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进来了,没有抬眸,司玉藻一下子就扑倒了母亲的身上,死死抱住她的肩膀。 顾轻舟回眸,这才看到她。 “你跟你姑姑一起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回来的,还特意跟佣人说做些你爱吃的。”顾轻舟拍了拍她的手臂。 司玉藻则把脸贴着她的脸,低声道:“姆妈,我想你了。”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顾轻舟笑道,“你心情不太好,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姑姑跟你说了不好的消息?” 第1687章 被忽悠的司玉藻 司玉藻回来得很不凑巧,她阿爸今天出海巡逻去了。 他还带走了开阊和宁安,特意把老二雀舫留在家里,只为了惩罚他。 司玉藻先狠狠嫌弃了司雀舫一回,这才坐起来狼吞虎咽,把她母亲准备好的东西都吃了一遍。 她祖父坐在旁边,对她说:“慢点吃,别噎着!” 祖父今年快七十岁了,看上去不过六十出头的样子。常年锻炼让他保持了身材,毫无赘肉,腰背又挺拔,比他同龄人年轻快十岁。 “渔歌那丫头,真应该打一顿。她的手艺和家里的厨娘差太远了,明明是一起教的,可见她不用心。”玉藻吃得满嘴都是。 顾轻舟啧道:“嘴巴里有东西不许说话。” 她不许司玉藻说,自己倒是说开了,“渔歌天天照顾你,还有空钻研厨艺?你倒是自己洗衣做饭试试看?” “姆妈你好啰嗦。”司玉藻道。 她吃得很快,片刻的功夫就把一顿饭给吃完了。 放下筷子,她才说了自己这次回新加坡的原因。 她如实告诉了母亲和祖父。 祖父深吸了一口烟,听到司玉藻的话,眉宇间有了愁云:“是有如此情况。” 司玉藻的心,顿时就掉入深渊。 “祖父,当年都和平了,如今又要打仗吗?一旦打仗,你和阿爸是不是要上战场?”司玉藻问。 司督军就看了眼她:“不止是我和你阿爸,还有你姆妈、你姑姑和你姑父,就连你也要去做军医。 一旦打仗,司家的人全部都要填上去,这是己任。我们享受好处,就要承担责任。” 顾轻舟沉默。 她不否认这话。 司玉藻生在新加坡,一直是处于和平当中。 自从她记事起,战火就离她的生活很远。后来,军阀混战结束,南京政府统一了华夏,司家也远离了国内的政治和军事,过上了最平静的日子。 再后来,华夏起了战火,不少地方被日本人占领了,可司玉藻心中,只当自己是新加坡人,她没什么感触。 她去上海,也是生活在法租界,歌舞升平。 陡然间,她突然听到她姑姑说,她自家的地盘上,可能要遭遇战火,司玉藻慌了。 这是她家,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她的亲人和朋友们,都在这里。就连门口她亲手种下的黄盾柱树,她都舍不得被炮灰摧毁,何况她的亲人们? “日本人的野心太重了。”祖父感叹道,“他们想要新加坡。新加坡是交通枢纽,早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咱们是躲不过去的。 不过你放心,咱们有实力拼一拼,就算英国人彻底撤走,新加坡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司玉藻心事重重。 晚夕,她和顾轻舟两个人沿着柔佛长堤散步,海风吹在面颊上,湿润微凉:“姆妈,我……” “你还是去上海。”顾轻舟道,“你放心,家里不缺你一个人。你长大了,有自己的责任和生活,你不用和家庭绑在一起。” “会不会……” “不会。”顾轻舟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打断了她的话,“不可能没有战争,只是早晚的事。你阿爸已经在做战前防御,我们尽可能保护好家。” “那我不走,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司玉藻道。 “你在家的话,你阿爸是绝不会让你上战场的。到时候,你只能躲在后面,看着我们上前线。”顾轻舟道。 司玉藻震惊看着她。 顾轻舟转过脸,轻轻替她压了耳边的碎发:“你是司慕的遗孤,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你阿爸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要重要, 你到时候拗得过他吗?” 司玉藻当然知道。 她父亲是最疼爱她的。 在父亲心中,母亲排在第一位,第二就是玉藻了。 “你既然走出了新加坡,以后的路就不要和我们捆绑在一起。你要去搞清楚内心的恶魔,要去承担自己身为医学生的责任。留在新加坡,你是司小姐;留在上海,你可能是司医生。上海也不太平,万一真的有事,你能出一份力气。”顾轻舟道。 司玉藻仔细想了想这话,觉得母亲言之有理。 她留在新加坡,想要上战场就得跟她父亲斗。 司玉藻觉得自己一点胜算也没有。 既然如此,还不如先离开,以后再做打算。 第二天早上,司玉藻稀里糊涂上了飞机,被她母亲送离了新加坡。 等飞机上空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世上爱她的人,不止她的阿爸,还有她的母亲。 母亲对她的爱,一点也不比父亲少。 当母亲知道新加坡要遭遇战火,她也做好了全军覆没的准备。 把司玉藻留在新加坡,哪怕是锁在家里,司玉藻都不是安全的。 只有将她送走,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不,我要回家!”司玉藻站起身,“咱们回新加坡。” 可飞机的驾驶室是反锁的。 宋游按住了她的肩膀:“大小姐,请您坐好,飞机不可能回去的,这是太太吩咐的。” “我怎么那样糊涂?”司玉藻只差哭了,“姆妈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总是被她骗!” “那是太太,被她骗不丢人。再说了,太太的话也有五成是正确的,你留在新加坡一点用也没有。”宋游道,“太太和师座是不会让你上战场的。一旦新加坡被攻占,多一个人牺牲而已,没意义。” 司玉藻狠狠瞪他:“我们就要这么若无其事讨论牺牲吗?” “谁能不死?”宋游很无所谓,“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 司玉藻彻底愣住。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心急如焚坐下来。 她不停的想心事。 快要下飞机的时候,宋游告诉她:“太太叮嘱我,让我和李效保证大小姐留在上海,所以你不要想如何偷偷溜走。” 司玉藻只得跟着宋游回自己的公寓。 在公寓楼下时,她看到有个人在偷窥她。她顺着那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灰色衣角一闪而过。 司玉藻蹙眉。 宋游和李效也看到了。 宋游给司玉藻使了个眼色。 司玉藻会意,点点头先上楼了,等宋游去追。 两个小时后,宋游才回来:“追到了,是上次在学校门口出现的那个人,跟着潘落英的。” “他偷窥我作甚,想替潘落英报仇?”司玉藻问。 第1688章 乱世医生的价值 司玉藻对被人偷窥这件事,非常的不舒服。 她让宋游去查清楚这个人。 “上次他出现在您面前,还想要走向您的时候,我就去查清楚了。”宋游道,“连带着也查了查潘落英。” 司玉藻认真看着他。 宋游就道:“大小姐,他们不是其他潘家的人,就是那个潘家……” 司玉藻脸色骤变。 她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簇火焰在跳动,她死死握住了沙发的扶手,指关节也发白。 她的生母姓潘。 司玉藻的过往,家里人从来不避讳。 至于她的生母潘韶,好像很年轻就去世了,怎么去世的已经说不清楚了。 司玉藻没见过她。 她的生母潘韶出生于一个小官吏家庭,当年她真正的外祖父是岳城政府的。潘韶自己勾搭上了司慕,并不是想做姨太太,而是想做二太太。 这个计划失败了。 潘韶有父亲,也有继母。而她的继母,就是她的小姨母,跟她的关系情同母女。她还有妹妹和弟弟。 她的妹妹,后来嫁到了上海,嫁给了一位姓罗的小官员。 当司玉藻和顾轻舟到了上海的时候,潘韶的妹妹罗太太看到了顾轻舟。她虽然不认识司玉藻,却认识顾轻舟,也见过司琼枝。 罗太太很轻易就明白,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是当初她姐姐留在司家的女儿。 后来发生了火灾,罗家全部被烧死了,司玉藻也被她母亲带回了新加坡,她母亲不怎么提这件事了。 她额头沁出了冷汗:“她是罗太太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亲舅舅吗?他来做什么,找我报仇吗?潘落英是我表姐,她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吗?” 这天下姓潘的人太多了。 司玉藻至今对那位罗太太一点印象也没有,而她才出生,她生母就被赶走了,她更是不知她的容貌。 她没见过潘家的人,也听说潘家去了东北,她压根儿就没想过潘落英跟她会有什么关系。 不成想,竟是渊源很深。 “大小姐,要我去处理掉他吗?”宋游问。 司玉藻静静坐了很久。 为什么要去处理掉他? 好像她心虚一样。 当年她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放火和杀人这两样,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我要亲自会会他!”司玉藻道,“我离开新加坡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什么都不怕。” 渔歌给她端了一碗汤。 司玉藻喝了汤之后,心情平复了不少。 与此同时,潘落英正把一个手提箱递给她叔叔。 “你确定就要走了吗?”她有点舍不得。 她从小就跟这位小叔叔关系很好。 “嗯,公司一堆事,叔叔还要养家糊口。再说,司玉藻派人跟踪我,我不想被她的人算计。”男人说。 潘落英有点失落。 “那咱们假期再见,替我跟祖母问好。”潘落英道。 她送走了她叔叔,自己回到了学校,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她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了司玉藻。 潘落英走上前,含笑喊她:“学妹。” 司玉藻表情复杂,静静看着她:“学姐,你叔叔走了吗?” 潘落英道:“嗯,他是到上海办事,公事,已经回去了,要不然会被扣工钱。” 司玉藻见她纹丝不乱,就轻轻揉了揉自己掌心的伤疤。 伤疤深处,异样的灼热疼痛。 司玉藻眸光微敛:“学姐,你知道他跟踪我吧?” “可能是路过,学妹你太多心了,我叔叔不是那种猥琐的人。”潘落英笑道,“没什么事我先进去了。” 她始终不提罗公馆,也不提司玉藻和她的生母。 好像潘家也很不屑于认识司玉藻一样。 司玉藻想起家里佣人偷偷谈论一个往事,被她偷听到了。 听说当年她出生之前,她生母就买好了男婴,打算把她丢弃。 潘家的人,从她生母开始,就没有爱过她。 司玉藻身上流淌的,只有司慕那一部分血液,也只有司家的人把她当至宝。 她连夜去了趟邮局,给母亲发了封电报:“平安,想念您。” 母亲对她的保护和好意,司玉藻接受了。 她要留在上海,她不能辜负母亲。此刻,她母亲肯定还在大门口,等待着,万一她回头了,第一个就会看到她。 司玉藻吸了吸鼻子。 她把这些全部丢开,和宋游一起回家了。 她照常上学、做实验,以及和卢闻礼见面。 上次那个筋瘤的病人,在手术后的第六天才醒过来。 他的情况逐渐稳定。 “孙师兄一直在做检测,说没有再次出血,稳定住了。医院的院长说,等这个病人康复出院,要给你一封聘书,你可能下个学期就可以去医院实习了。”卢闻礼笑道,“学校从来没给过二年级学生聘书,这是头一回,你要出名了。” 司玉藻笑了起来。 她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院方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也是认真考虑过的。 司玉藻在当初张辛眉中毒的时候,就对医院有过功劳;这次的筋瘤,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她的功劳、她的家学甚至她的家财,让院方愿意提出破格条件留住她。 “那这样的话,我算是真正的医生吧?”司玉藻问。 卢闻礼泼冷水:“实习医生,不算是真正的。” “但不是学生,而是医生,哪怕是实习医生。”司玉藻道,“这样,我就可以上战场了。” 卢闻礼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师妹脑子也跟正常人不一样。 又过了几天,筋瘤病人情况稳定,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他没有再晕厥。 院方果然如同卢闻礼听到的小道消息那样,给司玉藻发了一封聘书,请她从明年正月十六开始,到医院实习。 司玉藻恨不能立马飞回新加坡,把这个给她母亲看。 “热泪盈眶了吗?”卢闻礼打量她,“哭吧,我当初接到聘书的时候,也挺激动的。” 司玉藻啐他:“没出息。” 她是很想哭的,可不愿意被卢师兄看笑话。 她转移了话题,问卢师兄:“师兄,假如有了战事,你愿意上前线吗?” “当然!”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司玉藻问:“为何?” “保家卫国。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想要自保,就要冲在最前线。”卢闻礼说,“我愿意用我的双手换来和平。如果我战死了无福享受和平,就把它留给我的后代们。我们出生了,留下一点痕迹,才有价值。” 第1689章 心动 司玉藻牢记了卢师兄的话。 她最近总在关注新加坡。 新加坡目前还没有战事,不过风雨欲来,形势不容乐观。 筋瘤的病人在普通病房住了几天之后,顺利出院了。 他没有再休克。 司玉藻很高兴,比她拿到了聘书更高兴。 她想找卢师兄去喝酒,可卢师兄说晚上要值班,不能离开医院。 而司玉藻有段时间没见到张辛眉了。 她就给张辛眉打了个电话,说:“张叔叔,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张辛眉这几天很忙。 他在暗处活动,其实他一直都在战场上。司玉藻每每想到他,心中就有暖流滑过。 “你运气不错,我今天正好有空。”张辛眉道,“我去接你?” 司玉藻说不用了,她可以自己去找他。 两个人约好了在酒馆碰面,司玉藻早早就去了。 她叫了一种低度数的桂花酿。 等张辛眉到的时候,她已经喝了四杯。 张辛眉道:“这是糯米酒,你看着度数不高,很容易上头。” 司玉藻道:“我高兴嘛。” 张辛眉重新要了些下酒菜,又要了一坛高度数的桂花酒。 两个人碰杯。 张辛眉一饮而尽,这才问司玉藻:“有什么好事?” “我拿到了聘书!”司玉藻笑道,“明年,我就是真正的医生了。我才二年级呢。” 张辛眉白了她一眼:“你从小就学医,别把自己当学生好吗!” 她这个二年级,是名义上的,她早已学会了基本医术。 依她如今的水平,就可以做真正的医生了,而且她已经学完了新加坡爱德华医科的全部课程。 所以,她拿到了明年才能入职的聘书,做个实习医生,张辛眉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张叔叔,你好扫兴啊!”司玉藻不满,“要知道你这样,我就等明天跟卢师兄喝酒了。” 张辛眉从她这个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眯了眯眼睛:“你原本是打算跟谁喝酒?” “卢师兄啊,可惜他要值班,只好找你了。”司玉藻如实道。 成了替代品的张叔叔,恨不能把酒杯砸这死丫头头上。 “我走了!”他站起身。 司玉藻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手臂,把自己吊在了他的身上。 “不要嘛张叔叔,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司玉藻道。 张辛眉一顿。 他低头看司玉藻,发现她的眼角有泪,突然就哭了。 他坐起来。 司玉藻心里格外的难受,扑到了他怀里。她的头发带着洗发香波的味道,透出女孩子特有的馨香,直直往张辛眉的鼻子里钻。 他屏住了呼吸,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好半晌透出一口气,把所有的心绪都压下了,这才问她:“谁欺负你了?” “我姆妈。”司玉藻说。 张辛眉道:“那我没办法,这是你的家务事,我不能插手。” 司玉藻依靠在他的怀里,开始说起了新加坡的种种。 她一直靠着张辛眉的,贴得那么近,又喝了酒,让张辛眉格外辛苦。 张辛眉最终还是把她扶正了,自己退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你姆妈想要保护你,这是正常的。等你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明白。”张辛眉道。 司玉藻则道:“可是我想和家里人在一起……但是我回去了有什么用?就像我姆妈说的,一旦起了战事,我阿爸第一个会先把我关起来,让我远离战场。我回家,等于自投罗网。” “那你留在上海,如果新加坡需要援军,你可以跟着援军去做前线医生。援军多半会是你郑叔叔或者其他人,他们会带上你。”张辛眉道。 司玉藻诧异看着他。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张辛眉面前,总像个孩子。 她有点崇拜看着张辛眉:“张叔叔,你为什么如此厉害?” “天生的。”张辛眉道。 司玉藻:“……” 当这位叔叔臭不要脸的时候,他身上的光芒就一点点褪去了。 哪怕是插科打诨,张辛眉也的确安慰到了司玉藻。 司玉藻不再想着偷偷溜回新加坡了,她打算好好留在上海,查清楚罗公馆的往事,然后等待时机。 她姆妈说,战事是不可躲避的,只有早晚。 那么,她早晚都要回去的,不急这一时。 想明白了之后,司玉藻擦了眼泪,开始真正品尝这桂花酒了。 她对张辛眉道:“张叔叔,你那个高度数的,给我倒一杯。” 张辛眉想把她赶紧灌醉,然后扔给宋游。 不成想,司玉藻的酒量不错。 一顿饭下来,她上头之后有点胡说八道,但没有露出醉态。 等结账走人的时候,她走路有点踉跄。 张辛眉扶着她出去。 “你的车子呢?”张辛眉问。 司玉藻道:“宋游回去了,渔歌他们今晚做好吃的,我让他不必等,张叔叔你会送我的。” 张辛眉:“……” 这位叔叔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他的车子不在这边,需得走到街尾。 司玉藻不干了,她后知后觉开始撒酒疯,抱着路灯杆子不撒手:“叔叔,背我。” 张辛眉问自己:“我到底是哪一辈子做了孽?” 没人回答。 他挣扎了下,最终矮下了身子,把司玉藻背了起来。 司玉藻趴在他的肩头,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晃动着两条腿,让张辛眉背得更加艰难。 “叔叔,你给我唱个歌吧。”司玉藻呼吸的热气,全部喷在张辛眉的颈侧。 张辛眉想要躲,却又避不开她,简直要抓狂。 “唱一个。”她耍无赖说。 张辛眉毫无办法。 他犹豫了下,说:“歌不会唱,唱一段戏行吗?说流年不过三更天,杀贼擒王,矮了身子待试锏,那贼人个狗强盗……” “后面呢,怎么不唱了?” “……那贼人狗强盗是俺爹。”张辛眉继续唱到。 司玉藻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唱了,笑了起来。 她听完了,好像得到了满足,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然后,她突然对张辛眉道:“张叔叔,我也想做地下革命党,我很敬佩你。” 张辛眉的呼吸一错。 他把她往上托了托,心想此生已经值了。哪怕将来死了,会有个人记住他,且佩服他。 第1690章 欺人太甚 司玉藻并没有喝得烂醉。 她的意识是很清楚的,虽然脑子有点昏沉。 她的手臂,搂紧了张辛眉的脖子,能感受到他颈侧的脉搏,一下下鼓动着,像是连接了她的心。 她有意无意,把自己的唇凑到他的耳根处。 拐弯的时候,张辛眉稍微偏头,她的唇就落到了他的肌肤上。 触感很明显。 他肌肤微凉,而她的唇是热的。 司玉藻无忧无虑的心中,添了一抹化不开的沉重,却又在沉重里悄悄开出了一朵花。 到了她的公寓,张辛眉放下了她,她突然从背后抱紧了他。 她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张辛眉愣了下,然后笑道:“你又想要什么?别撒娇,用嘴巴说。” 司玉藻沉默着不回答。 过了很久,她才松开了张辛眉。 直到张辛眉离开,她心中那个声音才做了回答:“想要亲你。” 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彻底长大了,告别了她那毫无性别概念的幼年时光。 她心里住进了人。 她睡了一夜,早起时头疼得要炸开。 正如张辛眉所言,那些糯米桂花酒看似不烈,后劲却很强。 司玉藻去上课的时候,都是支着脑袋。 她浑浑噩噩的,隐约听到了同学说话的声音,好像都挺激动的。 “……凭什么?这也太过分了!” 司玉藻艰难转过了脖子,听到自己的颈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看向了身后说话的同学:“怎么了?” 男同学一脸激愤:“留学名单发了下来,全部都是联合会的人,他们太过分了。”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另外的同学有点麻木。 学校去年就有个留学计划,是政府和创办人联合出资,资助十五名在校超过一年的学生去法国交流学习三年。 这个名额需要考试,一年级的学生就可以参加。 经过了四次考试,一次次排名下来,已经有了结果。 不成想,学校临时加了一个面试。 面试之后有了最终的定数,参加了的联合会成员全部名列前茅,占了所有的名额,把靠着真才实学考上去的同学都给挤掉了。 司玉藻班上有两个男生,一直很想要这个机会,也特别刻苦,一路都是前五名的,眼瞧着就能成功了,一场不咸不淡的面试把他们俩刷了下来。 他们的同寝室兄弟,都为他们俩抱不平,反而是他们俩自己沉默不言语了。 沉默,是心灰意冷到了极致,连言语都没了力气。 司玉藻蹙眉:“这应该是政府和创始人一起选择的,联合会的人是怎么插上手的?” “谁知道呢!”同学气愤道。 上课的老师来了,却发现学生们都静不下来,七嘴八舌问起留学名额的事。 老师也不是很清楚此事,就说学校的安排,肯定是最公正的考量。 此话毫无说服力,老师自己说完了,表情也是讪讪的。 这一堂课,教室里闹哄哄的。 司玉藻瞧着课是上不成了,就偷偷溜了出来。 她走在路上,瞧见不少人聚集在一起,好像都是翘课了,出门谈论留学这件事的。 她没有停留,一路去了院长的办公室。 王秋生请她坐下:“二年级上午没课?” “有课的,院长,我是有事来找您。”司玉藻开门见山,“留学的事,您清楚学校的安排吗?” 王秋生道:“这个是教育局和创始人勒戈夫先生决定的。” “勒戈夫先生?”司玉藻有点诧异,“我从未听说过他,他也是创始人吗?” “他父亲是的。他一直有领事馆的差事,不怎么管理学校,他继承学校已经快八年了,从来不插手。但这次的留学名额,是他们家族赞助的,他才露面。”王秋生道。 司玉藻一下子就明白了症结所在。 他们早就怀疑,是其他人在学校操控联合会,想让它为其所用。 杜溪上的离开,以司玉藻为首的围棋会成立,威胁到了学生联合会。 “留学的事,算是敲山震虎。”司玉藻想。 这足以消耗掉学生们心中的希望,也足以让司玉藻的围棋会垮台。 她的眼眸微微沉了下来。 她看向了院长:“就是他,一直在操控联合会,让它成为施暴团体,欺负和压榨学生,控制学生达到自己的目的,对吗?” 王秋生的表情略有震撼。 他急忙起身,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王秋生虽然没什么魄力,平日却知道避嫌。女学生单独进他的办公室,自然是要开着门说话。 此刻他却不顾了。 他反锁了门,压低声音道:“司同学,这里是法租界,你知道吗?” 他们生活的大环境,是法国人保护着他们的。 勒戈夫先生敢如此,自然是有他的底气。 “这是上海!”司玉藻道。 王秋生看着她稚气的脸,心中莫名一阵难过。 这是华夏的土地,他们这些国人却沦为看别人眼色过日子的可怜虫。 “如果你父母知道,他们也会担心。世道哪有公平?能公平的领域,都是没什么油水可言的。”王秋生道,“司同学,你莫要给自己惹事。” 司玉藻心中很不舒服。 她走出了办公室,心中有团火在燃烧。 她是没什么本事的,可她的父母有能耐。她从小就是大小姐的脾气,一旦有事就要靠父母。 她给家里发了一封电报。 电报是发给她母亲的,很快她母亲就给她回了电报。 母亲在电报里告诉她,既然她已经找到了症结,且愿意解决她,司家会帮她的,三天之内会有答复。 她母亲办事效率极高。 卢闻礼也听说了留学的事,他问司玉藻:“你有什么打算吗?” 司玉藻道:“我正在打算,你等着瞧吧。” “你打算怎么办?”卢闻礼有点好奇,“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 “我没有本事,但是我母亲有。”司玉藻如实道。 卢闻礼:“……” 果然,三天之后,司玉藻接到了回信,她唇角微翘,忍不住露出了喜悦。 她急忙去找卢闻礼,让卢师兄陪同着她,找到那十五位打算去留学的学生。 两天下来,事情就办妥了。 消息也很快就学校炸开了。 第1691章 恢复清明 司玉藻很多方面像她的阿爸,能简单就不往复杂里整。 学校在留学生名额下来后的一周,就炸开了锅,因为那些留学生全部主动去给校方请辞,让出了名额。 众人抢破了脑袋的好机会,突然被丢了出来,自然引发关注。 于是,消息就传开了。 “司玉藻给他们换了英国的学校,是最好的医科大学——正规的医科综合大学。没有奖学金,但司玉藻给他们一大笔钱,足够四年的学费。” “吹牛吧?司玉藻能那么有钱吗?” “她回新加坡都是开飞机的,这点小钱和飞机相比呢?” 众人哗然。 他们都知道司玉藻家里有钱。然而,人的眼界受到自己条件的限制,他们往往对“有钱”到底是多少钱没什么概念。 所以,当这个数目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认知时,他们先是震惊,不相信,随后才会想起当初司家给学校捐了实验室的事。 这个消息的确不假。 司玉藻私下里找到了那十五个学生,用更好的学校和丰厚的资助,让他们退出了。 卢闻礼还说她破费。 司玉藻道:“我姆妈说了,就当是我们家给学生们的奖学金,为教育事业做点慈善,这点钱也不过是我家半天的生意进项。” 卢闻礼竖了个大拇指:“学妹,财大气粗!” 创始人勒戈夫先生听说了,非常的愤怒。 他让校方扣押这些学生的档案,谁也不给走。 不成想,教育局那边直接下了批条,学生们的留学已经批复下来了。 勒戈夫先生忘记了,司家不仅仅是有钱,他们还有人脉。 这件事过后的两天,学生们组织了活动,痛斥校方出尔反尔,那些退出校方留学计划的同学,也成了“正义”的使者。 这件事闹得挺大,报界也搀和其中了。 圣德保医学堂的学生联合会,在这件事中彻底曝光了。 整个上海都知道,圣德保医学堂的学生联合会是恶霸团体,背后有创始人勒戈夫先生撑腰。 “选上的学生,跟考上的学生完全对不上,一个小小面试就把学生的辛苦作废,换上了学生联合会的人。” “圣德保医学堂上次就闹过,也是反对学生联合会,他们那个会长还去坐牢了。” 议论纷纷扬扬,各界都在讨伐,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教育局的特派员急忙赶往上海,和学校创始董事会连夜召开了会议。 他们取缔了学生联合会,对其他学生团体进行严查。 司玉藻的“围棋会”,俨然会成为第二个学生联合会,因为司玉藻本人的家庭太过于显赫。 在教育局和校方的要求之下,围棋会解散。 圣德保医学堂解散了四个学生组织,重新审查当初的工作分配,做出了姿态,并且向社会道歉,这件事的热度才慢慢退下去。 张辛眉有一周没见司玉藻了,听到围棋会解散的消息,他才匆匆赶来,带了几样她爱吃的点心。 司玉藻道:“我当初成立围棋会,目的就是搞散学生联合会。这次是他们作死,给了我机会。我的目的达到了,围棋会解散与否都无所谓,我不在乎的。” 张辛眉欣慰摸了摸她的脑袋:“懂事了。” 司玉藻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 张辛眉看着她。 他看得很专注,眼睛一错不错,让司玉藻心中顿时沸腾了起来。 她莫名双颊发烫,站起身躲开了他。 张辛眉道:“我出去抽根烟。”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楼道里没有阳光的照晒,有点冷。 张辛眉一连抽了两根烟,这才重新回到了司玉藻的公寓里。 他吃了晚饭之后离开了。 而后很长一段时间,张辛眉又在忙碌,没有再见司玉藻了。 天气也一日日的冷了。 学生们换上了夹棉的衣裳,教室里上课不再开窗了,每次下课,渔歌都说玉藻一身怪味。 渔歌有点洁癖:“你把外套脱下来,我给你洗了。” 她恨不能把司玉藻的衣裳拆了。 如此几天之后,司玉藻仍是很难闻。 渔歌几乎崩溃。 “我们班上只有三个女的,其他都是男的,又不开窗,一天的课下来,能好闻才奇怪了。”司玉藻笑得前仰后合,对渔歌的崩溃并不能感同身受。 渔歌每次给她洗衣裳,都是捏着鼻子的,而每晚都准备好热水,让司玉藻一回家就要洗澡。 司玉藻夏天都是能懒就懒一次,更何况是寒冬腊月? 这时候,她才开始隐约要崩溃了。 她对渔歌道:“我得赶紧把你嫁出去,你要折磨死我!” 渔歌把她按在水里:“你管不着,我是太太的人。” 司玉藻十分英雄气短的认命了。 吃饭的时候,司玉藻还是愤愤不平:“等我回家过旧历年,就让我姆妈先把你嫁出去,再换个新的人来伺候我。你这天天逼迫我洗澡的毛病,非要把我折腾病了。” 今天没有客人,两名副官跟她同桌吃饭。 宋游听到了这话,手里的筷子略微一顿,然后不动声色继续吃饭了。 其他人都没有看到。 渔歌比她更愤愤:“你一身难闻的味道,还好意思叫屈吗?” 在渔歌看来,邋遢简直是死罪。 司玉藻被她盯着,突然再次短了志气,一边想着气死我了,一边又毫无办法。 她甚至暗搓搓希望自己病一病,染点风寒也好,这样可以吓吓渔歌,让她妥协。 不成想,司大小姐皮糙肉厚的,天天洗澡根本没把她洗病。 冬天很冷,一到下雨的时候更冷。 司玉藻上了一整天的大课,自己已经闻不到异味了,但来接她的宋游很明显吸了下鼻子,然后嫌弃扭开了头。 今天回家是省不了了。 玉藻冷得手都不愿意拿出来,一想到回家就恐惧,当即对宋游道:“我要去趟实验室,晚上和卢师兄有个实验进度要赶,你先回家,十点过来接我。” 宋游哦了声。 司玉藻去了卢师兄的实验室,却见卢师兄在实验室里点了个小炉子,正在烫羊肉吃。 “师兄,你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好的事不叫我!”司玉藻急忙关上门。 卢师兄看着自己锅里少得可怜的肉,哀怨看了眼她:“你还真会挑时候来。” 司玉藻不请自来的坐下了,打算分一杯羹。 与此同时,宋游回到了家。 张辛眉来了。 渔歌准备了一桌好吃的,宋游就把司玉藻的话转告了她。 “你给大小姐送一点吧,今晚全是她爱吃的菜。”渔歌心疼道,“念书这么苦吗,晚上还要忙?” 宋游就不忍心把实情告诉渔歌。 依照宋游的判断,司玉藻今晚肯定是不想洗澡才躲到实验室去的。 “你装好,我去送吧。”张辛眉道。 宋游看了眼他,没反对。 第1692章 秘密的重量 张辛眉手里拎着食盒,开车不过三分钟,就到了校外。 学校入了夜不容易进,张辛眉手里拎着汤汤水水的,也不好翻墙,故而他给门口的人塞了一把钱。 这么一耽误,就耽误了两三分钟。 张辛眉格外急切,不知是怕食盒里的饭菜冷了还是其他,他是想冲到实验室的。 他走得奇快,导致门口看门的人拿着钱惴惴不安:“这位……怎么像是寻仇的?” 张辛眉轻车熟路到了实验室,隔着门远远就听到了司玉藻的笑声。 张辛眉的瞳仁骤缩,好像被什么刺了下。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门。 里面传出来含混不清的声音,是卢闻礼口中衔着肉对司玉藻说:“去开门。” 司玉藻的脚步声就逐渐靠近。 等她看清楚门外的人是张辛眉,她又惊又喜:“张叔叔!” 张辛眉却莫名沉了脸。 “渔歌让我给你送菜。”张辛眉把食盒先递了过去,“怎么不回家吃饭,在这里加餐?” 卢闻礼那吃货已经听到了说话声,叼着筷子跑过来,抢过了张辛眉手里的食盒:“你们先聊。” 他打开了食盒,看到了渔歌做的几样菜,其中红烧肉足足有一大碗。 卢闻礼道:“还热乎着呢……” 这货顿时忘了天地之间的一切外物,包括他师妹,只有眼前的红烧肉是他的真爱。 司玉藻:“……” 张辛眉站在门口,不太想进来,送完东西就打算走。 司玉藻拉住了他:“进来一起吃。” 卢闻礼听到这话,当即道:“学妹你回家去吃,这才多少,不够分啊。” 司玉藻:“……” 师兄这么吃货,她面子上好无光彩,难道她还没有红烧肉可爱吗? 师兄的热情,就不能分一点给她,让张叔叔知道她也很有魅力吗?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司玉藻无力扶额,对张辛眉道:“你等我,我拿外套。” 出了门,寒风簌簌,司玉藻的手和脸瞬间冻得冰凉。 湿冷的空气往她的口鼻里灌,直接入侵了五脏六腑。 她顿时从里冷到了外。 究其原因,大概是她从放学至今,一口吃得也没有捞着。和卢师兄在实验室半个多钟头,她都在帮忙洗小青菜。 “冷!”司玉藻道,“明年真不想来上海了,留在新加坡多好。这个时节,我们还穿裙子呢。” 张辛眉脚步一顿。 他道:“上海就没值得留恋的?” 司玉藻道:“我现在冻糊涂了,想不起来,太冷了。” 张辛眉解开了自己的大衣扣子,一把带过她,将她裹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气息是暖烘烘的,体温把衣裳都浸透了。 司玉藻的心跳得像打鼓,且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张辛眉问:“还冷吗?” 司玉藻没有接话。 她没有动,任由他的大衣裹紧了她,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温暖的时空。 片刻之后,她缓缓将头靠近了他的胸口。 贴着他的胸膛,司玉藻紊乱的思绪逐渐透出几分清明,然后她就听到了心跳声。 强劲有力却明显过速的心跳声,在她的耳边回荡。 她扬起了下巴,看向了张辛眉:“张叔叔,你有没有秘密要告诉我?” 路灯下的人,面颊有点红,不知是烫的还是被寒风吹的。 张辛眉接触到了她的目光,神色一转,推开了她。他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罩在她身上。 他的大衣很长,几乎把司玉藻从头罩到了脚,她陷入这样的温暖中,无法拔足。 张辛眉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司玉藻愣愣的、痴迷的看着他的背影,他的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他喊:“你不走?” 司玉藻这才跟上。 她靠近了他,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且是十指相扣。 张辛眉想要抽回。 司玉藻握得很紧:“张叔叔,你如果没有秘密,那么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张辛眉没回答,任由她牵着自己,加快了脚步。 他一路把司玉藻送回了家。 站在司玉藻公寓的门口,他站定了脚步,垂眸看着她。 他专注的时候,目光格外深沉,像有浓郁的深情化不开。 他认真对司玉藻道:“我有个秘密,但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司玉藻雀跃的心,被兜头泼下一瓢冷水,她冻得激灵了下。 她的眼神格外无辜。 “为什么?”她问张辛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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