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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荒田上的大棚里,那用来储备物资的角落如今已经空了一大半,村民们自发聚在外围,情绪在沉默中被绝望一点点浸透。 防御用的火渠日日夜夜的不间断燃烧,短时间内就耗费了巨量的木柴,如今燃料已经所剩无几,又无法出去获得补给,再这么下去……最多只能再撑两天。就连正当调皮年纪的七八岁小孩儿也不闹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柴火烧完,黑暗扑到每个人的身上,等待他们的只有惨死,没有活路。 “我若是回不来,你要切记照顾好启儿……”男人边用麻绳捆好自己的裤脚,边对一旁泪流不止的妻吩咐。放眼看去,大棚内这样的离别场景还有零零落落的七八个,无一例外的是,男人都为三十出头的强壮后生。 他们正在全副武装中,准备冒险去外头补给柴火。即便明知跨出烧火渠,就是九死一生。 “就不能不去吗?”妻子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浓厚的哭腔,心中根本无法乐观起来,只得这么问。 “左右都是死局,我去了,尚还能换你们一线生机。” “可我更愿与你同生共死!”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若是不幸,就当是去黄泉路上陪陪凌儿了。”凌儿是夫妻俩的大儿子,早在几日前遇害,就连尸骨都未留下半存。男人也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睛,与妻子相拥而泣。 悲剧是整个人间的悲剧,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家庭。 哭声渐渐弥漫整个大棚。 蔡立德从外头冲进来的时候,头发散乱,脸上乱七八糟地挂着胡茬,早已没有了昔日翩翩公子的形象。精神头倒还不算差,左右环视一圈后,他一个箭步冲到男人身边,拉起男人便急匆匆大喊:“不能去!你们所有人都不能出去!” 虽是说与领头男人听的,但声音之大,也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大棚,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有疑惑,有欣喜,也有不满。 蔡立德却顾不上这些,他一把甩掉额头上的点点汗珠,因为手背上有灰,把额头也抹地花糊一片:“半线生机都没有,你们去了必死无疑!昨夜你们换班休息,我便观测到外头出现异变,鬼怪妖物突起躁动,甚至有的直接扑进火渠里灰飞烟灭,似有歇斯底里、同归于尽之意。” 蔡立德:“现在的火渠半点容不得疏忽,这儿需要你们,一旦你们去了,守卫不足,大棚随时可能遭到袭击!” “可难道你要我们这么守着大棚等死吗?”男人也站起身来,语气难掩彷徨。 蔡立德沉默。 片刻后,突然抬起头来:“不一定会死,柴烧完了,我们就拆了这大棚做燃料,也尚还能再撑两日。外头突发异常,必定会有大事来临,否极泰来,只要我们齐心撑过这一劫,前路未必不是柳暗花明。” 读书人的嘴最是能够把人带着走,呆在大棚里的人都直愣愣地盯着蔡立德,明知不能相信,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燃出一簇希望的火苗来。 蔡立德见劝动了,当机立断卸下男人的背篓,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就这么说定了,几位大哥。蔡某有预感,方才的话绝对不止是说说而已。” 虽然没有日月更替,但时间的流逝依旧尽职尽责,按照正常的推算,此时该到入夜的点了。 时崤放下怀中熟睡的人类,跨下床,一件件、一层层地穿上华贵的鬼王华服,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拘在黑金交织的发冠中,黑雾暴起,混沌丹从他体内浮出,自发自动地陷入到发冠上的空缺里,浑然天成。 这是鬼府之王最正统的装扮,更衬出时崤压迫众鬼的威严气场,比起奔赴战场,倒不如说是风光回宫,没有半点紧张颓萎之意。 外头的野鬼隐隐感觉到这股强大的气息,进攻人类大棚的势头瞬间散成一片,各自抱头鼠窜。 隐藏气息的屏障收起,却无鬼敢来犯,倒是衣柜边上的半空中撕出一道裂口,裂口渐渐张开、扩大,最后展现出高达房顶、宽可容三人并行的门。 巨大的石门缓慢打开,露出其后的鬼影。康沅也一身华服,在门后的黑暗里跪下,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恭迎主上回归鬼府。” 时崤点点头。 却没有朝它走去,反而不紧不慢地转了个身,在床榻边上坐下,抱起被吵醒的宴江:“还是得给你留个记号才行。” “哪里好呢?”时崤自言自语。伸出食指,从混沌丹中引出一股丹气,然后与自身鬼气一同凝于指尖之上,寻找什么似的,从宴江的耳后游走到肩膀、到腰身、到胸口。 最后停留在锁骨一侧的下方,“就这儿吧,低头便能见到,也好提醒你莫要背叛本座。” 宴江睡眼惺忪,还未反应过来,对方的指尖已经点上他的皮肤。 一阵微微的痛麻,不算太强烈,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手指挪开,那处白生生的皮肤上,竟已多出一个小小的“江”字。 “皮囊终究只是肉体,这样的话,不管阿浮上天入地,我都能找到你。”时崤吻了吻那个小字,心中满意无比——即便这个刻进魂体里的字比想象中还要难刻,耗费了他不少鬼力。 吻罢,才替人类拢好被子,重新放回床上,“睡吧,睡醒了,天就亮了。”他轻轻抚上宴江额头,眼中含笑,看着对方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皮。 “王,时辰已到。”康沅在后头提醒。 时崤利落回身,大步朝门内走去。 黑衣黑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大门沉重地合上,关闭了鬼府与人间连接的最后一处入口。裂缝也随之闭合,直至彻底消失,没有在半空中留下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乌云散开,天真的亮了。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幻影一场,梦醒了,生活还是从前那般平平淡淡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金色的日光洒到宴江的脸上,他眼皮底下的眼珠动了动,努力想要从沉睡中转醒,又被什么力量约束住,迟迟无法醒来。 外头是村民们放肆发泄的欢呼、呐喊与哭泣,乱哄哄的,却不是那种令人生厌的吵闹。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破屋子里,宴江蜷成一团的身体渐渐化作无数白点,像是极小的水珠,又像是晶莹的光,飘散着,消失在空气中。 23:14:28 三十七 自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浮、浊气下沉,这个世间便分出了仙、人、鬼三界——九天之上是为仙界,主管天道命格,为三界之首;天地之间是为人间,凡人依山傍水而据,在平凡中孕育出生命与文明;地底之下则为鬼府,人间生命消逝,都需聚集于此,清算前生、轮回后世,是为天道中不可或缺的审判之地。 仙、鬼拥有人类无法想象的至纯法力,然创世祖神多有偏爱,盘古视人如子,身死之时将神躯化为山川海洋以作为庇护,于是三界之中,人界才是地位最为重要的一界,其他两界的运转,大多时候都要以维护人间为首要准则,为人间有序和平而服务。 从这一点上来看,时崤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一界之主,他在位的近千年岁月中,鬼府该行之责几乎从未出过差错,尤其是涉及人间规律的部分,引领亡者、收归孽魂、维持轮回道等等,可以称之为无可挑剔,即便是相比历届由上仙直接钦点的鬼王也毫不逊色。 除了被圭风背刺的这一场意外。 所幸在历时三个月、牺牲爱梅村十二条人命之后,他终于再次回到了鬼府,带着比离开前更强的力量,正面迎战鬼王高座上有勇无谋的狂徒。决斗持续了整整五日,最终以圭风尚重力竭,兵刃脱手而败下阵来,再反观时崤,却仅仅只是受了几道浅伤。 实际上,比起夺回王位,收拾圭风所制造出来的残局才是大头。除却人间幸存者需要妥善安置之外,失去秩序的众鬼,凡害过人命的,一律原地打碎魂晶,直接叫其灰飞烟灭;未曾害过人命,但在人间游荡而有所异化的,一律关押进鬼牢之中,再不得转生为人;在鬼府之中拥立假主、助纣为虐的,则尽数打入火狱,受永生永世炙烤之刑,以平枉死冤魂之怨。 还有更多的,是因对时崤忠心耿耿而被圭风施加残忍刑罚的旧部,他们或死或伤,折损了一大片,光是一一安置都要废上数日之久,再加上提拔新的手下填补空缺,以及其他各种琐碎事务,等到鬼府重新恢复秩序,已经要整整一个月过去。 圭风被押上鬼殿之时,时崤正细细把玩着手中的腾角刀。那刀上薄薄地环绕着一股黑气,分明是曾经将他重伤的凶器,如今在其手里却似被驯服般乖巧得很,指腹轻轻在刀刃上滑过,竟未被割出任何血口。 “的确是三界中绝无仅有的上古宝器。”时崤面无表情地坐直起身,对跪在堂下的圭风道:“但是若只凭着这一把宝器便称霸鬼府,圭风,你的失败是必然的。” 与真正的鬼主不同,没有腾角刀傍身的圭风就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高阶鬼,此时被锁了缚鬼链子,垂着头跪在探下,就像是一条淋了雨丧家犬,看不出半点昔日的疯狂。闻言,也只是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了看时崤,端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反正成王败寇,悉听尊便。” 时崤冷笑。 挥挥手,对一旁的康沅示意了什么,对方便悄然退出鬼殿。 “别拿你那末路英雄的假想出来现眼,只有你自己才会感动。本座不会杀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他站起身,缓步下了高座,华贵的下摆随着行走而微微摆动,“逆贼圭风,你的即位并非名正言顺,自然不会知一界之主该承担的职责。人界之事由你一手而起,是为千年来从未有之重大事故,他日仙界追责,你也需独自承担。” 圭风啐了一口:“呵,你也会使这种哄骗伎俩。人类生老病死,每日进入鬼府之魂皆是数百,区区十二条人命——” “是十二条阳寿未尽者的人命。” “那又如何,三界本就互不干涉,仙界为人界出头,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从古至今,鬼府向来受仙界管辖,随你相信与否。本座不会越权处置你这样的罪犯,但,你的子嗣,鬼府不可能留。”时崤的语气至始至终都极为平淡。 圭风身体瞬间僵硬,无法置信地瞪大双眼。 天道规律之下,三界的特殊注定鬼没有像人和仙一样诞下子嗣的能力与资格,唯有一者例外,便是历任的鬼王。时崤在位近千年从未行驶过这个特权,然而圭风却绝对不会浪费,掐指一算,胎儿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胎龄……可是,在时崤回归之前,他已经将自己的孕妻妥善藏在了自己的密地,为何还会被发现?为何? “人类有句话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鬼府也一样,每一寸土地都在本座的掌握之中,焉有例外之处?圭风,鬼王的权力远比你相信中的要多得多,只不过你在位时没有权限去用罢了。”时崤没有什么情绪,但实话出口,却似嘲讽般句句扎穿了堂下失败者的尊严。 殿门被拉开又关上,康沅去而复返,把挺着肚子的女鬼推到堂下,躬身行礼:“主上,此为圭风之妻,已有四月身孕。”鬼的孕期只有五个月,她的肚皮已经高高挺起,其上环绕着淡淡的灰色鬼气,是鬼胎已经接近成熟的标志。 “阿风……” “时崤,你怎么敢!”圭风目呲欲裂。他歇斯底里地往前扑,只是尚未触碰到时崤,就被缚鬼绳坠得重重摔倒在地,把地砖砸出一道细细的裂痕。 鬼妇在一旁泣不成声,几次快要晕厥。 时崤无动于衷:“有何不敢?这鬼胎,原就不该存在。” “对妇孺之辈动手,就是鬼王真主的格局?” “三界自有三界的规矩,天道在上,若本座心软,只会叫全鬼府为你陪葬。你一届罪犯,有这个资格吗?” “鬼府是审判之地,圭风,你的罪孽,自然是由本座亲自来清算。”时崤缓缓抬手,在圭风恶狠狠的眼神中,寸寸拔刀出鞘,“既由腾角刀而起,便也由它,来结束你儿之命罢。” 下一瞬,刀尖直指鬼妇肚皮! 九天之上,仙界,命格仙君居所。 座下童子辨认片刻之后,从烟雾缭绕的命格台上捞出一本金册,小心翼翼地递到命格仙君手边。白发老者接过,掐起仙术,仔细查看其上记载,口中喃喃:“……接换命格……渡难承灾……” “如何?”年轻仙君压下一丝急切,恭恭敬敬地询问。 “灾化之时,便是圆满之时。” “可我既已回天庭,说明人间此劫已消,为何承德仙君却要慢上这么久?” “不久矣,不久矣,浮泽仙君莫要着急。” “也……不是着急。”年轻的仙者叹气,转头,有些失神地盯着不断错乱变换的命格台,“人间此劫本就在我所管辖的地界,如今却叫承德仙君去帮我渡化,于理不该。他一日回不来,我便一日心绪难安。” 白发老者却回之和善的大笑。 他放下金册,捋着自己长长的白须,“两位仙君是天帝点过头的仙侣,下凡也好,渡劫也罢,想来承德仙君都是甘之如饴,浮泽仙君不必难安。” 23:14:32 三十八 “……我与承德仙君尚未结契。”年轻男子无奈。 “没结契,等回来再补就是,左右也不差这二十年。”老者依然笑呵呵的,“要不是鬼府出了那档子事,连累仙君不得不下凡去拨正,两位早该……” 浮泽藏在宽大白袖里的手抖了一下,神情瞬间僵硬。 好在只是短短一瞬,并没有被察觉。他勉强挂起一抹淡笑,垂下眼眸,掩去眼中的慌乱,没等命格仙君说完,便柔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出了那样的事情,给整个仙界添了负担,到底还是我作为西南地界的主引仙君失职。” 命格仙君的座下童子古灵精怪,也不知从何学来的招数,高深莫测地摇头晃脑,头上两个发揪上下摇动:“仙界平日里又管不到鬼府那儿去,谁知道那地底的事会殃及到人间,这事儿啊,属于不可管控之意外,浮泽仙君怎的还往自己身上揽?” “话多。”命格仙君好笑,用拂尘敲了敲童子的头,“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做完了做完了,老头真凶!” 一老一小之间倒是闹腾,在这天上年复一年的清冷氛围中,属实是难得的一抹鲜活,不知不觉就将话题引开了去。浮泽暗自舒下一口气,衣袖底下握紧成拳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他暂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自己在人间所经历的一切。 又与命格仙君聊上几句别的,没有多久,便寻了个借口告辞——几乎是以逃跑的心态,半刻钟也不敢多留,他出了殿门,就直接掐起仙诀乘风而去,一路飞向自己的居所。关上门,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浸入殿内的清池里,感受到随着水波荡漾翻涌的仙力,才终于有了一丝脱离噩梦的实感。 这清池是从天池中分流出的一股活水,引到仙居内部,乃为整个天庭都绝无仅有的特权。不为别的,就为他是仙界唯一一位,从人间川流中自然化出神格的仙君。 浮泽仙君在成为仙君之前,本是横贯西南地界的一条大江。 传说祖神盘古死后,血液化作人间最初始的大江大海,浮泽江便是其中之一。存在于此上亿年来,他永远奔流不息、永远清澈见底,滋养万物,是沿河岸边鸟兽草木的生命之源,更是整个西南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源宝库。但作为大江的岁月实在是太过漫长了,浮泽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就有了模模糊糊的意识,又是循着本能修炼了多久,才慢慢开化出更多更清楚的神智。 他只知道,随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他开始能听懂鹿鸣的轻快,能听懂三两鸟啼的欢愉,以及更最多的,人类来来往往的说话声,百姓赞美他、文人歌颂他,游子跪在岸边,双手捧起清水送到嘴边,然后发出感恩的喟叹。 人类喜欢他。 一朵浪花拍在岸上,白沫荡漾,依依不舍地贴上人类的赤裸的脚心,这是一条大江最原始、最直白的,不知掩饰的开心。 他也喜欢人类,喜欢极了。 就像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喜爱,人类对于这样一条大江来说,是那么的易碎与弱小,那么的柔软与感性,叫他止不住地心生怜惜,打心底里的,不愿见到这些小小生命露出哀伤的神情。 第一次,他学着去控制自己的波浪,托起即将溺水的孩童,送回岸边母亲身边。差点痛失骨肉的单亲母亲痛哭流涕,双膝跪下,任由水花打湿自己的膝盖,她朝大江重重磕头,大滴大滴的泪滴进江水里,浮泽便清清楚楚地尝见了她的激动与狂喜——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浮泽”这个名。 他开心极了,为自己庇护了人类而开心。 这也是后来所有一切的开端。 人类能够学会水,却绝对驾驭不了水,横跨整个西南的一条长长的江,一到夏季,便时有贪凉的生命落入江中,被不知停歇的水流夺去性命。救过一次之后,他再也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溺水者被平安送到岸上,这条大江的名气,也沿着河岸传遍整个西南。 人类自发地信奉他、祭拜他,并为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浮泽江。浮泽,取福泽世人之意,首字替换为“浮”,则是借以铭记江神托浮溺水之人的大恩大善。 浮泽很喜欢这个名字,哪怕并不太懂。 时光从未间断过它的流速,祭拜浮泽神江的庙宇一座接一座地建起,数不清又过了多少个十载,也数不清岸上人类更换了多少代,直到已经没有人还记得这个名字的含义了,浮泽才迟缓地,修炼出足够的智慧,去像人类一样理解与思考。 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深、太宽了。人类香火中夹带着太过浓厚的期盼,叫他越发担忧,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永远如此万无一失,也害怕被他喜爱的小生命投以失望的眼神。 其实西南地界时常干旱,他是唯一的水源,他想到,或许可以变一变自己的形态。 所以,他卯足力气去分割自己的身体。忍着疼痛与劳累,改道、分流,向北向南延伸出无数的小河小溪,一转眼又是数百年过去,主干汹涌的水流终于归于平缓,江底复杂的地形也慢慢被泥沙填平。 他不再危险了,却也变得不再是自己。 人类毕竟只有区区几十年寿命,他们的记忆更是短暂极,浮泽江这个名字,成为了众多河流中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之一。不过几十年,香火逐渐从旺盛到稀薄,一座座庙宇慢慢冷清、荒废,从前人类凭着想象做出来的江神像,也全都落满了灰。 浮泽不怨,就是有点难过。 当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这样复杂的情绪是多么的不正常,更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功德已经浓厚到隐隐散发出金光。 人类已经鲜少需要他的保护了,平平淡淡的日子又过了近百年,直到某个深夜,一个远没有他水深高度的小孩纵身跳进了水里,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狼群。浮泽在修炼中被惊醒,有些惊讶,第一时间想要操控水花去护,却在紧要关头急急收住——因为小孩入水的姿势是那么的矫健而漂亮,他会水,不需要江神贸然的保护。 浮泽静静地观察,狼群失去猎物,在岸边来回徘徊,喝了几口水之后,最终只得愤愤离去。 又半炷香的时间,他才终于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有血腥味在他的水里弥漫开来,沉进江里避险的小孩浮上水面换了一口气,却再没有力气往岸边靠拢,划水的四肢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 这小孩竟是受伤了,大腿处被狼牙撕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没有伤及要害,但被冰冷的江水一泡,血液与体温都开始迅速流失,已经到了昏迷的边缘。 这是浮泽救下的最后一个人。他把小孩送到对岸,聚精会神地守了他一整夜,生怕狼群去而复返。 到破晓,太阳从山后露出第一抹余晖的那一瞬间,功德积满,他还懵懵懂懂着,神格就被金光簇拥从江面破水而出。人间在脚下不断缩小,他越升越高,穿过层层白云,最终,到达了九天之上,成为天界第八十六位仙君。 浮泽还记得那个时候,承德仙君守在他飞升的地方,一身淡蓝仙衣,长身而立,对无措的他露出笑容:“浮泽仙君,欢迎来到仙界。” 算算,到如今已是快要千年过去了,不算很长,但也绝不能说短,算上这一回,他已经欠了承德仙君太多太多。财物能还,只有情谊是如何也还不了,越是想、对承德的愧疚越多,就越是不知今后该如何去面对这个所谓的仙侣。 浮泽往清池里潜,任凭池水没过他的头顶,把发顶也湿透,仿佛自己还是那条懵懵懂懂的浮泽江。 天上清冷万分,而仙人们的寿命又没有尽头,要学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与孤独作伴,几乎每一位仙君,都习惯把任何事情都拉长了节奏,去填补过分空白的生活。 浮泽闭上眼睛,就这么蜷在水底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是五年光阴。 醒来的时候一时回不过神,只见头顶上的水面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影,慢慢浮出水面,便看到承德仙君坐在清池边上,笑盈盈地对他伸手,一如当年初见。 “浮泽,我回来了。” 浮泽愣愣地看着他,回答卡在喉咙口,双唇无声地开合,却如何尝试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突然恐惧地想起,在人间时,这句话,鬼王也时常说。只不过“浮泽”变成了“阿浮”,而对方也不会这么守礼地停在几步开外,而是直接从背后拥上来,把他整个人拘谨在怀里,带着强势的亲昵,贴上他耳阔,落下不由分说的吻。 23:14:35 三十九 承德仙君既已回归,便意味着人间这一劫就此写下句点,然,对于此次秩序崩坏,仙界还有许多后续工作需要处理,复盘、记录、清算奖罚,缺一不可。 “浮泽无能,此行未能遵照命格所示庇佑西南百姓,愿受责罚。”烟雾缭绕的天殿中,浮泽一身素净白衣,对着高座恭敬拜下。 承德也撩摆跪地,与他并肩:“愿受责罚。” 天帝未置可否。 点了点头,珠冠冕上玉珠相互碰撞出清脆空灵的声响,待到殿内回声彻底散去,陷入沉重的死寂,才不紧不慢地放下命格金册,对堂下缓声开口: “浮泽仙君,命格既定,尔为何突然脱离命轨、失去踪迹?” 仙君入世,既以凡人肉胎出世,便要服从人间法则,一切的仙力与记忆都需在投胎之前提前封印妥善,按照常理,本该没有自行脱离命格轨道的能力。然而此行,命格却又真真实实地在宴江身上脱了轨,且当仙界观测到这一点时,宴江这个人已经完全失去踪迹,并直接触发了冥冥之中的秩序纠正,紧急之中天道将庇护百姓之责置换到了同在人间的仙君凡身——蔡立德身上。 直到浮泽回到天庭,整个仙界都无一知晓他在人间究竟经历了何事,但既然结果没有出现太大偏差,其他仙君即便问不出也不会多加在意,唯有承德始终无法释怀,此时听见天帝发问,便在一旁投来了灼灼的眼神。 浮泽垂着头,长发自然垂下,遮挡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苍白与难堪。他有一万个不愿去回忆那段经历,但事关三界秩序,既是天帝发了问,他便没有私自隐瞒的资格。 “许是时光回溯之影响,鬼王时崤受伤出逃的时间节点略有提前,臣……还未娶妻,便被鬼王强行拘禁。气息消失,想来是被其屏障所隔绝。”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喑哑。 “鬼王为何无故拘禁一介凡身?” “凡身太过脆弱,被鬼气渗透后,封印竟有轻微不稳,导致仙气泄出,混入魂体之中,而鬼王阴差阳错寻得用以疗伤之法……” 实际上,鬼府的这一场夺位之战,原先之所以震动天庭,不仅仅只是因为人间的十二条人命。 在最初始的轨道里,人间的宴海夫妇并未生育,双双离世之后,于爱梅村尾留下一座破败空屋,鬼王时崤负伤出逃,无意波及人间,便是小心避开村民,躲在此间屋内。原只是暂住,然其伤口不仅迟迟未能痊愈,反而吞噬本体原有能量,使得鬼王日渐虚弱,拖到入冬之初,最终隐匿不住自身气息,引得圭风带着十万阴兵涌入人间,对其进行讨伐。 到底是为一代鬼王,在这个轨道里,时崤虽伤重在身,却还是强行催动混沌丹之力与圭风缠斗,本欲且战且退,将战场挪回鬼府,却无奈对方不管不顾地发起猛攻,在勉强撑了一天一夜之后,时崤最终寡不敌众——倒下的那一刻,周身鬼脉逆行,短短一瞬之间,堂堂鬼王竟是走火入魔,被暴戾所挟持,恶鬼之力暴涨,转身反扑圭风及其十万大军。 于是,在那一夜,二者搏斗所产生的余力席卷人间,造成整个西南地界生灵涂炭,到天亮之时,真假鬼王双双死亡,地府无一主事,更是乱作一锅粥,得不到接收的亡魂在人间游荡、异化,灾难很快扩大到无法控制的局面…… 彼时,承德才兴高采烈地拉着浮泽来此面见过天帝,并得到结为仙侣的准许,甚至尚未跨出天殿,便撞上专职监察的仙君匆匆前来上报此等惨闻。 若置之不理,三界覆灭近在眼前,天帝头一次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召来仙界由上至下所有仙员聚于天殿,集九十六位仙君之至纯法力,开启时间晷,逆转轮盘,回溯时光。 时间,回到鬼府之争开始前的二十余年,重新开始。 此事,浮泽毫无疑问是主责仙君。一者,祸灾起于西南,他正是西南的地界仙君;二者,鬼王时崤,正是他飞升前救起的那最后一个人,本该夭折于十岁之年,却因被搭救而至成人之后才死于谋害。时崤怨气未散,故后数年未能再入轮回,而后恰遇鬼主换位,被混沌丹选中,成为新任鬼王,直接导致原鬼王之亲子圭风失去高位,怀恨在心,并引发之后一切事端。 常说温柔似水,这样一条大江,他性格永远柔软,胆小、怯生,却因喜欢极了凡人,而在此刻表现出异常的勇敢和坚定,跪地、领命,接下以命格仙君为首的众位老君连夜为他设定的救世命格,在众仙祝福的眼神中,头也不回地步入了轮回之门。 他将作为宴海夫妇的独子出世,在爱梅乡中饱读诗书、顺遂成长,于某年某日遇到命定之妻林琴琴,又于鬼府异变的危难之际,为守护即将临盆的妻子而爆发出令人惊叹的智勇,一面与鬼周旋,一面召集村民集中抗险,最终在大战彻底爆发的前一夜以身饲鬼,助力时崤顺利回到鬼府之内,保护人间不被圭风覆灭。 这个命格设定,是众位仙君推演了无数次所的出来的结果,也算颇有把握,其中一个重要的关键点,就是仙界信任时崤,只要避免他的战败,他便绝不会放任恶鬼危害人间。 而承德仙君,作为刚刚得到浮泽点头、差点如愿成为其结契仙侣的对象,心中难免不舍,便自请一同入世去,成为“配角”蔡立德,在前十余年与宴江同窗陪伴。 时间再来一次绝非儿戏,原本一切都该万无一失。 可仙界自上古以来,也才开启过三次时间晷,千算万算,算不到鬼府不同于人间,回溯时光已经遗留下了某些影响,圭风与时崤之争,比设想的要大大提前。 浮泽大概地把作为宴江时所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中间尽量隐去了与时崤之间的那点脏事,但毕竟那事情占了半数分量,略去之后前因后果多有不自然的地方,瞒不过心境澄澈的仙者。天帝若有所思,好在心照不宣地没有深入追问,转而又与承德说了几句,也没有提及其他,只说三日后一同提审鬼府罪犯,便放了他们回去休息。 迈出天殿,浮泽依然有些心不在焉,承德想去牵他的手,没想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对方却好似受到莫大的惊吓,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动作。 双方都有些愣住。 浮泽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还维持着欲要牵手动作的承德,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承德先一步反应过来,伸出去的手握紧成拳,缓缓收回到自己身侧,被宽大的袖摆盖住。 “浮泽。”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眼神里有彷徨,也有哀伤,语气小心翼翼的,“在人间……鬼王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鬼府。 康沅挥手退鬼侍,踮起脚尖跨过满地散落的黑羽,停在高座下首,对闭目养神的鬼王禀告:“仙界派使者前来,要押罪犯圭风,依主上看……” 鬼向阴而生,大多是不喜光的,鬼殿上暗得出奇,时崤缓缓睁开眼睛,那双血色红瞳便格外的显眼。 他并未去答康沅的话,反而兀自低头翻开了生死簿,鬼气卷过,其上字符胡乱滚动,却始终没有拼凑出任何准确的信息。 “你说,若是有人间和鬼府都找不到的魂,其在仙界的可能性有多大?” 当—— “那位公子看起来……不像是修行之人。”康沅犹豫地斟酌语气。他想说宴江看起来实在太过普通,又是被破了童子身的,比起在短短五年之内得道成仙,魂飞魄散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虽未明说,但也瞒不过时崤,他倒是没有生气,点点头,也不知同意与否。 鬼殿之上,陷入了持续的沉默。 好久,时崤才重新靠近椅背里,声音慵懒而冷淡,没有透漏出任何情绪:“去回复来使罢,就说罪犯残暴,由本座亲自押送。” “主上——” “难得鬼府这几日清闲……左右是本座治下不严,一同去到仙界,也好向向天帝请罪。” 23:14:38 四十 虽说仙界掌管三界,但自开天辟地之后的数万年来,没有特殊事故的年月里,仙鬼两界之间几乎不会有任何来往。一个是因为三界各自为政、各司其职,仙界没有随时随意干涉他界运作的道理;另一个更重要的要素,则是因为仙与鬼乃三界中的两个极端,分别是为这个世界最纯粹的清气与浊气所构成,一浮一沉,一明一暗,一者创造生、一者主事死,两者相生相克,一旦相等,哪怕双方皆没有敌意,力量稍弱者也会被压制得狼狈不堪。 所以,虽共是维护者这个世界的一环,仙鬼两界却时常是有意避开彼此,更莫说堂堂一界之王亲自去到他界这样的事情了。 鬼王此行,由头再是光明磊落、合情合理,也难以否认是一个叫地府无数亡魂瞠目结舌的举动。须知,越是鬼气充沛者,去到那等仙力纯粹之地,就越是容易被仙力干扰,甚至是被排斥、攻击。后果如何,暂且未知——毕竟数万年来也没有哪一位鬼王敢做出如此大胆之举,但单单是两君相见而其中一者不得不把浑身力量敛进体内这一点,也足够憋屈耻辱了。 全鬼府,只有时崤却对此毫不在意。 即将要以下位者的姿态觐见天帝,他比所有旁观者都看得开,压根不觉得丢脸丢份,更不觉得自己鬼王的身份受到什么侮辱,反而开解康沅:“鬼府自古居于仙界之下,本座虽为鬼王,但要论分量,也只是与天上的仙君差不离,拜见天帝本是理所应当。” 康沅难得不平,敲锣的手劲巨大,锣声便变得尖锐刺耳。 “可自古也没有谁像主上一样亲自去到天上,既是首回,就是稀客!天帝若不以平级之礼待客,可称为粗莽,也不值得鬼府俯首称臣!” 康沅毕竟才做了几年的鬼,身死之时更是年轻,莫看在时崤出事时表现得极其稳重可靠,日子一旦安顺下来,私底下他其实是一个活泼胆大的下属,有理有据与胡搅蛮缠并存,颇为好笑。在鬼王这样的千年老魂眼里,就是个愣头青,单纯又聪明的愣头青。 时崤也确实有被他大胆的想法逗笑。 笑过之后,耐下心来对他解释道:“鬼府有错在先,本座是去请罪,又不是去做客的,他们如何招待是他们的事,没什么该不该的。” “主上——” “知你忠诚,来,赏你个好东西。”时崤仍是在笑,仔细看,那笑中还外带了点调侃,挥挥手,用鬼气把什么东西托着送到康沅手里,“去到他界不宜太过兴师动众,本座独自押送罪犯足矣,这几日,便由你暂代鬼主之责罢。” “啊?!”康沅哀嚎。 请罪要有请罪的态度,仙界来的使者还在等着,时崤没有拖上太久,只稍微把鬼府的杂乱事务托付给手下,两日之后,便亲自去牢狱提押罪犯圭风,由使者小仙的引领着,乘上祥云一同去往九天之上。 此案是惊动三界之大案,本就容不得半点马虎,又加之鬼府之主亲自来到仙界,方一步入仙门,便有等待许久的主事仙君上前来接待。罪犯圭风被单独押下,而时崤,则是被客客气气地请到暂居之所稍作休息,明日再一同参与庭审。 康沅说的也没错,仙界到底顾及着体面,理论来说鬼王只是与仙君同等级别,对方屈尊接待,却没有半点傲慢与不敬,就连提供的居所,也是细心地选在了远远避开天殿的地方,避免过于浓郁的仙气把他克得不适。 好意时崤一一受下,一路偶与那位主事仙君攀谈几句,即便是在自己的劣势场,也依然进退有度,宠辱不惊,完美地端出一界之主该有的格局,大大超出了接待者的预想,叫其忍不住侧目,暗中敬佩。 唯有一事,便是他在踏进居所的一瞬间,指尖一动,竟在仙君眼下放出了一抹鬼气。那黑雾在白与金构成的仙界中格外显眼,堂而皇之地一闪,就朝外头某个方向迅速远去。 仙君瞬间警惕,眉目敛起,转过头来问时崤:“鬼主这是何意?可有什么需要?”用词虽还客气,不过语气难免带上了一点质问的意味。 时崤好似一点都听不出来其中的尖锐,表情依旧放松自在,带着至始至终的微笑,往居所里头走的脚步未停:“一点私事而已,不需劳烦仙君。” 仙君急忙抬步跟上。伸手不打笑脸鬼,他也勉强挂笑,不过就显得有些僵硬。 “宾主尽欢的基本的待客之道,焉有劳烦客人的道理?再且,仙界的纪律森严,若有莫名鬼气乱窜,恐生事端,鬼主想要什么,尽管同我道来便是。” “多谢仙君好意。只不过……”时崤突然转过身来,神色莫名有些意味深长,“是只有本座才能找到的东西罢了。” 未等仙君反驳,一道黑色痕迹闪过,竟是那抹鬼气去而复返,托着一件什么东西放到时崤手心。他把手一握,鬼气就也老老实实地被重新敛进了鬼体。 “仙君见笑,此为离别之时吾妻赠某之信物,方才在路上不慎遗失,情急之中,才擅自趋了鬼气去寻。”修长而苍白的手伸到仙君面前,五指缓缓展开,露出手心中一支看起来极为廉价的木笔。笔的尾端系了一根发黄的粗布条,看样子像是从衣物上随手裁下,边缘轻微发毛,所绑的那个结皱巴松垮,看得出之前曾是挂在什么物体上,又掉了出来。 “未曾听闻鬼府有后。”仙君大松一口气。心中略有疑惑,但也没有再问,只客套道:“早知鬼主夫妇如此伉俪情深,该邀二位一同前来,倒是仙界害得二位要暂受相思之苦了。” “无碍,总归很快就能与之重逢。”时崤极为珍视地收起破笔,这一回,却是笑得格外的真切,眉目都稍微弯起。 仙者皆轻七情六欲,主事仙君没什么八卦的兴趣,只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鬼王竟是个痴情种,来仙界一趟左右不过三五天,那黏糊劲儿却跟离别三五年似的,很快就又转而说到了其他正事去。他倒没有多想,自然也不知道,仙界的另一个方向,有一股平静正被眼前的鬼王激烈敲破。 清池居,那位刚从人间回来不久的浮泽仙君脸色一白,突然抬手捂住右边锁骨与心脏之间的位置,弓背缩褪,痛苦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他本是半身泡在自己居所中的池子里的,姿势骤然变化,整个人差一点就跌进了深水区里,一直在岸边陪着他的承德吓了一跳,急急拉住他的右手:“浮泽?你这是怎么了?!” 浮泽没有回他。 倒不是真的有多疼,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波动,慌张、恐惧以及难以置信冲上心头,一时把他整个仙体塞满,满得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自己却再清楚不过,手心下的位置,是他一直耿耿于怀、一直不敢去面对的,鬼王留下的印记。 它正在波动。 浮泽闭上眼睛,止不住浑身的战栗。 昔日,对方趁他体虚,用鬼力把一个“江”字纹在了他的魂体里。这不仅仅是铭刻他屈辱过往的烙印,更是一种宣誓主权的标记,无论他是人是仙是鬼,无论他躲到哪一个角落,都逃脱不了侩子手的掌控…… 承德许久未得到答复,手心感受到浮泽在微微颤抖,心下焦急万分,一咬牙,直接将其整个拉出水面,扶到自己身边。想抱,又不敢,最后只是虚虚揽过对方的上臂,让他半靠进自己的肩。 像个毛头小伙子,连施展净身术为对象干身也忘了去,任凭对方身上的水湿漉漉得染湿了他的衣。 “可是身体哪儿不适?是胸口疼吗?”他低下头,语速比平日快了不止一倍,手脚无措。仍是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好半晌,才想起要去拉浮泽的手:“我帮你探探经脉,可好?” 浮泽恍若初醒,茫然睁开眼,微微侧身避开:“不用。” “可……” “没事的,承德仙君无需担心。” 缓了缓身上不适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坐直起来,低头,放下捂着胸前的左手。白衣湿水变得略有些许透明,隐隐约约的肉色上,一个极为鲜红的刺字便显得格外刺眼。 江。宴江的江,浮泽江的江。 原本是青黑色的,如今却变得殷红,仿佛从皮肤底下渗出了血。 比起痛,其实更多是热麻,就像一块黑炭被点燃了明火,很快就烧得通红。而那所谓明火,就是刚刚时崤放出来的一抹鬼气。 承德自然也看见了,一时间愣在当场,脸上的焦急渐渐变为茫然,与悲痛。 “这也是……他弄的吗?”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到眼前的浮泽。 即便那日浮泽未曾明确回答,甚至有些激烈地逃避了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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