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谢知非:“……” 他有种浑身的血都被凝住的感觉。 就在这时,朱青匆匆进来。 “爷,老爷来信,刚刚送到的。” 第33章 阎王 谢知非接过信,飞快的扫几眼后,桃花眼慢慢上扬,终于露出一点笑。 “爷,是不是老太太身子好些了?”朱青问。 “能喝半碗薄粥。” 谢知非看着晏三合,目光意味深长。 “就这样,她还叮嘱我照顾好晏姑娘,别让晏姑娘受委屈了。” “担不起!” 晏姑娘冷冷回他三个字。 同行五天,谢知非多多少少摸着些晏三合的性子。 不提起谢家,她哪怕脸色再冷也没事;但只要一提谢家,这人身上就长出了无数的刺。 这个时候,他就应该有多远,躲多远。 “拿纸笔来。” 谢知非算算日子,已经四天没给家里捎信,尽忙着赶路了。 朱青问店里的伙计要了纸笔,“爷多写几句,老太太收着信,一开心指不定病都好了。” “爷!” 丁一上前磨墨,“别报喜不报忧,咱们这趟差事……” “就你话多!” 谢知非担心这话被晏三合听去,忙呵斥住,还是不太放心,偷偷拿余光去瞄她。 这一瞄,他的心咯噔一下。 晏三合两只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手里的馒头掉地上也没察觉。 又来了! 谢知非这回有了点经验,上前几步,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 “晏姑娘?” “晏姑娘?” 晏姑娘眼眶慢慢泛了红,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里面渗出一点水光来。 只是这委屈来得快,也去得快。 片刻后她又咬牙切齿起来,那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在用力地撕咬着什么。 谢知非惊得连呼吸都止住了。 莫非被丁一说中了,她真的鬼上身了? 晏三合其实听到他喊她,可心口太痛了,像是被匕首硬生生划成了两瓣,一半是不可置信,另一半是匪夷所思。 合起来是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她用力的掐了自己一把,颤着声道:“回京城。” 谢知非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你,你说什么?” 晏三合:“回!京!城!” 谢知非脑子飞快的一转,“你已经……” 晏三合:“不确定。” 谢知非:“那回去是……” 晏三合冷笑,“你不想试一试?” 谢知非心跳突然加速。 我话都还没说完,她怎么又知道我要说什么? 晏三合见这人怔愣着不动,自顾自去拿包袱,手刚碰到边儿,那包袱已经被人抢了过去。 “等下!” 谢三爷神色紧张,“你有几成把握?” 晏三合:“一成。” “一成?!” 谢三爷这五天来一直在心里憋着的明火、暗火、天火、地火齐齐烧了上来。 “万一不对,你这一来一回岂不是耽误时间。” “万一对了呢?” “……” 晏三合上前一步,目光逼视着他,“你赌得起吗?” “……” “你们谢家赌得起吗?” “……” “你那要死要活的老祖宗,赌得起吗?” “……” 谢三爷一张俊脸上,连汗毛孔都叫嚣着崩溃。 这哪里是什么活土匪,明明就是活阎王。 “那个……” 谢三爷用力的喘了几口气,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 “能不能透露一下,那一成把握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 谢三爷一张俊脸瞬间烧得通红,迎风一吹都能冒烟了。 什么好脾气,什么嘴甜,什么世家少爷的风度…… 滚边儿去吧! 他心想:不怪那精明油滑的谢小花都要跳脚,三爷这会也特么的想杀人! …… 官道上,数匹俊马飞快的奔跑着,扬起片片尘土。 日头升起,又落下; 大风刮起,雨落下。 一连四天,车和马都没有再停下来过,以最快的速度向京城赶去。 直到那架豪华结实的马车发出咯哒咯哒几声后,两个车轱辘轰然裂开,才逼得所有人停下来。 晏三合从车里爬起来,虽然灰头土脸,但却一脸镇定。 “不用修了,我骑马。” 谢三爷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跳下来马车。 “修修很快的,耽误不了多久,离京城还有五六百里呢,这鬼天瞧着又像要下……” “话真多!” 晏三合从他手中抽过缰绳,脚往马踏上一踩,人已到马背上,疾驰而去。 谢三爷:“……” 他吐出一口带着血腥的痰,舔舔牙。 “爷活这么大,还头一回见过这样的女子。” “爷,她能算女子吗?” 丁一撇嘴,“这天底下的女子都像她这样,我宁可打一辈子的光棍。” “少废话!” 谢三爷埋怨归埋怨,轻重缓急分得很清楚,“车扔了,马解套骑走,别耽误时间,赶紧的。” “是!” …… 谢府。 濨恩堂。 谢而立站在院门口,来来回回踱着步。 “来了,来了,人来了。” 谢而立神色一喜,忙迎上去,“裴叔,您来了!” 裴太医打趣道:“我这几天,尽往你们谢家跑,腿都跑细一圈了,说吧,这回又是谁病了。” 谢而立苦笑,“还是老太太,傍晚说心口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到了这会,竟然喊不醒。” “我瞅瞅去。” “您请!” 裴太医进到东厢房,冲床前守着的夫人吴氏行了个礼,吴氏忙将床头的位置让出来。 三指落下,裴太医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吴氏担忧道:“怎么样?” 裴太医没说话,又凝神诊了好一会,才冲吴氏一点头,示意她到外头说去。 三人来到外间。 裴太医皱眉道:“按理说,老太太前几天都能下地走路,这病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今日这脉相……” 吴氏睁大眼睛,“脉相怎么了?” 裴太医摇摇头,“比着那几天似乎还要凶险一些。” “怎么又凶险了呢!” 吴氏一声惊呼,“她昨儿个还和我们说说笑笑呢。” 裴太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安抚道:“年纪大了,反反复复是常有的事,夫人早做打算。” 吴氏脱口问道:“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裴太医硬着头皮回答:“该备的东西,都先预备下吧!” 吴氏像被雷击中了一样,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 裴太医见状,冲谢而立道:“这药方我就不另开了,就照原来的吃。大爷若不放心,不妨再去请别的太医来给老太太瞧瞧。” 谢而立只觉万箭穿心。 裴叔是太医院排得上号的,给谢家看了二十年的病,还从来没有诊错过,哪还需要再请别的太医。 七七四十九天已过,谢家难道真的要倒霉了吗?老太太是头一个?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下一个会轮到谁? 第34章 索命 送走裴太医,吴氏拉住儿子,忧心忡忡道:“得赶紧派人通知你父亲。” “母亲,我去吧。” 谢道之这几日在书房养病,除了老太太和大儿子外,别的人一概不理会。 吴氏没松手,“你父亲心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事?” 谢而立含糊道:“母亲不必担心,父亲那里有我。”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吴氏虽不管事,但府里总有几个耳报,心里很清楚应该和那日老爷嘴里的那个“妖女”有关。 “母亲。” 谢而立口气稍稍放重了些。 “这个当口上别胡思乱想,照顾好老太太要紧,真要有个什么,父亲丁忧三年,仕途也就没了。” 吴氏一听男人的仕途,什么也不敢再问,匆匆进去服侍。 谢而立一甩袖子,直奔父亲书房。 …… 书房里。 谢道之半倚半躺着,额头系了一条抹额,见儿子来也没起身,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谢而立把裴太医的话重复一遍,问:“父亲,眼下怎么办?” 谢道之神色麻木,“你问我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 “父亲!” 谢而立急了:“总得拿个主意啊!” “拿什么主意,找不到他的心魔,我能拿什么主意,我……我……不应该啊……这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谢道之猛的咳嗽起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老爷,大爷!” 谢总管火急火燎的推门进来,“刚刚三爷派人送信回来,说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回来?” 谢而立大惊失色,“晏三合,她人呢?” “说是一道回来了!” “可是找到了……” 话说到一半,谢而立眉头突然皱起来。 不对啊! 她自己说晏行的心魔跟谢家无关,又回京城来做什么? 难不成…… 这心魔还在谢家? 谢而立整个懵了:“父亲,你看……” 他话又说不下去了。 父亲嘴唇一动一动说着什么,偏偏没一句话是听得明白的,整个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谢总管一看连老爷都这副模样,心里更慌了。 “大爷,这事到底怎么一个章程?” 谢而立虽然震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备车,我出城迎迎他们。” “大爷!” 谢总管一把揪住他的衣袍:“可万一……” “老爷,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下人跌跌撞撞冲进来,“老太太连药都喂不进去了,夫人让奴婢来请老爷过去。” “什么?” 谢而立脸色大变,转身走到床边,用力晃了几下谢道之,大声吼道:“父亲,老太太不好了,你倒是醒醒啊!” “命,都是命,他来索命了。” 谢道之冲着儿子惨然一笑。 “你们信不信,下一个就是我,就是我啊!” “父亲——” “嘘,别喊。” 谢道之一掀被子,撑着床沿哆哆嗦嗦爬起来。 “来人,替我更衣,我去送送老太太。” “老爷啊——” 谢总管噗通跪倒在地,泪当场流了下来。 “这会哭什么?” 谢道之幽幽看谢总管一眼,“等老太太和我走了,你们再哭也不迟。” 谢而立只觉得天塌地陷,眼前的一切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乱了! 一切都乱了! …… 雨点子夹着冰粒子,狠狠砸下来。 谢知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扬起鞭子抽了下,很快就与晏三合的马并行。 “晏三合,雨大了,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晏三合偏过头看他一眼,刚张口,呛了一嘴的风雨。 她痛苦的摇摇头,示意不用了,继续走。 谢知非见她衣服都湿透了,又大声喊:“你冷不冷?” 晏三合还是摇了摇头。 谢知非眉头紧皱。 她穿得那么单,竟然不冷,他都冻得快不行了,这人难不成是铁打的? “爷,快看。” 朱青手一指远处的凉亭,喊道:“有灯,好像还有马车。” 这个时辰? 谢知非十分谨慎道:“去探一探。” “是!” 朱青双腿一夹马背,冲了出去。 短短须臾,他骑着马又回来,一脸的兴奋,“爷,是大爷。” 谢知非脸色一喜,扬起鞭子,又驶到了晏三合身侧,“晏三合,我哥来接我们了。” 晏三合漠然望向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谢知非却清楚地看到她捏着缰绳的手,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 …… 原本宽敞的凉亭,一下子挤进来许多人。 谢而立见自家兄弟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心疼的不行,刚要开口,余光一瞥,看见晏三合的模样,话顺着喉咙咽了下去。 “哥,你怎么来了?” 谢而立冲他摆摆手。 “晏姑娘,我马车里有干净的衣裳,虽然是男装,到底比湿衣服强,你先去换一换吧,这么冷的天,会冻出病来的。” “不用!” 晏三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等在这里,可见是谢家出事了。” 谢而立无声看着她好一会,点点头道:“老太太快不行了。” “老祖宗不行了。” 谢知非浑身的血液都向头顶涌,猛地向晏三合看过去。 她急着赶回来,路上一刻不停,便是刮风下雨都还在马背上疾驰着,是不是她早就预料到老太太不行了? 还有。 为什么是老太太,不应该先是她吗? “你与其盯着我看,不如派个脚程快的人先回去送信。” 晏三合的声音比这凄风冷雨还冷上三分。 “祭祀台按原来的样子准备好,上面搭一个遮雨棚,让谢道之沐浴更衣,准备好笔墨纸砚。” 这话,简直比五雷轰顶还让谢家两兄弟觉得震惊。 “你的意思是……” 谢三爷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你祖父的心魔,还在我父亲身上?” “我倒希望不是。” 晏三合眼中闪过一抹冷意,转身走出凉亭,“不想让你们家老太太死的话,就快点,别磨蹭。” 谢而立比谁都早的还了魂,急道:“朱青,你快回去报讯,直接找谢总管,让他去准备。” “是!” “慢着!” 谢三爷叫住朱青。 “让老谢问我大姐要套衣裳,要新的,暖和的,里里外外都要,还有鞋子,袜子。” 远处。 晏三合正要翻身上马,听到这话,她扶着马鞍的手紧了紧。 第35章 家信 四九城有三道城墙,宫城,内城,外城。 谢府的车队穿过外城门,内城门,很快就到达了府邸。 晏三合翻身下马,刚要迈步却又停下来,仿佛很不愿意进到这个门里。 是的,不愿意! 她离开谢家前放过狠话,也在心里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再不踏进谢家半步。 “怕了?” 风流纨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晏三合暗暗挺直腰板。 谁怕了? “既然不怕,就走吧。” 谢三爷走到她身侧,意味深长道:“晏三合,没人敢怎么你。” 你现在是整个谢府的祖宗。 救命祖宗! 晏三合冷笑 ,“谢知非,你不需要用激将法。” 谢知非:“这回总算是记住我名字了?” 纨绔吗? 谁能记不住呢! 晏三合淡淡地吸一口气,一脚跨进高门槛。 谢总管一见人来,忙撑着伞跑过去,笑得一脸舔狗模样。 “晏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 晏三合看他一眼,“谢道之呢?” 怎么又是直呼姓名? 谢总管心里嘀咕一声,舔得越发的来劲,“老爷已经沐浴更衣,就在书房等着姑娘呢!” 晏三合:“你家老太太还有气?” 谢总管狠狠一噎,“有,有,还喘着呢,就是……” “把谢府的孝子孝孙有一个算一个,都叫到病床前。” 晏三合冷冷打断,“万一那香点不成,还能听几句老太太的遗言。” “啪哒!” 谢总管手一软,伞掉在地上,眼睛慌里慌张地去看自家主子。 偏偏两个主子都没出声反对,三爷还把脸一板,“照晏姑娘说的话去做。” 谢总管连伞都顾不得捡,抡着两条胖腿就跑了。 刚跑几步,又折回来。 “晏姑娘,按着三爷的吩咐,衣裳鞋袜都备好了,热水也都备下了,你……” “先见谢道之。” 晏三合嫌谢总管碍事,把人往边上一拨,淋着雨,背手走进深宅里。 她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但纤背挺得笔直,步子迈得极稳。 谢总管识人无数,这一刻,他竟然从这背影看到了一种“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的气度。 奇怪。 一个乡野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来不及细思,便又跑开了。 身后,谢家两兄弟交换一个眼神后,极有默契地分了工—— 长子长孙去守着老太太;老三去书房盯着。 谢而立想着老太太最疼老三,心一点点沉到底,“万一真的……你赶紧过来见上一面。” “好。” 谢知非点点头。 两兄弟在二门口分了道,谢知非见大哥脚步发沉,突然追过去,一拍他的肩。 “哥,别担心,我觉得这回有戏。” …… 书房里,灯火通明。 晏三合用力掐了两把眉心后,推门走进去。 谢道之蹭的一下站起来,迎上去,小心翼翼的唤一声:“晏姑娘。” 晏三合看着他,“笔墨纸砚准备好了?” “按姑娘的吩咐,都已经备下了。” “那便写吧!” “写什么?” 谢道之神色茫然。 晏三合没吭声,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 “晏三合。” 跟进来的谢知非追问,“你让我父亲写什么?” 晏三合抿了下唇,突然往边上的椅子一坐,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脸色如窗外雨天。 谢道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站不稳。 完了! 是不是又不行了? 谢知非却敏锐的察觉到,晏三合的肩膀往下沉了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一点一点把她压垮。 谢知非一想起她在谢家府门口的犹豫,豁了出去。 “晏三合,是你自己说的,一成把握都要试,盖棺事则已,你总不忍心让你祖父走得不安生。” 晏三合冷笑,“再说一遍,不要用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谢知非:“……” 晏三合抬头,目光不浓不淡地向谢道之看过去。 谢道之又惊了一跳,这双眼里满满的嘲讽,浓得都快溢出来。 晏三合站起来,漆黑眼眸与他对视。 “你写一封家信,说什么都可以,家长也行,里短也行,就像你儿子平常给你写的家信一样。如果我没有料错……” 晏三合的声音轻而颤—— “他的心魔是你的这封家信。” 什么? 家信? 晏行的心魔是一封继子写给他的家信? 谢知非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去看谢道之,后者脸上的震惊,比他还甚。 “晏三合,你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 最艰难的话已经说出口,晏三合不再犹豫。 “除了我父亲外,他还有二子一女。女儿死于难产,儿子在瘟疫中先后去世,这些人,都是他在世上最深的牵挂。” 谢知非很同意地点点头。 “除此之外。” 晏三合看着谢道之,“能让他牵挂的,就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 谢道之拼命地摇头。 “绝不可能,我没让他们进门,我连门都没有让他们进,晏三合,他应该恨我,你弄错了,你肯定弄错了。” “因为。” 晏三合语气说不出的森然,一字一字。 “他已经没有别的儿女可以牵挂。 因为他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对你寄予了深切的希望; 因为,他煞费苦心的要你成才,逼你成才,最后放你远走高飞; 因为,你越走越远,越爬越高,是他的骄傲。 因为,那张休书被你母亲撕了,你还是他的继子。” 晏三合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的儿子。” 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子割肉,割在了谢道之的身上,他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剧烈的换着气。 我是他儿子? 他竟然把我当儿子? 他竟然还把我当儿子? 我…… 谢道之喉咙里发出“嗷呜”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父亲!父亲!” 谢知非大叫一声,冲过去把人抱住。 谢道之却一把将儿子推开,半爬半跪,跌跌撞撞地爬到晏三合面前。 抬头,已老泪纵横。 “晏三合,你,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假的。” 晏三合眼中的泪,也缓缓流下。 她多么希望是假的。 那样,她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精于算计的谢府老太太,命丧黄泉; 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任由谢家倒霉,死人,丢官,最后败落得彻彻底底。 她就可以用整个谢家,为死去的三条人命做陪葬。 反正你们谢家的高楼是踩着他上去的,现在因为他楼塌了,不正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吗? 第36章 亲人 眼泪,从晏三合咬着牙的面庞滑落,将她这个人生生撕裂成两瓣。 一半楚楚可怜的柔弱; 一半不愿妥协的坚硬。 谢知非看傻了。 脑子里雾蒙蒙,昏沉沉,直到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才算拨开了云雾。 原来。 她被“鬼上身”的时候,是在纠结、痛苦晏行的心魔会是一封家信! 她也不相信,甚至不愿意相信晏行的心魔会是它! 她自己和自己打架、撕扯、对抗,最后选择放下三条人命,放下对谢家的恨,化解晏行生前的心魔! 谢知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一捏,重重一颤。 但他还有话说。 “晏三合,你说过棺材合不上是因为死人有无法开口的念想,一封家信而已,他不至于……” “你不是他。” 晏三合声音冰冷。 “你不会明白要一个孤傲自负、目下无尘的人开口,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更何况,人和人分三六九等,当初他高高在上,对他们母子是施恩; 而如今他是获罪被贬之人,腆着脸求做官的继子一封家信,他的尊严和教养不容许。” “求人如吞三尺剑。他要是做了,就不是他了。” 谢道之瘫坐在地上,目光看向空茫处,“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他不会的。” 晏三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还是带着一丝颤音。 “他写信给你,拜托你帮忙,那信是怎么写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谢道之如何能不记得,每一个字都倒背如流。 道之: 别来无恙。 我年少时轻狂,只觉这世间除了自己,都是蠢人庸才; 青年得志得官,脾性清高孤傲,目下无尘,不愿与人同污,与伪君子同流;中年落得家离子散,被流放到荒蛮之地。 如此结果,皆是天命。 即是天命,我便不悔。 此生唯一遗憾的,是当年将你母子赶出府时,不曾选个好一点的日子,大雪纷飞,你们怕是要冷的。 好在,冷透了的人才能拼命的朝着暖意奔跑。 今日我儿上门,是为我孙。我孙可怜,胎中落病,小小年纪,便尝尽百药之苦。 望你看在往日一点稀薄的情分上,替他求一求太医院的刘圣医。 若能求得,是这孩子的福分;若求不得,也是他的劫数,一切只尽人事,听天命,我自感激不尽。 庙堂之上,如走钢丝;权力之颠,如履薄冰。 你要当心! 晏行亲笔。 晏三合目光挪向窗外,眼角湿润。 “他看似万事不过心,但心都藏在字里行间。若不是把你当成亲人,最后那句话他绝说不出口。” “……” 谢道之浊泪流得更狠了。 二十年庙堂,他这一路是走在刀尖上的。 旁人只看他爬得高不高,只有至亲的人才关心你走得累不累,危险不危险。 如同每次三儿离京,自己都得千叮咛,万嘱咐一句:“儿子,你凡事小心!” “这一封信寄出,他心里是有期盼的,可盼来的却是噩耗。” 晏三合走到窗边,猛的推开了窗。 窗外,依旧是凄风夜雨。 她想象不出当年祖父看到孙子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心情,应该比这凄风夜雨更寒冷千倍,万倍吧。 “这件事情让他彻底明白,老太太根本没有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你,你依旧恨他入骨。” “我……” 谢道之辩无可辩,只咬得自己满舌鲜血。 “他该对我多么绝望啊!” “他不是绝望,绝望会把一个人压垮。 他只是恨,恨自己有眼无珠; 恨自己为别人做了嫁衣; 恨有的人,真的可以绝情算计心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停顿片刻,转过身,看着谢道之自嘲一笑。 “有时候,爱和恨,都是让人活下去的动力。” 谢道之无比羞愧的伏下了身子,额头用力的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谢知非见父亲痛苦到了极点,一咬牙。 “晏三合,既然是恨,那就和家书扯不上关系。” “我说了,你不是他。” 晏三合冷冷看了谢知非一眼,然后又转身看向窗外的夜色, 谢知非瞧得真切。 她慢慢昂起了头,脸上的神态如同一个士兵,看向他最崇敬仰望的将军。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不仅对每一个人都公平,而且能消磨和带走爱意、恨意。” 她轻轻叹息。 “一个悲剧的发生,或者还能归结到老天,连续悲剧的发生,就会让人不由思索,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尤其是他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当他对整件事情思索越久,就越会明白,他自己才是整个悲剧的始作俑者。” 谢道之猛的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看着晏三合。 “如果他当年不收留你们;如果当年他不放走你们; 如果当年他不得罪那个门客;如果当年他愿意低个头……” 晏三合声音幽幽,“也许一切都改变了。” 谢知非:“晏三合,你的意思是……” “有因才有果。” 晏三合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自己是那个因,别的都是果。” 谢老太太的算计,是他一早就看穿的,也是默认纵容的。 谢道之的恨意,是他为了逼他成才,故意造成的; 那个门客,是他无法忍气吞声,视而不见的; 如果时间再倒流过去,如果人生再重来一回,只要他还是那个性格,那个脾气,他依旧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承受同样命运的重击。 这是注定的! 而他谢道之,努力,上进,该忍忍,该狠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油滑,心机,算计样样不少…… 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 晏三合转身看着谢道之,泪流满面。 “落子无悔,这是晏行;无愧于心,这是晏行。 他站在了良知和人性那一边,只是良知和人性没有站在他这边。” 这话,又如同匕首刺进谢道之的心口。 他已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羞愧难当,想找个湖跳下去,好洗一洗他肮脏的灵魂。 “当他思考明白整件事情后,他便放下了。你们一定会问,为什么我这么笃定?” 晏三合声音悲泣的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她在问自己。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笃定呢?” 第37章 点香 “因为他去世前最后一夜对我说。” 晏三合一字字,轻声道:“如果事事入心,人是没法子往前走的,该放下的要放下,否则苦的是自己。” 小老头啊!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的棺材会盖不上? 是不是早就料到心念已成心魔? 晏三合冲谢道之露出一抹极淡极浅的笑。 “这世上,有哪个做父亲的,会真正恨自己的儿子?谢道之,他不恨你了。但是……” 晏三合声音蓦然转冷:“他恨自己。” 谢道之双眼猛的睁大。 “这封他永远收不到的家信,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这惩罚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光看得见,神看得见,浩瀚星辰看得见,唯独我们看不见。” 晏三合哑然失笑。 “这——才是他真正的心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里连呼吸声都没有。 死寂一片。 突然,谢道之痛苦的捂住心口,用力的咳嗽起来,每一声都仿佛是从心里呕出来的。 “父亲?” 谢知非赶紧端来温茶。 谢道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管。 又咳了几声后,他嘴一张,吐出一口略带黑色的血痰后,才停止了咳嗽。 他想站起来,可身上半分力气也没有。 晏三合走到他面前,低头,眉眼第一次明亮起来。 “谢道之,你儿子说盖棺事则已,我祖父的人生起起伏伏,悲欢离合,如同一幕大戏。 他亲手打板开锣,演到了剧终,接下来就劳你辛苦一点,帮他把这最后的大幕拉上吧。” 说完,她冷冷一笑。 “老规矩,我在外面等你。” “晏三合。” 晏三合脚步一顿,扭头:“谢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三爷定定地看着她。 “我就是想提醒你,湿衣粘在身上不舒服,该换了。” “不必了,也有很大的可能,我刚刚说的那一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对的。” 晏三合冷笑:“这衣裳方便我连夜滚出四九城。” 谢知非:“……” “老三。” 谢道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声音虚透了,“你也出去吧!” 谢知非愕然半晌,轻轻的掩上了门。 …… 庭院里。 雨点子敲打在雨布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晏三合就背手站在雨布的最边上,看着高墙外的一棵树。 这树孤零零,树叶早就掉光了,枝丫却向上升展着,瞧着竟像有一种不屈服的力量。 晏三合心中一动,大步走出庭院。 近了,借着惨淡的灯笼光一看,她惊了。 这树树皮掉落的很严重,露出一轮又一轮的年轮,竟是棵老树。 头顶有伞遮过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 谢三爷声音里含了笑。 是苦笑。 “我其实心里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 “你不冷吗?” 晏三合没想到他问的竟然是这个,一时怔愣住。 谢知非也没指望她能回答。 反正这姑娘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层神秘感,就像一个谜似的。 “这树是从前这宅子的主人留下来的,那人原先也是个大官,后来牵扯到一桩案子里,家里男丁被杀了头,女子则进了教坊司。” 他接着又道:“我们住进来后,人人都说这树晦气,要砍了它,我父亲不同意,说正好可以给他提个醒。” 晏三合扭头看着他。 谢知非一挑眉,笑道:“我老爹不是什么坏人,当初他那么对你,也是为着谢家。我家老祖宗虽然精于算计了些,但人还是好的。” “你说的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谢知非觉得自己肺部生出一股气。 好吧! 算我多事! “三爷,三爷!” 谢知非见是谢总管,脸色陡然一沉:“是不是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睁眼了。” “睁眼了?”谢知非顿时紧张起来。 “裴太医说,说是回光返照。” “晏三合!” 谢知非急得声音都吪了,“怎么办?” 晏三合指着面前的老树,所答非所问。 “你不觉得这树很像晏行吗?” 谢知非:“……” 谢总管:“……” “经历了换主,早八百年就该枯死了,偏偏还活着。” 不卑不亢,不争不抢,活得比谁都积极向上。 晏三合眼中射出两道锋利的光,低低嗥了一声,“命运是什么,滚边上去!” 说罢,她袖子一甩,走进了庭院。
相关推荐:
三人成狼
【阿松】六胞胎哥哥_御书屋
穿成早死的炮灰原配,我怒嫁反派
将军!烦死了(1v1 sc)
指尖的温热
[位面]清洁工
快穿之大肚人生
刑床(H)
与你沉沦(校园H)
黄昏公园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