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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潭人。” “去过,另一处世外桃源。” 晏三合有些惊喜地看着韩煦,韩煦淡淡一笑,“这些年走镖,去过很多的地方,对那地儿印象很深。” “走镖很辛苦吧?” “也有意思。” 韩煦顿了顿:“你化念解魔,是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我走镖押货,是看不同的山山水水。你不觉得苦,我也不觉得累。” 晏三合看着他,半晌,道:“韩煦,你要真是个男人,我会喜欢你的。” 韩煦轻声笑了,“这趟跟着来对了,肉眼可见的,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快追上李不言了。” 话音刚落,大门外传来声音。 “三合,看田婶给你做什么来了?腊肉啊!” “腊肉有什么好吃的,三合那时候就喜欢吃我们家的煎饼。” “还有我家的豆腐。” “我的炒饵丝她能吃下一大碗饭。” 说话间,进来一堆男男女女,样子都很朴素,个个脸上晒得红扑扑的。 晏三合被菜香熏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冲打头的中年妇人道: “田婶,你把大家伙都叫来,咱们一块儿吃饭,正好我有事儿要说。” …… 晏三合是福贡县的神婆。 神婆的话,从来都是管用的。 不过短短时间,天井里就聚满了人。 把几张桌子一拼,拼出一条很长的长桌来,各家各户的菜就摆在桌上。 大家伙也不坐,就捧着饭碗走来走去的吃。 “这叫吃百家饭。” 晏三合低声对韩煦道:“我小时候,几乎天天吃这样的饭,是我们这儿的风俗。” “奶,我也要天天吃这样的饭。” 小娃娃耳朵贼尖,拖着两汪鼻涕,扯扯老妇人的衣角,老妇人一指头戳过去。 “想得美,晏老爷又不在了。” 晏三合拿筷子的手一停,忽然问道:“肖奶奶,难不成这百家饭,还和我祖父有什么关系?” 肖老太婆手指往嘴里抠了抠,抠出一根塞牙缝的韭菜,往地上一弹。 “还不是为着你,你小时候身子弱,刚来我们这儿时,小脸白的跟什么似的。” 田婶接话道:“吃百家饭,蹭百家福,后来你身子不就好了吗?” 晏三合不动声色地问道:“田婶,我刚来的时候啥样?” “还能啥样啊,木愣愣的,跟个傻子似的。” 田婶想到晏三合小时候,就想笑:“整天拽着晏老爷的衣角,他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一步都不肯离开。” 晏三合:“田婶,你骗我,我怎么会傻呢?” “你来福贡县的半路上惊了魂。” 老武叔喝了一口酒,“啧”了下嘴,“还是我替你叫的魂呢。” 晏三合:“老武叔,你一叫,我就有魂了?” “可不就有魂了。” 老武叔叹了口气,“也记得自己姓晏了,也知道自己几岁了,从哪里来。” 晏三合:“我从哪里来?” “嘿,你这孩子。” 老武叔气笑:“你亲口对我说的,从桃花潭来,还说你们那儿三四月到处都是桃花,小小年纪,记性还没有我的好。” 晏三合:“……” “三合啊!” 肖奶奶眼眶不知怎么的,就红了:“你这趟突然回来,是不是要把晏老爷的坟,迁到桃花潭去?” 肖奶奶是个老寡妇,二十二岁时死了男人,从此就没再嫁,一门心思把儿子带大。 后来来了个晏行。 晏行浑身的气派都和别人不一样,用肖奶奶的话说,就是拉出来的屎都是香的。 她眼馋了好多年。 晏三合放下碗筷,“哪儿都不去,就葬在这儿。” “那你这一趟回来……” 肖奶奶指了指韩煦:“是带他回来认认晏老爷吗?” 第470章 替身 肖奶奶对韩煦的印象不错。 小伙子虽然模样一般,但气度出众,吃饭的样子斯斯文文,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水米能养出来的。 关键这人还沉稳,跟在三合的身后,半句话都不多说。 三合跟了这样的人,后半辈子有指望,晏老爷也能真正闭眼了。 晏三合再聪明,到底是个大姑娘,她哪里知道肖老太婆嘴里的“认认人”,是带女婿上门的意思。 她点头道:“一来认认人;二来是想听你们说说祖父从前的事。” 肖老太婆活一把年纪,都把自个活成个千年老妖精了。 “你干嘛打听他从前的事?” “韩家大门大户,我怕她进了门受欺负,就打算搬出晏祖父从前的事情,给她撑撑门面,我知道晏祖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啥? 进门? 晏三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韩煦。 韩煦丢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朝所有人抱了抱拳。 “最好还要说一些三合小时候的事情,我问她,她总不肯说,可我知道小时候她过得不容易。” 瞧瞧我老太婆的眼神,多灵光啊,果然是要做成两口子。 肖老太婆生怕被别人抢先,把小孙子往边上一推,“我来说,我来说……” “你个死老太婆懂什么。” 老武叔咳嗽一声,“晏老爷和我称兄道弟,他有什么事情,我最清楚,我来说。” “我呸!” 肖老太婆一口唾沫喷出去:“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你……” “都别吵,一个个来。” 韩煦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走过去递到石婶手上。 “婶子帮忙去烧些热水,买些好的茶叶、瓜果来,多余的银子我请大家伙晚上吃饭,喝酒。” 十两? 石婶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看样子还真是大户人家,“你们先说着,我这就去准备。” 肖老太婆:“多买点肉,我要吃肉。” 老武叔:“酒要烈的,越烈越好。” 小孙子:“我要吃糖……” 到这里,晏三合才明白过来韩煦这一招,妙在什么地方。 晏行一走,就剩下她孤零零一个。 一个女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依靠,有什么样的好人家会要她? 现在好人家出现了,还是个挺有实力的人家,石婶他们为着她将来能在夫家立住脚,一定不会遮着掩着。 晏三合感激地看了韩煦一眼,凝神去听肖奶奶说话。 …… 月上树梢的时候,肖奶奶背着睡着的小孙子走了。 小孙子吃多了糖,嘴里一股甜味,梦里都在砸吧嘴; 老武叔喝高了,架着小儿子的肩,冲着满天的星辰,喊了几声山歌; 石婶往灶堂里添了一把柴火,在石叔的催促声中离开宅子。 她一边走,一边叮嘱男人,明早儿去山上打几只野兔子回来,给三合炖兔肉吃。 晏三合站在窗前,脑子里想着每个人说的话,然后把这些话拼接起来,拼成一个她刚来到这里的情况。 郑家的血案是七月十五发生的; 她来村庄上的时间,是八月底。 一个半月的时间,换句话说,那人救下她以后,马不停蹄地把她送来这里。 送来的那天是晚上,老武叔说他半夜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第二天晏老爷家里就多了一个安徽府来的小孙女。 其二。 她最开始来到村里的时候,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都不知道,后面的一切,是晏行一点一滴灌输给她的。 老武叔说她半路受了惊吓,失了魂。 其实并不是,她只是没有了记忆。 为什么会没有? 这是个谜! 其三。 她刚来村里的头一年,身子很弱,晏行弄了百家宴,并且每天带她去爬山,锻炼身体。 为什么身子很弱? 是在那场杀戮中受到了惊吓,还是原本身子就弱? 这也是个谜! 其四。 祖父活着的那些年,村里没有人陌生人来找他,由此可见那人把她送到这里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人去了哪里? 现在身在何处? 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又是一个谜! 以上四点,晏三合推断出结论: 那人和晏行是熟悉的,他知道晏行被贬到了福贡县。 晏行收养自己,要么是那人有恩于他;要么是郑家有恩于他; 晏行在安徽府做官;郑家祖籍扬州,后来举家迁入京城;那人既然能救下她,也应该在京里住着。 他们之间若有联系,必定是靠书信。 那么,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再收拾一遍晏行留下来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结论过后,有两个晏三合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头一个:为什么是她? 郑家这么多人,那人谁也不救,为什么只单单救了她一个? 海棠院一对双胞胎,她是女儿,哥哥是儿子。 按道理,救下哥哥才更合理? 毕竟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第二个: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送到这里? 云南府是边陲之地,也叫不毛之地。 福贡县是边陲之地的边陲之地,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与世隔绝。 郑家一百八十具尸体里,有她的“尸体”,那么也就是说,随便把她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都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反正见过她的人又不多。 不对! 晏三合神色一变。 她想起来郑家的案卷上,有关仵作验尸的几句话,其中有一句就是关于她“尸体”的描述—— 烧得面目全非,据衣着身形判断,是郑唤堂之女,年仅八岁。 因为那具尸体是女的,所以那人不能救哥哥,怕露馅? 还是…… 晏三合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那人早就备着和一个她身形相当的替身,好在最危急的时候,把她救出来? 这个假设一出来,她吓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冷汗直往外冒。 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一个连海棠院都不出去的人,为什么还要备个替身,我在想什么呢? “三合。” “啊?” 晏三合猛的转身,脸上的惊色还没有褪干净。 “怎么脸白成这样?” 韩煦走过去,“出了什么事?” 晏三合不想多说,“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和自己的身世有关吗?” 晏三诧异地看着他。 第471章 书信 “这里的山水,还不足以养出这样一个你来。 韩煦低头看她,眼神清亮。 “我不是聪明的人,但我不傻,更何况安徽府的桃花潭我还去过。” 晏三合一惊:“你……” “你再想想,我们韩家堡还有什么营生?” 韩煦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真当我闲着没事干,千里迢迢跟着你跑这一趟?” 韩家堡还有一个营生是打探消息; 他去过桃花潭,自然就知道晏家没有她这么大的一个小孙女。 “晏三合,你是谁不重要,你是我韩煦的朋友很重要。” 韩煦话说得不紧不慢:“朋友,就是用来真心对待的。” 朋友,就是用来真心对待的。 晏三合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个话,良久,妥协般的点点头。 “我的确不是晏行的孙女。” 人和人之间不光有缘分,还有一种无形的气场。 缘分让人相识; 气场能让人相交。 晏三合自打认识韩煦以来,就知道他是个可交心的人,这一路的风雨相伴,更让她肯定了这种想法。 不仅可交心,还可以信任。 “我是一个本不应该活在这世上的人。” 晏三合指指自己的脑子。 “我这里没有记忆,我一直在找我自己的根,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看来,我很快就能和李不言旗鼓相当了。” “这下你满意了?” “不满意。” 韩煦眯了下眼睛:“我想超过她。” 晏三合气笑:“小心她打你。” “她舍不得的,她就嘴狠。” 韩煦脸色一正:“晏三合,我会帮你找到自己的根,在不危及韩家堡的情况下。 ” 晏三合定定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也帮过我。”帮我站了起来。 晏三合不是虚伪客套的人,她手指着韩煦的脸,“把那张皮撕下来,让脸透透气,我就同意。” 半刻钟后。 一张明艳如春的脸在灯下出现,瞬间,整间屋子都流光溢彩起来。 真美啊! 晏三合在心里感叹。 …… 接下来的日子,晏三合便忙碌起来。 她躲在晏行的书房,开始整理遗物。 其实晏行的棺材裂开来后,晏三合为了给他解魔,已经整理过一遍,尤其是那些信,都一封一封仔仔细细读过。 再读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书上。 晏行爱书,当年流放,他把家里的书统统都带了过来,足足装好几车。 除了他的书房,两个耳房里也都堆满了书。 晏三合一本书一本书的看,一页纸一页纸的翻,希望能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 韩煦并不上前帮忙,他有自己忙的事情。 云南府山高路远,这一趟过来,他带了分部近五年的账本,要好好的查一查。 石婶她们每天都送好吃的来,当年晏行何止是教书不要钱,看病都倒贴草药,这村上的人个个都受过他的恩惠。 大山里的人,品性淳朴,受人恩惠就想着回报。 这点回报,统统都落在晏三合的头上。 日子一天一天过,三间屋子的书都翻完,毫无所获。 这一下,晏三合连饭都没心思吃了,在庭院里一圈又一圈的转悠。 韩煦看不下去,他是走镖的人,很清楚贵重的东西藏什么地方最保险。 “这宅子里有没有暗道、暗格什么的?” 晏三合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我来找找。” 韩煦掏出刀,在宅子的每一寸地方都敲几下。 晏三合找来一根铁棍,学着韩煦的样子,也敲敲打打。 一天下来,仍旧没有异常。 韩煦:“看来明天只有挖地三尺了。” 翌日。 两人找来铁铲,趁着夜色把宅子里前后几块花圃,都挖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第三日,韩煦看着正堂里的几根大梁,又有想法了。 “梁上呢?屋顶的瓦片缝里呢?” 晏三合抬头看了看,觉得可能性不大,“祖父不会功夫,年岁又大了……要不你上去看看,” “我上去看看。” 韩煦跳上椅子,小腹发力往上一跃,手臂一够,人就到梁上。 他四下看一圈,目光突然定住。 “晏三合,好像有东西。” 晏三合狠狠一个激灵,“快拿下来。” 韩煦提着气走过去,“是本金刚经,看样子很旧了。” 他拿起书,随手一翻,一张发黄的信纸忽然从里面掉下来。 信夹在书里,书藏在梁上。 不知道为什么,晏三合心里有种感觉,这信里也许有她想找的秘密。 她上前捡起信,并没有立刻打开来,“韩煦,你再找找,看还能找到什么?” 韩煦又找了一圈,连边边角角都找过了,没有找到别的东西。 他双脚落地,拍拍身上的灰尘,“你去书房看吧,我忙自个的事去了。” …… 晏三合走进书房,掩上门后,在书案前坐下来,饶是信就握在手里,可心里还是一阵一阵的恍惚。 她缓过几口气后,把信纸一点一点展开。 文仲吾弟: 一别经年,无恙否? 年初得知你被贬的消息,震之,惊之。 几番打探,才知你在怒江边落脚,难过之余,又隐隐觉得这于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初见你时,你正当而立之年,意气风发,官场沉浮数载,眼神却未见丝毫浊气。 当时我便感叹,这人当世少见。 那一日酒宴,一张圆桌,数位同僚,均是谄媚小人之辈。 你端坐其中,腰背挺直,面色冷峻,连筷子都不曾拿起,宴到一半,扬长而去。 我望你背影,顿时起了结交之心。 于是我提着两坛酒,追上来问:饮酒否? 你看看我,答:饮。 我又问:为什么同意。 你又答:瞧着顺眼。 一句“顺眼”,让我们狂饮三天三夜,醉了,醒了;醒了,醉了。 酒中说了许多的话,聊过许多的事,都不过耳。唯有一句,入了我心。 你说:天下大病,只有一个傲字,我病入膏肓,可这东西娘生爹给,也只有躺进棺材里的一天,才能改了。 我半生戎马,杀敌无数,自问腰板挺得直,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活,可为了一家老小,也不得不做违心事,说违心话。 你这样的性子,我学不来,只有在心中敬佩。 话说一堆,不是溜须拍马,而是有事相求。 我膝下有个孩子,想护她一世平安,可世事难料,若有一天我护不住,劳你替我一下。 为何找你? 说来也可笑,我身居高位,举目四望,朋友无数,知己二三,可真正能托付的,真正敢托付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你。 你一身才华,半世孤傲; 你眉有山川,偏无我。 独醒人,其实是痴人;而痴人一诺,千金重。 所以文仲,你一定不能拒绝我。 我有横刀背水、一战而死的勇气,却听不得你说个“不”字,因为这孩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要紧了。 此事无谢。 若有谢,必是在九泉之下,你我相见,我自屈膝向你一拜。 愚兄:齐明 永和一年,冬至。 第472章 你是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天际,晏三合才如梦如醒。 齐明——案卷上有记录,是老将军郑玉的字。 文仲——祖父的字。 所以,郑玉和晏行是相识的,相识在安徽府的桃花潭,连饮三天三夜的酒,视为知己,然后天各一方。 永和一年冬至,郑玉写信给晏行,托他照顾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 晏三合彻底惊到了。 永和一年的冬至,她刚满五个月。 一个仅仅五个月大的婴儿,郑玉为什么要托人照顾她? 为什么她对郑玉很重要? 还有…… 郑玉为什么要说世事难料? 晏三合双手死死的握成拳头,指甲深深的刺进掌心,察觉不到一丝疼意。 屋里渐渐昏沉。 她依旧一动不动的坐着,前些天一闪而过的那个假设,再次浮出脑海。 假设—— 那人早就备着和一个和她身形相当的替身,好在最危急的时候,把她救出来。 那么,结论是什么? 想到这里,晏三合心中大骇,以至于坐都坐不稳了。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急促的走到窗户边,砰的支起窗户,然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窗外,韩煦背手站着,一脸的诧异。 一封信,看了整整两个时辰,他左等不开门,右等不开门,只好在窗户边守着。 “你这是……” 晏三合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郑玉; 晏行; 父母; 淮左; 海棠院; 鬼胎; 幽禁; 杀戮; 大火; 替身; 失魂; 怒江边; 晏三合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混乱了,模糊了,扭曲了。 真相是什么,她看不清; 她究竟是谁,她不知道。 “韩煦。” 她一边喘息,一边低低的唤道:“你扶我一把,我站不稳了。” 韩煦越过窗户上前扶住,拍拍自己的肩,“来,你靠过来。” 晏三合真的靠了过去,全身的重量都倚在韩煦的肩上。 她素来冷静,坚强,唯一一次觉得支撑不住,是在得知自己是郑家人后。 而现在,她再次感觉到支撑不住,呼吸和心跳都乱了。 因为她推断出自己很有可能不是郑家人,并且郑家的一百八十口人,很有可能因她而死! 一百八十具尸体,得多重的分量啊! 她亲眼看过的,一个又一个的坟茔竖在那边,在夜里都望不到头。 如果真的因她而死,那就等于她要把这一百八十条人命,统统背在身上。 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怎么能承受得住? “我怎么承受得住啊!” 晏三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直到意识渐渐模糊。 …… 晏三合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烧得晏三合都开始说胡话。 石婶、老武叔、肖老太婆这些人都吓坏了,立刻派村里跑得最快的小伙子,去请傈僳族的女巫来看病。 韩煦也飞鸽传信到分部,请他们找个当地最好的郎中过来。 女巫一看是晏三合病了,连药都没有开,扔下一句“心病还需心来医”,就唱着山歌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把肖老太婆气得,低头拧了一把小孙孙的鼻涕,朝她背影就甩过去。 郎中也来了。 手扣上脉搏,没有脉相,他大声嚷嚷道:“人不中用了,不中用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韩煦一拳打过去,怒道:“治不好她,你得先死。” 郎中鼻孔里,缓缓流出两条血渍,哭丧着脸道:“我开方子,我马上来开方子。” 这些,晏三合都看得见,听得见。 她感觉自己魂魄浮在半空中,看着宅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石婶在熬药,手里拿了把破扇子,一边扇,一边嘴里还在念着阿弥陀佛; 老武叔在设坛招魂,几个儿子在边上帮忙,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埋怨老武叔人老了,手脚一点都不利索。 肖老太婆两只手插着腰,冲着晏行的牌位数落,让他在下面多保佑保佑孙女,别正事儿不干,光顾着和女鬼打情骂俏。 床边,韩煦绞了块热毛巾,替她擦着额头的冷汗。 他的脸上戴着面皮,看不出喜怒,但眼里都是熬红的血丝。 她还看到了晏行。 晏行搬来一张长梯,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最高处,他把手里的书放上去。 放好书,他又从怀里掏出信,小心翼翼地塞到书页里。 然后一步一步从梯子上爬下来,双脚落地的时候,他长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晏三合大喊一声“祖父”,晏行像是听到了,抬起头。 目光与她对上的瞬间,她看到他脸色一沉,怒呵道:“小畜生,还不赶紧滚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力道拽着晏三合,她只觉得身子猛地往下一坠,魂魄又归了位。 睁开眼,看到的是韩煦,这人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醒了?” 晏三合眨了下眼睛。 “感觉怎么样?” 她又眨了一下眼睛。 韩煦拍拍胸口,“半条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晏三合无赖似地冲他笑笑,虚弱的咬出两个字:“受累。” 韩煦:“因为那封信?” 晏三合点点头。 韩煦不再问了,只是拍拍她的肩,低声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是晏三合。” 晏三合眼眶热了,心说晏三合也是人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晏三合被石婶按在床上歇了足足三天,才允许下地。 下地的第一件事,她拎着二斤酒,独自一个人去了晏行的坟茔。 把酒倒在坟前,晏三合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祖父,真是难为你煞费苦心的瞒着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想来,这就是命吧。 我知道你瞒我,是不想我面临‘世事难料’,但人得有根,我的根不在桃花潭,不在郑家,在哪里,我得想办法找着。 这也是命,我自个的命,你不常说,人得顺应天命。 你别担心,也别怕,大不了我早些日子过来陪你,没啥的。” 晏三合深吸一口气。 “祖父,你在那边应该见着老将军了,替我带句话给他,就说…… 郑家的一百八口人不会白死,哪怕耗尽我一生,我都会把真凶揪出来。到了那一天,我带五斤酒去他坟前,让他喝个痛快。” 说完这些,她又往前凑近一点。 “对了,你惦记的那个人,挺好的,官儿做得很大,很威风。他生了三个儿子,我瞧着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老太太也挺好,对我千依百顺,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我还是喜欢肖老太婆,肠子是直的,没那么多的弯弯绕。 祖父,等我找着了根,我会回来的,这里不是我的根,但你是我的根。” 她顿了顿,轻声说:“谢谢你,老头儿。” 说完,晏三合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尘土,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她觉得老头儿就在她身后,正在望着她。 也一直望着她。 第473章 拒绝 坟茔在山上,回家是下坡路,要绕过半个村子。 奇怪的是,晏三合没遇着一个人。 人呢?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晏三合有了答案,人都围在自个家门口呢,一个个掂着脚尖儿,探着身子,勾着脑袋往门里瞧。 她走上前,“瞧什么呢?” 老武叔的小儿子撅着屁股,看都没看她一眼,“瞧打架。” 石叔倒是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又迅速回过去,“你小姑娘家的不懂,精彩哩。” 肖老太婆的二孙女俏脸儿一红,嗔笑道:“再精彩,也没那人好看。” 那人? 谁啊? 晏三合刚要拨开人群挤进去,忽然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 “韩堡主,民不和官斗,再这么打下去,你韩家镖局在京城的分部,还想不想要了?” 谢知非? 晏三合眉心一皱,低喝道:“都让开。” 人群迅速让出一条窄道,晏三合侧身跨进大门,目光一扫,怒了。 庭院里。 丁一和韩煦缠打在一处,一个使剑 ,一个使刀,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屋檐下,谢知非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抱着胸,翘着二郎腿,一副风流纨绔公子哥的模样。 他身后站着朱青。 而朱青边上,则站着三个晏三合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除了谢知非以外,这些人都是胡子邋遢,衣衫褴褛,一脸的风尘样儿。 “晏姑娘。”朱青第一个看到晏三合。 谢知非从椅子里跳起来,目光急急的找过去。 阳光很刺眼,她站在门口,一身粗布衣裳,脸色很白,下巴很尖,眼睛很黑。 谢知非一下子心疼起来。 怎么瘦了好多? 打斗声戛然而止。 丁一看着晏三合,一脸委屈道:“晏姑娘,是他死活不肯说出你的下落,我没法子了才……” 众人这才知道这些人和晏三合是认识的。 肖老太婆颠颠的走过来,吸了吸嘴边流出来的口水,目光瞄着谢知非。 “三合,他谁啊,长得好俊啊,比晏老爷年轻的时候俊多了。” “没瞧出来。” 肖老太婆白了三合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你什么眼神? 晏三合在谢知非面前站定。 近距离看到他的脸,才发现这人公子哥的模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眼底一圈青黑色,胡子应该是刚刮的,下巴还有一处刮破了,渗出一点血渍。 “是为心魔来的吗?”她淡淡问。 谢知非迟疑片刻,“你怎么会知道?” “感应到的。” 晏三合再次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三个陌生人,“回去吧,这个心魔我不接。” 朱三爷一听这话,眼前一阵发黑。 因为赶路,他嘴角起了一溜的水泡,连张嘴都很艰难。 “晏姑娘,你为什么不接?” “因为凶险。” 晏三合:“棺材裂三次,尸身都装不进去,这个心魔我解不了。” 朱三爷大惊失色。 他还没开口呢,怎么这姑娘好像亲眼所见似的,这人真的是神婆啊! 不对,她刚刚说什么? 解不了? “晏姑娘,你解不了,这世上也就没有人能解了。” 朱三爷声音里都是哀求,“朱家的生死都捏在姑娘手里,求姑娘出手。” 晏三合摇头。 朱三爷赶紧扭头去看谢知非:三爷,想想辙啊! 谢知非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 “晏三合,这位是朱府三爷,是大嫂的三哥。有心魔的人是朱老爷,晏三合,求你看在大嫂的面儿上……” “谁的面儿都没用。” 晏三合冷声打断:“这个心魔的确解不了,你不要再劝。” 谢知非有些发懵,连大嫂这个挡箭牌都没有用,难不成朱老爷的这个心魔当真…… “凶险”两个字还没从脑子里迸出来,只听边上朱三爷已经急不可耐地叫嚷道: “这世上还有神婆解不了的心魔,那你算什么神婆,亏我还千里迢迢地赶过来。” 谢知非一听这话,就知道要坏事,晏三合这人吃软不吃硬啊! 果然。 晏三合脸一沉,“韩煦,送客。” “你……” 朱三爷千盼万盼,没有想到盼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屁股上的肉破了又好,好了又破,凭着一口真气,咬牙硬撑到这儿。 结果人家来一句“送客”,就把他打发了。 一时间,心头的焦灼,痛苦,愤怒,忧心齐唰唰地冲上头顶。 他一头栽了下去。 “三爷。” “三哥!” 朱三爷带出来的两个侍卫,其中一个年纪还轻,血气方刚,见自家主子都被气晕过去了,忍不住骂道: “姓晏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爷……” “啪——” 庭院里,死寂一片。 肖老太婆舔舔门牙,眼睛亮的跟什么似的,这小伙子打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是比晏老爷还厉害的人呢。 啧,可真招人待见啊! 谢知非掏出帕子擦擦手,冷笑道:“这一巴掌,是替你们家大爷打的,等回去了你只管告状。” 侍卫捂着脸,气急败坏道:“三爷,她……” “她怎么样,不是你能议论的。” 谢知非目光一厉,眼底都是寒气,“别说你不能,就是你主子再敢乱说话,我也照打不误,你信不信?” 那侍卫脸色一白,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朱青,丁一。” “爷?” 谢知非看一眼昏迷的朱老三,心中冷笑,“把三爷抬进去,他只是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是。” “姓韩的。” 谢知非差点在后面带上三个字“小白脸”,一看那脸普通的淹没在人群中都瞧不见,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晏三合有话说。” 姓韩的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走到晏三合身边,低声问道:“怎么说?” “就呆在这里,哪都不用去。” 晏三合伸手朝谢知非一点,“你,跟我出来。” 肖老太婆看着俊小伙二话不说,就跟着晏三合走了,目光赶紧往韩煦身上瞄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再看这个韩小伙,还真有些配不上我家三合。 嗯! 那俊小伙才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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