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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禅可参的无禅高僧手里,也未必就在如今恰逢灭佛盛道的武当山上,一样未必在那些饱读诗书最擅清谈的登山读书人口中。” 李当心再次摸着自己的光头,眼神中似乎颇多欣赏,点了点头,歉意道:“贫僧三次无礼试探,韩真人别怪罪。” 韩桂笑道:“无妨无妨。” 一行人结伴登山,白衣僧人跟韩桂随意聊着武当风土人情,既无佛教机锋也无道家玄机,如同他乡遇故知,言语都是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白衣僧人有意不理睬徐凤年,大概是怕自己又忍不住找刀砍人去了?一个男人,遇上抢自己媳妇的,那是二话不说就拎刀砍人的,遇上抢自己闺女的,砍不砍,除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品性到底如何很关键,再就是得看闺女她娘亲的态度了。此时那位李东西的娘亲或者说是南北小和尚的师娘,对徐凤年则极为和颜悦色,虽说不是丈母娘看待女婿越看越欢喜的眼光,但也像是路上偶遇了一个对自己闺女有那么点想法的晚辈年轻人,谈不上会多么刻意热络,但肯定不会拉下脸对待。妇人也是心大得无边无际,一开始还有些端着姿态,毕竟眼前年轻人那可是西北重藩的第一号人物,可很快就水到渠成,唠唠叨叨家长里短起来,埋怨到了北凉境内,花起钱来真是厉害,尤其是当你东西从北凉回去后捎了好些胭脂水粉,早就用光了,结果她如今去那幽州铺子一看,那价格真是死贵死贵的。 说到这里,妇人就很是感谢了徐凤年几句,说东西那闺女当年不知轻重,离开清凉山王府的时候一口气就收了那么多昂贵礼物,然后妇人就自顾自笑起来,坦然如今要她还钱那是绝对还不上的,这趟走得急也没带回礼,家里那些积蓄早就给她败光了。徐凤年听着妇人毫不忌讳自揭其短的絮叨,徐凤年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竖起耳朵偷听两边动静的小道童清心就奇了怪了,师父一个道士跟大名鼎鼎被誉为“肉身菩萨”的白衣僧人谈得拢就已经够奇怪的,这位堂堂北凉王也能跟那妇人说得来? 白衣僧人李当心是莲花峰争论最重要的人物,作为当代两禅寺主持,本身就是天下佛教执牛耳者,而徐凤年也是武当头等贵客,故而这一行人就直奔山顶的武当主观紫阳宫落脚,武当原本倒是没有这般给人划出三六九等的习惯,只不过很快武当山就发现他们不讲究,登山访客却是最讲究介意了,是从客人嘴中得知,原来隶属于武当山道教的九宫三十六观,竟然在江湖上早就有了座次之分高低之别,能够在九宫下榻那是最能彰显官场身份和江湖地位的事情,如果能跻身三十六观中的上八观休憩,也值得沾沾自喜一番,随着香客增多,尤其是那拨江南淮南两道世族名士的到来,许多远离主峰的下八观也人满为患,以至于不得不闭门谢客。 就在徐凤年和白衣僧人一行人前脚由紫阳宫后门走入的时候,就有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火急火燎跑到韩桂身前,哭丧着脸小声道:“师叔祖师叔祖,山上新来了一批贵客,掌律真人亲自陪同他们游览了咱们主峰,客人们也不似寻常提出诸多要求的外乡人,没有非要在山上落脚休息,说是在山脚小镇客栈订好了房间,可掌律真人亲口发话了,说这几位客人怠慢不得,要咱们就是变也变出三四间雅静厢房来,我师父和几位师叔都急死了,好不容易在紫阳宫才找出两间来,再多可就真真办不到了,临近山顶的神霄观太虚观也都为难,说连柴房也腾出来给客人住了,那么咱们总没有让客人一半留山一半下山的道理吧?” 徐凤年当年在山上练刀,跟清宁两辈的道士大多打过照面,他又是过目不忘的,就笑问道:“宁和小道长,谁啊,这么大的面子?” 当初小道士曾经在山门口,陪着那位骑牛的太师叔祖一起迎接过眼前人,自然知晓徐凤年的身份,小道士赶忙行礼道:“回禀王爷,听清风师叔说是上阴学宫韩先生的学生。” 徐凤年恍然大悟,先前收到过一份来自流州青苍城的谍报,说是韩老先生继续西行烂陀山,但是听说武当山要举办佛道之争后,就让数位弟子返回凉州,与那位独去蓟北的酒中仙人常遂在武当山会合,老人只带着孙女韩国秀和那几名护送之人继续远游。徐凤年当时只敢奢望韩谷子弟子之中能有一个留在北凉,如果是兵法大家许煌那是最好,若是性情洒脱的纵横士司马灿也不错。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徐凤年感到有些遗憾,如果仅是一两人来到武当山,多半是板上钉钉要为北凉效力了,可连常遂都来了,恐怕就意味着一个也不会留在北凉了。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笑道:“宁和小道长,你去跟你师父说一声,就说把本王那间屋子让给这群客人,本王猜那间屋子住两三人总是不难。” 小道士哪敢接下这话。 韩桂柔声道:“宁河,就依照王爷的吩咐如此行事好了,还有,把我和清心的屋子也让给客人……” 不等韩桂说完,小道士就大声道:“师叔祖,这怎么行?小柱峰青山观和莲花峰离着可有十多里山路呢!清心……清心师叔每次来莲花峰找我们玩……不对不对,是来莲花峰帮师叔祖借阅书籍,都累得不行……” 宁字辈的小道士越说嗓音越低,韩桂的徒弟清心小道童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完蛋了,这次回到青山观少不得要罚抄十遍典籍了。 白衣僧人转头对自己媳妇啧啧说道:“瞧瞧人家山上的晚辈,多向着自己的长辈,跟笨南北一块玩的那几个小光头,可都成天想着在咱们家骗吃骗喝。” 妇人笑道:“错啦,分明都是冲着咱们闺女去的。平日里我在寺中路上见着的小和尚多邋遢,可每次去咱们家,哪次不是穿上刚清洗干净的整洁僧袍?” 白衣僧人勃然大怒:“还有这回事?!” 妇人白眼道:“你才知道?” 白衣僧人愤愤道:“那几颗小光头就是欠敲打,还有笨南北更是笨,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 妇人没好气道:“敲吧敲吧,敲出一个个顿悟才好,省得由你来当这个不拿钱只发钱的主持。” 最终,韩桂和小道童去一位掌律真人陈繇的清字辈弟子那里借住,而徐凤年就去当年练刀的半山洗象池茅屋住一晚,下山之前,徐凤年先把白衣僧人送到了下榻房间,韩桂则率先告辞离去,此时武当山上人人忙得焦头烂额,韩桂除去负责把徐凤年接入紫阳宫,其实手头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忙。其实山上各个辈分的道士都心知肚明,韩桂未来是要担当大任的,毕竟连老掌教王重楼也说过韩桂道心最稳,甚至连洪洗象也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山上多桂树的小柱峰,最适合名字中带桂字的韩桂去修行悟道。而如武当山今硕果仅存的陈繇俞兴瑞两位最高辈分真人,对韩桂这个与世无争的晚辈也极为看重。 徐凤年送到门槛外,白衣僧人推门后突然转身问道:“见过贫僧的师伯了?” 徐凤年愣了一下才醒悟,是在说西域小烂陀山下的鸡汤和尚,老和尚正是龙树圣僧的师兄,点头道:“我能与拓拔菩萨战而不死……” 李当心摆了摆手,“人都死了,好话说给谁听。” 徐凤年默然,无言以对。 白衣僧人叹气一声,感伤道:“不过话说回来,师伯能落下心中莲,也亏得是你出现。当年我独身西行万里,是师伯放心不下,本意是去了西域那一处接我返回两禅寺,不曾想那一次停步,就停了二十来年。贫僧的顿悟之说,何尝不是受惠于师伯的心得。行了,一事归一事,闺女一事,还没完。不过师伯能落莲花,我得谢你一声。” 李当心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双手合十,轻轻还礼。 当徐凤年走后,白衣僧人关上门,妇人坐在椅子上揉着小腿肚子,笑道:“闺女呢,只有一个,南北笨归笨,到底早就是一家人了。唉,我要是有两个闺女就好了。” 李当心小声嘀咕道:“就算有两个闺女,我也不乐意当这小子的老丈人!见到一次就拿扫帚赶一次!” 妇人破天荒没有争锋相对,柔声道:“先前跟这孩子闲聊了一路,我聊起了咱们家东西玩心太重,他陪我聊着聊着,也顺口说了句无心之言,挺有意思的,大意是说他小时候才是真正的顽劣不堪,年少时总会嫌弃长辈如此这般那样的种种管束,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长大了,猛然发现犯错了都没人骂上一句,反而怀念小时候了。” 白衣僧人靠着椅背,摸着光头。 不知为何,也有些怀念自己小时候给师父在耳边叨叨叨的场景了。 徐凤年在走出紫阳宫前,一名拂水房谍子头目和一位辖境位于武当山附近的校尉一同露面,两人都是身穿与普通香客无异的便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向王爷禀报情况,这让徐凤年挺像个携带家仆豪奴出游的贵公子,今日紫阳宫内无寒门,多是与华盖郡乃至整座北凉官场关系深厚的外乡人,人人非富即贵,要不然就是许煌司马灿这些底气足以傲视王侯的“江湖散人”。据说连河州刺史的大公子和蓟州刺史的千金都联袂登山了,却仍是不得入住紫阳宫,而只能在神霄观内。 徐凤年听过了两人言简意赅且毕恭毕敬的汇报,也无什么发号施令,临近洗象池,就让他们忙自己的事情去。交谈不多,不过那两人仍是倍感荣幸,不论是城府深沉的大谍子,还是以性情稳重著称的实权校尉,相视一笑,都是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这种发自肺腑的与有荣焉,是其它官场那种跟官场大佬凑近了混个熟脸的心态,其实有着天壤之别。徐凤年故地重游,才发现当年寂静无人的洗象池是这般热闹非凡,堪称比肩接踵,一问才知道似乎是有两人要在池中那巨石之上比武,很简单的规则,谁从石上落入池水就算谁输。徐凤年实在是挤不到池边去,就只能在离着洗象池还有五十步的地方站着,人流中还有许多前胸挂着只竹箱的小贩来往穿梭叫卖吆喝,嘴上嚷着“看高手过招,岂能不浮一大白咱们北凉的绿蚁酒”,要不然就是“买酒两壶,赠送北凉王在武当山习武语录一部”。池中巨石上两位高手大战正酣,徐凤年耳边都是轰然叫好声,放眼望去,只有当两位高手高高跃起时才看得见两人身影,一刀一剑,刀光剑影,交相辉映,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飘若惊鸿了吧。 徐凤年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跟某个小贩买了些瓜子红枣,跟大多看客那样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听着身边看客一惊一乍的招式讲解,有些自嘲,瞧瞧别人打斗是何等气派,看客如云,喝彩声震天响,比起自己跟拓拔菩萨当时最终战的那小巷交锋,可要威风多了无数啊。也对,好像这才是自己年少时梦寐以求的那座江湖嘛。徐凤年慢悠悠磕着瓜子,听着耳边都不收他半颗铜钱的友情介绍,很是惬意。根据身边那些小道消息最是灵通的耳报神,徐凤年得知正在酣畅淋漓一展身手的两位年轻侠士,在江湖上可都不是什么无名小辈,徽山大雪坪选出的新天下十人,其中那位佩名剑“五束素”的江湖俊彦,正是其中一位宗师的嫡传弟子的至交好友,关系有点远?是寻常阿猫阿狗就能跟天下新十大高手的亲传弟子沾亲带故吗?而用刀的北凉当地年轻人,那就更有来头了,据说是连北凉王徐凤年也爱惜其才,甚至亲口指点过两式三招刀法的。 听到这个,徐凤年比起先前听到东西姑娘曾经自称一眼就看穿了老黄的高手身份,更加忍不住呲牙咧嘴。就在徐凤年当下有些忧郁的时候,人流被强行挤开,徐凤年转头看去,是并肩而行的两名男子,皆是神情肃穆,一人怀抱长剑,一人双手负后,像是要即将参加一场去争夺天下十人名头的巅峰大战,徐凤年只得跟随身旁众人一起给两大高手让路,原来是在巨石那两位少侠大战落幕后,就要轮到这两位江湖分量更重的武林大侠登台比试了。一位江湖人称“江南梅雨剑”,一位江湖绰号“中原神龙”,听听,能有这样让人肃然起敬的绰号,还会不是大侠? 徐凤年给两位大侠让路的同时,心想自己好像至今还没啥拿得出手的绰号啊,是有点不像话,当年四人一起落魄寒酸地闯荡江湖,且不说那个给自己取了一大串绰号的女侠李东西,其余两个可都是有的。徐凤年唉声叹气,磕着瓜子,不光是当下忧郁,裆下都有些忧郁了。 第775章 徐凤年突然转过身,看到一帮熟悉面孔,蓄有美髯的许煌,总是笑脸灿烂的司马灿,相貌辟邪的刘端懋,神色冷清的晋宝室,还有个满身酒气的陌生中年大叔,斜挎一柄长剑,应该就是那位享誉离阳士林的酒中仙人常遂了。许煌低声笑道:“在紫阳宫偶遇韩道长,听说王爷到了山上,又鸠占鹊巢了一次,怎么都该找到王爷说声谢谢。” 原本融融洽洽彬彬有礼的对话,结果给常遂的勾肩搭背给破坏殆尽,要知道这家伙直接就勾搭上了徐凤年的肩头,大大咧咧混不吝道:“我去蓟北走了一趟,方知幽州不光是燕文鸾麾下的步卒战力甲天下,便是幽州的骑军,也不是离阳别地骑军能够望其项背的。本来呢,是估摸着咱们家那位先生拉不下老脸放行,我到时候就也好找个借口,说自个儿水土不服在你们北凉上吐下泻,得修养个三四年,不曾想先生这次出手阔绰得很,连许煌这几个也一口气丢给了北凉,如此正好,我们师兄弟们几个仍是凑一堆,可惜我费尽心机却弄巧成拙,蓟州一别,应该就是跟先生此生最后一面了,早知道就该跟着走到流州青苍城。徐凤年,以后咱们可就是要跟你厮混了,要不然借此机会,商量个事,帮许煌讨要个将军当当?丑话说前头,杂号的可不行,就算做不成凉州边关的实权将军,流州幽州两地也可以,以我许师弟的满腹韬略,统率领军个万把人,肯定绰绰有余。司马灿这小子,倒是能留在凉州刺史府当个四五品的官,若是你气魄再大些,干脆就塞给宋洞明做帮手,就是要千万小心这小子勾引你们清凉山的俏丽丫鬟,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管不住裤裆里的鸟。至于师弟刘端懋和师妹晋宝室,倒是不用着急,真没有官帽子给他们的话,那就随便找个地儿磨砺一年半载……” 许煌一脸无奈,司马灿的灿烂笑脸变得牵强,刘端懋干脆撇过头,只当不认识这个师兄。晋宝室偷瞥着徐凤年,眼神复杂。 投桃报李,既然韩老先生如此大手笔,心中惊喜至极的徐凤年也不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人,当场展露出一位藩王雷厉风行的一面,沉声道:“许先生可以先去怀阳关都护府,我会亲笔一封书信给褚禄山,北凉边关军务一向章法严谨,实不相瞒,我徐凤年暂时也不敢保证许先生一定就可以立即当上凉州一军主将,但定不会让许先生大材小用便是。司马先生,大可以直奔清凉山,辅佐副经略使宋洞明,当然,若是嫌弃给人打下手不爽利,也可以去凉州刺史府或者是陵州的铁祐郡任职,刺史府那边如今有个功曹位置空悬,陵州铁祐郡则是刚刚空出一个太守,都是四品官身,就看司马先生自己如何权衡了。而刘先生,我希望能够去陵州帮忙刺史徐北枳,也许一开始官位不高,但我相信以刘先生的学识和徐北枳的眼光,刘先生都能迅速脱颖而出。至于晋小姐,真的是暂时没有想好如何打算,容我思量思量,但在我下山之前,不管怎么样都会给晋小姐一个满意的答复。” 当徐凤年说完这番话,别说司马灿和刘端懋面面相觑,便是许煌也大吃一惊,晋宝室则紧抿着嘴唇,神采奕奕。唯有常遂依旧吊儿郎当的模样,懒洋洋拎起酒葫芦灌了口酒,抹嘴笑道:“痛快!” 徐凤年诚心诚意道:“诸位能留在北凉,我徐凤年当然欢迎至极,而且我二姐也一定会很高兴。” 常遂轻声叹息道:“那么除了与徐家有上辈恩怨的大师兄,还有那个不得不跟你站在对立面的小师弟,先生座下总计八个弟子,当下六人都在北凉共事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聚散无常,我们六人,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最后那句话,常遂显然是对身边犹有心结未解的师弟刘端懋说的,八人之中,当年刘端懋和皇子赵楷私交最好。 刘端懋置若罔闻。 接下来常遂提议聚一聚,大伙儿一起尝尝那天底下最地道的绿蚁酒,徐凤年就掏光银子跟小贩买了十多瓶酒,然后领着他们去了不远处的茅屋,屋子常年都有人打扫,虽无人居住,故而并不显丝毫颓败,甚至连那块屋后的小菜圃也是绿意盎然。徐凤年熟门熟路从屋内搬出竹椅竹凳,还特地搬出一了张本来用作堆放书籍的桌子,茅屋距离洗象池不远,但两处一动一静反差鲜明,这跟武当山的有意为之有着莫大关系。一行人在屋前的空地上围桌而坐,常遂已经自顾自痛饮起来,许煌和刘端懋并肩而坐,晋宝室跟常遂相对而坐,坐在了徐凤年斜对面。 自然而然,许煌就跟徐凤年说起了那场广陵水战,当时在流州境内相逢,对于其实不过是一场属于广陵水师的内战,两人各执己见,果然如韩老先生所言,两人各对一半,许煌猜中了一半,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事,而徐凤年猜中了西楚胜出的结局。对于接下来的广陵态势,徐凤年跟许煌又有争执,曾经数次走遍旧西楚国境的兵法大家许煌,坚信接下来离阳很快就可以形成合围之势,而西楚的突破口必然是那看似势不可挡的南疆十万精锐,唯有此举才能真正为西楚赢得战略纵深,在江左和南疆的空隙地带站稳脚跟,真正发挥出广陵江的天险之利,虽说如此一来,仍是难逃被卢升象和燕敕王南北夹击的困境,但比起拼死困守西楚京城一隅之地,只能注定被离阳朝廷一点一点蚕食兵力,形势仍是会好上许多。 徐凤年为此专门从屋内翻找出一份广陵道的堪舆形势图,缓缓摊开在桌面上,许煌一手持酒杯,一手“指点江山”,娓娓道来:“山水画讲势,武人过招,也讲气势。那么西楚的国势,就在谢西陲西线战败杨慎杏阎震春两员春秋老将、寇江淮在东线大放光彩和曹长卿一战而定广陵江之后,几乎达到了顶点。但是……” 许煌往自己只剩一半酒的杯中倒满了酒,又指了指手边的酒瓶,“西楚国势再盛,终究是一杯酒而已,而离阳之势,则是大如酒瓶,杨慎杏的蓟州步卒伤亡不小,阎震春的骑军一战尽没,甚至广陵王赵毅的水师全军覆没,瓶中酒水,仍是比这杯中酒要多,多很多。这还仅是我们纸上谈兵,说那兵力多寡而已,离阳真正的大势,在于新帝登基后,离阳民心,依旧稳固,甚至可以说是愈发稳固,永徽祥符交替,远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动荡不安,所以离阳西楚之战,前者可以一战功成,后者却是一败皆休!” 许煌伸出手指先后点了点广陵江北岸的一处重镇,和南岸剑州的一处关隘,沉声道:“若我是那曹长卿,就在老将吴重轩率领南疆大军半数渡江之际,派遣一员敢打硬仗的悍将带一万精军南下到此,掐断退路,再让一员老成持重善于防守的将领死守西线门户,让南疆十万大军想战战不得,想退也退得不舒服。” 徐凤年微微俯身看着地图,皱眉轻声道:“我北凉步军副统领顾大祖提到过吴重轩这名老将,认为此人治军领军都远在杨慎杏和阎震春之上,麾下猛将也不在少数,长途跋涉异地作战,吴重轩不会不盯着自己的后方。” 许煌瞥了眼身边翘二郎腿嗑瓜子的司马灿,后者悻悻然放下手中那捧瓜子,正襟危坐道:“吴重轩和他身边那拨功勋悍将,都是打老了仗的经验丰富之辈,不会如此疏忽,但是呢,兵书上俗话说千里不运粮,这是南疆大军潜在的不小隐患,更致命的缺陷,更不是吴重轩等人可以解决的,那就是再热血再激昂的沙场之争,从来都是庙堂之争无声无息的涟漪,自离阳先帝起,就信不过燕敕王赵炳,当今天子也不例外,削藩削藩,说到底不就是拿北莽削北凉三十万铁骑的藩,用西楚削南疆二十万虎狼之师的藩?吴重轩要是轻而易举打下了西楚,太安城那帮官老爷就不怕人家十几二十万南蛮子,没事做了,就顺势一口气跑到他们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啊?” 司马灿忍不住偷偷从桌面上重新拣起一把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含糊不清道:“北凉漕运受困,南疆十万大军又何尝真的舒坦了。所以这场仗啊,吴重轩万一能打趴下曹长卿,那是他有通天本事,这期间朝廷肯定也要动手动脚的,就跟当初阎震春不得不‘心领神会’涉险冒进是一个道理。打成僵局,离阳朝廷最开心,打输了,就等着被南征主帅卢升象就地整编收纳吧,一兵一卒都别想回到南疆了,说不定连吴重轩都要进京为官,棠溪剑仙卢白颉不是刚刚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被贬谪当了经略使嘛,吴重轩就不心动?不想跟那个尚且根基不稳的新任兵部侍郎唐铁霜争一争?你小唐年纪轻,军功也不咋的,名气更没我大,凭啥子跟我老吴抢位置嘛……再说了,太安城不都说不想当首辅的文官不是好文官,不想当兵部尚书的将军也不是好将军啊……” 晋宝室在桌底下一脚重重踩在这家伙的脚背上,司马灿明摆着是饱受摧残的过来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但终于没那么玩世不恭,“虽然说离阳赵室朝廷行事霸道,一边隔岸观火看着凉莽大战,一边还要亲身陷阵跟西楚叛逆过招,还要处心积虑跟老一辈王爵的藩王玩心眼,但我司马灿不得不说,离阳先帝真是个手腕厉害的君王,遍观史书,如果不谈边功一事,那么怎么都该排进前五,别的不说,只说削藩大势之下,我们不妨扳手指头算一算,北凉这边不去说,那淮南王赵英,自己跑去沙场上战死了,对吧?胶东王赵睢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着东北门户,没错吧?世袭罔替靖安王的赵珣也恨不得跟朝廷掏心窝子,在自己脑门上刻下一个大大的忠字,是不是?所以说啊,一部春秋史书,是各国将军你方唱罢我登场,什么皇帝什么文官都一边凉快去,一页页都在写武夫救国四个大字,而永徽之春呢,则换成了文人治国四个字,张巨鹿领衔,兵部之外的五部公卿群策群力,真是好一个气象万千啊。哪怕一千年后,只要是个读书人,都会为这段熠熠生辉的历史感到自豪。” 司马灿突然一个停顿,环顾四周,如同那卖关子抖包袱的说书先生,喝了口酒,“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表面上看是离阳越拖赢面越大,北莽越耗着越赢面越小,先帝却仍是执意要让广陵道燃起硝烟,继而让北莽认为有机可趁,在这个时候大举南侵呢?两线作战,就不怕再厚实的家底也给挥霍一空吗?” 常遂乐不可支,拎着酒葫芦指了指这个师弟,“以后你小子在北凉混不出头,就去酒楼当说书的,师兄我跟你搭台,晋师妹收银子。” 徐凤年笑着给出答案:“天下精锐兵马,保持鼎盛二三十年已经是极致,接下去只会每况愈下,积弊渐重。而我北凉铁骑,起始于春秋,如今已是三十年有整了。太安城一怕我北凉边军随着时间推移,面对北莽不堪一战,二怕我徐凤年彻底坐稳座位握紧权柄之后,心怀不轨。很简单的例子,我爹当年若是扯一嗓子说要跟赵家划江而治,军中将士最少要立即离去小半,军心涣散。可如果换成永徽末年,在北凉已经根深蒂固的徐骁再提这一茬,三十万铁骑,都是扎根的北凉老人了,走不了多少人。等我徐凤年真正掌权个四五年,把边军大将都拢在手中,对太安城向来没好感的北凉,不说矛头直指离阳,在西北边陲自立一国,也是京城眼中的人之常情吧?” 常遂哈哈笑道:“好一个人之常情!” 司马灿嬉皮笑脸问道:“王爷,真没有想过这事儿?” 徐凤年摇摇头,没有说话。 常遂终于开口说正经事,醉眼朦胧道:“说到天下各路兵马,能称之为雄兵的,其实也不多,老底子是北汉禁卫军的蓟南步卒,已经给杨慎杏糟蹋了。阎震春的骑军原本是离阳一等一的精锐骑军,可惜了,老将也是死的憋屈,非战之过。现在剩下来的其实屈指可数,新任淮南道经略使的蔡楠,原本六万兵马扩充到了八万,战力反而下降不少。兵部尚书唐铁霜一手打造出来的辽东朵颜精骑,不俗,辽西藩王赵睢的黑水铁骑也不错,吴重轩的南疆‘大甲’,号称能与燕文鸾的幽州步卒一较高下,燕敕王赵炳本人亲领的四万无锋军,一向藏藏掖掖,空有名头,不晓得真实战力。至于水师,好好的一支广陵水师被一分为二,就不用提了。青州水师早就给青党官员侵蚀得一塌糊涂,如果能用嘴皮子打仗,大概能够天下无敌。数来数去,真正能够保持足足三十年锋芒不减的兵马,也就只有你们北凉边军了。” 常遂站起身,缓缓道:“中原大地之上,靠天险和城池是绝对挡不住北莽铁蹄的,所以我要站在这里,站在唯一一支可以人数劣势还可不退半步的北凉边军中,略尽绵薄之力,为中原挡上一挡。” 常遂仰头喝尽大半葫芦酒,“幽州葫芦口,两城数百堡寨,北莽马蹄推进之时,只有在北凉守军死绝之后!” 常遂喃喃自语道:“不曾亲临边关时,醉酒后写那边塞诗,总觉得大气磅礴,如今才知道真正的百战边关,一点都不是书生想象中的那豪气干云。” 常遂朗声道:“何必为死人写诗歌,不如死在此地留遗言!” 司马灿轻声道:“二师兄是真醉了。” 许煌猛然起身,高高举杯一杯酒,望向徐凤年,说道:“为幽州葫芦口!为凉州虎头城!为流州青苍城!敬王爷一杯!” 司马灿,刘端懋,还有晋宝室也都起身举杯。 徐凤年起身后轻声道:“我当不起这杯敬酒,你们就当敬那二十年无愧中原的北凉一杯吧。” 接下来喝酒就无拘无束了,真正做到了放开手脚,期间晋宝室两次去洗象池那边跟小贩买酒,反正司马灿到最后喝到了去桌子底下找酒杯的地步,而常遂也引吭高歌,却是用那谁都听不懂的家乡方言哼唱的,许煌也难逃一劫,这位最重风仪的美髯公喝得满髯都是酒水,就连饮酒最少的晋宝室也喝得脸颊绯红,这让喝酒最多但却始终清醒着的徐凤年有些尴尬,一次把司马灿从桌底下拉出来后,抬头看到那个眼眸笑意的女子,徐凤年赧颜道:“就我一人没醉,是挺煞风景的。” 酩酊大醉的许煌眯眼笑着,已是舌头打结:“听先生说大将军在那封王之前,某次进京封赏,散朝后在那大殿之外,屈指叩击一位兵部大佬的官帽,说我徐骁手里只有六七百人马的时候,在你眼中连个屁都不是!在我手里有六七千人马的时候,能不能见你,得看你心情。等我手里头有六七万大军的时候,你面上与我称兄道弟,背后仍要骂我是个缺心眼的老兵痞子。等到最后我不小心手握二三十万兵权,灭了六个国家,光是皇帝就宰了四个,如何?我今儿喊你一声老哥,可你敢答应吗……哈哈,大将军啊大将军,我许煌作为晚辈武人,也希望能如你一般驰骋沙场,快意恩仇!” 徐凤年看到晋宝室投来询问的视线,低声无奈道:“这是离阳官员以讹传讹,根本没这回事,要是真有,徐骁早就跟我吹嘘几百遍了。” 常遂也发酒疯,“大将军的确了不得,可那凭借书生一己之力辅佐大将军、最终帮助北凉以一地战北莽一国的李义山,又何曾逊色半分?!可惜就是李义山已经死了,否则我常遂便是给李大先生当个小小书童,又如何?能与先生说春秋,何其快哉!” 刘端懋傻乎乎茫然四顾,手中酒杯的酒早就给摇晃洒了,仍是在那里喃喃自语:“酒杯呢,酒杯哪里去了?” 司马灿一拍桌子回答道:“杯子不是在地上吗,我方才在桌底下见着了!” 仅是半醉的晋宝室伸手抚额,这些个师兄弟,就不能略微有点读书人的矜持吗?往常在上阴学宫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凉更加放浪形骸了。 徐凤年笑道:“看来还是我们北凉的绿蚁酒,最厉害。” 黄昏中,到最后常遂几个到底还是没有让徐凤年送行上山,相互搀扶摇摇晃晃去往紫阳宫,倒是常遂还不忘死皮赖脸跟徐凤年要走了那柄北凉刀,晋宝室笑着拆台道:“师兄肯定没真醉,否则他每次喝高了都是送人东西,万万没有跟人要东西的习惯。” 常遂瞪眼道:“师兄命都不要了,要把刀怎么了?” 然后马上醉醺醺自顾自念叨道:“剑气冲天不去想,好歹我常遂能酒气冲斗牛。徐凤年,你小子不厚道,酒品看人品,哪有众人皆醉你独醒的道理,不行,明儿再找你喝一场,今天是我的师弟师妹们拖后腿的缘故……” 晋宝室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明天师兄你能跟武当山赊来酒钱再说。” 徐凤年微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晋宝室点头歉意道:“见笑了,师兄他们一般不这样。” 徐凤年摇头道:“性情中人,最好打交道,北凉水土也只适合这样的人。” 晋宝室不知为何悄然放缓脚步,转头问道:“当真如边境传言那般,那北莽董卓在阵前让棋府剑府乐府分别摆下‘棋盘’、‘剑圆’、和‘坐立’三座大阵?还让那提兵山百余位昆仑奴操控那威势等同于仙人一剑的床弩,甚至连道德宗的符箓大阵‘一线天’和公主坟的敦煌飞天也都用上了?就只为了阻挡你继续破阵前行两百步?” 徐凤年笑道:“被你事后这么一说,才发现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不过其实当时突阵的时候,也没觉得如何,何况当时我身后还有吴家剑士数十骑护驾。” 晋宝室低声道:“这样啊。” 徐凤年笑着不说话。 女子轻轻转身,嗓音轻灵,“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一观一观都观尽,悠然自得逍遥游。”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陷入沉思。 暮色来临,徐凤年回到茅屋前,收拾残局,把桌椅凳子都搬回屋内,然后去屋后看了眼菜圃。 在屋前蹲了会儿,这才回到屋子,点燃一盏油灯,随手拣选了一本当年从武库搬来的武学秘籍慢慢翻阅。深夜,徐凤年放下书,走到屋外。 在澹台平静那些练气士眼中,太安城,王气浓郁。襄樊城,鬼气森森。江南道,清逸萧萧。 北凉男儿作不出边塞诗,北凉女子也从无那闺怨。 死则死矣。 徐凤年抬头望向夜空。 一将功成万骨枯,徐骁欠给春秋的,我来还就是。徐骁戎马一生,身为武将,只能杀人,谈不上对错。但是他在中原杀了多少人,我这个当儿子的,就要救多少人。 而我徐凤年欠三十万铁骑和北凉百姓的,我可能这辈子都还不起。 第776章 一支声势浩大的车队由淮南道河州进入北凉道幽州,直奔武当山。 车队由刀鞘缠有扎眼金黄丝线的京城禁军亲自护送,更有近二十位腰悬铜黄绣鱼袋的大内高手夹杂其中。 而在这支车队之后,驿路上又遥遥尾随着另外一支车驾豪奢的队伍,驾车的马夫无一例外都是气机绵长的顶尖武人。 正值离阳灭佛兴道,大江南北,但凡地理枢要和灵山大川,皆有崭新道观破土而起,仙乐声声响彻中原大地。其中太安城兴阳观,制若宫禁,设置离阳高祖太宗在内五帝雕像,按照古礼昭、穆位序分别侍立道家圣人雕像两侧,取皇宫彩云阁大料以造兴阳观门楼,破大内甘泉堂材料为老君殿,观内影壁绘有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宏幅巨制,观者莫不惊叹。这座兴阳观一时间俨然为天下道观之首,观主吴灵素正是那位亲手封闭两禅寺山门的道士,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北方道首,因此如今天下有了“京城兴阳观,南北两祖庭”的说法。就在世人皆知两禅寺白衣僧人要在莲花峰与武当道士辩论的时候,又有消息传出,那位在太安城如日中天的羽衣卿相,将以崇玄署主官的朝廷身份赶赴北凉武当山,手捧一道圣旨,敕令追尊武当老掌教黄满山为冲虚真人。 一位气态出尘的中年道人坐在车厢内,身穿紫金道袍,手臂上搁有一柄垂有三枚金环的紫丝拂尘,笑意浅淡。身份尊贵的道人身边还坐着个相貌酷似的年轻人,虽然也身穿道袍,但相较中年道士的仙风道骨就要更近世俗。年轻人开口笑道:“爹,本以为过了河州界碑,幽州军方好歹会弄出几百骑来给咱们下马威的动静,看来那姓徐的也不是真无法无天,对爹还是十分忌惮的。” 中年道人正是在京城平步青云的吴灵素,树挪死人挪活啊,还记得刚到太安城那会儿,眼高于顶的城内权贵都喜欢拿他那个名不副实的青城王的头衔打趣行乐,偶有宴饮碰头,谁不是对他嘴上调侃称呼王爷,却懒得掩饰眼中的那份浓重讥讽?好在苦日子很快就熬过头了,龙虎山那边自己不争气,给姓徐的年轻人三番两次折腾得灰头土脸,某位在龙虎山隐居的神秘道人身死道消,更是惹来先帝和新君先后两位皇帝的迁怒,加上离阳灭佛是大势所趋,终于让他吴灵素一遇风云便化龙,硬生生踩着龙虎山和两禅寺两座大山走到了权势顶点。在这当中,自己那个名义上妻子的暗中指点,功不可没,两人虽无夫妻之实,但哪怕吴灵素如今做成了北地道教的道首,对她还是心怀敬畏。 吴灵素瞥了眼自己的独子吴士祯,有些心生不满,自己这个朝廷正儿八经的崇玄令是去武当山颁布圣旨的,你小子拉拢了一帮太安城纨绔子弟跟在后头像什么话,那个什么京城第一公子王远燃,他老子王雄贵都已经从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撵到广陵道担任经略使了,还第一个屁,如果不是坦坦翁还念着永徽之春的那点香火情,就王远燃那点城府能耐,早就给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还有其余三位京城公子,又有哪个是真有分量的?那姓阎的色胚好歹还有个获封美谥的名将爷爷阎震春,太安城不看僧面看佛面,或多或少不会跟这小子计较。但是那个叫宋天宝的小胖子,祖辈里就没一个是当过官读过书的,就是靠他爹那富甲两辽的名头在京城一掷千金,每天给人当冤大头,彪乎乎的小傻子而已,这种无根的富贵,真能长久?不过是百丈高楼建在沙堆上,大风一吹,说蹋就塌的。 吴灵素语重心长道:“士祯啊,为父看来,京城世族子弟也分那三六九等,如王远燃,他爹王雄贵虽说遭受贬谪,从一等京官沦落为最危险的一道经略使,但是以后六部京官外任几年再返京高就,会成为朝廷常例。作为张庐仅剩的一根顶梁柱,独木难支反而是件好事,王雄贵未必没有机会东山再起,而王远燃又有坦坦翁照拂,你与之结识,为父便从不反对。但是王远燃比起殷茂春长子殷长庚,刑部侍郎韩林的独子韩醒言,就要差了许多,甚至连范长后、李吉甫和高亭树这拨外乡年轻人都比不上。至于那不成气候的阎家小儿,所在家族也就如半死之人吊着口气而已,所以你……” 在京城权贵圈子左右逢源的贵公子吴士祯笑道:“爹,你说的我其实都明白,只不过有些事急不来,就说赵文蔚、殷长庚、韩醒言这三人吧,父辈都是张首辅的得意门生,然后早早有先见之明地分道扬镳了,父辈官声好,后辈口碑也不差,我就算热脸贴冷屁股去,人家也未必答应,即便厚着脸皮进了他们家门,也做不得他们的朋友知己,与其这般徒劳无功,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在王远燃之流身上。” 吴灵素感叹道:“小打小闹,难成大事。” 吴士祯苦着脸道:“我倒是一心想要攀附那位陈少保,可人家连爹你的面子都不卖,哪里会理睬我?” 吴灵素伸手抚摸着拂尘朱丝,低声道:“我们父子仍是底子浅了些。” 吴士祯俯身靠拢这位北方道教的新领袖,压低嗓音道:“爹,咱们这次要是能顺势踩一踩那姓徐的,返回京城,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肯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退一步说,我寻个机会,偷偷把王远燃这些愣头青推出去跟北凉结仇,回到京城一闹,徐家在京城的名声就要一臭到底了。” 吴灵素犹豫不决,“那人连圣旨都敢拒收,又在他的地盘上,哪里是王远燃几个可以撼动丝毫的,至于太安城官场的骂声,徐家父子二人就从没在意过,你小心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北凉拂水房的谍子能跟离阳赵勾争斗多年不落下风,不容小觑。王远燃那几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不看好。” 吴士祯笑眯眯道:“不奢望姓徐的伤筋动骨,恶心恶心他,也挺好嘛。” 吴士祯记起当年在青城山给那个同龄人大肆羞辱的场景,语气阴恻恻道:“就算给姓徐的抓住些许把柄,但是为了这么点小事,他还真敢杀人?” 吴灵素突然问道:“后头队伍里那个姓柳的河州郡守之子,说他当年拿刀鞘打过姓徐的,当真?” 吴士祯幸灾乐祸道:“多半是真的,据柳乘风所言,当初徐凤年带着个老仆游历江湖,途经河州,在街上起了冲突,结果被他拿一柄凉刀的刀鞘狠狠砸在了徐凤年额头。那个家伙还说徐凤年当时扬言要带一万北凉铁骑踏平河州来着,于是柳乘风就问你谁啊,然后徐凤年就反问了一句‘徐骁是我老子,你说我是谁?’柳乘风当然打死都不信,给了徐凤年一刀鞘后,干脆拔刀追着砍了半条街。是去年听那些郡内酒楼的说书先生天花乱坠,才晓得徐凤年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还真跟一个老仆白龙鱼服闯荡过江湖,吓得半死,尤其是徐凤年拒收圣旨,派遣幽州骑军压境河州的时候,不光是柳乘风这家伙,连他爹在内一大家子都连夜屁滚尿流跑出城了,事后见幽州军没有要打河州的意思,才战战兢兢返回郡内。” 吴灵素也觉着有趣,笑道:“可后来不是又有幽州万骑入蓟州一事吗?那可是要经过河州的。” 吴士桢捧腹大笑,差点眼泪都笑出来,“所以那家子人又重操旧业连夜跑路了,好在幽州骑军最终是由葫芦口返回,才让柳乘风的爹没辞官搬去江南,不过柳家也因祸得福,整个河州都知道了这么个敢揍北凉王的英雄好汉,连柳乘风的爹都在上次殷茂春主持的地方大评中得了个河州独一份的‘中上’。这不柳乘风跟宋天宝是相识多年的好哥们,给王远燃他们接风洗尘的时候,对车队里那个前刑部侍郎的女儿一见钟情,加上他大概确定徐凤年应该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了,才死皮赖脸跟着一起来到了幽州。” 早已不是在一隅之地自封为王的吴灵素冷笑道:“传言宋天宝他爷爷作为两辽首屈一指的财神爷,早年就跟崛起于辽东锦州的徐骁相当不对路,一个柳乘风,再加上在京城九九馆跟徐凤年起冲突的王远燃,不愧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吴士祯脸色有些尴尬,好像还得加上一个自己。 ———— 明天莲花峰就要举办佛道争辩的第一场,武当山上显然已无住处,南神道山脚附近几座小镇也是客栈爆满,两拨人先后脚进入一座名叫逃暑镇的地方,双方寻找歇脚房间的方式也截然相反,其中一拨十来人是好说歹说才跟小镇东头的一栋小客栈谈拢,寻常房间住出了中原地带甲等房的天价,掌柜在接过那一摞路引的时候,也仅是瞥了眼就不再搭理,从天子脚下的太安城来咋了,不一样得被咱们店往死宰?不过这些客官的名字还真是一个个都不俗气,佩剑的那个中年男子,祁嘉节。那对瞧着就很登对般配的年轻夫妇,殷长庚,赵淳媛。俊俏少年叫赵文蔚,两名青衫士子分别叫韩醒言和高士廉,其余些个扈从仆役模样的,他们爹娘给取的名字就没这么讲究了。 而另外那拨二十多人,直接就去了逃暑镇最好的客栈,听说客满了,其中一人二话不说就砸下五百余两银票,说要把客栈包圆了。上了年纪的客栈老板听着这帮年轻崽子的官腔就糟心,心想六百两又如何,如今自家客栈按照市价都要一天收个百来两,你们这帮人要住三天,五百两顶个屁用。老板翻着白眼说客栈做生意,就没有赶客人的规矩。那满嘴河州腔调的年轻公子哥又摸出五百两,也不说话。老板伸出手摸了摸那厚厚一叠的崭新银票,开始天人交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腰缠万贯的年轻人大手一挥,身边有个帮闲立即抛出两颗大金锭,老板一看,银子是爹金是爷啊,既然见着这些“长辈”咱就不要谈风骨规矩了吧?不过老板仍是得寸进尺说那三十多号客人都是住下了的,就怕店里伙计喊不动啊。这话一说,顿时就有几个伸手按住了剑柄刀柄,老板急眼了,赶忙劝说道别,千万别动手,今儿谁敢在咱们北凉闹事都得玩完。老板拿起银票和金锭,上楼去跟客人解释,老板耍了个小心眼,不但主动提出还钱,而且人人倒贴个三四两银子,还跟人说是北凉边关来的一帮军爷要入住,小店实在得罪不起。也是客栈老板财运当头,客人竟然都给劝了出去,毕竟沦落到需要在逃暑镇落脚住宿的外乡香客,不论是凑热闹的江湖人,还是北凉道邻居的官宦子弟,都不可能是什么大人物,所以一听说是凶神恶煞的北凉边军要住店,不管嘴上怎么硬气,心底当场就虚了。 祁嘉节,正是那个京城第一剑客的祁嘉节,早年不但是诸多皇子的剑术师父,甚至连碧眼儿的女儿张高峡也曾是他的弟子。 能够劳驾他护送千里的那拨人,理由再简单不过,这些年轻人任意挑选出一个丢到江南,都是达官显贵竭力示好的对象,因为他们家族长辈,分别是中书令齐阳龙的副手、旧吏部尚书赵右龄,昔年的“储相第一甲”殷茂春,燕国公高适之,刑部侍郎韩林。其中殷茂春长子殷长庚与赵右龄次女赵淳媛是的夫妇,两家父辈都曾极力反对,最终在当时还仅是四皇子的皇帝陛下撮合下结成良缘,在京城亦是一段佳话。有神童美誉的赵文蔚是最受赵右龄喜爱的幼子,韩醒言则是马上要外放高升为淮南道经略使的刑部侍郎韩林次子,即将与一位性情贤淑的赵室县主成婚。高士廉高士箐兄妹则是燕国公高适之晚年所得的一双儿女,一向为国公宠溺非凡,所幸兄妹二人在太安城向来低调,高士廉与大柱国顾剑棠之子相交莫逆,高士箐则与赵淳媛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密友。 可以说,这些年轻人已经堪称离阳官场最拔尖的官宦子弟了。 淮南道节度使是蔡楠,以前是顾剑棠的头号心腹大将,韩林马上就任淮南道经略使,以后少不了打交道,而高士廉跟顾剑棠的两个儿子都关系极好,很多事情,大佬们既不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谈笑风生,甚至也不可能心生默契,但若是“不识大体”的晚辈出面,反而要顺畅许多。 他们此时都聚集在殷长庚屋内,恰好窗户临街,韩醒言站在窗口看着街上缓骑而过的北凉锦骑,笑道:“观一叶落而知秋,北凉边军的战力当真恐怖。” 高士箐打趣道:“呦,如今已经是堂堂正二品经略使大人的公子哥了,胆子也跟着肥了不少啊,都敢说北凉的好话了?” 韩林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任打任骂。 高士廉忍不住给韩林打抱不平,瞪眼道:“口无遮拦,怎么嫁人?!” 高士箐一个瞪眼反抛回去,“闭嘴!” 高士廉小声嘀咕了句口头禅:“摊上这么个妹妹,真是倒了灶了。” 最是向往侠义江湖的高士箐狠狠按住剑柄,威胁道:“找削不是?!” 一行人中年纪最长也最稳重的殷长庚无奈道:“要喝茶可以,要吵架出去吵。” 正在煮茶的赵淳媛朝高士箐招了招手, 还是少年郎的赵文蔚笑呵呵问道:“姐夫,为何王远燃那些人要早于吴家大小真人先到武当山脚啊?” 殷长庚轻声道破天机:“吴真人是故意放慢脚步,等到莲花峰辩论最后一日才登山颁布圣旨。先前之所以赶得比较急,是怕幽州兵马出面阻挠,以至于错过了最佳时机。既然现在幽州军方没有动静,也就可以悠哉游哉了。” 小镇很小,脑袋探出窗口,就能从东边看到西边的光景,韩醒言皱眉道:“好像王远燃那伙人又惹事了,在京城也就罢了,怎的到了北凉也不肯消停。” 殷长庚平淡道:“由他们去。” 高士廉趴到窗栏上瞥了眼,愤愤然冷笑道:“阵仗还不小。不愧是京城四公子一起出游,派头十足。这帮躺在父辈功劳簿上的蛀虫,享福也就罢了,还要害人!若是他们日后当上高官,除了祸国还会做什么!” 殷长庚皱眉道:“慎言。” 高士箐朝自己哥哥做了鬼脸,“听见没,殷大哥也要你闭嘴。” 高士廉双手合十,默默念叨:“老天爷啊老天爷,赶紧随便丢下来一个汉子,把这丫头娶走吧。” 赵文蔚挺起胸脯,“高二哥,你看我咋样?配不配得上高姐姐?” 高士廉嘴角抽搐,哭笑不得。 高士箐一巴掌挥在这孩子的脑袋上,“老娘当年给你换过尿布!” 殷长庚微笑道:“行了行了,都别闹腾了,坐下来喝茶。这可是仅有的几两春神湖茶了。” 高士箐屁股才坐下,立即起身,笑嘻嘻道:“不行,有热闹不凑是傻子,我得去小镇那头瞅瞅。” 说这话的时候,高士箐小心翼翼望着说话总是细声细气却最能拿定主意的殷长庚,后者抬头看着她,缓缓道:“在京城就说好了,事不过三,在京畿和蓟南已经两次了,如果再有,你就得马上返回京城。” 高士箐笑脸灿烂道:“得令!” 高士箐一溜烟跑出客栈,沿着街道直奔那座逃暑镇最拿得出手的客栈外边,倒也不凑近,毕竟她跟王远燃阎色胚还有宋胖墩几个都不陌生,尤其是阎色胚所在的阎家府邸就跟他们燕国公府是邻居,高士箐对老将军阎震春那是无比敬仰,但对这个上梁很正下梁却歪到姥姥家去的阎家嫡长孙,从小就深恶痛绝,阎老将军为国捐躯后,得以破格美谥,这段时间阎色胚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竟然有胆子撺掇着家族长辈跟燕国公府提亲,高士箐差点忍不住找人把这家伙套麻袋沉尸湖底。高士箐视线中,那阎色胚果然不负众望,到了北凉这座小镇照样要调戏良家,正在和一帮狐朋狗友围着两个妙龄女子,高士箐有些讶异,不都说北凉女子妇人大多身材高壮吗,眼前那两位小娘子,可都水灵得很,与自己一样佩剑的年轻女子大概属于中上之姿,算不得有多惊艳,可另一位就相当出彩了,太安城的烟柳之地,号称国色天香满大街,高士箐有过几次女扮男装跑去长见识的经历,便是那些花魁,也都没有眼前身材高挑女子的那份动人姿色,尤其是她那副拒人千里的气态,只要是个有胜负心的男子,都忍不住要挑战一番的,也难怪阎色胚要火急火燎跳出来了。不过王远燃没有在场,应该躲在客栈内俯瞰街道。 阎色胚轻轻旋转手中那柄合起的檀木折扇,嘿嘿笑道:“哥哥我是读书人,从不做那强抢民女的无良勾当,可哥哥我呢,天生就热情好客,这不就是想请两位妹妹入楼喝喝茶,晚上再一同吟吟诗赏赏月,哥哥是京城人氏,早就好奇这西北的月亮到底是不是跟太安城的月亮一般圆了,两位妹妹,赏这点脸总不是难事吧?” 那佩剑女子怒极反笑,“赏脸你大爷哩!” 阎色胚哈哈笑道:“泼辣够味!原来是一匹西北的胭脂烈马,哥哥老喜欢了。” 佩剑女子就要拔剑砍人,身边同伴女子拉住她,原来已经有一伍北凉时下最是“凶名昭彰”的锦骑快马加鞭赶来,伍长模样的骑士沉声问道:“何事?” 佩剑女子指着阎色胚那帮公子哥愤然道:“京城来的纨绔子弟,光天化日就想……” 阎色胚一脸无辜打断女子的言语,“想如何了?本公子也没动手动脚吧,就是聊了几句而已。” 锦骑伍长脸色阴沉,掌心下意识抵住腰间北凉刀的刀柄,居高临下俯视那帮“京城来的”年轻人,“那你到底聊完了没有?聊完了就滚回客栈!没聊完,那就继续,我也顺便听上一听。” 在京城也没受过这等窝囊气的阎色胚咬了咬牙,轻轻一笑,转头瞥向站在柳乘风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那家伙硬着头皮走出两步,对那名锦骑伍长挤出笑脸说道:“我爹是这幽州黄弓郡的老太守,我大哥是先前的八关校尉,都是自己人。” 锦骑伍长面无表情道:“别说上任黄弓郡太守,就是现任郡守也管不着老子,至于那八关校尉,是杂号的吧?如今在咱们北凉连杂号将军都不作数了,八关校尉算什么!自己人?谁他娘的跟你是自己人?” 看到这一幕,高士箐有些傻眼,若是换做离阳别的地方,就该是这个地头蛇的勋贵子弟一出面,那个芝麻绿豆大小官的伍长就得卑躬屈膝乖乖滚蛋了,甚至攀附权贵为虎作伥也毫不奇怪。 锦骑伍长转头对那两个北凉本地女子笑道:“两位姑娘是找歇脚的店家吧?若是信得过,我知道街另外一头有家悦停客栈,也许还能剩下一两间,就是价格可不便宜,没法子的事情,这会儿还留在客栈手里的屋子,都是打定主意狠狠宰人的上等房。若是两位姑娘手头还宽裕,可以考虑考虑。” 佩剑女子展颜笑道:“老哥,那就谢了啊。” 锦骑伍长斜瞥了眼那帮神色不善的京城兔崽子,对两名女子柔声道:“我送你们一程。” 就在此时,阎色胚身边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嗤笑出声道:“北凉蛮子!” 本来已经拨转马头的锦骑伍长猛然勒缰停马,翻身下马,对另外一骑说道:“马标,你们几个先带两位姑娘去悦停客栈。” 这名伍长摘下身上那具轻甲和凉刀,都挂在马背上,这才转身盯住那个骂他们是北凉蛮子的年轻人,脚步微瘸前行,同时说道:“我陶牛车摘了甲胄凉刀,今天就不算当值锦骑了。” 高大青年啧啧笑道:“咋的,死瘸子,要跟我单挑?就怕一不小心力气用大了,把你另外一条腿也给打折了。” 姓陶的汉子笑了笑,“打死我,不过是算你本事。” 高大青年勾了勾手指。 ———— 洗象池不远处的那栋茅屋,徐凤年正在独自搬书晒书,突然那名幽州校尉和拂水房谍子头目一起出现,蹲着把一本书摊开的徐凤年抬头笑道:“有事就说。” 谍子头目语速极快但吐字清晰,“启禀王爷,在山脚逃暑镇,六十四锦骑和二十七名拂水房死士,与广陵道经略使幼子王远燃为首的二十三人,展开对峙。起因是……” 徐凤年摆摆手,直接对那名校尉下令道:“罗洪才,你下山领五百骑赶赴逃暑镇,也别对峙了,只管往死里打。” 徐凤年略作思量,继续道:“对方应该有不少高手护卫,隋铁山,那你抽调出目前在武当山上的那四名甲等房拂水房死士,跟罗校尉一起下山。” 罗洪才小心翼翼问道:“王爷,真往死里打?” 徐凤年笑道:“那怎么行。” 很快徐凤年就又补充了一句,“打个半死就行了,事后传出去,都得伸大拇指说一句咱们北凉待客有礼。” 两人快步离去。 罗洪才揉着下巴说道:“老隋,咱们王爷不愧是读书人,对吧?” 隋铁山没好气道:“跟我讲有什么用,刚才当着王爷的面怎么不拍这马屁?” 大踏步前行的罗洪才白眼道:“你就说是不是吧?” 隋铁山伸手抹嘴一笑,“那是当然!” 第777章 逃暑镇逃暑镇,一个光听名字就倍觉清凉的小镇,此时火气却很大。 其实对峙双方中的王远燃那拨人,就皮囊卖相而言,除去老将阎震春的嫡孙瞧着就是个反派人物,其余众人便是那个出手重伤了锦骑伍长的高大青年,也仅是姿态倨傲了点,不像是什么满肚子坏水的恶人,而四位沉默寡言的家族供奉式老者也各有一番宗师风采。而北凉方面,明面上有六十多位巡城锦骑出现在小镇街道上,一律轻甲,仅佩凉刀,不负弓弩。那个负责武当山脚逃暑镇在内三镇事务的锦骑都尉,身材壮硕,但生了一双小眼睛,眯起的时候几乎像是要从脸庞上消失了,他搀扶着胸口满是血迹的麾下锦骑伍长,后者最后被那高大青年一拳捶在胸膛,在街道上倒飞出去好几丈远,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没有两三个月修养就别想当值做事了。 锦骑都尉之所以没有意气用事,下令手下那陪同自己紧急赶来的六十多个兄弟抽刀破敌,一来是对手中有好几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即便有拂水房谍子策应,己方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再则那个出手伤人的年轻人已经自报身份了,竟是离阳射声校尉的儿子,射声校尉是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实权武将,品秩不算太高,正四品,却是离阳四征四镇四平十二大将军的有力候补。刚刚而立之年的锦骑都尉本身就是北凉将种子弟,对于纨绔圈子那点龌龊早就耳濡目染,最为熟悉不过,闹事的时候,正主儿一般都是不会出面吵吵嚷嚷的,嫌掉价,需要得心应手的帮闲狗腿子站出来。那个父亲是射声校尉的年轻人就属于此列,能够让这么个根正苗红的太安城将种充当帮闲,其余那些个面对六十多北凉锦骑也没如何惊恐畏惧的公子哥,身份只高不低。 这名锦骑都尉的顶头上司,是那位统辖附近三郡军务的角鹰校尉罗洪才,罗校尉很早就撂下狠话,这次莲花峰举办佛道之争关系到咱们北凉的脸面,来武当山凑热闹的不是当官的就是读书人,那些小娘们也个个是细皮嫩肉的大家闺秀,都胆子小,经不起折腾,见着这些人你们这帮糙爷们都和气点,最好给点笑脸,该帮着指路的时候就好好说话,别不耐烦,有些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总之哪个王八蛋要是敢在外人面前给北凉丢了脸,那他罗洪才就能要他掉几层皮! 锦骑都尉有些为难,虽说只要自己一句话,这逃暑镇也就真要打杀起来了,六十锦骑打不赢,武当山脚可还有罗校尉的两千多精兵,但既然当了这个统辖两百锦骑的都尉,他就不能如此意气用事,一个射声校尉的儿子打了就打了,若是再多出一两个带征镇平字的朝廷大将军子弟,或是不小心弄残了六部高官的子孙,事情一闹大,难道到头来真要让王爷亲自帮咱们擦屁股不成? 但是锦骑都尉心里憋屈窝火啊,想着这帮从太安城跑来耀武扬威的龟儿子们,也亏得不是北莽蛮子,否则他哪里需要如此犹豫不决。今天这事儿明摆着是那帮京城权贵启衅在先,伍长陶牛车已经够隐忍退让的了,要换成他看到那个场景,恐怕早就二话不说拔刀砍人了。敢来欺负我们北凉的女子? 王远燃轻轻松了口气,幸好那都尉是个识大体的,要不然双方当真不计后果地厮杀起来,那他秘而不宣的谋划就不好收场了。王远燃眼角余光悄悄一扫,身边一个个伙伴的微妙神态尽收眼底。 阎通书身体微微颤抖,既有直面传说中北凉悍卒的惶恐,也有激动,整座太安城都骂他是个扶不起的色胚子,是春秋名将阎震春杀伐太盛罪业太重才遭到报应,故而有了这么个不成材的独孙来支撑阎家门面,但如果他阎通书这次能够安然返回京城,谁不说他阎通书是敢跟北凉军扳手腕子的好汉,谁敢再说他是孬种? 负责驻守京畿北部的射声校尉李守郭之子李长良,所在家族,在京城最著名的出挑人物,反而不是身居高位的李校尉,而是李长良其兄李长安,仅是三十岁出头,就已经担任离阳常设将军中的中坚将军,更重要的是李长安这个从四品将军,是皇帝陛下登基后提拔的第一拨京畿武将。李长良本人去年就跟随杨慎杏杨虎臣父子的蓟州军南下平叛,只可惜杨家军接连大败,沦为满朝文武的笑柄,除了失去一臂的无双猛将杨虎臣,这支平叛大军不管是否真的立下战功,无一人因功受封。原本在沙场上亲手斩获十余西楚叛逆首级的李长良,也因此沉寂。李长良为何今日会为自己心底一直瞧不起的阎通书出手?朋友义气?那也太小看父兄皆豪杰的李长良了,此人在出京前,家族就一直在暗中竭力帮其进入兵部侍郎唐铁霜在辽东打造出的那支朵颜精骑,但是唐侍郎一直对此含糊应付,说什么如今不带兵了说话未必管用,这话谁信?祥符二年在边境上一口气打了好几个小胜仗的朵颜精骑,真名应该叫唐家精骑才对吧!只不过你们唐家为了避嫌,怕给你唐铁霜在兵部惹来非议,那一万六千朵颜精骑的新任统帅,才用了一个不姓唐的边将,可那家伙还不是你唐铁霜从一手从伍长慢慢提拔起来的。 只要今天李长良在北凉表了态,事后都不用李长良在太安城给自己声张什么,相信与蔡楠身为大柱国顾剑棠左膀右臂的唐铁霜,就会心领神会了。一个人人眼红的朵颜精骑都尉官身,岂不是李长良的囊中之物? 宋天宝看似傻愣愣盯着那个身材高挑的北凉美人,王远燃心中冷笑,学阎通书装那色胚?那阎通书去年带着三千两黄金入京城,短短大半年就挥霍干净,光是给阎通书一人就买下了几位太安城年轻花魁的“初春”?你这胖子连见色忘友都不是,就别假装见色忘命了吧。祥符二年又自称从你爹那里偷了五千两黄金,就你爹那雁过拔毛蚊腿剐肉的精明劲儿,别说无声无息从辽东偷走五千两黄金,恐怕没他答应或是默认的话,你小子偷一颗铜板都难吧。宋胖子的宋胖子,自你入京以后,这一年来,靠着我王远燃阎通书这些人的名号,帮你爹挣了恐怕远远不止八千两黄金吧。 前刑部侍郎王祚的千金王晚弈,京城出了名手谈成痴的老侍郎生了八个儿子,结果晚年得女,于是就给自己闺女起了这么个名字。王晚弈相貌凑合,身材倒是极好的,可惜性情就值得商榷了,这么多年勾搭了多少有望鲤鱼跳龙门的寒门士子,又始乱终弃?还真把自己当作志怪小说里的狐仙了?可怜那些只能借宿京郊寺庙的穷酸士子,挑灯夜读之时,突然窗外“飘”来一位薄纱蒙面的婀娜女子,人人都给迷糊得神魂颠倒。 此时,王晚弈正用看待仇人的眼光,死死盯着那个宛如真正狐仙下凡的北地高挑女子。 看见事态都在掌控之中,王远燃愈发镇定,视线跃过虎视眈眈的北凉锦骑,发现最早在街道上露面的高士箐身旁,殷长庚那几人都已经到齐了。王远燃看到这些人,心情当然不能不复杂,去年自己父亲还是有望从张首辅手中接过顾庐大权的一部尚书,但哪怕父亲不曾被平调外放到兵荒马乱的广陵道,那场名动京城的风波中,王远燃惹了赵淳媛揍了韩醒言后,仍是被父亲带去赵府外跪了半天。王远燃至今不觉得自己就错了,本就是赵淳媛这个薄情婆娘有负青梅竹马的自家大哥在先,结果跑去给那姓殷的当媳妇,说什么她与殷长庚是两情相悦,是她有愧王远燃那个长辈公认性情温和敦厚的兄长。其实还不是看到殷家仕途前程好,尤其是殷茂春要接任她爹的“天官”吏部尚书一职,赵右龄这老儿在吏部盘踞十多年,手握天下官员升迁大权,座位底下真没点屎?去中书省前当真能擦干净?王远燃如果可以,这个时候就想跑上去给那赵淳媛一巴掌,然后当着高家兄妹的面揭穿韩醒言的老底,你小子也就这点出息了,明明爱慕那个高士箐,却连说出口都不敢,只能乖乖按着媒妁之言娶那赵室县主。王远燃向来跟韩醒言关系不差,去年那一拳打在韩侍郎儿子的脸上,何尝不是哀其不幸怒气不争? 王远燃最终视线停留在殷长庚身上,眼神与王晚弈看那北凉女子,如出一辙。 殷长庚,好一个被所有人器重看好的天之骄子!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貌似都在一个人身上齐全了。世上当真有如此十全十美的年轻俊彦?王远燃不信,但是从赵右龄到元虢再到韩林,甚至是王远燃的爹王雄贵,这一大帮顾庐出身的永徽名臣,谁不对殷长庚赞誉有加。王远燃突然笑了,还真有一人跟自己英雄所见略同!而且是殷长庚打死都猜不出来的,那就是我离阳三朝重臣,坦坦翁桓温!王远燃这辈子怕的人不少,但敬重之人,唯有坦坦翁。所以当时坦坦翁要他滚去国子监闭门思过,王远燃直接拒绝了娘亲的挽留,老老实实就真滚去国子监收心养性了。在王远燃即将离开国子监的时候,已经有小道消息传出,坦坦翁有意退位让贤,而赵右龄或是殷茂春极有可能入主门下省,在暗流涌动之际,老人破天荒亲自到国子监见了一回王远燃,临行前,坦坦翁说了一番王远燃自认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言语,“臭小子,做人如翻书念经,莫说我这脖子都在黄土里的老头子,就是你爹王雄贵这个岁数,也是半截身子入土了,差不多把那书翻到末尾,已经翻不出花样来。但你这样的年轻人,不一样。古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不管多难念,你小子也该懂事了,要好好念,也要念好。之所以跟你废话这些,是我桓温年少时,也是你这般游手好闲的德性,但老话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不骗人。” 王远燃当然清楚小真人吴士祯当时那种含蓄怂恿,别有用心。这不算什么,不说远处,只说近处的李长良宋天宝等人,哪个不是聪明人,如此“冒失”行事,皆是各取所需而已。能够混到他们这个层次,就算是出了名混账不堪的阎通书,也不是真傻。宋天宝要靠他阎通书的阎震春嫡孙身份扯起虎皮大旗,阎通书除了整整一年白吃白喝还白睡花魁,暗地里又为一向手头拮据的阎家进账了多少银子?至少二十万两!否则你以为阎老将军死后那个美谥能如此顺畅通过礼部大议? 越是重新审视身边人,王远燃越是开始明白自己父亲的为官不易。 所以王远燃虽然做不到让他爹从水生火热中的广陵道经略使,重返京城担任中枢重臣,但最不济可以凭自己为爹赢得几分士林清誉。 突然间,意外之喜来了。 大概是察觉到北凉锦骑的难堪处境,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北凉佩剑女子,报出了她的身份,原来她爹是陵州刺史别驾宋岩,作为陵州文官二把手,可算北凉境内排得上号的封疆大吏了。宋岩的女儿,宋黄眉用剑尖指着射声校尉之子李长良,怒气冲冲道:“比官大官小是吧,你爹那个狗屁校尉了不起啊?!” 王远燃有些忍俊不禁,如今你们北凉是裁减了一大帮杂号将军校尉,只要不掌兵权就连出门悬佩北凉刀的资格都没有,可人家老子李守郭的校尉还真就挺了不起的,如今就是正四品了,跟宋岩的一州别驾相当,而且这个射声校尉不敢说立马接任四征四镇大将军中的一个,但只要运作得当,顺风顺水熬个四年五载的,品秩稍低的四平将军之一肯定跑不掉,何况人家的兄长更是私下有个离阳军界“小陈望”的说法,你这别驾之女在李长良面前,仍是略显不够看啊。 色胚阎通书先是噗嗤一笑,然后更是夸张大笑,也算这位纨绔子弟有能耐,一个男人也能抖出花枝乱颤的味道,只见他一手持扇,一手捂住心口,“哥哥我怕死了!” 阎通书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撇嘴道:“一州别驾就别说了,刺史还马马虎虎。” 这时候,那个一直对闹剧无动于衷的冷艳女子终于开口了,转头对那名锦骑都尉轻声说道:“我爹是李经略使。” 锦骑都尉愣了一下。 那女子嫣然一笑,柔声道:“嗯,我还有个弟弟,叫李翰林,如今是凉州游弩手都尉。” 在北凉军伍,不论是境内驻军还是关外边军,李翰林这个名字,大多都听说过,甚至比北凉文官第一人的李功德还要管用。 锦骑都尉先是会心一笑,但愈发纠结了。 今儿这事,真不是双方比拼官大官小的事情,他这个官帽子无足轻重的北凉境内锦骑都尉,根本就不是担心自己没有背-景,才不敢一声令下把那些兔崽子打成猪头。而是如今凉莽大战打得不可开交,他这个家中独子的锦骑都尉,因为老爹和娘亲拉上所有家族长辈一起软磨硬缠,本就没机会去边关杀蛮子了。但是他爹好歹是当过正儿八经幽州边关校尉的武将,对大势时局一向颇为上心,如今北凉跟离阳朝廷的关系如何,他这个都尉知道不少,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给罗校尉甚至是给王爷惹是生非,连累得北凉处境愈发险峻。 他转头看了眼死活不愿离去的麾下伍长陶牛车,就连这个老兄弟都知道轻重,是卸了甲胄摘了凉刀以北凉百姓的身份去跟那个李长良过招。自己又怎能莽撞行事? 陶牛车,曾是北凉游弩手伍长,与李翰林一样,当年同为负责龙象骑军大军北上开道的精锐斥候,在战事中左腿重创,不得不退出游弩手,按照北凉边军的规矩,原本可以在地方驻军担任副尉,可是陶牛车死活不肯,说就是个上了年纪的瘸子,能回到地方上当个伍长就心满意足。 那一声北凉蛮子。 对于这样也许半辈子都在跟北莽蛮子生死作战的边关老卒来说,实在是太伤人了。 锦骑都尉范向达,低下头对这个从凉州边境返回地方的老兄弟,轻声说道:“对不住了。” 阎通书啪一声打开折扇,微笑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没想到本公子在这小镇随便逛个街,就能同时遇到经略使大人和一州别驾的女儿?怎么,要仗势欺人?要私用兵马剿杀我等良民?!” 王晚弈顿时给逗乐了,仗势欺人和良民这两个说法从阎色胚嘴中说出,还真是别有滋味呀。 王远燃和李长良皆是神情自若,北凉这边来头越大,他们日后在京城赢得的喝彩声也会越大。 不过他们身边的那四位高手扈从可都紧张了许多,以他们两位小宗师两位三品高手联手的实力,别说六七十骑军,对付两三百骑亦是不在话下。但如果真对上了北凉道经略使的女儿,那就等于在离阳京城惹恼了首辅的女儿差不多,到时候也许会惊动此地的大规模正规兵马,离阳二十年来江湖传首这项血腥举措,起始于谁?不正是这里的老凉王徐人屠吗?!何况听说那个刚刚跟拓拔菩萨打过一场的徐凤年此时就在武当山上!届时他们别说护着这帮公子千金的安生,也许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啊。 不远处,高士箐也笑道:“这个阎色胚也不是蠢到极点,如此一来,北凉骑军要么灰溜溜撤退,要么就只好坐实那仗势欺人用兵杀良的说法。” 高士廉冷哼道:“搁我是那锦骑都尉,也别废话了,就算不去杀人,也要把阎通书这小子吊起来打一顿。” 殷长庚摇头道:“北凉这边是个两难境地,不彻底撕破脸,动用无六百骑人数以上的大军,有那几位武道高手坐镇护驾,根本抓不住阎通书等人。” 高士廉闷闷不乐道:“竟然能让北凉吃瘪一次,那这帮家伙以后回了京城,还不得给人当成沙场英雄啊。” 殷长庚笑了笑,“走吧,热闹也看过了。你们啊,真是糟蹋了那壶春神湖茶。” 就在此时。 小镇街道上如雷滚动,就连赵淳媛也感受到一股窒息的压迫感。 在一支黑甲骑军气势如虹闯入小镇之时,不断有弓手脱离战马,迅速攀上屋檐,占据住有利地形。 小小逃暑镇,满打满算,街上骑军和屋顶弓手也不过四五百人,却形成了一股黑云摧城之势! 为首武将一马当先,策马疾驰来到锦骑都尉范向达身边,高坐在那匹凉州大马的马背上,阴沉着脸怒斥道:“姓范的!你老人家在这儿晒太阳呢?!” 范向达不知所措,正要说话,角鹰校尉罗洪才就怒骂道:“王八蛋,哪有遇敌不抽刀的北凉军!回头给王爷听到了,晓得老罗我带出这么一窝熊兵,老子还有脸当这个校尉?!” 罗洪才环视四周,沉声道:“无关人等,一律退出街道!过时不候,皆以敌视之!” 这位罗校尉大概是实在恼极了那个范向达,可毕竟是自己的心腹,总算给锦骑都尉留了点情面,略微撇头吐了口唾沫,猛然抬起手臂,朗声道:“巡城锦骑后退,角鹰骑军列阵!抽刀!” 罗洪才阴森森盯着那帮人,习惯性咧了咧嘴,那一口牙齿显得格外雪亮瘆人,“若有无故逃逸者,弓弩手当场射杀。” 小镇街道并不宽敞,照理说不利于骑军驰骋,但以一骑冲锋而过并不难,且又不是对撞那些集结完毕的严整步阵,那还不是想怎么来怎么来? 角鹰校尉罗洪才麾下兵马小三千人,骑军只有这五百骑,从来都是当心肝宝贝的,求爷爷告奶奶外加托关系恳求老上级,仍是给罗洪才要了八百多匹北凉马场的“乙下”战马,这在地方军伍中除去那些个戊守险隘的头等校尉,已经算是让人咋舌的手腕了,一般步卒占据多数的幽州陵州校尉,能有个两百匹乙等战马,那就可以烧高香了。当然罗洪才之所以这么能耐,也跟北凉王亲身带领幽州万骑从蓟北长途奔袭葫芦口有很大关系,素来对凉州边军以外各地驻军不太理睬的北凉马场,托王爷的福,近期终于对幽州驻军大为改观,在职责范围内的前提下,会相对优先配给战马给从不以骑军著称的幽州,至于陵州那些个校尉们,就甭想了,跳脚骂娘也没用。谁让咱们幽州出了个跟王爷千里奔袭并肩作战的郁鸾刀,你们陵州有吗? 阎通书估计已经吓得三条腿都软了,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哪怕那四位在离阳江湖名声不小的高手联袂走出,护在他们身前,这位阎家大公子还是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这次总算不是那花枝乱颤风情万种了。 河州郡守的公子柳乘风更是哭丧着脸,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这是想着娶个侍郎之女当媳妇好光宗耀祖而已,你们北凉怎么说杀人就杀人啊。 经历过沙场磨砺的李长良,大概是算是神态最镇静的一个,打量起这支北凉境内正规驻军的所有细节。 先前凑到队伍里给这些京城权贵子弟帮闲跑腿的两个北凉本地纨绔,几乎同时就转身撒腿,想着逃入客栈。但他们附近那个在李家充当护院教头的中年男子瞬间伸出双手,将两人往回一扯,然后就有两根箭矢破空而至,若是没有这一拽,把两人从鬼门关拽回,那么两个可怜虫就要给箭矢钉入后背了,侥幸不死也是重伤。 王远燃终于按捺不住,怒声道:“你们北凉军真敢当街无故杀人?!” 角鹰校尉罗洪才根本没跟他浪费口水,大手一挥。 骑军开始冲锋。 一位在阎家做幕后定海神针的年迈供奉高手率先出手,老人是货真价实的二品小宗师境界,若非中年时在战场上受过几乎致命的重伤,常年每逢阴雨天气就咳嗽不止,连呼吸都疼痛刺骨,也许老人如今已经是一品金刚甚至是指玄境的顶尖高手,老人被阎震春从战场上救下后,为了报恩,这才留在了阎家,在京城江湖有“半气横江”的绰号,说得是老人虽然犯病时呼吸艰难,可真当对敌时,罡气浑厚无匹,更有一身炉火纯青的横练功夫。 老人迎面对上冲撞而来的一名角鹰骑卒,正要一掌拍烂那匹战马的头颅,骤然间,一抹诡谲身影从斜处掠出,双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推,竟是当场就将他推回原地。老人刚刚吐出一气便不得不马上再换一气,胸口略微褶皱的衣衫随之震动,恢复原样。不但是他,其余三名己方阵营的高手为了阻挡那一骑,纷纷拦路出手,但无一例外都被半道杀出的人物阻挡,虽然双方八人眨眼间的四次交锋,各有优劣胜负,但这个空隙,终究使得那名角鹰骑卒顺利来到站在最外边的阎通书附近,一骑一人擦身而过之时,那柄不见如何挥舞劈砍的北凉刀就在目瞪口呆的阎家大公子肩头,划出一条鲜血流溢的大口子,这还幸亏李长良拉了一把阎通书,否则那条口子就是在阎通书的脖子上了。 一骑过后,后头仍然有数百骑呼啸而至。 原本并不想自己太过深陷泥潭的李长良只好再度亲自上阵,上前两步,弯腰扭头躲过那马背上一刀,肩头凶狠撞在战马侧面,将那一骑连人带马都给撞飞出去。只是不给李长良丝毫喘息的机会,第三骑就当头一刀劈下,李长良脚下踩出一串急促碎步,转身绕过,并且伸手抓住那骑卒握刀手臂,李长良怒喝一声,硬生生将其拖拽下马,顺势丢掷向第四骑,后者根本就没有收刀,而是身体大幅度向右侧倾斜,一躲而过,依旧成功向李长良递出了一刀。 跟随人流返回客栈的高士廉回头看到这一幕,虽不是局中人,却也十分心悸,对殷长庚轻声说道:“咱们真就这么走了?看架势,这支北凉骑军是真会杀人的。” 殷长庚犹豫了一下,最终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已是险象环生的李长良等人,神情沉重。 一行人在屋檐下停脚,高士箐愤怒道:“这帮北凉人也太过分了吧,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王远燃好歹是一道经略使的儿子,也没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们北凉骑军就要说打杀就打杀了?!” 殷长庚没有言语,他知道大概正因为王远燃等人的敏感身份,才让北凉不惜为此大动干戈。 在某些双方会意的规则内,朝廷百般刁难北凉,北凉能忍,也忍了二十年了。 但北凉不能辱。 殷长庚嘴角翘起一个细微不可察的弧度,走出屋檐,对客栈二楼的窗口轻声道:“劳烦祁先生了。” 下一刻。 逃暑镇,剑气满街道。 其剑气之冷,瞬间让逃暑镇的名称变得再恰当不过。 但是不等高士箐赵文蔚等人由衷感慨那祁嘉节祁先生的剑道之高剑气之盛,他们突然发现那股刺骨清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没就没了! 然后不知何时众人身边,就站了个手中还捧着一本书的年轻人,就像是刚刚在家中读书来不及放心就跑出来凑热闹的。 逃暑镇街上仅有微风,不足以翻动书页,但是赵淳媛高士箐这两位更加心细的女子,却看到年轻人手中摊开的书籍,刚刚翻过了一页。 第778章 一位中年人跨出客栈门槛,仅是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动作,也让殷长庚等人感受到一种如沐春风的气息。 男子白袍玉带,袖窄而衣身宽大,袍子是位列离阳王朝头等贡品的蜀锦质地,领、袖镶有细致缜密的织锦金边,大处素雅,小处尊贵。大概也只有这种锋芒内敛的儒雅男子,及冠时便能娶回那位有“桃花马上石榴裙”美誉的胭脂评女子。 中年男子腰间悬佩长剑,剑鞘乌黑古朴,似由蛟蟒之皮制成,但真正出奇处在于这把剑并无剑格,亦无剑柄。 祁嘉节,京城第一剑客。 自九岁提起那柄家传名剑“班象”练剑起,三十年间,北走两辽,南游江淮,东临碣石,西至剑阁,访遍天下名山大川。期间祁嘉节曾于十八岁换剑“斜阳”,先后向东越剑池宗主宋念卿、广陵春雪楼首席供奉柴青山、棠溪剑仙卢白颉在内六位剑道宗师挑战,六战皆负,回京闭关,二十六岁出关之日,换杀剑“腥膻”,在辽东边境一人一剑力战北莽八百精骑,全身而退,斩下三百余头颅。而立之年,换剑“长铗”,无锋无柄,因此若是倒提剑鞘,剑即滑落出鞘。世间长剑自古本就别名长铗,祁嘉节换取此剑之意显而易见,世间长剑千百万,有我长铗一柄便足矣。故而祁嘉节与那自己更改名字的北莽剑气近黄青,并称为“祁术黄道”,被分别视为邓太阿和李淳罡先后两任剑神的继承者。 徽山大雪坪新评出的离阳十大高手,在轩辕青锋之后便是祁嘉节,名次犹在重返东越剑池担任宗主的柴青山之上,更让祁嘉节名声大噪的是以清高自负著称于世的徽山紫衣,竟然公开说了一句“祁先生境界不如我一尺,杀人我不如祁先生一丈”,这直接让多年不曾出剑示人的祁嘉节达到声望巅峰,隐约有了北地第一高手的江湖地位。 看到祁先生亲自出马,高士廉等人如释重负,在他们这些自幼就对祁嘉节三个字如雷贯耳的京城小辈心目中,哪怕天塌下来,祁先生也能一剑扛下。虽说大致猜出祁先生先前的剑气一放一收,多半跟他们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公子哥有关系,但这又如何,在太安城向来有个流传深远的说法,祁先生真正的厉害地方,不在于今日剑道境界剑术造诣如何高超,而在于祁先生的每一个明日都要比昨日修为更高。尤其是卢白颉在辞去兵部尚书赶赴外地就任时,祁嘉节为其送行,连佩剑也赠送他人的棠溪剑仙卢白颉坦然笑言,“也许无需二十年,卢某便是给先生当个捧剑门生也不配了。” 齐阳龙的学问,坦坦翁的篆刻,祁嘉节的剑术,如今再加上一个离阳棋圣范长后的棋艺。 太安城百万人,有谁不为之自豪? 那个捧书而至的年轻公子哥看到祁嘉节走出后,两人檐下对视一眼。相比年轻人的捧书而立意态闲适,总能有本事在大风大浪中寻觅无关细节的高士箐,她惊讶发现祁先生竟然破天荒从腰间摘下了那把名剑长铗,握在了手中。就在此时,有一行人从逃暑镇东端街道尽快速赶来。毕竟年少所以性情跳脱活泼的赵文蔚忍不住举目望去,一行四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他只看中了一人而已,越来越近,少年终于能够看到清楚那人的容貌,愈发挪不开眼睛了,那是个身段刚刚有出挑迹象的同龄女子,本有几分婴儿肥脸蛋的正在清减时分,瓜子脸的美人胚子也就浮出水面,她白衣如雪,背了一柄相得益彰的白鞘长剑,尤其是她头上别有一枚简洁至极的紫檀簪子。 小簪如剑,飞在青丝间。 这一刻,赵文蔚看得痴了。书中自有颜如玉,是骗人的呀,哪有书外的真正女子这般好看。 各花入各眼,高士箐第一眼是那个青衫仗剑的俊逸公子,她惊呼出声,“东越剑池李懿白?!” 李懿白不光是在离阳江湖的名气极大,在江南士林,甚至在京城官场都有不小的声望。李懿白的恩师正是东越剑池宗主宋念卿,家族却是流品超然的高门望族,当初最重门第的春秋十大豪阀,除了十个姓氏相互通婚,以免婚宦失类,甚至连某些出身不够正统的帝室都不屑与之联姻,但是李懿白所在的李氏,却能成为十大豪阀退而求其次的联姻对象,春秋之中,获此殊荣的姓氏,不过李、裴、虞、谢等八个,其中裴氏在神州陆沉之后陷入沉寂,沦落到家族最出名人物竟是一个女子的地步,正是那老靖安王赵衡的王妃裴南苇。 李懿白气态尽显离阳头品贵公子的温文尔雅,笑容迷人,望向高士廉高士箐兄妹,柔声道:“不曾想能在西北遇见高兄和高小姐。” 既然是李懿白从东越剑池远道而来,那么他身旁高大老者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世间屈指可数的剑道大宗师柴青山。 想必祁嘉节先前那道充斥逃暑小镇的磅礴剑气,引来了这一行人。柴青山在进入小镇后,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视线放在境界仿佛的祁嘉节身上,而是那个捧书的年轻人。 李懿白对客栈檐下的古怪气氛视若不见,笑着跟高家兄妹介绍道:“我柴师伯早年与龙树圣僧是好友,听说白衣僧人要在那莲花峰说法,特意带着我们赶来北凉。至于这俩孩子,都是柴师伯的爱徒,宋庭鹭,单饵衣,愣着干什么,快喊高哥哥高姐姐。” 个子不高却腰佩一柄极长之剑的清秀少年哦了一声,规规矩矩喊了声高哥哥高姐姐,然后继续神情警惕地盯住那个同龄人,心中火冒三丈,这小子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到自己师妹身上,到底想做啥?想挨我一剑?给少年宋庭鹭这么一瞧,所有人才发现赵文蔚直愣愣望着那个名字奇怪的白衣背剑少女,赵文蔚的姐姐赵淳媛有些哭笑不得,这个从小只喜欢成天跟着他爹一起读书练字作画的傻弟弟,终于情窦初开了? 赵文蔚轻声问道:“你叫三二一?” 对这种事情早就习以为常的少女淡然道:“我姓单,鱼饵的饵,衣服的衣,不叫三二一。” 今时今日,白衣少女很简单客气的一句话,却让未来死谥文贞的赵文蔚,记住了一辈子。 宋庭鹭冷哼一声,“臭小子,少跟我师妹套近乎,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我不用手都能打趴下一百个,到时候给我揍了,勿谓言之不预!” 经过这么一闹,聚集了三个各怀心思的少年少女,在陌生年轻人和祁嘉节先后出现后略显剑拔弩张的檐下,顿时云淡风轻了几分。 那个刚刚合上书籍夹在腋下的读书人,平白无故就遭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着对少年宋庭鹭伸出大拇指。 看似天真的赵文蔚乐呵呵道:“言之不预也知道啊,那你也是读书人嘛。” 殷长庚在这个小舅子的脑袋上轻轻一敲,教训道:“读书识字,不可用来口舌意气之争。” 站在阶下的柴青山望着檐下的那个年轻人,书卷气不如殷长庚,江湖气不如李懿白,但是别说殷长庚和李懿白,就是柴青山本人和祁嘉节 两大宗师,仍是丝毫压制不住此人的潜在气势。只不过除了在剑道登堂入室的李懿白能够稍稍感知一二,殷长庚高士廉等人毕竟不是江湖中人,眼见神仙识不得罢了。 单饵衣突然好奇问道:“你身上有剑气,也是练剑之人?” 那人从腋下拎出那本书籍扬了扬,笑道:“《绿水亭甲子习剑录》,这本秘籍听说过吗?” 少女一本正经点头道:“听师父说过,天下剑学秘籍众多,《绿水亭》有提纲挈领之誉,可惜撰写之人本身资质有限,无法窥见指玄以上的风光,故而空有气势,不得精神。” 那人感慨道:“最早我拿《绿水亭》练剑,有个老头评点此书,也跟你所说差不多。” 柴青山终于开口说话,沉声道:“不料当年广陵江畔与李淳罡一别,就是此生最后一见了。” 那人重新收起书,缓缓说道:“那次如果不是柴大宗师阻拦,加上出手早不如出手巧,我和羊皮裘老头儿应该能走上江畔阅兵台了。” 柴青山面无表情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时我柴青山既然是广陵春雪楼的客卿,当然要拦下李淳罡,至于如何阻拦,是否光明正大,计较不了那么多。” 祁嘉节语不惊人死不休,“柴宗主,是不是有个先来后到?” 此次从东南赶赴西北的柴青山并没有携带长剑,老人瞥了眼祁嘉节的佩剑“长铗”,没有说话。 殷长庚轻轻握了握妻子赵淳媛的手,以此减缓她的紧张情绪。 身边这位可是西北藩王徐凤年啊!赵淳媛一个京城世族名媛,也是听说过此人无数传奇故事的,两次游历离阳江湖,一次孤身赴北莽,两次西域行,一次北凉境内之战。 天底下多少高高在上的高手,都死在这个年轻人的手上了? 当年人屠率领大军铁骑马踏江湖,踩破了大半座江湖的胆魄。 而这个做儿子的,则是近乎独自一人,就将好不容易气象茂盛起来的离阳江湖,再度捣烂得七零八落! 武帝城彻底成为陈年往事,杨太岁死于铁门关,人猫韩生宣暴毙,宋念卿横死异乡,柳蒿师突然消失,西蜀春帖草堂谢灵箴在春神湖边无故身亡,龙虎山天师府年轻翘楚赵凝神被打落尘埃…… 高士廉和韩醒言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视线交错,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畏惧。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士箐也悄悄后退了几步。 从武当山一掠便至山脚逃暑镇的徐凤年,面对祁嘉节柴青山两位剑道宗师,仍是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感觉,转头看了眼街道那一头的鲜血厮杀,回头望向站在殷长庚身边的高士廉,“你就是燕国公高适之的儿子吧,我拂水房谍报上提到你会跟祁嘉节等人一起来到武当山,所以祁嘉节剑气一出,我就来了,除了让祁嘉节不要多此一举,其实更想跟你道一声谢。高士廉,那个孔武痴你还记得吧,比严池集更早去往太安城的一个北凉年轻人,如今在兵部任职,我听说他当年初到京城,受了不少气,是你高士廉帮了他一把,后来严池集跟随严杰溪严东吴入京,你也是最早跟严池集玩到一块的京城子弟。” 高士廉可没有丁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事实上这位国公之子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跟孔武痴严池集那都是一见如故,跟你这个北凉王八竿子都打不着,求你别谢我了,你徐凤年还是一拳打晕我好了,省得以后回到京城,风言风语满京城,那个脾气暴躁的爹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但是高士廉悲哀地发现自己只敢老老实实听着,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祁嘉节问道:“说完了?” 徐凤年摇头道:“不急,刚好我要在这里等人。怎么,你祁嘉节要为王远燃那帮纨绔子弟出头?不过话说在前头,他们不管怎么闹其实就是那么回事,比如那个偷偷摸摸从河州入境的柳乘风,早年那点恩怨过去也就过去了,在太安城九九馆跟我别过面子的王远燃也差不多。但是如果你祁嘉节打算插手,那他们那笔原本可有可无的烂帐,就要算在你这个京城第一剑客的头上了。” 徐凤年没来由笑了笑,“真算起来,你我之间确实有一笔账。” 祁嘉节握紧手中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名剑长铗,泰然自若,大笑道:“一起算便是!” 少年赵文蔚握紧拳头悄悄挥了挥,祁先生不愧是祁先生,哪怕对上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北凉王,无论是言谈气势还是高手风采,都毫不逊色! 始终背对客栈面对街道的徐凤年,目不斜视,轻声道:“好啊,那请你先拔出剑再说。” 第779章 这话一说出口,殷长庚韩醒言这一拨,还有李懿白和宋庭鹭单饵衣三个,都给震惊得无以复加。 对祁嘉节这种有望成为剑道魁首的宗师,放话说要让他连剑都拔不出剑鞘? 大概江湖一千年来,只有那位过天门而不入的吕祖才能说得吧? 这个腋下还夹着书的家伙,是要以势压人?可祁嘉节虽不以充沛气机称雄武林,但能够成为京城第一剑客,武力紧随武评十四人之后,若说连剑也拔不出,那也太荒谬了。 分明眼前就是一副大战在即的危殆形势,可莫名其妙就给卷入风波中心的柴青山没有动静,既没有要带着李懿白和两个徒弟离开的意图,也没有如何运转气机以防不测。显而易见,徐凤年和祁嘉节要是放开手脚厮杀,身在逃暑镇也好,退出逃暑镇也罢,差别都不大。柴青山应该就是押注两人对峙,是点到即止的君子之争,双方形成默契,仅在方寸间争高下,不至于连累小镇众人。这种有“吹毛求疵”之妙趣的巅峰切磋,有一定道行眼力的旁观者,最能顺手拿来砥砺自己武道心境,柴青山怎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祁嘉节斜提那柄铸于景龙剑炉的名剑长铗,全长三尺三寸,五指修长如玉的右手没有伸手去拔剑,但是长铗骤然间铿锵如龙鸣,出鞘不足一寸,客栈檐下顿时有寒冽风霜扑面之感。 这一次略作“停剑”后,长铗剑身出鞘长度猛然间暴涨至三寸有余。 长铗两次离鞘,都无比顺畅。 但是世间事,可一可二不可三。 接下来长铗纹丝不动,习武之后听力更加敏锐的东越剑池三人,已经听到一阵阵如蚊蝇振翅的细微声响,不绝于耳。 而殷长庚等人也发现屋檐阶外,在逃暑镇的街面上,尘土渐渐飞扬,形成一个个陆地龙卷,旋转缓慢,如一群黄裳女子曼妙起舞。 长铗终于以高士箐都能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速度,再度出鞘一寸出头。 但是祁嘉节那好像不管身处何地都不染尘垢的蜀锦袍子,开始轻轻颤动,如平镜湖面给蜻蜓点水了一下,轻起涟漪。 逃暑镇烈日当头,祁嘉节所站客栈屋檐下的位置,恰好明暗交替,原本常人不易察觉的丝丝缕缕笔直光线,不但变得清晰可见,而且在一瞬间就变得扭曲起来。 宋庭鹭和单饵衣不约而同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眼神出现了错觉,可是眨眼过后,那些诡谲光线的确是如蛇曲行。 与之同时,街面上那些小龙卷刹那间破碎散去。 长铗终于又出鞘一寸。 高士箐浑然不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汗,鬓角青丝湿答答黏在绯红脸颊上。赵文蔚也下意识松开拳头,摊开手掌在袍子上蹭了蹭汗水。 白衣背剑少女同样是局外人,但其实比高士箐他们还要紧张,跟同门少年窃窃私语,“宋庭鹭,你觉得姓祁的那把剑能够全部出鞘吗?” 腰间长剑竟是长达四尺的宋庭鹭想了想,郑重其事道:“你喊我声师兄,我就告诉你答案。” 少女别了一枚剑形紫檀簪子,那双柳叶眉更是如同细剑,所以当她皱起双眉的时候,显得格外英气勃发,不过少女很快就灿烂一笑,娇滴滴喊了一声师兄。 少年好像白天见鬼似的,打了个哆嗦,然后装傻嘿嘿笑道:“答案就是……我也不知道。” 以少女的脾气要是搁在往常,早就拔剑砍得剑池未来宗主满山跑了,但是今天她破天荒深呼吸一口,就放过了宋庭鹭。后者很快就明白其中缘由,狠狠翻了个白眼,比起当初赵文蔚死死盯着自己师妹的暴躁,挺有精气神的少年,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是蔫蔫的。没法子啊,师妹要在她、以及剑池几乎所有师姐师妹们心目中共同仰慕的某个人面前,很用心地保持淑女形象。师妹这种原本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跟额黄胭脂打交道的家伙,结果到了幽州后,每次在街上瞧见水粉铺子,就开始挪不开脚步了。当时就算撒泼打滚,也应该让服师父别答应师妹一起来北凉的。 原先那些造就小龙卷的尘土消散之后,随风而起,徐凤年随手一拂,轻轻拍散。 祁嘉节握剑的那只手五指弯曲,转为虚握长铗,长剑急剧旋转,如掌心有惊雷滚走。 长铗剑身乘势又硬生生拔鞘三寸。 只这名北地剑豪脚下的青石板,迸裂出一张蛛网,且那些裂缝不断向外扩张延伸。吓得高士廉赶紧拉着赵文蔚匆忙退后。 殷长庚赵淳媛这对年轻夫妇都看到祁先生那袭白袍的袍脚,开始飘摇掀动,然后动静越来越大,猎猎作响,如沙场上大风吹拂战旗一般。 之前还有闲情逸致偷偷打量那白衣少女的赵文蔚,忐忑不安,恨不得为神仙人物的祁先生摇旗呐喊,无比希望祁先生一鼓作气拔出整把长铗,也好灭一灭那个年轻北凉王的嚣张气焰!不过说实话,这个在离阳朝野恶名昭彰的西北藩王,真正亲眼见到后,抛开那句极富挑衅的言语不提,就跟赵文蔚在皇宫勤勉房和赵家瓮国子监求学时,见到那些出类拔萃的读书人没什么差别,身世好,相貌好,脾气还不错,属于那种即便不喜却也讨厌不起来的风流人物。 当祁嘉节终于抬起右手,双指并拢,悬停在长铗剑身一寸之上的空中,祁嘉节的气势蓦然一变,如果说先前如五岳高耸于中原大地,此时就是广陵大江滔滔东去入海。 柴青山对两个孩子轻声说道:“看清楚了,仔细看看别人是如何观潮悟剑的!祁嘉节在十八岁、二十七岁、三十六岁时,分别三次观赏广陵大潮,最终悟出了这灵犀一动心血来潮的气机运转之法。遍观当今江湖高手,若论气机之绵长,祁嘉节远远不如武评十四人,大雪坪十人中,也不在前列,但若说刹那间气机的汹涌程度,别说师父,就是轩辕青锋也未必能够媲美。” 柴青山说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一声,“你们两个,已经去了广陵江两次,热闹倒是看得不少,两张嘴巴也都没停过,结果悟出什么了?” 宋庭鹭转头背对师父做了个鬼脸。 少女沉声道:“师父,下一次观潮,我一定会用心的!” 柴青山愣了愣,然后泛起苦笑。 宋庭鹭嘀咕道:“装,继续装!” 单饵衣瞬间满脸通红,伸手绕到背后,就要忍不住抽出那柄自己铸造的新剑“扶乩”。 每一位剑池弟子,想要离开宗门行走江湖,都要自己铸就一柄新剑。所以东越剑池除了天才剑客横出不穷,也有无数才华横溢青史留名的铸剑名师。而单饵衣这个被柴青山一眼相中的弟子,不论是学剑还是铸剑,都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天赋,武人的体魄想要浑厚,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单饵衣不过是四品高手的武道修为,但她对剑道剑术的独到领悟,在柴青山看来已经具备二品小宗师的境界。 宋庭鹭赶忙讨饶道:“师妹,别在这里动手行不行?这儿这么多外人,以后我还怎么闯荡江湖获得那不败战绩?!” 单饵衣懒得理睬这个口口声声要以不败战绩走江湖的家伙,学谁不好,偏偏学那个在京城昙花一现的温不胜,说这辈子不求胜过多少高手,只求不败!这就是离开宗门必须带着自己铸就的新剑,要不然宋庭鹭这小子在剑池那都是斜挎一柄木剑的,吊儿郎当! 在体内气机如江面涨潮猛然炸开后,祁嘉节长铗一剑几乎全部出鞘,仅余下那剑尖不曾拔出而已。 赵文蔚轻轻喊道:“好!” 然后发现自己给单饵衣怒目相向了,一头雾水的少年气势也迅速落到谷底。 徐凤年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走到街道上,抬头望向武当山那边。 山上,就在洗象池附近的那栋茅屋前,站着一个身穿龙虎山普通道袍的年轻道士,和一个蹲在地上使劲眯着眼翻阅一本古籍的人。 后者轻声说道:“凝神,此次行事,非君子所为啊。” 年轻道士平淡道:“先生,虽然有违本心,但是我毕竟姓赵,是天师府道人。叔叔在太安城传道多年,如今在京城仍是岌岌可危,叔叔在信中自嘲连那青词宰相也做不得了。况且先生也知道,如果任由那吴灵素得势,不光是佛家的不幸,我们天下道门正统的香火也要飘摇不定。” 眼睛似乎不好的儒雅男子几乎贴到了书页上,感慨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吗?” 他欲言又止,摇摇头无奈一笑,“我白煜那些大道理就不唠叨了,都说有一说一,我们读书人啊,知道的多了,就喜欢有一说个二三四,你不拦着,五六七八-九也都来了。有些时候扪心自问,确实挺惹人烦的。行了,你做事吧,别管我,这本书不错,我找了好些年也没找着,借这个机会,先睹为快。” 赵凝神犹豫了一下,“虽然说此次合力,最多让他失去在西域凝聚出的那股即将成运的气数,但是先生你还是不该来武当山的,他一旦震怒,我死也就罢了,先生你不该在这北凉夭折,先生应当比当年荀平走得更远!” 白煜沾了沾口水,轻轻翻过一页,道:“心太大,胃口难免跟着大,伤身。” 赵凝神叹息一声,向前走出几步,闭上眼睛,手指掐诀。 龙虎山天师府,莲池那棵紫金莲,最高处的一朵花苞,骤然绽放,又骤然凋零。 青州水师一楼大型楼船上,有个读书人盘膝而坐,身前摆有一只水碗,他双指捏着一颗洁白石子,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大势使然,就怪不得我谢观应落井下石了。” 那颗石子砸入碗中水面。 同一时间,一抹白虹由东南往西北,一闪而逝。 看完了正北的徐凤年收回视线,开始侧过身望向正东方。 卸去那股气机的支撑,祁嘉节那柄长铗滑落归鞘。 祁嘉节摘下那柄长铗,随意抛弃在街道上。 殷长庚等人都不明就里。 单饵衣和宋庭鹭也都满脸茫然。 一直像是来看戏的柴青山也向前踏出一步。 徐凤年望向远方,笑道:“东越剑池倾力铸就的一柄新剑,祁嘉节作为剑主,所剩不多的离阳练气士扎堆,加上龙虎山赵凝神的联手牵引,柴青山的助阵。你们这从千万里之遥请来的一剑,比起当年我杀韩生宣那一剑,手笔大多了。” 祁嘉节轻声道:“惭愧。” 柴青山默然无言。 腋下还夹着那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徐凤年,也不见任何恼羞成怒的神情,说道:“武当山不远,烧香许愿挺灵的,你们还是赶紧祈祷别被我接下这一剑吧。” 东越剑池少女怯生生说道:“徐凤年,江湖上不都说你是真武大帝转世吗,咱们许愿管用?”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也对。” 徐凤年看了眼她和那个长得确实挺像宋念卿的少年,后者赶紧双手握紧剑柄,他可知道这个北凉王很擅长不经答应就跟人借剑!而且往往一借就是几百上千的。 倒是那个还没长成大姑娘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少女,朝徐凤年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背着的那柄剑还不错的,要就拿去,不用借。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面朝东方,自言自语道:“不用借了,剑,如今我自己有的是。” 徐凤年拔地而起,踏空而去。 只见天空中,那人四周,剑群如蝗。 我有剑,两千四! 气长六千里! 第780章 享誉天下的白莲先生依然在捧书浏览,如果有旁人,这个读书人几乎把脑袋都埋入了书籍,场面有些滑稽。 赵凝神当年在春神湖一战,请下龙虎山祖师却仍然被打破金身,但赵凝神跌境之后,竟是毅然决然闭生死关,修行那与武当大黄庭齐名的玉皇楼道法,终于破而后立重新凝聚命格,在龙池的那株紫金莲结出一朵本命花苞,假以时日,只要赵凝神悉心孕养,未必不能像爷爷赵希夷和父亲赵丹霞那样证道飞升,甚至有望品第更高,完成乘龙而升的壮举。所以说这次自毁本命紫金莲,牵引那万里一剑来破去徐凤年的气数,赵凝神就是在玉石俱焚。若非如此,以祁嘉节的剑道实力,不足以御剑从东越剑池一气呵成至西北武当山。 赵凝神身形摇晃,虚弱不堪,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一路行来,不断告诉自己这般行事,是为中原道统气脉,是为离阳一国苍生,最少也是为我龙虎山天师府一家一姓的千年传承,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己之私,想要了解那春神湖战败的心魔。” 白煜不知何时握着书籍走到年轻道士身边,轻声道:“凡夫俗子欺人,真人欺天地,难也不难,唯独这自欺一事,从来都是说容易,轻而易举,说难则难如登天。” 他弯腰伸手搭在年轻道士的肩膀上,柔声道:“凝神,也莫要自责了,这一关既然被你跨了过去,就更应该珍惜。至于我白煜,这辈子都过不去喽,我不想学那轩辕敬城,画地为牢,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座徽山。以后你我师兄二人,你在山上修清净,我在山下做了位极人臣的张巨鹿也好,做了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荀平也罢,都无所谓了。” 这个被离阳先帝亲口御赐白莲先生的天师府外姓人,使劲眯起眼望向远方,“我眼睛不好,可惜看不到那一剑是怎样的恢弘了。” 赵凝神举目远眺,苦涩道:“那就当我替先生看一回。” ———— 白芦湖西端的青骡渡,在楼船林立的青州水师严密护送下,十万南疆精军开始有条不紊渡江,这无疑是一项浩大工程,但是名义上暂时由靖安王赵珣统辖的青州水师,兢兢业业,赢得了南疆大将吴重轩在内一班武将的认可,对给说成绣花枕头的青州水师那种糟糕印象大为改观。只不过协助南疆大军渡江的年轻藩王与那吴大将军并无太多交集,仅是为南疆将领接风洗尘的晚宴上有过碰面,不过那一夜,襄樊城乃至于整个青州只要是喊得出花名的勾栏女子,几乎全都给邀请到青州水师的楼船上了。靖安王赵珣在青州文坛也有了个胭脂王爷的雅致说法。 在那艘悄然撤去所有青州水师士卒的楼船上,一男一女站在船舱门口,看着那个盘膝而坐多时的中年书生,先前还看着他莫名其妙摆下一口白碗,再投下一颗石子。年轻男子锦袍玉带,风流倜傥,而那体态婀娜的动人女子也在登船后摘去了帏帽,露出一张能让旧青党权贵瞠目结舌的容颜,女子与那陪着老藩王共赴黄泉的王妃裴南苇,足有八分形似七分神似! 女子皱眉道:“王爷,刚才那抹光亮是……剑气不成?” 靖安王赵珣无奈道:“问我?唉,就我那点三脚猫功夫。” 她没有故作成熟女人的娇媚或是小女子的娇羞作态,甚至连个笑脸都欠奉,她只是嘴角微微翘起。 赵珣不论看过了多少次这般冷冷清清的神色,仍会怦然心动。这位在离阳王朝冉冉升起的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两两无言。 一名白袍男子从船舱中走出,跟两人擦肩而过,走到两鬓斑白的儒生附近,低头瞥了一眼。 只见白碗之中,有一条细微白线疾速划破水面。 中年儒士随手一挥,水碗消失不见,缓缓起身,跟白袍男子走到栏杆附近,环顾四周,感慨道:“八百里春神湖,除去广陵江大江,更有四条河水同注其中,好一个‘日月若出没其中’,是何等壮阔无垠,便是一辈子住在湖畔的村野乡民,也想不到这春神湖其实在日渐枯萎,如同迟暮老人,倒是我们脚下这白芦湖,像那少年渐变壮年的光景,会越来越烟波浩瀚,最终取而代之,成为天下第一大湖。黄龙士曾经有言,世间气数有定数,却运转不停,田是主人水是客,不留就不得。” 身穿素雅白袍的英伟男子不置可否。 儒士笑道:“为了这离阳北凉双方此消彼长的气数一事,所以祁嘉节不得不放弃毕生志向,舍弃长铗,去东越剑池求剑,在刀甲齐练华大闹太安城钦天监后,离阳不得不将硕果仅存的北方扶龙派练气士,全部聚集在剑池,以性命作为代价,向那座剑炉灌注精血神韵。这么大动静,不过是奢望打碎那人新到手的气数而已,想一想离阳赵室也确实憋屈,数千士子赴凉,江湖草莽不断涌入,继而举办莲花峰辩论,连淮南江南两道名士也都蜂拥而去了,这可是天下归心的架势,眼瞧着北凉如此不按规矩行事了,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位,却是实在拿不出太好的办法了。说实话,如果不是我谢观应火上浇油一把,祁嘉节等人不可能得逞的。” 位列陆地朝仙图榜首的谢观应,以及比那奉召平叛的一万蜀兵更早离开辖境的异姓王陈芝豹! 谢观应没有转身去看那个跟徐凤年一样成功世袭罔替爵位的靖安王,轻声笑道:“没了陆诩辅佐,反而混得风生水起了。” 谢观应打趣道:“王爷,也稍稍给人家一点好脸色,他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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