」 15 我在斋堂抱着茶杯,生冷的手指由于回暖,而隐隐刺痛。 今日昭华寺上唱诵声不绝,香客游人甚众。 等我四肢恢复知觉后,我便出了斋堂,习惯性地去为梁南安求祈福。 我捏着求来的玉佩,虔诚地双手合十。 枯枝上的白雪随风落下,压在我原本就结了一层霜,染湿的发顶上。 忽然,我莫名感受到一股炙热的眼光刺在我的后背。我疑惑睁眼,扭头看去,身后行人众多,找不到那个看我的人。 这天傍晚,当我刚回府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香火气时,忽然有人隔着屏风坐下。 「你去哪了?」薛沼之问。 我淡淡道:「快年关了,去庙里供神祈福。」 薛沼之一语问完,却没有立刻走,他定定坐在那,好半天又说:「有求什么吗?」 我说:「请了一炷香。」 「没了?」 他说话越发令人摸不着头绪,为梁南安求的玉佩自然不能说,我干巴巴地点头:「没了。」 薛沼之竟然笑了一下,像是揶揄,又像是不信。 他癞皮狗似的,斜倚在八仙桌上,硬生生一盘瓜子吃到入夜将睡,这才拍拍袍角:「夫人,该睡了。」 我叹了口气,抬头却见,薛沼之正莫名其妙地将右手往枕下探去,又翻了翻被褥,似乎在找什么。 我奇道:「怎么了?」 薛沼之别有深意地望着我,微挑眉:「我丢了枚玉佩,腰带空落落的,不大习惯。」 我指出:「你来时就不曾见你戴玉佩,想来不是在我这儿弄丢的,不如去春英姑娘的屋子里找找,丢玉佩这事自然顶顶要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当下就去。」 我一边说,一边双手挟住他的腋下,不动声色地把这厮往外拖。 薛沼之神色变了变,好整以暇的表情彻底消失,他面色生霜:「你别不知好歹!」 我与他马上就要各走一边了,如今,我也懒得再装。 我眯眼:「薛大人,更深露重,你再去得晚些,小心走夜路摔跟头。」 薛沼之的手指忽然袭来,用力揪住我的领口,一下子将我带倒,扑到他的身上。 那双潋滟绝色的桃花眼紧逼而来,我的手掌压在他的身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喘息。 薛沼之一字一字说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脸上这副永远风轻云淡的模样。」 他的眼角利得如同小火苗,容颜过于昳丽,就好比淬火脱胎后闪现的金光。用这张好皮相便能「杀人」。 我愣了一秒,立刻恢复清明,平淡地睇向他:「不然呢?薛沼之,你要我像春英一样,对你谄媚讨好吗?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喜你,爱你,也有人对你毫无兴趣。」 薛沼之嘲笑:「毫无兴趣?」 只不过,他的笑随着我毫无波澜,不恼不气的表情而逐渐消去。 薛沼之的瞳孔轻轻一缩,然后猛地捏住我的下巴,抬起,贴近,近到他觉得能够看清楚我瞳孔的细小变化。 「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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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击的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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