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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好,以后别指望我帮你在江湖上扬名。” 男人十分洒脱道:“师父我要那名声做什么,再说了,活着畅快死无憾,就很了不得,你以为曹长卿徐凤年拓拔菩萨他们三个就做得到这一点?他们啊,做不到的。师父要是明天就死了,徒弟你能自力更生衣食无忧,因此我根本没有任何太多挂念的人和事。徐凤年则放不下他爹留下的家底,曹长卿放不下大楚的江山,拓拔菩萨更放不下功名利禄,这般活不痛快的陆地神仙,你不要去羡慕。” 少年叹息道:“真是累。” 正是货真价实桃花剑神的邓太阿笑眯眯道:“是不是我这么一说,你牵驴就没那么累了?” 少年嘿了一声,不像是苦中作乐而是由衷道:“师父,还真是啊。” 师徒二人身后传来一阵动静,少年转头一看,是那些走了一顿回头路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停在不远处,然后派遣那个樵夫跑到他们跟前,似乎有些难为情,搓着手对驴背上的邓太阿笑道:“能不能商量个事?” 邓太阿笑道:“老哥,你说。” 樵夫压低嗓音说道:“大兄弟啊,对不住了,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说要跟你买驴,我得罪不起,没法子只能来跑这个腿,大兄弟你要是肯卖,我觉得不妨把价格往高了说,开口要个二三十两,我估摸着他们也不在乎这十几二十两的差价。” 邓太阿还没说话,少年就已经勃然大怒,也不迁怒于樵夫,而是转身对那帮富贵子弟喊道:“咱们驴子不卖!给一万两都不卖!” 调转驴头的邓太阿摸了摸下巴轻声说道:“如果是黄金,就卖。” 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附加一句,“算你们走运,师父说了,一万两黄金就卖!” 樵夫摇了摇头,这两人真是不晓得世事的险恶啊。这荒郊野岭的,那群给惹恼了的年轻人要是起了歹意,难不成自己下山后还去报官?这一路行来,这群男男女女那口气可都是顶天大的,一口一个某某郡太守某某将军,可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出身啊。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樵夫祈求息事宁人的时候,那七八人已经气势汹汹快步走来,其中一个身材健壮腰间佩剑的年轻男子连剑鞘一起从腰间摘下,指着邓太阿冷笑道:“老家伙,别给脸不要脸,本公子气量大,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这头驴,五十两银子我买了,不是咱出不起更高的价,本公子曾经一个月花出去整整四千两真金白银!不过呢,本人为人处世向来有个宗旨,那就是就算做冤大头也得有个底线。” 少年辛苦压抑着胸中怒火,“师父,这你都能忍?总之我是不想忍了,我要出手!对付宗师是不行,但对付这些家伙,我很够了。” 邓太阿瞥了眼队伍中一位容颜颇为出彩的妙龄女子,再看了眼自己徒弟,后者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邓太阿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就悄然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徒弟,当年在那个大雪天路旁救起这个孤儿,这么多年,似乎都是这个孩子在照顾自己这个师父,那时候邓太阿刚从吴家剑冢离开,还不是什么桃花剑神,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他也没有跟人抖落剑术的兴趣,遇事能忍则忍,早先几年,倒是这个愣头愣脑的徒弟次次路见不平,那副小身板自然次次给揍成猪头,大概这就是天生的侠义心肠吧,恰恰是他邓太阿所没有的,对邓太阿而言,天下万事,除了心中剑,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来有一天在酒楼听过了说书先生的江湖演义,评点那江湖上的宗门和高手,小徒弟突然就说要习武了,邓太阿笑问他学成了武艺又如何,他说还没想好,先学成了再想其它事。邓太阿当时也乐得丢掉这只拖油瓶,就暗中促成他进入了一个小帮派,当被认为“根骨清奇”的孩子一跃成为那个小宗门的嫡传弟子,没过多久,练武练出个绝顶高手的那股劲头很快就消耗殆尽,练武稀拉平常,不过因为作为嫡传弟子,每月都有一两碎银子可以拿,倒是让孩子变成了一个小财迷。等到放心不下他的邓太阿不得不现身,惊喜雀跃的孩子在大门口见到邓太阿,说要请他下馆子搓一顿好的,然后跑回宗门,拿上几乎所有攒下的那袋碎银子,结果原来是这个孩子给邓太阿跟宗门买了一柄刀,因为孩子以往跟邓太阿一起游历,偶尔会听到邓太阿对世间剑客的嗤之以鼻,觉着这个买不起兵器的救命恩人,应该是不喜欢剑客而是向往刀客生涯的。从那以后,邓太阿就收下了此生唯一一个徒弟。而那柄刀,给折价换成了一头毛驴,邓太阿去东海武帝城与王仙芝一战的时候,也正是桃花烂漫的时候,徒弟很上心,起码比空手而去的邓太阿这个师父要上心很多,苦口婆心劝师父别赤手空拳跟人过招,太吃亏了,最后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说服不愿提剑的师父,孩子只好愤懑赌气地指着一棵桃树,说师父你好歹拎根桃枝作剑也行啊。 然后的然后,江湖上就有一个倒骑毛驴的桃花剑神了。 邓太阿成名以来,这个徒弟仍然会有这样那样的抱怨,抱怨自己师父没能赢了王仙芝,是王老怪占了岁数的便宜,是胜之不武。抱怨邓太阿把那一盒子十二柄飞剑赠送给徐凤年,却不是埋怨当师父的有好东西却不先念着徒弟,而是抱怨这个师父从不在他面前显露过那匣飞剑,把他当外人,为此还跟邓太阿冷战了大半个月。少年也抱怨这座江湖没眼光,自己师父明明是杀人之术冠绝天下的大宗师,却要跟其他三人并肩。 就在鸡毛蒜皮的抱怨声中,邓太阿都觉得自己耳朵快要起茧子了,然后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这个好像总长不大的徒弟,真的长大了,都开始会偷瞄路上遇见的漂亮女子了,咦?原来唇边也都开始冒出那丁点儿胡渣子了。就在邓太阿恍惚出神的功夫,那个提剑指指点点的魁梧青年怒道:“我这暴脾气……喂,老家伙,别给脸不要脸啊,也就亏得老子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无良子弟,否则你早就给揍趴下了,赶紧的,五十两银子,驴子归我,你和那小子一起带着钱滚蛋!够你们两个穷光蛋去蜀地最好的酒楼胡吃海喝一顿了!” 邓太阿翻身下驴,拍了拍驴背,看着那个已经比小时候没那么冲动许多的徒弟,当年是明知自己打不过,也要冲上去挨揍,如今毕竟是他邓太阿的徒弟,不说跟一品高手过招,在二品小宗师手底下支撑个二三十招肯定没有问题,却越来越不爱凑近那些小打小闹了。邓太阿没有理睬那个其实不算太坏的膏粱子弟,走到自己徒弟身前,摸了摸他的脑袋,懒洋洋笑道:“徒弟啊,虽然没啥出息,但是师父我有你这么个徒弟,就是觉得很高兴。” 少年毛骨悚然道:“师父,你到底咋了?该不会是病了吧?” 邓太阿笑道:“就是高兴。” 人群中一个酒色过度的年轻公子哥摇着折扇,他对骑驴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入法眼,但是那个小兔崽子的那双眼招子实在太过可恶,方才竟然敢偷偷打量自己身边那位心仪的女子,当自己没有发现吗?!堂堂西蜀益州副将的独女,也是你一个牵驴少年可以觊觎的?!他无比娴熟地啪一声合起折扇,对那个少年笑道:“五十两银子,不少了,若是向往江湖,可以买一柄不错的兵器,若是有心科举,更是能买好些书籍。” 邓太阿听到这番阴阳怪气而且绵里藏针的言语后,一笑置之。他的徒弟更是翻了个白眼,对邓太阿说道:“师父,咱们走吧,别搭理他们。” 邓太阿点了点头,不过说道:“你把竹箱子给我。” 少年皱眉道:“别啊,我虽然怕累,但更怕咱们的驴累着,师父你背着,归根结底其实还不是它背着啊,它可不年轻了。” 邓太阿瞪眼道:“要你给就给。” 少年不情不愿摘下竹箱递给邓太阿,不免又是一阵嘀嘀咕咕。 大剑小剑双崖对峙,山与山之间有大风呜咽。 偶有飞鸟掠过。 邓太阿难得自己去背箱子,然后对自己徒弟笑道:“你先下山去。” 邓太阿在下一瞬间,做了一个古怪动作,他从竹箱抽出那根桃枝,高高抛出。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突然有人眼尖率先震惊发现那桃枝丢出以后,竟是悬停在了空中! 就在少年也感到茫然,邓太阿在他肩头轻轻一记侧推,轻喝道:“气沉提剑,踏山诀!” 被师父推出崖壁间栈道的少年闻声后,哪怕是在双崖之间的高空,仍是下意识做出那了驾驭气机下沉的踏剑式。 少年恰好踩在了那根桃枝之上。 这一幕,正如仙人御剑。 经过短暂的惊慌后,跟着这个剑神师父就算没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过猪跑的少年顿时开怀大笑,嚷道:“下山喽!” 少年御剑踏风下山而去。 笑声余音久久回荡在山崖间。 世间多少江湖少年郎,梦想着仗剑走江湖? 又有几人能如那牵驴少年,如同御风仙人一般在江湖之上飞来飞去? 邓太阿重新骑上驴子,对那些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打趣道:“五十两银子,还真买不起这驴。” 最后邓太阿瞥了眼那个自己徒弟相中的小娘子,笑眯眯道:“丫头,记住了,那个少年,他啊,跟王仙芝当面唠叨过武帝城的种种不是,跟那曹长卿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也指着广陵王世子赵骠的鼻子骂过脏话,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这家伙给我起了那个桃花剑神的绰号,厉害吧?” 那年轻女子完全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驴的蹄声悠悠然敲击在地面上,愈行愈远。 驴背上的桃花剑神,突然有些遗憾,四大宗师中的三个,拓拔菩萨已经打过,曹长卿是打不成了,那他邓太阿不晓得这辈子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跟姓徐的那小子切磋一场。 小子,别死了。 如果死在北莽蛮子的马蹄之下,不嫌窝囊吗? ———— 武帝城在定海神针一般的王老怪死在北凉后,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在于新郎等人先后离开东海,这座昔年的江湖圣地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动荡不安,城中割据势力大小林立,尤其是没了禁武令的约束,高手之间的约战邀斗,频繁到了想要找个高一点的位置作为对战地点都难,而门派之间的械斗更是不计其数,据说有好事者计算过,仅在半年内骤然兴起又骤然覆灭的宗门,多达六十余个,当然其中许多所谓的帮派就是小猫小狗三两只,这一切乱象,直到那个姓江的年轻人在城头打潮半年后,才开始趋于稳定,对于年轻的身份,多有猜测,有说江斧丁是王仙芝真正的闭关弟子,也有说姓江的是类似齐玄帧的谪仙人,身具莫大气运,是这一代最终克制北凉王的厌胜之人。 在武帝城独来独往的江斧丁两耳不闻天下事,只是日复一日在那城头打潮,原本那个腰悬一柄过河卒入凉挑衅北凉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肤晒成了渔夫一般的古铜色。自从拳法宗师林鸦离开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没有酗酒,其实也不算什么鸠占鹊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了无主之地,他江斧丁靠着一双拳头独霸了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气和不长眼的都给他捶碎身躯了。 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着月色,江斧丁难得拎了一壶酒坐在城头,盘膝而坐,慢慢饮酒。这位身份隐秘至极的年轻人,也曾经年少轻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龄人中,他嫌弃大将军顾剑棠的两个儿子太死板,嫌弃当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誉却胸无大志,嫌弃大皇子赵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黄紫公卿的子女个个酒囊饭袋,到最后唯独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赵楷意气相投。在赵楷从上阴学宫返回京城之前、死于西域铁门关之前,两人大醉一场,一个说要为离阳赵室立下不世边功,一个则笑言江山归你,江湖归我,以后若是帮你赵楷坐了龙椅,封我江斧丁一个逍遥王如何? 江斧丁望着海面上的明朗月辉,怔怔出神。比拼身份家底,赵楷是皇帝的儿子,是杨太岁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了,是离阳那位帝师的儿子,虽说自幼为了应对层出不穷的复仇刺杀,彻底隐姓埋名,不跟那个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顶点的那撮人,又有哪一个敢小觑他江斧丁?旧户部尚书王雄贵的幼子,如今狗屁京城四大公子中领衔的那个家伙,早年跟自己起了冲突,结果事后当晚就跑来老老实磕头认错。他江斧丁年少时说要练刀,那个说话含糊不清的男人便为自己要来了顾剑棠的刀谱,当时还是兵部尚书的顾剑棠甚至连方寸雷也亲自倾囊相授,那个男人更从大内武库取出了那柄过河卒,那十余年中,不下二十位武道宗师为自己喂招,其中就有地位同样超然的大天象境界柳蒿师! 既然如此,他江斧丁为什么还会输给那个姓徐的? 江斧丁狠狠将酒壶抛入海中,嘶喊道:“我怎能甘心,我怎能认输?!” 江斧丁大口大口喘气,从怀着掏出一本书籍,似乎想要同那酒壶一样舍弃,只是他抬起手臂,最后仍是没有说丢就丢。 这本书,是他爹真正的遗物啊。 那个真名不被熟知的男人,曾是离阳当之无愧的帝师,离阳王朝大智近妖的谋士,他的对手,是荀平,是黄龙士,是徐骁,是燕敕王赵炳,是张巨鹿领衔的那拨“永徽之春”。 江斧丁喃喃道:“爹,你从来没有输过,那么我怎么比得上你?” 江斧丁缓缓收回手,神情木然看着那本书泛黄书籍,书名以一丝不苟的楷体写就,很古怪的名字,《夜航船》。江斧丁知道其中缘由,因为那个男人曾经提起过,天下学问,唯独夜航船中最难对付。而此书开篇便写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小故事,是说儒释道三教中人,和一位老船夫,四人共同泛舟于海,儒士说那经世济民之学,浩然正气,道士说那长生之术,玄妙无双,和尚说那至深佛法,天女散花。船夫先是越听越惊骇,几乎吓得丢掉了手中竹蒿,后来越听越犯困,迷迷糊糊,最终不小心丢了那根船蒿,使得四人都无法返航登岸。 这本书是元本溪当时带着宋恪礼出京游历大江南北的时候,来到武帝城后,亲手交给江斧丁的。他只说书中故事都仅是些道听途说的乡野怪谈,如鬼画符,难登大雅之堂,纯属一个老夫子百无聊赖的儿戏之作而已,除了给自己儿子翻几页看几眼,别无他用。 这本书的字数多达二十余万,故而每一页都显得极其密密麻麻,江斧丁完全能够想象那个毫无壮阔可言的场景,一个略显孤僻的老男人在以元朴身份在翰林院当值的时候,价廉物美的小酒一壶,香味四溢的花生米一碟,如锥如刀的老兔紫毫一杆,独坐独饮,下笔极慢,勾画极微,每每写到自得其意之际,小啜一口酒…… 江斧丁把这本书小心翼翼放回怀中,后仰躺下,望着头顶的明月当空,“小时候,你跟我说天地生我七尺男儿,那就是要赢做枭雄,输做英雄,死做鬼雄。” 江斧丁闭上眼睛,苦涩道:“但是你我最后一面,却说只要我好好活着就够了。” 长久的沉寂,这个在武帝城最为孤僻的年轻男人如同睡死过去。 晨曦沐浴之中,终于睁眼后江斧丁坐起身,轻声道:“我想好了,世人可以忘记一百个一千个江斧丁,但是不能忘记那一个元本溪!” 江斧丁重新站起身,泪眼朦胧稀稀碎念道:“爹……我要替你跟赵篆跟离阳讨要这笔账,我会帮那个赵铸坐上龙椅……我……很想你。” “姓徐的,你如果侥幸不死,那么我们就在庙堂上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手拎小竹笼的小男孩小跑上城头,衣衫虽然寒酸,却把自己打理得颇为整洁,不言语的时候,那张干净小脸上也有着同龄孩子没有的肃穆神色,一路小跑的孩子看到那个熟悉的修长背影,平稳了一下呼吸,养足中气,这才高声喊道:“江斧丁!” 江斧丁收拾好情绪,转身望向这个在武帝城土生土长的孩子,好像是个孤儿,城中一对年迈夫妇收养了他,就在王仙芝旧居不远处开了家包子铺,据说以前王仙芝徒弟中于新郎和林鸦就都很喜欢去那个小地儿吃早点,七八岁的孩子眼界自然而然也就高了,孩子养了条骨瘦如柴的土狗,有事没事就满城遛狗,搞得跟一位将军带兵巡视辖地似的,江斧丁到了武帝城后无人帮着打理生活,尤其是林鸦离开东海后,什么时候都很讲究,所以早餐一事都是在那家包子铺随意解决,每次都是花二十文钱买一小笼皮薄汁足的包子,久而久之,也就跟收钱的孩子熟悉起来,偶尔也会逗弄一下这个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一板一眼的小孩,江斧丁也纳闷,那么一对随和夫妇怎么就教出这么个满身老学究气息的古怪孩子。 跟随老夫妇一同姓苟的孩子把那笼包子递给江斧丁,一本正经道:“二十文钱,先记账上,你要是忘了,我也会提醒你的。” 江斧丁无奈道:“苟不理,二十文钱而已,少不了你。” 小男孩瞪眼道:“我姓苟,名有方!取自圣人典籍中的‘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在东海沉寂已久的江斧丁也只有遇上这个有趣孩子,才会略微流露出几分当年京城头等世家子的风度,笑眯眯道:“你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何必‘有方’?我看啊,跟你青梅竹马的那个绿衣女孩,她帮你取的绰号,更合适。苟不理,狗不理,喊起来多顺口。” 孩子板起脸道:“非礼勿言。” 江斧丁哈哈笑道:“小屁孩儿懂什么礼不礼的,想当年,给我说礼即理一事的读书人,那可是张府圣人的衍圣公本人。” 孩子皱了皱眉头,“那个先生有没有学问我不知道,但他的学生没学好,我是知道的。” 被一个小孩子调侃教训的江斧丁也不生气,坐在城头,打开微凉的竹笼,双指轻轻拈起一只小巧玲珑的包子,仰头轻轻丢入嘴中,满嘴香味,余味无穷。 昔年在太安城,吃过多少号称世间头等佳肴的山珍海味,都早已记不住味道了,如今倒是这折算下来不过两文钱一只的小肉包,一日不吃上一笼,就要念念难忘了。 江斧丁咂摸咂摸嘴,一口气吃掉了六七只包子,然后似乎记起了一些往事,嘿嘿嬉笑道:“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场雨,淹死了好多鱼。” 苟有方唉了一声,轻声道:“不好笑啊。” 江斧丁低头看着笼中包子,感慨道:“是啊,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 孩子没有说话,毕竟小小年纪,应该是没有这份感触。 江斧丁突然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笑道:“二品小宗师以后,入金刚境界,靠毅力。指玄靠资质悟性,想拥有天地大气象,则就要靠先天根骨了,至于那陆地神仙,得看那虚无缥缈的气数。苟不理,你想练武吗?” 孩子毫不犹豫摇头道:“不想。” 江斧丁惊讶道:“在这武帝城,天天跟江湖人打交道,你竟然不想练武?” 孩子轻声道:“听人说练武是无底洞,再多银子也填不满,我可没钱。” 江斧丁突然怔怔看着笼子里最后那只包子,惊喜问道:“苟不理,我记得已经吃了十只包子了啊,怎么今天多出来一只?” 孩子平静道:“阿爷说你们江湖人练武需要打熬身体,就需要多吃东西,我就跟阿爷多要了一只,也只能多要一只,否则这笼包子就要亏钱了,我阿爷赚钱可不容易。” 江斧丁先是哭笑不得,继而笑脸温柔,似乎有些舍不得马上吃掉那第十一只小笼包。 江斧丁终于捏起那只包子,缓缓吃掉,望向远方轻声笑道:“我给你的东西,你未必想要,况且长远来看,也未必就是真的对你好。不过我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了,以后也多半不会回来,不过我会想你这个小鬼头的,也希望你过得好好的。更希望将来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我呢,恰好也还没给土吃那一回,你就来找我,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喝酒。” 听到这个江斧丁要离开武帝城,孩子心中有些失落,但是脸上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头嗯了一声,说了一个好字。 江斧丁笑着单手托起那只竹笼,眺望潮起潮落的辽阔海面,朗声笑道:“君不见三山五岳高在云霄间,君不见西北无边风沙痛杀人,君不见大江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且听,人生不过百年,欲求神仙,只在杯酒中!” 小孩子也跟着豪气横生的江斧丁笑逐颜开,破天荒玩笑道:“以后见面,可要请我喝好酒。” 江斧丁狠狠抛出那竹笼入海,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都不是事儿!” 孩子愣了愣,火急火燎道:“江斧丁!你扔了包子笼作甚!我还要给阿爷拿回去的!” 江斧丁错愕无言,很是理亏。 很久很久以后,那个老一辈宗师相继逝去的江湖,会有个极有嚼头的说法。 余地龙不算那真无敌。 只因世间犹有苟有方。 ———— 离阳广陵江以南的百姓,很难想像有的地方在立夏时分尚未彻底结束霜冻。 这就是两辽,这里有黑山白水,这里也许会落下离阳王朝的第一场雪,也会落下最后一场雪,这里的隆冬风雪,被称为大烟泡,遮天蔽日。在去年冬的酷寒时节,有两人在祁嘉节的亲自护送下由京畿北进入了两辽,能够让京城第一剑客如此兴师动众,自然是因为两人中的那个于新郎,是多方势力暗中竭力拉拢的武道宗师,在于新郎婉拒了当今天子的挽留后,皇帝赵篆便让祁嘉节一路相送,用以打消其它势力的觊觎念头,作为王仙芝的首徒,与于新郎交好,那几乎就等于是全盘接纳了武帝城衣钵,楼荒,楼半阙,林鸦,其余三人,就算不能为己用,最不济也能与这些同气连枝的顶尖高手接下一份善缘。所以祁嘉节在边境离别之际为天子捎了句话,告诉于新郎不论他何时返回太安城,皇帝陛下都会以朋友之礼相待。 在辽东锦州一条叫做松嫩河的河畔,有个沿河而居的小村庄,约莫百来户,村里青壮多是猎人,据传某家的祖上在一生中曾经捕获到两头海东青,都作为贡品送往了当时离阳设立在两辽的都督府,这户人家中作为传家宝的那张制备精良的硬弓,正是都督府除赏金外的额外恩赐。有两个贵客借住在村子里,去年冬末一伙猎户遇上了一头不知为何没有进入冬眠的黑瞎子,正是恩人赶走了那头巨熊,事后村子青壮都喜欢跟那个年轻男人讨教几手把式,而村子里的孩子也喜欢与那个喜欢身穿绿衣的孩子一起玩耍。 入夏后,终于能够脱掉厚重裘衣的绿衣女孩很开心,而且在那个冬天她生了冻疮,她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难熬,倒是小于总是愧疚。其实她一开始是不太喜欢两辽的,因为刚进入这里的时候正值风雪最盛,那种大烟炮的可怕天气就像给了她和小于一个下马威。直到在这个村子停下脚步,她在那些新朋友的带领下去结冰的河面上凿洞钓鱼,或是坐在木板上在冰面上滑行,每天都可以跟十多个同龄人打雪仗,都让她感到新鲜快乐。所以小于说要动身去辽北的时候,她不乐意,然后小于就再没有催促了。久而久之,她和小于挺像是土生土长的辽东人了,小于会背着弓箭跟着村里大人一起去狩猎,开始在老猎户手把手的传授下熬养幼鹰,而她也不再奇怪为什么这儿的窗户纸糊在外头,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有大缸小缸的腌菜,为什么大人教训孩子的时候都要说再不听话就吊到篮子里。今天,小于在帮村子里一户人家砍那种高半丈多、当地人称为羊草的植物,用来造房屋,当然并不是羊吃的草,它的杆子空心,就跟她家乡的竹子差不多。她安安静静蹲在旁边,看着小于拎刀砍草杆子的模样,觉得挺帅气的。她记得高爷爷离开武帝城前一天,私下跟她聊天,说了很多人,很多人她都没记住,只有说到小于的时候,她格外上心,所以记得清清楚楚,高爷爷说当今天下剑客,某某某的际遇最好,谁谁谁的先天根骨最好,但是小于的练剑资质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她蹲在地上,想到那个高爷爷,突然有些悲伤。她其实知道他姓王,但是他长得那么高,她喜欢喊他高爷爷,而他也从来没有不高兴。 然后她又想起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在临死前喊了她一声绿袍儿。 小于说那个人很了不起的,都能让高爷爷佩服了大半辈子。 她突然开口问道:“小于,高爷爷让你找那个人,算是让你代师收徒,可我们怎么找啊?” 于新郎转头微笑道:“总能找到的。” 她哦了一声,喊了一句我玩去了啊,起身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就像这个小闺女亲哥哥的于新郎会心一笑,总怕她会觉得两辽之行枯燥无聊,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唯一的麻烦就是这丫头跟许多当地孩子学了好些方言俗语,比如什么你彪啊,什么滚犊子,什么远点儿删着,想想就让于新郎有些忍不住冒冷汗。 至于那个还不知道在哪旮旯的“小师弟”,那个某种意义上等于是师父的闭门弟子,眼下于新郎并不着急,他坚信该找到时自然就会见面,这是一种奇妙的直觉。 于新郎有耐心等待。 五百年江湖,只有一个王仙芝,更只有一个李淳罡。 黄昏中,于新郎帮村民忙过了活计,回到借住的屋子前,房子主人已经备好了晚饭,于新郎却不知道那丫头在哪里疯玩,就只好学着村民那样吼了一嗓子,很快就从河畔那边传来应答声,她快步跑回,拎着裙摆轻盈迈过门槛,看到小于和那家人已经坐在了土坯砌成的炕上,因为等她都没有动筷子,她朝小于做了鬼脸,然后歉意地坐在小于身边,无奈的于新郎低声提醒道:“哪有让主人等客人吃饭的道理。” 中年村妇对绿衣女孩那是打心眼喜欢,连忙笑道:“不打紧。” 长有南人相貌的中年男人给于新郎倒了一杯酒,男人其实是外地人,媳妇是当地人,他的祖籍在东越,当年跟随爷爷父亲一同流徙锦州,不过比起洪嘉北奔还要更早,算是因祸得福,幸运躲过了那桩硝烟烧遍中原的春秋战事,因为辽西是离阳的龙兴之地,辽东也沾了不少光,虽然比不得辽西那边享受朝廷的种种优待,但比起赋税沉重的东越道百姓还是有着天壤之别,而且世人皆知有个异姓王当年便在锦州“虎出山林”,加上坐镇两辽的离阳藩王是胶东王赵睢,赵睢对辖境百姓也颇为善待,虽说北莽离阳对峙了很多年,但战火一直没有蔓延到这里,所以哪怕是中年男人,也是自幼起便从不曾见识过沙场兵戈。男人的家族在获罪北徙时带了一大箱子书籍,哪怕四代单传,但一代代父教子读书识字,竟是做到了许多中原士族都做不到的书香不断。 于新郎选择之所以在这家居住,也是对中年男人身上在北地极为少见的书卷气感到亲近。当听到于新郎说明天就要离开村子前往锦州城时,少了酒友的男人难免有些遗憾,大概是大半碗酒下肚,酒量不行酒品很行的中年人也就没了太多交浅言深的忌讳,低声笑问道:“于老弟,是去看那北凉王的祖居?我跟你说实话啊,没啥看头,一来寻常人靠近不得,有藩王府邸的亲卫盯着,二来很多人都说就是破屋两三间,据传不少去锦州城凑热闹的人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了。” 于新郎问道:“很多人去锦州?” 男人哧溜一口咽下剩下那小半碗酒,笑道:“可不是,关于这档子事,故事多了去喽,咱们这儿离着锦州不过八十几里路,村里寻着了值钱的东西,比如貂皮狐皮之类的,尤其是那名义上官家禁止私自挖采的老参,都放心交由我这个识得几个字的‘账房先生’去锦州城偷偷售卖,所以我对锦州城不陌生……” 妇人虽说对于新郎和小丫头都极有好感,可当自己男人说到私售人参的时候,仍是偷偷在用脚踹了一下他。 男人也不好明着说自己媳妇的不是,就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说道:“关于那个大名鼎鼎的人屠,哪怕离开锦州二十多年,而且人也都死在了北凉,但是那锦州人至今说起,仍是津津有味,前个十多年最是热闹,相传好些跟人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原豪阀破落户,不敢去北凉报仇,就寻思着去挖徐家的祖坟,如果不是咱们胶东王跟人屠向来交好,恐怕还真就遭了灾去了。要我看啊,咱们胶东王也是给那人屠殃及池鱼,否则以王爷他老人家的本事,就不该是如今这么个惨淡光景,上回于老弟你说那淮南王赵英也壮烈战死了,咱们王爷不说跟人屠跟燕敕王相比,但比起那个淮南王和新靖安王,总归是绰绰有余的吧?否则也坐不到胶东王这个位置上,除了北凉,也就只有这儿的藩王藩地是跟北莽蛮子面对面了不是?先帝如果不是信任咱们王爷的能耐,可不敢如此安排。” 于新郎点了点头,离阳先帝安置藩王,那是苦心孤诣,将赵英“圈养”在眼皮子底下的淮南道,把雄心壮志的赵炳“发配”南疆,让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赵毅管辖整个天下最为富饶的广陵道,把最是桀骜难驯的靖安王放在四面受敌的青州襄樊,唯独将徐骁和赵睢放在了北疆两地。算不得读书人也从不以士子自居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觉就已经喝光两碗酒,他本来撑死也就这个酒量了,但也许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缘故,竟是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媳妇怎么拦也拦不住,他举了起酒碗,闻了闻,没有喝酒,抬头望向对面的于新郎,眼神有些涣散,这个远离硝烟也远离庙堂的中年人似乎开始自言自语,“我祖辈所在的东越,是大将军顾剑棠灭掉的,可能不是那人屠的手笔,自我爷爷起就对人屠毫无恶感,我也不例外,以前听说太安城是天底下骂人屠骂得最凶的地方,然后是被称为‘读书种子,十出五六’的广陵道,接下来是有无数名士风流的江南,如今更是连新凉王也一起骂,好像还是越骂官越大,其中有个礼部侍郎,听闻那还是北凉人……嘿,所以我很想弄明白一件事,既然那些人都已经纷纷做了离阳朝廷的官,很多人连人屠和那新凉王都没有见过,甚至他们所在家族的崛起,都要归功于人屠的马踏春秋,那还骂个什么劲?于老弟,你见识多,看你的气度,想来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能为老哥我解惑?” 于新郎犹豫了一下,笑道:“端起碗吃饭,放下筷骂娘?” 中年人感慨道:“是啊!国无英雄,如屋无柱,人无脊梁啊。” 男人第三碗酒喝了一大口,就真的醉了,在自家婆娘的伺候下倒头就睡,犹自喃喃而语,说是如果新凉王守不住西北,他是也要骂娘的,连那年轻藩王的老爹一起骂。中年人的媳妇哭笑不得,唠叨一句真当自己是大官了,这些年做那庄稼活也不见你这般用心。那妇人唠叨归唠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男人那张比起年轻时候已经粗粝许多的脸庞,她略显黝黑的脸上情不自禁浮现笑意,心想谁让你这么俊呢,当年可是跟好些女子才把你抢到手的,就算你庄稼活马马虎虎,也不打紧的。 听到那句话后,于新郎猛然一口饮尽一碗酒,淡然道:“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家,何其悲哀。一个有英雄而不知尊重英雄的国家,又是何其悲哀。” 于新郎下了炕,和小丫头端了小板凳一起坐在屋外,他转过头望向托着腮帮发呆的她,微笑道:“要不然咱们去别的地儿找你高爷爷的徒弟?” 小丫头扭头翻了个白眼,“自己想去北凉就直说呗,我其实又无所谓的。” 于新郎顿时有些尴尬,刚想说话,小丫头一本正经道:“去吧去吧,反正我也想念楼伯伯了,这个楼伯伯啊,还在咱们武帝城那会儿,就不怎么晓得照顾自己,他出门在外,我不放心!” 于新郎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是啊是啊,楼伯伯,宫伯伯,还有你的林姨,都少不了你。” 她慌慌张张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得喊林姐姐!喊林姨的话,她会生气的。” 于新郎哈哈笑道:“难怪师父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林鸦。” 小丫头突然唉声叹气,最后跟于新郎语重心长说道:“小于,我们先说好,到了北凉,不跟人打架,好好说话,行吗?” 于新郎故作惊讶道:“咦?是谁说能动手就不动嘴吵吵的?” 小丫头抬起下巴,恶狠狠道:“我还没有说出下半句呢,该动嘴吵吵的时候就要有事好好商量,动拳头的不算英雄好汉。” 于新郎眯眼柔声道:“以后你要是行走江湖了,肯定能成为天字号的女侠。” 小丫头使劲点头,然后把脑袋放在于新郎的膝盖上,闷声闷气道:“小于,我其实很早就想去北凉了,想去高爷爷去世的地方看一看。” 于新郎轻轻点头,不言语。 小丫头轻轻抬头,泪痕还在,但是已经有了笑脸,“小于小于,北凉在西北,那我们到时候不是天天喝西北风啦?” 于新郎微笑道:“是啊,那里如今处处是沙场,说不定还要吃很多沙子呢。” ———— 在京为官居不易,哪怕是被当今天子御赐为本朝第一国手的棋坛圣手范长后,一跃成为了翰林院的新贵人物,可难免也有此感慨,范家可谓书香门第,只是在祥州本就不算什么遮奢门户,他被召入京时只是孤身北上,不曾携带书童仆人,身上银票也算有个七八百两,本以为在京城就算阔绰不得,也不至于太过寒酸,不曾想真正当了京官,才晓得开销的厉害。范长后毕竟不曾获得皇帝赐第的殊荣,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出身,也就在太安城没有座主房师好依靠,更没有同乡同年资助,可是京官尤其是翰林院黄门郎这等清贵身份,住宅讲究一个匹配官制威仪,所以范长后一咬牙租了一位年迈返籍的工部侍郎旧邸,勉强算是有轩有圃花木葱郁的地方,可这就花去了他整整两百两银子,那还是老侍郎看在黄门郎的面上才割肉给出的价格,换做其他寻常官员,莫说两百,翻上一番,四百两银子都万万拿不下。而离阳朝廷在官服一事上并不大包大揽,除去几套礼部定额的朝服,其它都需要官员自备,堪称五花八门的官服购置又是一大笔支出,范长后也是在翰林院任职一段时日后,才知道好些生财不太有道的古板老翰林穷酸到需要常年借用官服的地步,雪上加霜的是范长后作为太安城官场的新近红人,名目繁多的应酬宴饮以及同僚红白喜事,更是让这个孑然一身的年轻人花钱如流水,加上作为翰林的体面,日常书翰所需的笔墨纸,更有这样那样的门道,所幸范长后在赴京时带了二十来本奉版刻印的孤本珍本,翰林同僚多嗜书成癖以至于哪怕一贫如洗也要借钱买书的老先生,收到这份见面礼后,范长后开始在翰林院站稳脚跟,而且他也答应许多文士京官,会在自己家乡购买那些当地刻印所以相对廉价的多卷大部头书籍,也让范长后给人的观感颇佳,其实说购买不过是托辞,不过是从家中藏书楼中割爱而已,相信那些公门修行半辈子的老油条其实也心知肚明,只是双方都不说破而已。 京城外地官员多聚居在城东南一带,这里山水不恶,如范长后这般南方士子入京,都要由此进入,故而那些功成名就的离阳显宦,虽然贵为有赐第内城的廷枢值者,也仍是多在此有别业宅邸,也便于近水楼台提携后人,太安城的吟咏集会,也大半在此召开。由春转夏,临近芒种,古语有云春争日夏争时。历年都是芒种时分,大量文人雅士在那座欣然亭附近举办集会,有意思的是,也不知哪户人家如此家大业大,在欣然亭南专门辟出了二十余亩北方不易见到的稻田,供人游赏,夏日时节,每到夜间,真是听取蛙声一片。今年的欣然亭集会尤为有趣,也不知是否那帮老臣有了默契,从中书令齐阳龙到门下省坦坦翁,再到永徽之春中冒尖的赵右龄殷茂春等,今年都没有凑热闹,但是自陈望、严杰溪、晋兰亭到李吉甫、高亭树、孙寅等人,这些太安城声明最盛的“年轻人”,几乎一个不落,都不约而同参加了此次欣然亭宴会,而名声鹊起的范长后当然也在此之列。 这场人文荟萃的聚会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发起人,都只是呼朋唤友人喊人人带人,欣然亭就这么空前热闹起来。 当时范长后与钦天监的少年当着皇帝皇后的面一场手谈后,最终有六人留到最后,其中陈望和状元郎李吉甫相谈甚欢,“国舅爷”严池集与宋恪礼闲聊,而他范长后则与那狂徒孙寅在棋道一事上颇为投缘。很有意思的是在随后的京城宦海经历中,也是大致照着这般趋势发展,李吉甫经常是陈府的座上宾,而在翰林院中,严池集与那宋家雏凤同修史书,据说很是处得来,范长后与孙寅虽仍算不得知己,但偶尔也会聊一聊天下形势。今天范长后就是跟孙寅先碰头然后一起前往欣然亭,在太安城很多官员都会笑言一句“高官骑瘦马,有了不显富”,但是遭受过一场贬谪的孙寅则不然,仍是正大光明买了一头来自北凉的高头大马,每次朝会和当值都乘此马来往,极为惹眼,范长后今天有幸坐了一趟顺风马,与孙寅同乘一马,到了车马如龙游人如织的欣然亭附近,范长后翻身下马,忍不住揉了揉屁股,孙寅这家伙真是在太安城骑马 都能骑出大漠扬鞭的感觉,范长后就要遭罪了,孙寅看到范长后的狼狈模样,满脸幸灾乐祸。 与他们先后脚来到欣然亭的一辆不起眼马车,走下两名身穿素雅青衫的男子,范长后看到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和那状元郎李吉甫,本以为按照孙寅的清高秉性,至多斜眼一下就不再搭理,不料孙寅竟是拉着他主动走上前,也看到他们二人的李吉甫明显没想到孙寅会打招呼,难掩眼中那份匪夷所思,倒是整个离阳王朝中官运亨通能媲美晋三郎的陈少保,没有丝毫惊奇神色,对他们温颜笑道:“孙兄,月天先生,事先说好,我今日仍是不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不过吉甫已经做好了不醉不归的打算,你们尽管灌他便是。” 孙寅冷哼道:“喝茶又如何,我喝酒就是,咱们一人一杯,照样能让常侍大人去小解个四五六七次。” 陈望一脸苦笑着抱拳讨饶道:“孙兄,莫要欺负同乡人啊,恳请孙兄把矛头指向吉甫,不然月天先生也行。” 范长后微笑道:“常侍大人,可不能仗着官帽子大,就这么当着面祸水东引啊,有损朝廷体面。” 李吉甫望着言谈无忌的三人,心底深处有些羡慕,自己虽然与身边这位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当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实从来都不曾真正放开手脚,每次聚会返家,甚至都要翻来覆去细细思量,是否在某处措词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礼。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谁都清楚身为天子近臣第一的陈少保,在那小朝会上占据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内幕,离阳朝廷空悬数十年的中书省,在齐阳龙入主后,可谓百废待兴,在门下省担任左散骑常侍的陈望,虽然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但极有可能在一两年内就转入中书省,担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实”的中书侍郎一职,三省六部的侍郎并不少,但中书侍郎无疑是最有分量的那个,不是翰林不获美谥是大势所趋,但这些规矩都管不着这位陈少保,三十岁出头的中书侍郎,在武夫乱国的旧离阳朝也许不算惊世骇俗,但是李吉甫敢断言这必是一桩后无来者的官场壮举。 赵右龄,殷茂春,晋兰亭,机关算尽,都在眼巴巴盯着那个“首辅”头衔。 但唯独陈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闲庭信步。 也许当时在场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祥符二年的这场欣然亭聚会,在后世青史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风流雅事。 被坦坦翁亲口赞誉为“董家子腕中有鬼神,见字如沐春风”的书坛新秀,董巨然,写下了千古名篇《欣然亭》,为齐阳龙破格提携的年轻画师黄荃在礼部侍郎晋兰亭亲自为其铺开宣纸后,大醉酩酊,挥毫泼墨,画出了一幅当日就被皇帝陛下挂在在御书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几乎一夜之间便传遍京城的《侠客走京华》,更是以孙寅起头,晋兰亭、严池集、宋恪礼、陈望、范长后、高亭树在内总计六十四人,共同写就这首名动天下的长诗。 当然这一日的欣然亭,岂能只有俊彦豪杰,而无动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纷纷登台,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经登评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誉为声色双甲的李白狮,那场独舞,堪称技惊四座。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李白狮在那日之后,就在太安城彻底杳无音信,消失得那般决绝,好像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般。事后有人根据她在宴会上的只言片语,猜测是因为与一位不知姓名剑客游侠相互爱慕,从此神仙眷侣逍遥江湖去了。 无风吹雨打,风流自散去。 宴会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陆续离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职最高也是唯一一个没有饮酒的陈望,本想亲自带着李吉甫离开,只是被人挽留,实在脱不开身,就只能请人代劳送李吉甫回去,而那个人竟是堂堂礼部侍郎晋兰亭,亲自与高亭树搀扶李吉甫返回马车。孙寅离开得也晚,不过来时两人,去时孑然,旁若无人,满身酒气地策马狂奔,惊煞许多京城大家门户的婉约小娘。范长后在众人怂恿下与吴从先又来了一场“先后之争”,双方妙手迭出,吴从先虽输了棋局却不输了气势,让观战者大呼过瘾,经此一战,吴从先隐约奠定了范长后一人之下离阳围棋第二的地位。严池集和宋恪礼还有那个诨号孔武痴的同乡人一起离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侠客走京华》这一文一画一诗都交由给这位年纪轻轻的天子亲戚,他马上就会送往皇宫。 夜色深深,灯火依旧朗朗,欣然亭只剩下十余人,京城皆知素来滴酒不沾的陈望留到了最后,范长后与吴从先已经下完棋,后者与一帮朋友乘兴而归,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场上的新贵人物,也愿意放下脸皮去跟陈望这位中枢高官套近乎,不过大家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哪怕喝多了,闲谈举止仍然丝毫不减文人习气,自当不俗。而陈望也从不是那种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与他们也都融融洽洽,最后,不知是谁意犹未尽,便花了点银子喊来了在此次聚会中“走场”挣钱的一位乐家唱曲女,那女子怀抱琵琶,不抹脂粉,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可灯火摇曳中,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显然在今天宴饮中生意冷清,没招揽到什么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虽有疲态,但早就钱囊鼓鼓满载而归,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条备好的小凳上,弹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团上的众人,十来人,大多坐在阶上的蒲团上,台阶有高下之别,最高处坐着两个并肩的年轻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这些人能够出现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数士子那般离着亭子老远,那么应该就是今日京郊宴饮中最有地位的那类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后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这些等待自己琵琶声的年轻公子们,若是穿上了官服,是怎样的光景? 其中那个雇佣她唱曲的公子,坐在台阶低处,笑着柔声提醒道:“姑娘,该起声了。” 她俏脸一红,略显局促慌乱,轻声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试音一二。” 听着女子的轻轻捻动琵琶弦,有意无意得以跟陈少保并肩而坐的范长后微笑道:“是我们祥州那边典型的江左吴家技法,以下出轮见长,音不过高,节不过促,舒缓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饱满,但亦有一番独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风韵的文板小调。酗酒过后,听上这么一曲,的确舒服。” 陈望笑着点头,轻声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晓得琵琶一物原来在我家乡那边,还有个马上鼓的说法。我当年只是个寒酸书生,没能去边关游学,说来惭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风雅,也只有贻笑大方的命,所以这么多年就很识时务地不太参加宴饮集会。别人说我不好养望之事,那真是抬举我了。” “词曲名,女儿红,是说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 随后听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范长后咦了一声,笑道:“巧了,是说那女儿红酒,我家乡自古便有此风俗,家中有女儿诞生之时,便会埋下一坛酒,饮酒之时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状元红,则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时,方才取出宴客……” 然后范长后突然发现陈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气绕梁,两分流水天微凉,正值三分杏花香。一声春雷埋一坛,过了十八年,女儿红,女儿笑,女儿娇,新酒变陈酿,小娘在等披红妆……”(注1) 闭上眼睛静听琵琶声和女子唱腔的范长后,他最终轻轻叹息一声,原来这支曲子的结局,并不像酒名那般美好。 曲中那名女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没能等到远在他乡的公子,而她也没有为其他男人披上红妆,就那么死了。 按照习俗,若是家中女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坛女儿红酒便会称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说那位公子最终返乡,虽然已经高中状元,但却只能在坟头独饮那坛酒。 范长后睁开眼睛后,这一次已经从陈望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曲终人渐散。 根本不用范长后请求,就有人主动借了这位黄门郎一匹骏马,范长后骑上马的时候,无意间转头,看到陈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说了一句话才走向马车。 范长后没有半点探究的念头,以陈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范长后本人对这位陈少保的认知,绝对不会认为这位左散骑常侍会有半点轻薄企图。 范长后骑马缓缓而行。 当年身在江湖之远,如今居庙堂之高。 恩师,如今连那孙寅都想要好好做官了,我范长后虽然下不出你的那盘春秋,但我会尽力下好自己的这盘棋局。 远处,陈望登上马车,在上车之前,他向那怀抱琵琶的女子问了一句话,问她曲中那个公子晚归,是不是不如不归。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陈望本就只是无心之语,就此告辞离开。 陈望颓然靠着车厢壁。 哪怕当年迎娶那位姓赵的金枝玉叶,哪怕老丈人是一国郡公,婚宴之上他陈望也不曾饮酒,为此当年许多参加婚礼的赵室勋贵子弟,还有过许多冷嘲热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后,他陈望辗转京城各部,一次次鱼跃龙门,别说那些不成气候的功勋王孙,就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郡王国公,也只敢与他陈望平起平坐了。 陈望今日此时竟是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头上的隐秘谍报。内容只有四个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凉。 已死的。 是恰如那曲子中从女儿红等到了花雕,也没能等到人的可怜女子。 江南之南,黄梅时节家家雨。 西北之北,芦苇荡中飞絮飞。 陈望一口一口喝着酒。 无声无息,喝酒不停,泪流不止。 陈望当时第一个念头是迁怒那个年轻藩王,迁怒整个他早已无牵无挂的北凉。 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当初那些银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为她在北凉,他希望北凉安稳,归根结底,只是希望她安稳而已。为此他这么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场的云波诡谲。这个隐忍至极的男人,怕只怕自己会在睡中说梦话,喊出那个名字。 但到头来,可以凭借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劝说皇帝加大力度约束漕运的他,什么都没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马车中,有个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离阳张首辅的男人,像个孩子,嚎啕大哭。 ———— 如果说祥符元年是一个让离阳正统感到惊愕、却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么祥符二年就是一个风雨如晦、让人渐感不安的年份了。 在这一年的暮春,在曹长卿的亲自领军之下,西楚叛逆气焰熏天,靖安王赵珣所率的青州水师救援不及,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这也直接导致宋笠在广陵道陆地上好不容易赢得的均势格局,在广陵江的水面之上轻松打破。更让人忧心的是作为最重要援军的南疆劲锐大军,在战力更逊色于广陵的青州水师不得不避其锋芒后,只能从广陵江上游少数几个狭小渡口登岸,与此同时,丧失全部水师兵力的藩王赵毅,兵败如山倒,随着谢西陲亲自主持东线,呼应西楚水师的沿江而下,赵毅残军只能愈发龟缩一隅,在宋笠手上夺回的地盘,如同悉数双手奉上。江上一战,牵一发而动全身,南征主帅卢升象的大军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几处要隘,以防西楚谢西陲挥师北上乘势反扑。这自然使得离阳朝廷原本预计的南北夹击东西合流、直至将西楚京城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成了一场空想。 所幸值此国势动荡之际,京城还有欣然亭聚会,这意味着民心尚稳,更有陈芝豹领旨亲率一万精兵悍然出蜀,还有在两辽东线和蓟北边境上,大柱国顾剑棠和新任蓟州将军袁庭山都打出了一系列的漂亮胜仗。 正午时分,广陵江面上,数艘新近改挂姜字大旗的大型楼船逆流而上,没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继续沿江向上驶去,这些战船都是江上一战从广陵王赵毅手中缴获。说来滑稽,这几艘本该在那场战役中发挥出巨大威力的楼船,更换主人之前都几乎完好无损。居中一艘巍峨楼船之上,一行人凭栏而立,有双鬓霜白的男子青衫风雅冠绝天下,有背负紫色剑匣的年轻女子绝代风华,更有披甲武将一个个意气风发,气度森严,也有一帮从京城临时登船赏景的朝服文臣,谈笑风生。在这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最为瞩目,若是抛开他们的身份,一个相貌平平,气度内敛,他仅仅是因为所站位置而惹眼,他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隐约皱起眉头,与船上大多数武将文臣的轻松惬意大不相同。另外一个年轻人就要让人由衷的眼前一亮了,不得不惊叹世间竟有如此钟灵毓秀的男子,白袍玉带,迎风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让旁人感到自惭形秽。 船头最靠前四人,分别是曹长卿,姜泥,谢西陲,宋茂林。 如今谢西陲在离阳朝野的名声极大,连老百姓都听说西楚叛军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将领,差不多有春秋兵甲叶白夔的架势了。 至于宋茂林,虽然在西楚庙堂是后进之秀,比之立下煌煌战功的谢西陲,却也不遑多让,两人一文一武,并称大楚双璧。宋茂林因为相貌出众,仿佛世间谪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双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个“北徐南宋”的说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阀,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吧。 两鬓霜色更浓的西楚主心骨曹长卿,突然转头对谢西陲低声笑道:“怎么,好不容易赶走一个宋笠,结果东边陈芝豹到了青州水师,南边来了个吴重轩,北边卢升象也真正执掌兵权,觉得恶仗才刚刚开始?” 谢西陲轻声道:“如果寇将军还在,会好很多。” 曹长卿随意笑道:“别管那家伙,脾气大……嗯,心也不小。” 似乎有些忌讳,谢西陲默然无声。 曹长卿叹息道:“孙老太师去年说西楚拖累了我曹长卿,我如今倒是也想对你说一句,是我曹长卿拖累了你这个学生啊。” 谢西陲摇头道:“先生不可作此想,弟子世世代代便是大楚子民,大楚生我谢西陲,我亦是能为之死。” 曹长卿突然笑了,“有个年轻人真该认识认识你,才好让他知道什么叫读书人。那家伙啊,当年对我们读书人的怨气不小,在江南道上见着棠溪剑仙卢白颉第一面,就问‘先生能否卖我几斤仁义道德’?至于他见着我后,也一样没什么好脸色。” 谢西陲纳闷道:“可是我观北凉种种举措,在境内大兴书院,极为善待赴凉士子,新凉王不像是这种人啊。” 曹长卿会心笑道:“也许是男人肩头有了担子,就不能再随心所欲了。不管怎么说,徐凤年的确是我这辈子见到最有意思的年轻人,甚至没有之一。” 然后曹长卿冷不丁自顾自笑出声,自嘲道:“就算被我曹长卿如此夸奖,人家徐凤年也不会感到有半点荣幸的吧,毕竟是统率三十万铁骑的离阳第一藩王,同时也是武道与我这个曹官子并列的大宗师。所以我说再多好话,也只能算是惺惺相惜了?说实话,几年前刚见到那小子,可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今天的局面,早知道当年就该揍他一顿,如今跟你们说起,也好吹吹牛。” 谢西陲没来由有些心酸,先生虽然一向平易近人,但也不是如此健谈的长辈。 曹长卿似乎看出了谢西陲心中所想,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笑道:“少年人做年少事,轻狂便轻狂,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无妨。而立之年再去做有担当之事,至于像我这样上了年纪,那就要老老实实服老了,偶尔倚老卖老,就当是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 谢西陲笑脸牵强。 大楚最得意的曹先生,也会老吗? 曹长卿微微压低声音道:“那位客人会在傍晚秘密乘船而来,你和宋茂林到时候留在我身边,不用你们做什么。” 谢西陲忧心忡忡问道:“传承八百多年的圣人世家,当代衍圣公为何要面见先生?学生想不明白事已至此,有何可说的?” 曹长卿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在西域烂陀山成佛的刘松涛来到自己跟前,是劝自己放下。 想来那位衍圣公应该也是差不多。 君王公卿一言定人生死,可义之所在,我辈书生满腔热血慷慨赴死,无足惧。 但是如果有人可以一言定人是千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会不会静下心好好思量一番? 曹长卿望向天空,喃喃道:“家国不得不放下之时,也就只能放下了。江湖更是可放。但有些,是想放放不下而已,就算我读再多书知道再多道理,也是如此啊。” 谢西陲神游万里。 如果这辈子有朝一日能够与北凉铁骑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一战,虽死无憾。 但是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出现了。 姜泥不知何时走到了僻静处,独自望着江面水波翻滚。 宋茂林犹豫片刻,还是来到她身边,轻声道:“公主。” 背对这位谪仙人的姜泥没有丝毫动静,显然是想装作没听见,让宋茂林自己识趣散人。 宋茂林苦笑道:“公主,我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姜泥只得转过头,淡然道:“你说。” 宋茂林嗓音温醇,柔声道:“微臣也能猜出前段时间公主去了何地见了何人,微臣不敢有半点指手画脚,只希望恳请公主以后不要这么冒险了,世上很多事情,该是男子承担的,就没理由让女子帮忙。” 姜泥哦了一声,可惜接下来就没有下文了。 宋茂林笑着告辞。 只是下一刻宋茂林就感到一阵惊喜,公主竟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压抑下心中的激动,缓缓转身。 姜泥笑了,“有人让我捎句话给你,他说下次如果让他见着你,一定会打得你……谁谁都不认识。” 姜泥觉得自己已经挺厚道的了,把那爹娘两个字给换成了比较不伤和气的谁谁。 宋茂林如遭雷击,脸色僵硬。 可怜的谪仙人。 ———— 在北莽与两辽接壤的一处边境线上,一支铁甲森森的骑军几乎就在离阳边军哨望的眼皮子底下,呼啸而过。 领军之人正是北莽东线最新主帅,一个跟洪嘉北奔进入北莽的春秋遗民有些相似,又大不同的传奇人物。这个老人,没有在南朝落地生根,而是在北庭草原上独自游历,跟太平令游历离阳江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是将近半百的岁数了,但是披甲老人如今依旧并不显老,依稀可见年轻时候肯定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也难怪在十多年时间里,始终风流韵事不断,连北莽王庭都听说有个不知底细的老男人,很是勾三搭四了一大串贵妇人,等到这个家伙突然成为东线主帅后,整座北莽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王遂! 与叶白夔、徐骁和顾剑棠并称春秋四大名将,最为年轻也是最风流不羁的那个东越驸马爷,不像叶白夔百战百胜仅有一败便彻底输掉江山,不像人屠徐骁那般成为最终的大赢家、但其实吃过不少败仗,也不像顾剑棠那样有名不副实的嫌疑,在他所处的战场之上,王遂是真正的无一败绩,东越亡国,后世都归结于东越朝廷的自毁城池,是中了离阳的离间计,自己撤掉王遂的统帅头衔,而王遂自己也潇潇洒洒退位,然后消失无踪。 王遂继董卓、杨元赞和柳珪之后成为北莽又一条战线的主事大将后,与三人各有嫡系亲军不同,王遂是独自一人随随便便骑了匹老马去边境上任的,在山头林立的北莽最东线,王遂既没有大刀阔斧提拔谁贬谪谁,也没有与人为善跟那些大小军头觥筹交错,就像是个跑去看戏的外人,万事不上心,一切军务都不插手不搀和,你们爱咋的咋的,那王遂每天就是眯着眼弯着腰背着手在各支大军中瞎逛荡,这让原本或忐忑不安或满腹怨气的旧有势力都傻眼了,然后那些个北莽军头反而急眼了,你娘的成天这么无所事事,到时候陛下误会是咱们合伙排挤你姓王的,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平白无故遭了这天大委屈,找谁说理去?于是有人提议,让这个王遂来一场兴师动众的边境阅兵,好歹让他尝一尝身为东线大军第一号人物的滋味,就当补偿这老头儿的识时务了。 所以这才有了今天这北莽东线武将尽出的一幕,只是许多北莽边军老将和上了岁数的万夫长,斜眼看着不远处那个被簇拥的家伙,嘴角都有些冷笑,你王遂的威风八面也就是个花架子。 花架子好歹也是个架子,王遂身边除了各方势力胡乱凑出的亲卫精骑,也有秋捺钵大如者室韦和冬捺钵王京崇以及四五名青壮万夫长的亲身随同。 北莽东线号称三十万大军,其实满打满算也只是二十万出头,万夫长有二十三人,在此之上还有两个相比柳珪杨元赞等人要名声不显的北莽大将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南朝有北凉铁骑可以遥遥相对,时不时还能打上几场硬仗大仗,可在云淡风轻的东线上,就只能跟胶东王赵睢和顾剑棠先后两只大乌龟对峙,有屁的军功可以挣啊。如今境地更是不堪,在太平令的暗中授意下,东线只有败仗连连,两位大将军只觉得自己的老脸都丢人丢到离阳了。 王遂突然勒缰停马,整支大军也只能随之停下马蹄。 万人之众的大规模骑军,几乎是一个瞬间就骤然从快速推进到全然静止,这让高坐马背之上环顾四周的王遂发出一阵啧啧声,只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油滑模样,难免让人怀疑这老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赞叹。这段时日内许多不远不近见过主帅一面的千夫长们,都百思不得其解,这位老兄真是能跟人屠老凉王一样的中原顶尖名将?真不是哪个小角落跑出来混吃混喝的骗子?陛下是不是不小心用错人了? 王遂转头看着两位年轻捺钵,很臭屁地笑呵呵道:“我们中原士卒战力,自大奉王朝末年起就江河日下,到了春秋战事的后期,凄惨到北汉三步当你们一骑的下场,惨啊,真是惨不忍睹,要我说,幸好离阳得了中原,否则还真就给你们北莽趁乱南下一统天下喽。而离阳呢,为何能成事?徐骁的徐家军能打是一回事,但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徐骁和徐家军的存在,为离阳树立起了一个榜样,让当将军的明白一件事,哦,他娘的原来仗可以打得这么凶,人可以这么死啊!要不怎么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于是离阳朝涌现出了一大批敢战且敢死的青壮将领,没办法,就算比不上那徐骁,也不能差太多不是?离阳先前两个皇帝,不说其它,眼睛可都不差。我王遂早年在东越北部边境上,跟徐骁打过大小四场,当然了,我肯定都赢了的。” 听到这里,几个正值壮年的万夫长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再看待这个老家伙,顿时觉得身材好高大,气势好强烈。 阳光映射在老人披挂的铁甲之上,一时间似乎刺眼起来。 打败过徐骁的人物啊!而且是连赢四场!这十几二十年来,北莽哪个大将军敢自称跟老凉王扳手腕?柳珪大将军够厉害了吧,那也只是被陛下称为半个徐骁而已! 王遂自顾自说道:“当然了,那时候我都是以多打少,兵力最悬殊的那一次,我是以四千人打徐骁六百人,徐骁死了五百多。” 那些个刚刚对这老头儿生出敬佩之心的万夫长们,差点忍不住下马跳脚骂娘。 只是王遂又慢悠悠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六百锦州老卒,如今北凉三大老字营,骨架子就是那六百人搭建起来的。” 众人悚然。 王遂呵呵一笑,“兵力最接近的那次,是我王遂三千人马,徐骁一千九百人,我大胜,战损不过六百人,徐骁惨败,又一次打折了老本,这才有那次跑去离阳兵部衙门雨中苦等的事情。” 不光是那几个万夫长和悄然靠近的一拨千夫长,就连秋冬两位捺钵也听得入神,心情激荡。 王遂自问自答,“是我王遂真的用兵如神吗?在春秋将领之中,大概能算是吧,但如果要说谁觉得徐骁那老儿不顶用,可就大错特错了。徐骁,才是真的厉害啊。吃再多败仗,又如何?他总能赢下最后一仗,这就够了。沙场武将领兵,千万别学叶白夔,得学徐骁。” 王遂环视四周,看着那些不算太过陌生的脸庞,轻笑道:“一支军队,不怕吃败仗,也不怕死人,只要有那股子魂魄,虎死尚且不倒架,何况万千甲士凝聚而成的大军?” 王遂笑了,“我不知在场的你们当中有几人是真正死心塌地,愿意为那老妇人赴死。但我知道,北凉有三十万边军,是实实在在愿意为先后两人,去死的。” 王遂眼神蓦然尖锐起来,“我王遂到东线后,一直混吃等死,那是因为我王遂根本就瞧不上一个顾剑棠,瞧不上那两辽防线,我真正想要与之一战的,是北凉铁骑!” 王遂突然沉声问道:“有谁愿意为本将去打下蓟州,再去幽州领教一下燕文鸾的步卒?!” 万夫长们面面相觑,这不是明着打南院大王董卓的脸吗?这位主帅就不怕惹恼了陛下和太平令? 王遂又恢复那玩世不恭的模样,撇嘴道:“看来是没人乐意。” 如果是简单粗劣的激将法,在场这些能够在尚武北莽当上万夫长的武将,当然不会心动,更不会一个热血上头,就因为老家伙的三言两语结果从东线跑去蓟州。 但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不管离阳朝野如何看待凉莽战事,北莽自身其实已经忧虑重重,都在无比期待某个人在某个战场打破僵局。 冬捺钵王京崇率先打破沉默,沉声问道:“敢问将军,若是事后有人问罪?” 王遂冷笑道:“问个屁的罪!你们要是还怕,那我王遂就撂句话在这里好了,一切后果,由我王遂来扛。” 王遂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话虽如此,可你们这帮没卵的家伙,打下精锐损失殆尽的蓟州不难,可真的能去跟幽州燕文鸾叫板?我看悬啊!” 王京崇笑道:“那末将就有卵一回?” 王遂眯眼盯着这个年少时便离开故国故土的春秋遗民一眼,缓缓道:“这个……真可以有。” 秋捺钵大如者室韦也笑道:“其实末将胯下那话-儿不小,只不过呢,平时没见着水灵娘们,就懒得锋芒毕露,既然今儿又有蓟州又有幽州的,那可就要亮一亮兵器了。” 王遂没有理睬两个捺钵,“不用急,给你们半旬时间,该权衡利弊的就好好算计,该和长辈商量的也赶紧了,半旬过后,有不乐意窝在这东线的,尽管来找我。对了,别忘了带上好酒,我知道你们私藏了不少好东西。以后跟着我王遂一起拼命,今天给我几坛好酒喝,不敢明天就还你们一个大将军当当,人人官升一级还是不难的。” 王遂望向东面,重重吐了口唾沫。 然后这个老人拨转马头,缓缓而行。 他望向遥远的北凉方向。 听说你吃饱了撑着混过江湖,小小江湖?任你一人敌万人又如何?比得上沙场上的金戈铁马吗?比得上那数十万铁甲人人赴死的慷慨壮烈吗? 徐骁的儿子,岂能如此小家子气! 徐凤年,当年你爹被我王遂打光了锦州老底子,你小子真有本事,就来找我算账。 你输了,那就乖乖认命。 你要是这都能赢,这个天下,都应该是你徐凤年的。 --- (注1:这里的歌词改编自一首非常喜欢的古风歌,《花雕酿》) 第772章 北凉的江湖从未如此热闹过,当初在轩辕青锋的推波助澜之下,本就有许多武林豪杰满怀热血往边关北行,而就在此时,武当山传出要举办新一届佛道争辩的消息,这就给许多原本不太想掺和凉莽大战的江湖人有了个台阶好下,咱们不趟浑水,但稍稍绕道去那武当山瞧瞧热闹而已,总不至于就惹恼你离阳朝廷吧?人人皆知那八十一峰朝大顶的风景极为壮观,何况吕祖和那骑鹤下江南的仙人洪洗象都在此修道,去沾沾仙气也好。一时间,涌入幽凉两州的外乡人多如过江之鲫,而作为北凉地头蛇的鱼龙帮,在帮主刘妮蓉的亲自操持下,帮众不但主动负责为江湖朋友带路,承担一切衣食住行的开销,而且若是有人嫌与人同行不够爽利,那么只要凭借路引在鱼龙帮各郡分舵挂个名,就可以拿到一笔沉甸甸的车马费,至于是否真的前往武当山,是拿去青楼买醉了还是半途大鱼大肉了,财大气粗的鱼龙帮也不会真的计较,这无形中也让鱼龙帮在中原江湖的地位提升不少,鱼龙帮的顶尖高手不多是不假,可挡不住人家富可敌国啊,混江湖想要混得惬意,还不就是靠拳头硬和腰包鼓两样?否则你以为自己是玉树临风的北凉王啊,听说他老人家那可是习武前仅靠一张脸,就能让不下十个早年向清凉山寻仇的女侠一见钟情的,从此心甘情愿在王府那座梧桐院中被金屋藏娇……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的武道大宗师,桃花剑神邓太阿太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官子曹长卿毕竟年纪不小了,拓拔菩萨更是个天生就不讨喜的北莽蛮子,那么风华正茂而又壮举不断的徐凤年,就成了离阳江湖人茶余饭后最是津津有味的谈资。许多新赴北凉的武林豪杰和绿林好汉更是大开眼界,大小青楼是个花魁就都说自己为徐凤年暖过被窝,凉州路边随便一个算命先生就敢说自己当年给咱们王爷测过字卜过卦,酒肆茶楼也纷纷吆喝北凉王对自家的招牌货那叫一个赞不绝口,尤其是那些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更是信誓旦旦扬言徐凤年在他们那儿给红颜知己买过东西,最让少侠和公子哥感到悲愤的在于这明摆着是店家糊弄人的欺人胡话,可随行的女侠仙子们就跟鬼迷心窍似的,在那些铺子里买了一大堆贵死人不偿命的瓶瓶罐罐,关键在于花钱如流水的真正冤大头,正是他们这些护花的大老爷们啊。 在北凉江湖喧嚣之际,恰好遇上北凉轧柳风俗最盛的时候,北凉富家子弟都会在郊野或演武场走马骑射,于树枝上悬挂任意一物,将其挽弓射落,谓之轧柳。当那些外地江湖汉子看到许多北凉妇人也是弓马熟谙的模样,难免有些心惊,以前只听说北凉民风彪悍,现在才确定所言非虚。而这些北凉轧柳男女多半又在臂上绑缚白麻丝,一问才知原来是北凉百姓在脱去丧服后的一月之内,都要绑麻祭奠逝世亲人,这跟中原家族在夏中时节臂系用五彩丝缕以求辟鬼祛病有些相似。这同时也让人心惊,难道北凉果真在凉州边关虎头城和幽州葫芦口,战死了那么多人?为何之前在中原家乡只听说北凉边军面对北莽百万大军压境,要么是不战而退,要么就是一触即溃?倒是听说大柱国顾剑棠坐镇的两辽和他女婿袁庭山的蓟北防线,双双捷报连连。进入北凉之后,亲眼所见,除去骑射轧柳的北凉子弟让人自惭形秽,那些从北凉境内驻军抽调出来的巡城游骑则是让人感到敬畏,这些据说战力要远远逊色边关铁骑的境内骑军,如果真拎出去跟众人家乡所谓的精锐兵马打一场,那还不是犹如一品境界的顶尖高手碾压二品小宗师? 当大多数外地江湖人都开始登山或是临近武当,又听到了两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新消息,北凉王徐凤年在继上一次率领幽州万骑战于葫芦口外,这一次又于虎头城外单身陷阵,杀得北莽南院大王董卓一退再退。而那个恶名昭彰的北凉都护褚禄山,则亲率八千骑军,由怀阳关奔赴流州东北边境,大破三万董家私军。大恶人谁都讨厌,可如果这个恶人是自家人,其实想一想也是挺能让人感到安心的。褚禄山这个小儿止啼的大魔头,放在北凉边关那是最合适不过了,既不祸害中原,还能让北莽蛮子糟心。这么看来,徐凤年当了北凉王,别的功绩不去说,光是能够降伏褚胖子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凉州关外,就已经是一桩天大功德了。 徐凤年为了这场原本应该在两年前龙虎山斩魔台举办的佛道之争,在见过褚禄山和那支伤亡惨重的铁血骑军后,特地从怀阳关赶到这凉幽交界处,他当然不是为了来武当山出风头,而是拂水房谍报说有两拨人要来此地凑热闹,一方是跟随洛阳进入离阳的断矛邓茂和耶律东床,他们似乎在进入幽州境内后便不再刻意隐藏行踪。另一方更加古怪,是一对堪称世间独一份的夫妇,比呼延大观那两口子更让徐凤年重视,因为那个男人是白衣僧人李当心,是如今被封山门的两禅寺名义上的主持方丈,更是某位很早就立志要当女侠的小姑娘的亲爹。 白衣僧人的到来,很大程度上让小莲花峰的佛道之辩变得名正言顺,否则由于武当掌教李玉斧并不在山上,与佛家进行辩论的道教中人,是个连许多北凉人都没听过名字的道士,是宋知命的弟子,传闻此人才刚刚在小柱峰筑观修行,武当八十一峰,不是峰峰都有道人道观,绝大多数山峰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武当山如今总计开峰不过十二座山,其中大小莲花峰最为著名,号称天下内功出玉柱的玉柱峰也名气不小,由此可见,那个叫韩桂的开峰道士能够被视为足以独当一面,想来应该还是有些道行的,加上青山观从清凉山出资筑造到后来的北凉王赠送珍藏典籍,小柱峰的地位也自然而然水涨船高。武当山作为跟龙虎山分居南北遥遥斗法数百年的道教祖庭之一,最高辈分的那几个神仙,王重楼最早仙逝,修为通玄的洪洗象不知为何要自行兵解转世,剑痴王小屏拦路王仙芝,壮烈战死于广陵江畔,活了两个甲子还要多的宋知命也死了,如今就只剩下掌律真人陈繇,以及那个自嘲“修不得仙,只好修力”的俞兴瑞,后者也是当年慧眼识珠把李玉斧从东海带上武当的人。与李玉斧和韩桂一辈的武当道人,大概有二十余人,接下来的清宁灵贞四代道士,就多了,尤其是灵字辈和贞字辈,不同于龙虎山的江河日下,沉寂百年的武当山香火愈发鼎盛,贞字辈道士如今多达六百多人,这还是武当山不愿滥收弟子的前提下。 上山烧香,往常不论是相对富饶的陵州百姓还是蓟河两州的香客,都由风景最为旖旎也是路途最好走的南神道登山,徐凤年拣选了北神道上山,不曾想他仍是小看了佛道之争的巨大号召力,除去那七八百号江湖人,北凉三州的有钱人大多都乘车骑马而至,甚至连淮南道和江南道都来了不少人,烧香观战两不误。武当北神道的山路本就不宽,更不凑巧的是今天从清晨时分就下起了淅沥小雨,雨水天气不至于阻路,可道路泥泞就让人遭罪了,加上前行之人的不断踩踏,小二十里崎岖山路,比走上五十里官道驿路还要累人。 徐凤年这次到武当山没有扈从跟随,为了赶时间,甚至都没有骑马,而是拣选僻静路径一路如鸟飞掠,所以显得犹未风尘仆仆,身穿青衫,左右腰间悬挂了两柄刀,一把是从江斧丁手上“夺人所爱”的过河卒,一柄普通的制式凉刀。晌午时分,徐凤年在北神道入山口子上的一栋简陋酒楼略作歇脚,酒楼名字也有意思,叫“过村店”,大概是提醒远道而来的香客们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吧。酒楼内早已人满为患,尽是希冀着赶早上山尽快登上武当主峰的游客,徐凤年只能跟十多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小竹凳躲雨,想要吃口热饭喝口热酒就得乖乖排队候着,徐凤年要了一壶茶,茶水打着武当“道茶”的旗号,巴掌大小的一壶茶就敢狮子大开口,要价二十五文钱!徐凤年一手拿壶一手拿杯,没几口就喝光了,再跟酒楼伙计添水,又得掏五文钱。显然不光是徐凤年觉得给宰得不轻,身边那些香客也颇多埋怨,几个年纪轻脾气大的甚至对武当都起了恶感,说那一叶知秋,山下如此,山上的武当道士想来也是这般满身铜臭市侩。听他们口音,都是外乡人,一些个经常去山上烧香的北凉本地香客都皱起了眉头,有位老人笑着好言劝说了几句,说到了山上烧香连那香火香烛都是武当赠送的,不收香客一文钱,当然之后愿意给多少香火钱,几文也好,几两也罢,无非是量力而行。老人还说他自年少起每年都要来此烧香三四次,还真没碰到一个主动要他掏钱的武当道人。 老人这一开口,许多对武当山心怀好奇的外地人就有了兴致,其中有人询问老人是否见过武当掌教李玉斧,老人哈哈大笑道:“见过,怎么没有见过,不但李掌教,从那位一指断江的王老掌教再到骑鹤下江南的洪掌教,我这老儿都见过,尤其是洪掌教,当年还给我解过签呢。这可不是我夸海口,其实呐,见过这几位的香客多了去,你们今日上山,一样有可能碰到陈真人或是俞真人替你们解签,可惜听说李掌教下山远游去了。” “那么你们北凉王当年曾经在武当山习武,也是真的?” “当然,老儿我亲口问过两位熟悉多年的清字辈真人,千真万确。都说咱们王爷很早以前就与洪掌教相交莫逆,在山上一人练武一人修道,相互砥砺,那关系真是一等一的好。” 有位外地小娘羞赧问道:“老伯,那你们北凉王当真有外界传闻的那么风流倜傥吗?” “这岂能有假?!大将军和王妃的儿子,相貌自是没的说!哈哈,这位小姑娘,你也不用羞,咱们北凉这地儿想要嫁给王爷的女子,茫茫多啊。” 老人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正坐在不远处喝茶的徐凤年,跟那位小娘打趣笑道:“瞅瞅,咱们王爷包管与这位公子一般俊。” 徐凤年转头报以无奈一笑。 年轻女子满脸通红。 徐凤年喝了一口茶,轻轻望向远方。就像小柱峰韩桂所在的道观,青山观,观青山,一个人身处何地,心境也会不同。身在沙场,尸骨累累,容不得你不悲怆。而若是身在山林,难免能够生出几分野逸心境。亲身经历过那场虎头城攻守战,再去迎接从流州边境返回的褚禄山和三千骑军,以及那五千具尸体,徐凤年哪怕已经远离虎头城怀阳关,彻底远离战鼓马蹄声,但耳边却好像始终有厮杀声。越是身临祥和安宁之地,徐凤年越是难以释怀,脑海中就像有一幅画面,北凉马头朝北!矛头朝北!刀锋朝北!三十万边关将士,为了他们身后的这块贫瘠土地,不惜以死阻挡北莽铁蹄。 刘寄奴在分别之时,说无需愧疚,虎头城六万余人,不是为你徐凤年而战,是为北凉而死。只不过你徐凤年值得我们放心托付性命而已,让我们知道自己死得其所! 但是徐凤年就真的能够不去愧疚? 做不到的。 檐下众人看到远处走来两个男子,一个身材敦实一个身材矮小,因为并不惹眼,也就一瞥而过,并未上心。徐凤年缓缓起身,喊来伙计还了茶壶茶杯,然后站在台阶边缘,恰好站在了头顶有雨无雨的那条界线上。当他做出这个看似无心之举的动作后,两位远方来客也放慢了脚步,只不过对于酒楼屋檐下等着吃饭的香客而言,这种不入一品境不解其玄妙的巅峰对峙,是察觉不到丝毫的。 徐凤年的身后,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养神的养神,浑然不知一股惊涛骇浪汹涌而至,如潮打城头。 两人虽然放缓前行速度,但是依旧向酒楼走来,看似步伐如同常人,其实一人根本就是脚不沾地,没有触及半点泥泞,更年轻一人则如负千斤重物,一脚踩下,连整个鞋面都没入黄色泥泞中。 看到他们没有停步的意图,徐凤年眯起眼,右手按在过河卒的刀柄上,作势要抬脚踏出-台阶。 中年男人率先停下脚步,身旁年轻男子本想继续前行,却被同伴突然伸手拦住。 年轻人一脸愤愤然,死死盯着那个家伙,用略显蹩脚生涩的中原官话小声嘀咕道:“当自己跟王老怪和拓拔菩萨都打过架,就了不起啊?” 紧接着神色桀骜的年轻人叹息一声,“得,是挺了不起的。” 他扯开嗓子喊道:“喂!你明明知道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 徐凤年看着这个别说相比北地高大男儿、就是在离阳广陵江以南男子中也属于矮小的年轻人,真实身份是耶律东床,正儿八经的北莽天潢贵胄,简单来说,如果那个傀儡太子哪天死了,那么这家伙跟慕容龙水一样,是最有希望成为北莽下一任皇帝的皇室成员。当初因为贾家嘉,徐凤年跟慕容龙水和那位蛛网头领老蛾玩过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她是个颇为有趣的娘们。耶律东床不知为何会大摇大摆跟在洛阳身边去了逐鹿山,至于北莽高手名次与洪敬岩相差不多的断矛邓茂,应该就是这个北莽先帝亲侄子的贴身扈从了。准确说来,这是徐凤年跟耶律东床第二次见面,那是高树露在“封山”四百年后醒来,徐凤年出窍神游,与之天人相见,当时跟在洛阳身边跑腿的耶律东床跟徐凤年算是勉强有过一面之缘。 徐凤年笑了笑,收回脚步,重新坐回小凳子,邓茂和耶律东床这才得以跨上台阶来到檐下,不是说邓茂没这个本事,只不过既然没有死战之心,邓茂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物。至于耶律东床,对上如今的徐凤年,后者想要让他一步都靠近不了酒楼,那他这个北莽王室子弟还真没有这份能耐。耶律东床鞋底板狠狠蹭着台阶角,刮去厚厚一层泥土,这才一屁股坐在徐凤年身边,邓茂没有坐下,因为酒楼只能腾出一张空余凳子。 耶律东床压低声音问道:“真跟拓拔菩萨大打出手了?结果咋样?我想听真话。” 徐凤年对这个自来熟的家伙说道:“徐婴还好吗?” 耶律东床愣了愣,“徐婴?谁啊?” 徐凤年终于有了几分笑意,轻声道:“就是洛阳身边喜欢穿大红袍子的女子。” 耶律东床哦了一声,“她啊,就那样呗,以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来失心疯自削一面,如今瞧着倒是跟寻常女子差不多了,但没事儿她还是喜欢自个儿在那里瞎转悠,那大红袍子转啊转,能一口气转小半个时辰,反正看得我眼花,心也累。” 徐凤年没有说话。 耶律东床一惊一乍道:“怎么,你竟然好这一口?!” 徐凤年没有转头去看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只是淡然问道:“你不怕死在这里?” 耶律东床翻了个白眼。 下一刻,耶律东床大气都不敢喘了。 檐下众人都没有意识到那一瞬间,那个佩双刀的英俊公子小凳子摇晃了一下,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已经离开檐下淋了一回雨水然后又返回檐下站定,只是奇怪怎么不知不觉这个背对酒楼的男子就面朝他们了。 徐凤年轻声道:“没有下一次了。” 耶律东床苦笑道:“以前只听说你挺风趣的,不像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啊。看来这人啊只要成了高手,架子也就大了。” 徐凤年摇头道:“如果有一天你换个身份走一趟,就知道原因了。” 耶律东床也不知道是真理解了还是糊涂装明白,“懂了。” 徐凤年招招手跟店伙计要一壶茶三只杯子,精明的伙计瞥了眼蹲茅坑不拉屎的矮个子,板着脸不答应,说得买两壶茶才行,不过可以再外加借他一条小板凳,徐凤年笑着答应,直接从钱袋里捏出了一粒碎银子,约莫六十文钱了,何况这世道从来都是银贵铜贱,伙计这才咧嘴一笑,这哥们,上道!稍后邓茂好不容易有了坐下的机会,这个真相要是传到江湖上,这店小二大概能算是天下头号牛气的爷们了,跟北凉王徐凤年讨价还价,白眼了耶律东床,打赏了邓茂一条凳子!徐凤年给左右两侧的北莽男子各自倒了一杯茶,问道:“来北凉有事?” 耶律东床没有卖关子,“洛阳让我告诉你,除了曹长卿跟那位帮离阳皇帝说项的衍圣公没谈拢之外,还有什么三年之约作罢。” 耶律东床喝了口寡淡无味的茶水,继续说道:“再就是我自己想见一见你,想知道你我有没有可能一起做点事情。” 徐凤年有些失神,望着屋檐外的浅淡雨幕,深呼吸一口后平静道:“说说看。” 耶律东床自嘲道:“在我家,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亲戚这些年死了不少,当然是跟我相同姓氏的居多,与那位……嗯,就是随我婶婶姓的,多是女子,就像那个肥妞慕容龙水。所以说实话,我还是有机会的,哪怕不大,可终归有。我之所以偷跑出来,实不相瞒,就是避着那个东山再起的棋剑乐府扛把子,没办法,那老头儿当初其实就是被我爷爷赶到你们离阳的,他这趟杀了个回马枪,当然不会只是不给我好脸色看那么简单,老家伙对我那个哥哥比较看重,原因嘛,看家护院都是找条狗,却不会找头狼崽子的。我知道如今凉莽对峙不死不休的局面,归根结底就是两个人的主意,老家伙和董胖子,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徐凤年似笑非笑道:“拿出点诚意好不好。” 耶律东床打了个哈哈,嗓音更轻,缓缓道:“最不济我就知道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中,有六个是坚决反对的,而赫连武威这几个则是凉莽大战属于可打可不打,不好说他们是墙头草,反正就是随大流。当然,我很早就父母双亡,但我爷爷仍然健在,虽然不是什么大将军持节令,可他老人家好歹一人抵得上一位大将军加一位持节令吧?” 徐凤年熟知北莽王庭的内幕,摇头道:“还不止。” 耶律东床转头凝视着这个年轻藩王的侧脸,问道:“这笔买卖,做不做?” 徐凤年反问道:“你除了要我北凉打掉董卓和太平令的气势,还需要做什么?” 耶律东床一脸傻呵呵笑道:“首先,拓拔菩萨得由你来杀。其次,你还要在战场上尽量保住洪敬岩柔然铁骑的主力。” 徐凤年讥讽道:“你真该去战场上看看,就不至于说得这么轻巧儿戏了。” 耶律东床笑道:“换做别人,我根本不会提这一嘴,但你,可以。所以我今天才会坐在这里,喝着二十文钱一壶的……好茶。” 徐凤年问道:“就那么想当皇帝?” 耶律东床反问道:“你不想?” 徐凤年一笑置之。 耶律东床安静等待下文。 徐凤年最终只是说道:“我只能答应你走一步看一步。” 耶律东床一拍大腿,“这就够了!” 耶律东床把茶杯放在脚边,弯腰起身的时候轻声道:“如果你我二人都能走到那一步,我也能答应你一件事,半个南朝,就当我耶律东床还给你的茶钱了。等到凉莽双方都事了,而且若是你将来还有心南下中原,我甚至可以把整条东线都借给你用三年,帮你压制离阳的两辽边军三年。” 徐凤年目送两人远去。 人走茶凉。 耶律东床和邓茂在走出十几里路后,耶律东床问道:“你说他会答应吗?” 邓茂面无表情道:“为什么不答应,除了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一事,其余都是他徐凤年想做也该做的分内事。只要董卓和太平令还联手执掌朝政,凉莽就是一个死结死局,而他徐凤年的北凉胜算太小了。” 耶律东床双手交错抱着后脑勺,感慨道:“是啊,看上去他只能陪着我赌上一把,也只能帮我一把。与其跟我百万大军死毫无胜算地磕到底,还不如竭尽全力把董卓和太平令搞臭,起码会相对比较轻松,只要迫使这两个家伙一鼓作气再而衰,都不需要三而竭,就等于为我赢得了机会,到时候,就看我耶律东床的本事和气数了。” 邓茂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如果真成事了?” 南北共分天下? 那个矮子咧嘴无声而笑,透露出耶律这个姓氏二十年不曾有过的狰狞血腥。 而在那栋酒楼屋檐下,徐凤年扯了扯嘴角。 徐凤年起身走下台阶,开始步入那条武当山北神道。 那样的人当上了北莽皇帝又能如何? 第773章 小雨渐停,日头渐高,徐凤年开始登山,途经真龙观、娘子坡和黄猴岭,再过虎跳岗至雷公涧,就算走过了一半山路。徐凤年在那雷公涧又看到好几拨香客,大多坐在溪涧旁的石头上休憩,吞咽着随身携带的点心吃食,毕竟山路泥泞,最是能吃人的气力,几拨人中那些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就显得极为疲惫,几名年轻女子正在轻轻捶打小腿,叫苦不迭,跟同伴纷纷埋怨这条神道的风光可跟武当山的名头相差太大了,就说先前那几座寒酸道观狭小不堪,一看就不是能装下神仙人物的地儿,那些个山中真人也毫无仙风道骨可言,至于事先听说武当山山如莲峰如笋的动人画面,更是影子也没瞅见。他们这一路行来,沿途风景不好说穷山恶水,但跟山清水秀的道教洞天福地也实在是不搭边啊。徐凤年挑了个相对僻静人稀的溪畔坐下,古木参天,绿荫森森,虽然没有任何出格举止,腰佩双刀的他其实颇为惹眼,尤其是识货的本地人,当看到那柄北凉刀后,眼神多了几分复杂意味,如今北凉道境内私佩凉刀者,不论家世,一律缉捕下狱,那么徐凤年就被当成了行伍中人,这其实也正常,武当莲花峰举办声势浩大的佛道辩论,北凉军方当然会安插得力人手盯着事态,以防疏漏。 徐凤年突然抬头望去,看到一对熟人联袂走来,曾经与自己在小柱峰坐而论道的青山观观主韩桂,和他的弟子清心小道童。徐凤年赶忙起身相迎,对于这个被王重楼洪洗象先后两任掌教都青眼相加的道士,徐凤年很有好感,认为是那当之无愧的山上人,韩桂潜心修道,修心亦是修真。以徐凤年的藩王身份,当得掌律真人陈繇或是俞兴瑞赶到山脚亲自迎接,但仍是让低了一辈的道人韩桂负责此事,这大概就是武当山的独到妙处了,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怠慢,相反还能会心一笑,若是跟两位年迈真人一起登山,礼是到了,可除了山路越长越是词穷的客套寒暄,还能聊什么?那得多无趣。韩桂见到徐凤年后,笑着打了个道人迎客的稽首,也没有大煞风景地喊破身份,徐凤年轻轻抱拳还礼。年纪不大但辈分可不低的小道童清心,没能见到那个当初在山上经常一起玩耍的余地龙,脸上满是失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掌教王重楼和那几位师弟辈分最高,接下来是当今掌教李玉斧和韩桂这一辈道人,随后就以道家圣人典籍中的这段话来排定辈分,清宁灵贞四字四辈,因此山上的贞字辈道士,哪怕年纪不小了,见着青山观的小道童清心,一样需要喊上一声太师伯祖或是太师叔祖。如果下山远游,这个与武当掌教嫡传弟子余福辈分相同的小道士,恐怕都要被人尊称小神仙了。 韩桂坐在徐凤年身边,微笑道:“两禅寺白衣僧人已经由南神道登山,而龙虎山天师府的当代天师赵凝神,与青莲先生白煜也在赶来的路上。” 徐凤年有些讶异说道:“赵凝神竟然都肯捧场,不远千里跑来咱们北凉?我跟这位羽衣卿相可是过节不小。” 韩桂从不曾下山游历过,在山上一直潜心学问不问世事,也就没听过春神湖上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神仙之战。对于那位与天子同姓的黄紫贵人跟年轻藩王有何矛盾,并不感兴趣,跳过这个话题,轻声道:“淮南道和江南道名士不下百人,亦是结伴而行,会在今晚黄昏时分登山入住。” 徐凤年点头笑道:“谍报有提到过这件事,也真难为这帮风雅名士了,要在咱们北凉喝足半旬西北风。” 徐凤年当然清楚能让这帮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主动跑来北凉,曾经作为离阳储相之一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七十九岁高龄才致仕还乡、之后举家前来武当烧香的官场大佬严松,和先前带领一群弟子游历边关的韩谷子,这三人功不可没。如果没有他们牵头,即便有那士子赴凉书生救国的景象,也绝对打动不了这帮生长于中原鱼米之乡富饶之地的清贵读书人。 异像横生!徐凤年瞬间就从溪涧这一岸在水面上倒滑到了另一岸,但哪怕遭到如此凌厉偷袭,徐凤年仍是连抽刀的意图都没有。只觉得耳边有一阵大风肆虐而过的小道童清心瞪大眼睛,看到自己和师父身边多了个衣裙素雅的高挑女子,年纪不大,长得好看极了,可就是脸色太冷,比起当初那位掌律老真人不小心尝过自己烧的饭菜,脸色还要难看无数。小道童看到这个古怪姐姐眯起那双眼眸后,长长的,像山上的竹叶那般修长。 溪涧附近那些鱼龙混杂的香客先是一呆,很快就有性情伶俐的好事者大声喝彩,视野中,被那个佩刀年轻人惊皱的水面涟漪渐渐消散,一男一女两岸对峙,俊男美人,而且各自都有不俗的宗师气度,怎么看两人之间都是大有故事可讲的。这顿时让山路走得百无聊赖的香客们精神一振,恨不得两位打得山崩地裂才过瘾,当然,最好是在出手之前先亮一下身份宗门,报上江湖绰号,说一说那可歌可泣的恩怨情仇,然后再生死相向大战一场,那么这一趟武当之旅也就真没白来了。 事实上主动退让的徐凤年笑问道:“你不是回徽山了吗?” 今日不穿紫衣而着素白的冷艳女子冷笑道:“不断利滚利下去,我太晚了收账,就算是你也未必还得起。” 大概是觉得这对男女实在年轻且面生,就算武道修为不错那也高得有限,很快就有耐心不太好的看客扯嗓子嚷嚷道:“打啊,怎么不打了,打好了,打漂亮喽,咱立马回头就去江湖上帮你们二位说些扬名的好话!” 更有人不知死活起哄道:“赶紧的,两位可莫要光动嘴皮子不动手……” 道士韩桂轻轻叹息,只盼着徐凤年如果真跟那名陌生女子打起来,不要殃及池鱼。所以这个时候他牵起徒弟往人堆里走去,看似避难,实则帮人挡灾。 这时候已经有自诩江湖中人的家伙议论纷纷,给江湖门外汉的解释其中门道,说天下武人境界分九品,归根结底,都是在皮肉筋骨体气神七字之上打转,层层递进,只有到了二品小宗师境界,才能摸到气的门槛,例如世间剑客跻身二品,才可以勉强驾驭气机脱手驭剑。看那位腰佩双刀的俊俏公子哥给人击退,由溪水之上滑到了对岸,但是小腿却不曾浸透,这显然有实打实四品境界乃至于三品气象的范畴了,想来以他的年纪,在一州一郡内算个当之无愧的武林新秀翘楚。 徐凤年突然笑道:“要打可以,不过咱们还得做一笔小买卖,你只要帮我找到某个人,到时候地点时间随你挑,而且胜负你说了算。”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徐凤年好奇问道:“你就这么想要那个名头?” 徐凤年无比清楚,哪怕眼前女子奇遇再多,可受累于天赋根骨,成为大天象境界已经是她的武道极致。而这个徽山大雪坪女主人的武道历程可谓惊心动魄,先是以“大逆不道”的阴毒秘术吞并他人气机化为己用,勉强跻身一品,如果不是他徐凤年先前用听潮阁秘藏的数国玉玺帮忙镇压絮乱气机,她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就此香消玉殒。之后迅速跨过指玄进入天象境界,王仙芝重创她的体魄却最终拳下留人,何尝不是救她一命,否则就算获得赵黄巢和刘松涛的分别馈赠,她也难以逃过玄之又玄的天象大劫。可以说,她轩辕青锋的武道之路,走得跌宕起伏,一次次火中取栗,堪称他徐凤年之后第一人,也正因为如此,徐凤年对待这个执念极重的女子,向来很好说话,在北凉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徽山重逢更是如此,今日武当山遇上也是主动避其锋芒,要知道先前邓茂和耶律东床可就没有这份待遇。准确说来,徐凤年跟她轩辕青锋,谈不上什么男女情爱,徐凤年也许是出自于某些同病相怜,而她大概是因为心中积郁的那口怨气,这才让两个离阳登顶武道最快的男女显得纠缠不休。 徐凤年虽说很早就知道轩辕青锋的胜负心很重,但是她已经身为数百年来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为何还要争夺那个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仍是让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 雷声大雨点小的这场闹剧,让诸多看客都感到无趣,世事皆如此,不给希望都无妨,给了希望又让人失望最可恶,许多脾气急躁的江湖人忍不住大声冷嘲热讽,小声恶言相向。不知为何已经很久不曾以紫衣现世的轩辕青锋,斜瞥了眼这群呱噪不止的看客,仅是一瞥,就让众人噤若寒蝉。徐凤年有些忍俊不禁,看着那些偷偷缩脖子的家伙,心想自己当年浪荡江湖旁观那些高高在上的少侠仙子,大概也就是这么个光景了。随后徐凤年和轩辕青锋在韩桂清心师徒的领路下继续登山,先后过眉棱峰和走蛟坡,接下来便是武当主山大莲花峰了,轩辕青锋一路无言,到了莲花峰山脚,她终于开口说道:“李淳罡的两袖青蛇,邓太阿的倒持太阿,顾剑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生前递出的最后那式走剑,黄镇图的第九剑六千里,剑气近黄青的十六观生佛,柳蒿师的雷池,在登上峰顶之前,你一一说给我听。” 看到徐凤年皱着眉头,轩辕青锋冷淡道:“你若有不想说的招式,也可以换一招相差不多的顶替,或者……你自创的招式也行。” 听着那一大串名字,小道童清心只觉得天雷滚滚,太吓人了。只觉得这位姐姐的胃口,真大。 徐凤年沉声问道:“你是想集百家之长熔于一炉?你真对陆地神仙不死心?赵黄巢当年就没有提醒过你,你的情况跟我弟弟黄蛮儿有些相似?事不过三,让你侥幸躲过了指玄天象两层境界的遗祸,如果仍是执意跻身陆地神仙,你就不怕昙花一现?” 轩辕青锋漠然道:“这是我的事情。” 从头到尾这位都不是一个讨喜的娘们啊。 徐凤年笑道:“行吧,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不能教你,事实上我一时半会也根本教不了你,也不能擅作主张把桃花剑神的倒持剑传授给你,至于老黄的剑九你就更别想了,不过顾剑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的走剑和柳蒿师的雷池都没问题,黄青的十六观剑尖坐佛也不难,除此之外,我再跟你说一说拓拔菩萨独特的气机运转方式,以及提兵山第五貉和慕容宝鼎的两种压箱底招式,如果你学得够快,我还有不少好东西,尽管拿去。” 这次轮到轩辕青锋感到匪夷所思了,转头凝视着这个有些反常的家伙,她那双眼眸像是在说我漫天要价也就罢了,你竟然连坐地还钱都省了啊。 徐凤年微笑道:“我会一一教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找一个或者几个徒弟,也需要对他们倾囊相授,就算是尽量别让这点江湖香火断了。” 随后四人上山,韩桂有意带着小道童清心走在前面,拉开一大段距离。徐凤年果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轩辕青锋讲解那些世间顶尖武学的精髓所在。轩辕青锋一一记下,偶有不解处,也会毫不犹豫地刨根问底,更会在精妙处直接打断徐凤年的言语,细细思量过后才让他继续讲述。这段山路,徐凤年就像个博闻强识的教书先生,而轩辕青锋就是个很用心去死记硬背的称职弟子。 在大莲花峰后山临近山巅仅一里余路的白龙背,站在远处的韩桂转头发现那两人已经停下脚步,接下来一幕,更是让这位极有可能是下任武当掌教的年轻道人咋舌,徐凤年与那女子分别时,前者不轻不重踹了后者的屁股一脚,后者显然已是恼羞成怒,整座白龙背顿时杀机重重,但不知年轻藩王说了句什么话,女子愣了愣,竟是就此作罢,下山而去。 小道童清心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自己以后若是也能闯荡江湖,一定要有那北凉王一半的风采。 三人再度登山时,饶是韩桂也忍不住好奇问道:“王爷与那女子是旧识?” 徐凤年笑着点头,柔声道:“是认识有些年头的仇家了,而踹她一脚,是有个人的……梦想吧。” 清字辈的小道士很认真想了想,想着那位神仙姐姐的冷艳模样和倨傲气态,毫不觉得那人梦想就幼稚了,嘿嘿笑道:“王爷,那一脚踹得很威风八面,我喜欢!” 韩桂揉了揉眉心,头疼。 极远处,传来一声冷哼。 吓得小道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徐凤年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幸灾乐祸道:“你惨喽,二十年内,千万别下山去江湖了。” 小道士怯生生道:“那位姐姐,很厉害?” 徐凤年微笑道:“想做王仙芝第二的女子,你说厉害不厉害?” 小道士苦着脸道:“难怪小师叔祖总说山下的女子是老虎!” 就在此时,一位白衣僧人大袖飘摇,从山顶大步走来,一副要跟徐凤年拼命的架势。 第774章 白衣僧人气势汹汹而来,徐凤年脸色有些尴尬,怕倒是不怕,就是难免有些心虚。天底下任何一个当爹的,谁不会恼火有人竟敢坑蒙拐骗自己闺女的王八蛋?当年李东西离家出走偷溜出两禅寺行走江湖,怀揣着小二百两银子,估计是她爹在寺中讲经说法积攒好多年的家当了,结果一遇上他们三人,胡吃海喝,很快就穷得叮当响,估计这位女侠回家后说漏了嘴,给白衣僧人记恨上了?徐凤年理亏,只好强颜欢笑,打定主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白衣僧人步子大走得快,身后其实还跟着一位妇人,算不得多漂亮,而且涂抹脂粉稍稍厚重了些,原来李东西当年在梧桐院往自己脸上挂半斤胭脂,那是有家学渊源的啊。白衣僧人风风火火来到徐凤年身前,指着徐凤年的鼻子就兴师问罪道:“我闺女东西和我徒弟南北呢,听说你小子早先嫌多两张吃饭,就把他们赶去西蜀南诏了,这就是你们清凉山的待客之道?回头让我瞅见闺女要是瘦了几斤,你信不信我去你们家门口骂街去?” 来到白衣僧人身旁的妇人先是对徐凤年展颜一笑,然后扯了扯李当心的僧袍,小声碎碎念道:“什么我不我的,得自称贫僧。东西回山后跟你说多少遍了,高人就要有高人的气度风范,东西不总说当年跟她一起游历江湖的剑客,叫什么来着,老黄?她就能一眼看出高手身份?李当心,你再看看你,像话吗?” 白衣僧人显然还在气头上,冷哼一声,只是稍稍改口道:“信不信贫僧去清凉山骂撒泼打滚去?贫僧今儿也就是没带那把磨了无数遍的刀……” 妇人应该是比自己男人多出许多人情世故,咳嗽一声,打断白衣僧人的威胁言辞,扭头对徐凤年笑着解释道:“王爷,别听这光头瞎说,根本没什啥刀不刀的,其实就是咱们寺里老主持砍柴劈柴的玩意儿,东西她爹就是挂念那颗老光头……哦不对,是挂念他师父,所以呢,时不时拿出来磨磨刀,怕生锈喽。老方丈没留下什么东西,也就一把柴刀,一部手抄金刚经,和那口每日劳作归来后洗手的大缸,唉,柴刀和经书还好说,拿了就拿了,那口缸就沉了些,只得放在寺里不去动了,否则咱们东西将来的嫁妆也能多一样物件……” 白衣僧人无奈道:“哪有把水缸当女儿嫁妆的道理。” 妇人白眼道:“江南道多少名人雅士都喜好用缸底淤泥制壶?值钱着呢!” 徐凤年微笑附和道:“对啊,我曾经见过江南卢家的礼部卢老尚书就用过一盏名壶,正是早年去两禅寺烧香时,变着法儿跟老方丈讨要了十几斤泥制成的。” 妇人顿时眉开眼笑,看待这位没啥架子的年轻藩王愈发顺眼了,“对对对,可不是!” 然后她对白衣僧人瞪眼道:“好好说话,莫伤和气!” 李当心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一物降一物,媳妇发话,比圣旨管用。 韩桂这时候好不容易能插上话,稽首行礼道:“贫道小柱峰青山观韩桂,对无禅僧人神往已久。” 李当心看着这个佛道之争前名声不显的武当道士,比起对待徐凤年,就多了几分笑脸,潇洒还礼道:“韩真人有礼了,此次莲花峰三场辩论,你我二人在最后一日的第三场,到时候还望韩真人嘴下留情啊。” 韩桂笑道:“贫道委实当不得真人的称呼,两禅僧人喊一声韩道人即可。” 李当心哈哈笑道:“道人道人,得道之人,道士道士,证道之士,真人真人,求真之人。贫僧还是喊你韩真人比较好,若是王重楼在此,贫僧倒是不妨喊一声王道士,如果洪洗象站在身前,那就要真得尊称一声洪道人了。” 韩桂笑而不语。 李当心瞥了眼韩桂那清澈的眼神,收敛了锋芒,轻声感慨道:“你们武当跟龙虎山确实不太一样,若是那帮黄紫贵人听到这话,不要说希字辈的老道士,就是凝字辈的,这会儿也该火冒三丈不清净了。” 韩桂平静道:“非是武当道士相较龙虎山天师府心境清净更长,只不过两山修习道路不同,但终归殊途同归,贫道师父和王掌教就对龙虎山老真人赵希抟,极为尊敬,数次邀请老真人来我武当论道,老真人每次只要途经北凉,也从不因门户不同而拒绝。贫道就两次亲耳旁听赵老真人说那三教合一,获益匪浅。” 白衣僧人笑问道:“如果贫僧没有记错,正是你们武当吕祖首倡三教合一?那么试问到底是谁的一?” 韩桂不作思量便脱口而出道:“吕祖曾言道同器殊,这是三教合一的根祗所在。以贫道浅见,不知其是,却略知其非。就是这个一,未必在参禅到深处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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