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在它周围,这鸣响声空灵圣洁,却仿佛最混沌的噪声般没有任何曲调和规律,在这混沌而圣洁的铃声中,水晶只是再一次改变了自己的形态,仿佛丝毫没有在意天空中那些改变了流向的光流,没有在意这些微末的“损失”…… 第0499章 神的规则 在返回塞西尔城之后,高文第一时间便找到了正在魔导技术研究所里折腾小型奥术聚焦器的卡迈尔,又找到了正在机械制造所研究变速箱的尼古拉斯蛋,三个人(严格来讲是一个卫星精,一个LED精,一个铁球星人)凑在瑞贝卡建造的尖端实验室里,研究着那块在法兰·贝朗死后残留下来的水晶。 那水晶仍然在微微发出光芒,尽管它已经被放置了好几天,却仍然有些微热量散发出来,而且将水晶放在耳边的时候,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仿佛是某种共鸣声,又好像是饱含痛苦的呢喃。 卡迈尔用塑能之手将水晶举到半空,仔细观察着它在光线下的形态,并时不时用一束小小的奥数火光去刺激水晶表面,感应着它传递出来的能量读数。 高文关注着卡迈尔的工作,好奇地问道:“怎么样?能看出什么端倪么?” “从形态上确实很接近早期神孽失败产物身上的水晶赘生物……能量反应则略有不同,或许是因为圣光力量的干扰……”卡迈尔将水晶放在眼前的实验台上,并开始用晶体共鸣器检测其细微结构,“总之,我必须再仔细观察观察才能下结论——采集过程太粗暴了,内部的魔力平衡已经被严重破坏。” 高文略有一些尴尬:“这个采集过程……可能是有点粗暴。” 卡迈尔随口问了一句:“怎么采集到的?” “用榴弹炮炸下来的……”高文干咳一声,“咳咳,严格来讲是炸完之后就剩下这么点……” 卡迈尔的动作顿时僵硬在半空,漂浮在一旁的尼古拉斯蛋则发出一声惊叹:“妈耶——” “情况特殊,那是战斗,敌人可不会待在原地老老实实等着别人去自己身上挖水晶,”高文摆摆手,并看向铁球星人,“你当年也接触过神孽,你看这种水晶跟当年那些实验体身上的一样么?” “我当年主要是被研究,对项目细节接触不多,”尼古拉斯蛋晃了晃身子,语气颇为严肃地说道,但紧接着他又接了一句,“不过你们要是不介意损失一部分样本的话……我可以对它进行一次破坏性的分析。” 高文看了看被固定在晶体共鸣器中央的水晶样本——它比巴掌略小一些,边缘参差不齐,而且有些地方已经开裂:“你需要多少样本?” “一小点,指甲盖那么大就行。” 高文又看向卡迈尔:“切割这个样本会影响它的性质稳定么?” “你们都用榴弹炮炸了还问我这个?” 高文:“……那就切一块下来吧。” 水晶的质地并不十分坚硬,实验室中的助手很快便完成了切割,随后被切下来的一小块样本便被送到了尼古拉斯蛋面前,在高文好奇的注视中,这个铁球星人先是小心翼翼地用圆滚滚的身子碰了碰样本,随后那样本便直接被吸在他身上,并被他飞快地吸收进了体内。 别说高文了,连卡迈尔都大吃一惊:“你把它……吃了?!” “只是分析一下成分——当然也算是吃了,”尼古拉斯蛋体内发出嗡嗡的声音,“当初被研究的时候我为了搞明白所处环境曾经尝试过周围能接触到的大多数物质,也在偶然的情况下尝试过神孽身上的水晶碎屑,我能分辨出这些东西在细微成分上的微小不同……” 铁球星人把这一切说的理所当然,高文心里只能感叹——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这大概是他前后两辈子加起来所见识过的最硬核的“尝”试了…… 而就在他开始担心尼古拉斯蛋这随便捡东西吃的习惯会不会吃坏肚子的时候,铁球星人终于开口了:“这东西……看来确实是神孽的产物。最起码成分是完全一致的。” 法兰·贝朗残留的水晶,果然是神孽的赘生物——那个卢安主教竟然真的激活了自己体内的神孽遗传因子? 虽然心里多少也产生了这方面的推论,但在证据确凿之后高文还是忍不住有点惊讶,不过他很快便控制住了惊讶之情,并看向卡迈尔:“使用了稳定遗传因子的刚铎后裔,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有可能变成失控的神孽么?” 卡迈尔虽然没有表情,但他浑身已经黄澄澄的,而且语气变得格外严肃:“理论上不可能!虽然我们确实是通过改写遗传因子的方式把巨鹿阿莫恩的神性细胞和人类细胞融合到了一起,但神孽失控本质上并不完全是遗传因子出了问题,而是因为神性的析出和失控——那些从血肉中生长出来的水晶其实是无法被人类控制的‘神性’力量析出之后生成的,而这部分神性则是因为当初我们技术水平不够,在拼合遗传因子的时候无法彻底过滤神性,才导致它们污染了实验体——之后我们改进了过滤技术,将人类无法控制的神性力量彻底清除干净并制成了稳定的注射剂,才确保了接种者可以稳定存活。换句话说,只要是活下来的人类后裔,那么其先祖曾经接种过的遗传因子就必然是‘干净’的,而只要他们体内没有神性潜伏,以凡人之躯就不可能自行产生任何神性力量……” 卡迈尔的解释中充斥着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过于艰深的专业术语,但高文很容易便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神孽之所以会肉体崩溃并生长出水晶,是因为体内存在无法控制的神性,而只要是没有崩溃并存活下来的刚铎后裔,体内就肯定没有这种“神性污染”,而且以凡人的体质,也不可能自行产生这种神性污染——哪怕接种过巨鹿阿莫恩的遗传因子也不行。 那么……法兰·贝朗为什么会呈现出“污染”的状态?是谁污染了他?或者说……污染他的“神性”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一想到这背后的可能性,高文的表情便不由得严肃起来。 “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在白骑士们冲进教堂区的时候,卢安大教堂的祈祷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法兰·贝朗在那段时间里受到了来源不明的神性污染,他体内的神孽因子被激活,他本人也变成了一个由崩溃的血肉和水晶融合而成的怪物,”卡迈尔严肃地分析着,“考虑到他是一个狂热的圣光之神信徒,考虑到他在祈祷室中可能会做的事情,答案或许只有一个……” “圣光之神向南境投来一瞥……”高文接过了卡迈尔的话,“而这一瞥,直接把法兰·贝朗扭曲成了怪物。” 尼古拉斯·蛋总:“……妈耶。” 不过虽然产生了这样惊悚的猜想,高文却还是充满不解:“如果真的是圣光之神曾经短暂降临在卢安……祂怎么会坐视大教堂被攻破?它降临下来的力量怎么会连一小队刚刚完成训练的白骑士都抵不过?哪怕当时莱特和琥珀也在场……他们两个的力量也不可能跟神抗衡吧?” 研究了上千年神明之力的卡迈尔陷入了思索,片刻之后,他开始说起自己的猜想:“根据我们当年对神明规律的汇总和分析,神明似乎……是一种逻辑性和规律性极强的存在。” “什么意思?” “神明威能远远凌驾于凡人,但祂们很少直接出手帮助或伤害任何一个凡人个体,祂们只会严格遵循某种规律,通过祈祷仪式、赐福、启示的方式降下力量,或者降下非常模糊的旨意来让凡人揣摩,在某个凡人个体直接违背特定仪式规则的时候,祂们会降下神罚,但从另一方面,敌对神明的信徒或者无信者哪怕从不按照教义生活,也不会受到神罚……这或许说明,神明想要直接干涉我们的世界是极端困难的——哪怕强大如祂们,也要遵循某种严格的规律来行动……” 听着卡迈尔的描述,高文忍不住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这听上去像是某种自动应答的逻辑机器啊……” “说实话,在星火年代,不少研究神学的学者也产生过这种猜测,”卡迈尔的颜色渐渐变回了冷静睿智的浅蓝色,他一边回忆一边回应着高文的猜想,“甚至有一批激进的学者认为神明的本质就是一种来源不明的自动系统,祂们就像应答机关一样自动运转,管理着庞大的神力能量,而且会根据凡人的需求来进行能量分配……就好像深蓝反应塔周围负责分配魔力的人工智能阵列一样。” 高文可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竟然会有一群学者能提出如此激进的假设,虽然考虑到昔日刚铎帝国的文明高度,有学者进行这种极端研究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但他还是很好奇这样一群敢在一个有神存在的世界研究神明本质的人会有怎样的结果——毕竟根据卡迈尔的口气,那些人好像并不是“忤逆”计划的成员:“这些学者的想法倒是有点意思——后来他们的研究到哪一步了?” “第二年经费没批下来,转行去卖水产品了……”卡迈尔一声叹息,“本来我还以为他们会被选入忤逆计划的……” 高文:“???” 幸而卡迈尔并没有太过沉浸在回忆中,他很快便回到正题:“这种激进的研究在如今这个时代是难以想象的,但星火年代的刚铎人骄傲又无所畏惧,过于发达的魔法技术和充足的资源让学者们有机会去做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这种基础,‘忤逆’计划也不可能筹建起来。但也正是因为参加了忤逆计划,我才可以肯定,神明绝不是所谓的‘自动应答机关’那么简单。” 高文略一思索,便知道了卡迈尔的意思:“是因为你亲眼见到了巨鹿阿莫恩?” “没错,巨鹿阿莫恩,一个切实存在的、有血有肉的神明,虽然祂已经陨落,但根据对遗骸的分析,我们认为祂是有智慧的,祂能思考,能自主行动,所以我们更倾向于认为神明是一种具备高度智慧,同时又严格遵循某种‘规矩’来行事的存在……或许严格按照规则行事就是祂们的‘种族特征’。” 高文静静地听完卡迈尔的讲述,他深深吸了口气,视线落在实验台上的那块“神孽水晶”上。 良久,他才打破沉默:“也就是说,按照圣光之神严格遵守的‘规则’,就连平民冲击大教堂这种事都不算真正的‘亵渎’?” “我们只能这么猜测。” 似乎不会有更多进展了。 虽然高文很想搞明白神明的本质是什么,搞明白祂们的行动规律和所受限制,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并没有足够的途径去充分了解这方面的秘密。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圣光之神或许在某个瞬间“接触”过法兰·贝朗,“接触”过卢安大教堂,然而祂最终并没有关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 “这方面的研究只能先放在一边了,”高文呼了口气,“我会让卢安大教堂那边仔细探查线索,关注‘神意’的。” 第0500章 两份拜访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塞西尔城最高的钟楼上,为这座城市镀上了来自巨日的第一缕辉光,伴随着齿轮和杠杆的运转,由魔能核心驱动的机械钟奏出了响亮的钟鸣—— 当——当——当—— 在机械钟的鸣响中,塞西尔城褪去了一夜安眠的慵懒,整座城市开始在阳光下迅速鲜活起来。 身穿工装的工人们走出了砖瓦建造的屋舍,经过工业区的齿轮广场和杠杆大街,成群结队地走向符文铸造厂、机械制造所和其他工厂设施,去替换晚班收工的同事;商户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店门,摘下窗户前的木牌,敲打着悬挂在屋檐下的铜环宣布开始一天的营业;报童和邮差们迎着清晨的薄雾,在洒扫干净的街道之间穿行,将最新一期的报刊和信件送往家家户户。 而在这迅速变得鲜活起来的街头巷尾,还随处可见已经忙碌起来的早点摊贩——他们天不亮就已经出门,在家附近的街口开始了一天中最重要的营生,叫卖声和人们打招呼的声音在一条条街区中随处可闻,这些声音和机械钟的鸣响混合在一起,回响在整个塞西尔城——宛若这座新生城市在清晨的一声满足而惬意的叹息。 领主府的餐厅中,高文正坐在属于自己的主位上,赫蒂则坐在他右手边,这位“塞西尔大管家”一边切割面前的面包一边说着最近领地上的情况:“……关于卢安城的新闻报道已经通过魔网广播和报纸发布出去,按照您的吩咐,除了报道事件起因经过结果之外,我们还额外强调了各地民众不分出身、不论身份、不分地域团结一心的情况,目前看来效果很好,人们群情振奋,‘我们塞西尔人’已经成为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 高文微微点着头,心中对戈德温·奥兰多以及赫蒂的工作十分满意。 卢安城的解放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它不仅意味着圣光教会势力在南境的全面溃退,也意味着他这两年努力推动的新秩序第一次真正影响到了最底层的民众,而且更意味着他另外一个计划正在顺利进行: 为民族意识奠基,让南境从一个普通的贵族领真正蜕变为一个国家。 在卢安城的行动中,来自南境各地的万千民众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站在了一起,他们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也来自不同的地区和家族,他们曾经是分属于不同领主、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群,从不互相关注,也从不互相认同,然而为了那个共同的目标,这些人凝聚成了一股力量——这个目标是凌驾于他们的出身、职业、居住地甚至个人信仰之上的,而这一现象的出现,就意味着这些原本零散的民众有了成为“塞西尔公民”的基础。 在这个基础上,依靠持续性的引导和教化,塞西尔人迟早会觉醒为一个共同体,他们将有着相近的道德标准,有着相似的生活习俗,他们会使用共同的文字,相近的语言,会庆祝共同的节日,纪念共同的英雄,他们将自豪地称呼自己的族群为“我们塞西尔人”,而且将会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视作理所当然的、属于“我们”的领土。 根据高文的经验,这种认同感将奠定人民对“领土统一”的心理基石,顺势发展下去,再加上塞西尔家祖传的开拓老祖,说不定还能走上“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的道路…… 好吧这可能就有点想多了。 但是即便不考虑“达则自古以来”,要实现民族和国家意识觉醒也不容易,这需要很多年,虽然现在街头巷尾的人们会带着兴奋和自豪的语气说出“我们塞西尔人”几个字,但这充其量只不过是因时势而产生的暂时热潮而已,短短两三年时间是不足以建立起坚固持久的民族信念的,可是只要这个热潮迈出了第一步,只要高文在治理这片土地的过程中不要犯下大错,只要这片土地继续作为一个整体发展下去,“塞西尔人”变成整体将只是时间问题。 “另外,北方磐石要塞发来消息,圣灵平原派出信使向瓦尔德·佩里奇要塞司令转交了一份来自王室的信函,”赫蒂继续说道,“他们似乎终于腾出空来关注南方的局势了——北方大公维多利亚·维尔德想要亲自来访,这将是一次‘私人性质’的拜访。这封信目前还在路上,消息是通过魔网通讯直接传来的。” 高文握着汤勺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一个北方公爵跨过半个国土亲自拜访另一个边境大公,而且还是在王国内战的节骨眼上……这怕是只能号称私人性质了。” “您要同意么?”赫蒂看着高文的眼睛,“拒绝北方公爵可能会更加刺激到王室,让他们对南境更为警惕和抵触,但如果同意……北方公爵就要进入磐石要塞了。” “没什么可拒绝的,”高文随口答道,“我们只是用磐石要塞挡住北方的麻烦事而已,又不是要彻底把南境封锁起来——维尔德家那个姑娘多少继承了她先祖的一些品质,我很乐意跟她谈谈。” 听到“继承了先祖的一些品质”这句话,赫蒂就忍不住看了坐在自己另一边的瑞贝卡一眼——这姑娘正低着头使劲跟一块肉排较劲,挥舞刀叉的样子仿佛是在面对杀父仇人,见状赫蒂只能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又把视线收了回来:“好的,我会让瓦尔德要塞司令回复那名信使。不过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恐怕就比较敏感了。” “嗯?” 赫蒂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北方圣光教会的活圣人,圣女公主维罗妮卡·摩恩……她也发来了信函,想要拜访南境,时间上和维多利亚·维尔德公爵的拜访时间几乎一致……” 正坐在桌子对面研究怎么把奶油抹匀的琥珀一听这话顿时抬起头来,满脸惊讶:“来砸场子的?因为咱们砸了他们在卢安城的场子?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如果是在以往,赫蒂对于琥珀这种在自己和先祖交谈时突然插嘴,而且还用词粗鲁的行为一定会颇为不满,说不准就当场搓一个寒冰箭打在对方身后的某面墙上了,但自从卢安城的事件结束之后,赫蒂对这个看似不靠谱的半精灵有了一些改观——她意识到了这个半精灵的能力和作用,也便开始认真回答对方的问题:“卢安城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快传到圣苏尼尔,这超出了一般传讯法术的极限距离,卢安教堂里也没有能够把信息传回去的高阶强者。维罗妮卡·摩恩在信中表示这只是一次正常的拜访……” “详细消息或许传不回去,但圣光教会的总部说不定有什么办法能探知到地区总部的大概情况,”高文说道,“我们要尽量把对手想的聪明一些,能干一些。” 赫蒂询问着高文的意见:“那……您要拒绝那个‘圣女公主’么?” “不必拒绝,她想来拜访,那就来嘛,”高文毫不在意地说道,“这点气量我还是有的。” “你不怕她来砸场子啊?”琥珀眨巴着眼睛,“咱们可是真的砸了他们的场子……” “圣光新教和旧教派的分裂已经是个既定事实,卢安城的事情终究会传到教会的总部去,整个南方教会消失了,这件事难不成我们还能瞒过去?更何况从一开始我也没想瞒着,”高文说着,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我倒是更好奇北方教会在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他们真的组织起一波圣教军来进攻磐石要塞就好了,我们可以省去很多路上的粮草。” 高文只是开个玩笑,赫蒂却认真地摇了摇头:“那他们大概是没有这个余裕的——根据北边传来的消息,圣光教会已经公开宣布站在王国军阵营参与这场内战,圣教军现在跟着王国军一起上了圣灵平原东部的战场,正跟东部叛军打的热火朝天的。” 低头跟眼前的食物斗智斗勇了半天的瑞贝卡这时候终于捕捉到了一两句谈话内容,这姑娘惊讶地抬起头,满脸萌圈:“哎?他们还没打完啊?东部军和王室的军队还打着呢?” 此言一出,餐桌旁的人几乎是震惊地齐刷刷看着她,高文看着瑞贝卡那相当好懂的单纯表情,足足愣了十几秒才跟旁边赫蒂打听:“这孩子还没睡醒呢?” 赫蒂流着冷汗:“……她忙着实验项目,可能没怎么关注外面的局势……” 瑞贝卡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搞错情况了,她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这都打多久了……有这个功夫咱们已经把整个南境打下来了啊,还顺便把圣光教会都赶出去了……” “你不能用我们的战争形式来衡量安苏的内战……”高文无奈地看了瑞贝卡一眼,“不过也没办法,你还小,也没见识过传统的贵族战争是什么样的……” 安苏的内战仍然在持续,叛军和王国军在圣灵平原东部持续着长期的拉锯和僵持,不管是埃德蒙王子利用王都贵族制造的混乱还是圣光教会入局之后造成的局势变动,都无法让这场战争加快进展,如果没有意外,它很可能会继续持续下去,甚至持续到数年之后——这是没法避免的。 这个时代“正常”的战争便是如此,残酷血腥,但又缓慢漫长,冷兵器低下的杀戮效率以及军队迟缓的行动速度让每一场战斗都会被拉的很久,战斗之间的间隙也变得很长,两支没有决定性武力差距的冷兵器军队一点一点地相互消磨,一场仗打多少年都有可能。 尤其这还是一场无法调和、无法停息的内战,一场针对王权展开的内战,可以说,只要粮食和人口撑得住,交战双方就无可避免地会被拖入旋涡,并一直打到这个国家的气力枯竭为止——除非交战中有一方愿意主动放弃对王位的主张。 像塞西尔家族这样直接拉着魔导巨炮上场,一轮轰炸端掉敌人全部主力和要塞的“快速战争”,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存在的。 “那么这件事就定下了,”高文说道,“北方女公爵和圣光教会的‘圣女公主’么……现在霜月已经过了一大半,等她们过来应该就是雾月了——塞西尔城的冬天一定会让她们印象深刻的。” 第0501章 无言以对的纪念日 早餐结束之后,高文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处理领地事务,而是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赫蒂:“上午政务厅那边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有,”赫蒂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冬季的工作计划已经安排下去,今天上午只有一些日常事务——可以交给助手来处理。” “那就先别忙着去政务厅了,陪我去城里走走。” 十几分钟后,高文和赫蒂便已经来到了塞西尔城的中心街区,而琥珀作为近卫也一起跟了出来。 走在这座新生城市的街头,扑面而来的是塞西尔城独有的生机与活力,耳旁传来的是此起彼伏的人声和车马声,视线所及都是精神饱满、充实而健康的市民,虽然现在已经进入深秋,由于巨日活性降低,天气正一天比一天冷,可是这些许寒冷丝毫没有影响到塞西尔人的生活——相反,由于北岸新城区一大堆新工程的开启,无数的工作岗位和生活机会正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座城市,走上工作岗位,此刻的塞西尔,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热闹。 然而仅仅在两年多以前,这种事情对于安苏人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对大陆北方的任何一个国家而言这都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每当走在塞西尔城的街头,高文便会油然而生一种欣慰感,这种欣慰感也会让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活着的事实,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产生密不可分的联系,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和行动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琥珀跟在高文身旁,她有些奇怪地看了后者一眼,似乎从那张看起来颇为威严的面孔中看到了一点点异样:作为领主的近卫,她跟在高文身边的时间甚至比赫蒂和瑞贝卡都长,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已经熟悉高文每一个表情中的细节,她能看出高文有心事,但却不知道该不该问出来。 好在另一边还跟着赫蒂,赫蒂或许不如琥珀那么擅长察言观色,但她是一个细致敏感的人,在些许犹豫之后,这位“大管家”关心地开口了:“先祖,您有心事?” 高文确实是有心事——他在思索磐石要塞外面的那场内战,思索塞西尔公国还有几年安稳发展的时间,思索圣光之神和其他神明的威胁,思索那些已经沉寂了将近一年的邪教徒是不是在酝酿新的阴谋,但在赫蒂略有些担心的视线中,他只是貌似随意地说道:“卢安城平定下来之后……我们就可以安心发展几年了。” “如您所说,”赫蒂微微低下头,“一部分生产与建设计划已经排到了明年下半年,只要外部局势没有大的变化,接下来几年将是公国最关键的发展期。” “是啊……前提是外部局势没有大的变化……”高文慢慢说着,脑海中却不由得想到了那个强大而虎视眈眈的国家:提丰,那个已经走在变革关键路口的帝国,还会坐视安苏内战多久?他们究竟准备在安苏衰弱到什么程度的时候动手? 或许该加速一下丹尼尔那边的安排…… 然而高文的思索突然被不远处街道上的一幕景象打断了。 他看到一群人从街道拐角处走出来,每个人脖子上都戴着用某种灰白色茅草编织成的草环,他们手中拎着口袋,并不断从口袋中掏出白色的小花,别在沿途的每一扇房门上,他还突然注意到很多路上的行人其实也戴着白色的小花——有的戴在领口,有的别在帽子上,有的则干脆拿在手上。 “那是什么情况?”高文抬手指着不远处,“他们在做什么?” 琥珀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口说道:“哦,过两天就是安灵节了,城里很多人都在准备呢。” “安灵节?”高文一头雾水,“是个节日?去年有过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赫蒂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一些迟疑:“去年……去年其实也有节日活动,但那时候领地还很不安稳,物资也很紧张,所以只有一些很小规模的活动,您大概是没有关注到。” “是这样么?”高文仍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怎么从不知道这个节日?” 赫蒂看了高文一眼,脸色略有些古怪起来:“这个节日……您不知道也是正常。它是在您当年……战死之后才有的。在每年霜月的45日,人们要以佩戴草环、在房门和衣服上装饰告死菊、举行夜间篝火仪式以及舞蹈的方式来纪念死者,和死者的灵魂进行沟通。” “哦,我‘死后’的节日啊,怪不得,”高文恍然大悟,然后紧接着就醒过味来,“等会,霜月45日?那不就是我七百年前最后一次上战场……” “如您所想的那样,”赫蒂脸上的表情更古怪了,“这个节日是纪念您的——最初只是塞西尔领的人民自发举行的纪念仪式,然后先君查理和其他的开国公爵也各自举行了纪念您的活动,等到了安苏27年,它就成个全国性的节日了……” 高文:“……” 这意思就是过两天全安苏的人就要集体戴着花烤着火载歌载舞地庆祝他的忌日了么?! 他这时候是真想跟尼古拉斯蛋一样说一句“妈耶”,但考虑到老祖宗形象好歹是强行忍住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满脸古怪地嘀咕起来:“你们这……不是,我都已经活过来了,大家还过这个节日就不觉得有哪不对么?” “没办法……毕竟已经七百年了……”赫蒂脸上的表情已经快纠结死了,但她知道老祖宗此刻肯定比自己还纠结,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下去,“这个节日的起源已经成为历史书上才会写的内容,只有贵族和学者才知晓一二——而且还得是学业比较精的那种,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安灵节已经演化为一个普通的节日,是他们纪念先祖、告慰先人、沟通灵魂以及祈福求平安的日子……这个……您应该理解……” “我……”高文已经出了一脑门子的白毛汗,但使劲寻思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还真的只能理解——“自己”死了七百年,除开最初的十几年之外,一代代的安苏人早就习惯了在这一天纪念祖先,在这个存在真神、大部分仪祭性节日都跟神明有关的世界上,这恐怕是仅有的一个与神无关的仪祭节日了,他不理解还能干嘛? “好吧,我理解,我理解,”高文颇为头疼地揉着眉心,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么多心事都直接退居二线了,“庆祝就庆祝吧……” 赫蒂松了口气,她刚才可是紧张的要死,毕竟这个节日虽然是“纪念伟大的先祖”,理论上是充满荣耀的事情,但先祖本人从棺材里爬出来之后还认不认为这件事值得纪念那就另说了,平心而论,她并不觉得全国的人都围着篝火跳着舞纪念自己的忌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且他们还每年都这么干一次…… 但她这口气刚松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匀,就被一个突然传来的、活力十足的声音给打断了:“祖先大人!姑妈!啊还有琥珀!你们在这里啊!” 赫蒂抬头一看,正看到瑞贝卡连蹦带跳地从远处跑来,而且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傻狍子手里抓着一大把的告死菊…… 当场她就清晰而冷静地意识到:哦豁,完蛋。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瑞贝卡便已经跑到高文三人面前,这姑娘先是乐呵呵地跟高文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看向赫蒂:“姑妈!安灵节快到了哎,咱们去年错过了,今年应该要正常过了吧?” 赫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瑞—贝—卡——” 瑞贝卡一点都没意识到气氛有哪不对:“啊?” 赫蒂张了张嘴,刚要提醒这姑娘回忆一下安灵节的由来,却没想到一边安静旁观了半天的琥珀突然开口了:“说起来,你们塞西尔家族的成员是怎么过安灵节的?” 琥珀,优秀的军情局负责人,间谍头子,情报战和破坏行动专家,教科书级舆论战“卢安觉醒”事件的最大推手之一,人生有三大特长:偷坟掘墓,溜号跑路,以及拱火。 瑞贝卡直接就掉坑里了,特高兴地开始讲:“其实大部分内容和大家都一样啊——白天的时候把告死菊装饰在门口和窗沿下,这样就能让先祖们找到回家的路,然后晚上举行篝火晚会,吃吃喝喝,跳跳舞什么的,还要多准备出一份食物,来招待先祖的灵魂,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收起所有的告死菊,把它们送到家族墓地,这样就能把灵魂送回到他们安眠的地方……” 瑞贝卡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高文:“对了祖先大人,您要不要……诶?” 高文面无表情地看着瑞贝卡:“要不你直接把手里这花给我?还能省的你折腾。” 瑞贝卡:“……” 高文又看向赫蒂,继续面无表情:“这孩子的历史没学好也就罢了——就没人告诉她安灵节的起源问题么?好歹是家族继承人。” 瑞贝卡这时候终于彻底反应过来,带着一脑壳的冷汗唰一下子站直了身体:“我……我知道的!安灵节最初是为了纪念开国公爵高文·塞西尔而举办的纪念活动,在安苏27年正式成为一个节日……” 高文忍不住敲了这傻狍子的脑壳一下:“你这不是都知道么!” 瑞贝卡揉着被敲的地方:“我就是没反应过来……” 高文一脸无奈:这么个能在魔法技术和机械领域无缝切换的天才脑袋,怎么在别的领域就耿直的跟末梢坏死似的? 瑞贝卡一边关注着高文的表情变化一边缩着脖子:“那……那我们家还是不要过安灵节了……反正祖先大人您也活过来了。” 然而高文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他只是看着不远处街道上那些正在为安灵节做准备的人群,心中却突然泛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安灵节……还是要有的,今年我和你们一起过。” 这次不光是赫蒂和瑞贝卡瞪大了眼睛,就连旁边看戏的琥珀都吃了一惊:“哈?!你这是什么爱好?” “已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是不需要纪念的,但另一些灵魂……需要慰藉,”高文轻轻呼了口气,“旧塞西尔那场火……过去两年了啊。” 第0502章 安灵节 这是一个对于安苏人而言很特殊的日子。 安灵之日。 每年的霜月45日,遍及全国的节日活动都会如期展开,在这个寒意渐浓的日子里,安苏人会拿出最后一份能够用来挥霍的食物和体力,以纪念他们的先祖和已经回归亡者世界的亲朋。 尽管当代的很多人已经忘记了这个节日最初的意义,但数百年的传统已经让霜月45日成为了一个混杂着神秘、祈盼、希望与纪念的特殊日期,很多安苏人都坚信,亡者国度的大门会在这一天敞开,已经逝去的灵魂们——不论是去了死神的殿堂还是去了血神的祭祀场,亦或者去了其他某位神灵的国度——都可以在这一天得到重返人间的机会,这些灵魂会沿着告死菊铺成的道路而来,与生者一同庆祝这个节日,他们还会在夜晚的篝火旁现身,以不定型的烟雾、火光或阴影的形式陪伴那些思念着他们的人。 因此,尽管这是一个缅怀死者的日子,安苏人却会用欢庆的方式来度过这一日,他们会用花朵装饰家门,会在壁炉或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悬挂草环,会燃起盛大的篝火,在篝火旁唱歌跳舞——他们欢庆这个日子,因为他们坚信,灵魂们会在这一天回家看看。 而除了纪念逝者之外,安灵节对于作为北方王国的安苏还有另外一个意义:它意味着大部分社会活动的结束。 霜月45日是流火星座越过天宫线的最后一日,它的到来便意味着冬季的临近——此时距离入冬还有十几天,但北方王国的天气已经寒冷到不适宜继续在户外浪费体力的程度,或许贵族们还会在下雪的日子里举办几场富有情调的冬日盛宴,但对于食物、燃料、衣物都短缺的平民而言,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后一次进行大规模户外活动的机会。 在一番精打细算之后,人们把燃料和食物拿出来凑到一起,用最后一次庆典的形式来鼓舞自己的精神,并向先祖们的灵魂祈求第二年的风调雨顺,朴素的民众有着朴素的思想:向丰饶三神祈祷是丰饶祭司们的特权,向德鲁伊求取丰收则要耗费不菲的钱财,倒不如在这入冬前的最后一次节日里燃起篝火,祈盼那些可能已经进入神灵国度的亡者们能够帮帮自己——保佑自己来年多打三五斤粮食。 人们就怀着这样朴素的愿望庆祝一年一度的安灵节,然后在安灵节结束之后蛰伏下来,就如那些已经回到亡者国度的先人们一样,在接下来的漫长寒冬里静静蛰伏下来。 圣苏尼尔城,告死菊的细微清香正弥漫在大街小巷,尽管整个王国仍然深陷在战争的泥潭中,安灵节却还是如期到来了——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战争的暴雨正倾盆而下,人们才迫切需要这个节日,以告慰那些正要上路的灵魂。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已经插上了洁白的花朵,装饰用的草绳或花藤悬挂在每一座屋舍的房檐下,大人们抱着收集来的柴火前往离家最近的广场或空地,为晚上的篝火做着准备,而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则围绕着大人们大呼小叫着,连打带闹地消耗着他们的体力和精力。 这样的景象不仅仅是平民街区独有,就连那恢弘的白银堡内,也有着相似的光景。 仆役们正在庭院中准备巨大的篝火,骑士们擦亮了他们的长矛和刀剑,并将其装饰在通往庭院的长廊上,一袭白色长裙、银发披肩的维多利亚·维尔德站在庭院入口前,她手中拿着白色的告死菊,并认认真真地把这朵花别在威尔士·摩恩的胸前。 “殿下,愿您牢记先祖的荣光。”女公爵看着眼前的摩恩血脉继承人,用平静淡然的语气说道。 威尔士·摩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白色小花,略显自嘲地笑了一下,随后低下头:“我会牢记它的。” 维多利亚女公爵看着威尔士·摩恩那面无表情的模样,突然说道:“殿下,你知道为什么每年的安灵节都要由维尔德家族的族长来为摩恩血脉的继承人佩戴告死菊么?” 威尔士·摩恩的眼神似乎闪动了一下,但他仍然语气平静地开口了:“这是因为维尔德家族在王国最危难的时刻庇护了摩恩的血脉——就如先祖值得纪念,这份情谊也值得纪念。” 维多利亚注视着威尔士的眼睛,那眼神中没有任何威压,但这位女公爵仿佛与生俱来的寒冬气质还是会让人产生难以言喻的压力,在正常情况下,和她对视的人都坚持不过十秒钟——然而她对面的中年男人顶住了,在长达十几秒的注视中,威尔士·摩恩都没有转移开自己的视线,而是坦坦荡荡地和女公爵对视着。 维多利亚似乎露出一丝微笑,她收回了视线,看向庭院中初具规模的巨大柴堆:“……我也曾问过埃德蒙王子同样的问题,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不知道。” “‘这是为了让每一个摩恩后裔知道,是因为有维尔德家族存在,他们才有资格在这座白银堡里纪念自己的祖先,而不是在北山郡的马棚里’,这是他的原话,”维多利亚语气淡然地说道,“那是在三年前,我们那位伟大的开国英雄还没从坟墓里走出来。” 威尔士·摩恩没有吭声,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他现在应该也佩戴着告死菊吧,在圣灵平原东部的某座要塞里,燃起了篝火,纪念着那位很有可能是被他亲手杀害的父王,他终于不用屈辱地在白银堡里接受我给他戴上的花,按照我的要求去纪念逝者了,”维多利亚微微偏头,对着已经人过中年的皇储说道,“现在这个角色换成了你,重新换成了你。” “我并不认为这是屈辱。” “或许吧,但这不重要,”维多利亚的语气很淡然,似乎真的很无所谓,“你的父亲是一个好国王,坦白来讲,我是敬重他的——尽管他不一定乐意接受我的敬重。” 威尔士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公爵,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一贯气质清冷疏离、很少长篇大论的北方统治者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么多话,而维多利亚却没有在意他的困惑,只是继续说着: “这个国家屹立了几百年,有几十个人曾坐上那个王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真正在乎这个王国,你的父亲做到了……不管你信不信,维尔德家族一直以来都是真心实意支持他的。” 威尔士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你的想法,虽然你从不说出来,但你也认为这是一种挟持和控制,”女公爵根本没有回头,却好像已经看到了威尔士细微的表情变化,“然而我们有着自己的考量——一切都是为了安苏王国。 “一百年前的雾月内乱给了我们很大的教训,那场内乱是因王权争夺而起,但第一王朝的最后一任国王在生前的荒唐生活和各种乱政才是让局势失控的真正原因,从那天起,我们就意识到了——王位必须有一把锁。 “国王是至高的,但国王不能是失控的,为了长久的稳定,必须有人能在王权失控的情况下及时控制住局面,所以在第二王朝,我们建立了摄政公爵的制度,王权将得到监视和控制,但反过来,国王也同样在制衡着公爵们的权力,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谁手中也不能有绝对的权力,任何权力都必须有备用方案,这两点就是维尔德家族在雾月内乱中总结出的教训。” 威尔士·摩恩终于打破了沉默:“那你们想到埃德蒙和东境公爵的变数了么?” “……人心总在计划之外,”女公爵沉默了两秒之后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总结出的教训就没有意义,从事实上,安苏能从雾月内乱挺过来,依靠的确实是摄政公爵制度。这个制度或许需要完善,但还远没有到废弃的时候。” 威尔士沉默下来,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女公爵:“……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话?” “这些话,我的父亲在你父王登基之前也曾对他说过,”女公爵平静地说道,“在三年前的安灵节,我原本也是打算对埃德蒙说的。” 威尔士的呼吸在这一瞬间有了些许停顿。 “王位空悬已久了,这个国家在没有国王的情况下运转了大半年,但它不能永远这么运转下去——贵族们需要一个效忠的对象,王国军需要一面旗帜,人民需要知道谁才是正统,”维多利亚女公爵转过身,再次盯着威尔士的眼睛,“一开始,我们认为这场战争很快就可以结束,因为王国军有着相当于东境叛军两三倍的兵力和补给,但我们确实失算了,我们已经陷入僵持,那么就必须做好继续僵持的准备。” 威尔士张了张嘴:“我……” “不能等到战后加冕了,王储殿下,”女公爵说道,并把“王储殿下”一词咬的很重,“埃德蒙很快也会意识到他没办法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进入圣苏尼尔,他随时也会给自己加冕,而东境公爵会用他的影响力让整个东境和小半个圣灵平原的贵族们效忠新王,盲目的平民则很快就会承认这件事——因此,你必须在埃德蒙加冕之前成为国王。” 威尔士·摩恩的眼睛微微张大了,然而已经错过王位一次的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强行恢复了冷静,他看着女公爵,坦然而直白地说道:“会有多少人承认我这个国王?会有多少贵族愿意效忠我?” “维尔德家族将全力支持你,法兰克林家族也是同样,我们可以让这个王国一半的贵族向你效忠——至少明面上向你效忠。” 威尔士思索着,在数秒钟后,他再次开口了:“那你们考虑过一个最大的变数么?”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威尔士·摩恩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前那朵告死菊。 “我已经准备好前往南方的行程,我会亲自和那位开国公爵谈谈,”维多利亚表情肃然地说道,即便是这位有着冰雪女王之称的北方统治者,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禁带上了格外郑重的语气,“我会尽我最大努力。” “你认为他支持我的几率有多大?” 维多利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他不要反对。” 在这句话之后,两个人一同沉默下来。 他们注视着庭院上的巨大柴堆,注视着那些装饰在各处的草环与告死菊,注视着那些正在为祭礼做准备的法师和礼仪官们。 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昏暗的天光意味着点燃篝火的时刻已经临近。 安灵节真正重要的部分就要开始了。 这是个纪念先人,向古老的亡者们祈求祝福的日子。 可是这个节日最初所纪念的那位先祖……如今却自己从告死菊盛开的彼岸回到了人间。 维多利亚·维尔德沉默地走向庭院,从放置在石桌上的橡木枝中拿起一段扔进那柴堆中,随后下令点燃了篝火。 看着那渐渐燃起的火焰,这位北方统治者叹了口气。 如果真的只需要在篝火中扔一根木棍,先祖就会祝福自己……那该多好。 第0503章 纪念 盛大的篝火燃烧起来,远方的钟楼响起一阵阵悠扬的钟声,在满城弥漫的告死菊清香中,圣苏尼尔开始被一层朦胧梦幻的烟雾笼罩起来,遍布全城的火光就仿佛对抗着渐渐深沉的夜幕,在满天星光之下,造出了一城的光辉。 这让人不禁想起那个已经成为传说的黑暗年代,想起那决定人类命运的第二次开拓——在黑暗混沌的魔潮中,先祖们是否也曾像今天这样燃起巨大的篝火,如同在黑暗中竖起灯塔,指引着在魔潮深处迷途的同胞们向自己靠拢? 这或许也是安灵节夜晚必须燃起篝火的另外一层隐含的意义吧。 看着眼前晃动的火光,听着礼仪官在一旁宣读冗长的安魂祷文,威尔士·摩恩面无表情地静默着,这位安苏名义上的统治者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这缅怀摩恩先祖的庭院中,从篝火中腾起的点点火星在他面前起伏跳跃,乘着蒸腾的热风飞向黑暗的夜色,渐渐和深秋的星空融为一体,在那夜空中,他并看不到查理·摩恩——他那位遥远而陌生的血脉祖先——的面孔。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这位人到中年的皇储突然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祥和宁静之感笼罩了自己的身心,他瞥到一抹在空气中浮现的光辉,便转过头去,于是看到了身穿白色长裙的维罗妮卡·摩恩正站在自己身旁。 在这位圣女公主胸前,一朵白色的小花正在圣光的滋养下怒放着,圣洁而美丽。 “兄长,晚上好。”维罗妮卡脸上带着那似乎永远不变的恬淡微笑,微微欠身说道。 “维罗妮卡……”威尔士·摩恩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这个天才般的妹妹,“你不是应该在大教堂祷告么?” “今天是安灵节,父王离开人世之后的第一个安灵节,”维罗妮卡淡淡地说道,“主会宽容的。” 这话并不像一个在外人眼中教科书般虔诚的“圣女公主”能说出来的,但威尔士·摩恩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从小就表现的非同常人,她总是有着自己的想法,而且总是有无数巧妙的理由来让自己的行为显得顺理成章,所以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一句。 令人尴尬的片刻沉默之后,威尔士主动开口道:“维多利亚女公爵来过,她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你就要成为国王了。” 威尔士有些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不难猜,局势如此,摄政公爵能进行的选择不多,而今天正好是安灵节,在先祖们面前,她跟你说这些正合适,”维罗妮卡平静地说着,然后微微弯了弯腰,“兄长,祝贺你。” 威尔士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个,他看着维罗妮卡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带着温柔而令人信赖的浅笑,可是在他眼中,那眼睛却好像用宝石雕琢的、惟妙惟肖的赝品一般——瑰丽,美好,却无生命,那是一种既无恶意又无善意的眼神,这让他忍不住别扭地转过头去。 似乎从没有人感觉过这位圣女公主的气质有丝毫异样,每个人都把她当做天赐的宝物,当做安苏一切美好精神的象征,可是威尔士在维罗妮卡还很小的时候就总会在和这位妹妹相处的时候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怪异,在这种怪异压力下,他会尽量避免主动和维罗妮卡独处——然而今天是安灵节,他没有任何理由提前离开庭院。 所以他只能留在这里,并试图把话题转移开:“听说在圣教军上战场之后,王国军的局势正在渐渐好转……” “也只是好转到了可以跟东境叛军僵持的程度,”维罗妮卡回答道,“而且僵持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天气正在变冷——冬季作战对战斗双方而言都不利。” “……是么,我没想到这些,”威尔士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并不适合当国王,我连这些都想不到。” “没有人生来就适合当国王,你只是离开白银堡太久了,”维罗妮卡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庭院中的篝火,在停顿了几秒之后,她突然冒出一句似乎没头没脑的话,“……今年安灵节所点燃的篝火,比往年要多了一倍。” 威尔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因为战争吧。” “死去的信徒会回归各神明的国度,无信者则皆会落入死神的府邸,灵魂自有各自的去处,但人们愿意坚信,那些逝去的灵魂会踏着告死菊的花瓣回家和生者一聚……兄长,你相信那些灵魂会回来,而且在火光中看着我们么?” 威尔士不禁看向庭院中的大火堆,那些明亮的火焰在夜空中跳跃着,火焰与烟尘形成的朦胧帷幕中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他忍不住会联想,联想那些晃动帷幕里有那么一瞬间浮现出了弗朗西斯二世的面孔,那位老迈的国王拄着权杖,面色淡然地看着自己,视线中没有任何期待。 “我希望他们能在神的国度安息就好,”威尔士说道,并看向身旁的维罗妮卡,“你呢?作为圣光之神的活圣人,你能在火光中看到我们的父王和各位先祖么?” 维罗妮卡沉默了片刻,随后转身离去:“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也是——威尔士·摩恩在心中说道。 随后他抬起头,看着篝火中升腾起的烟雾笔直地飘向夜空,在很高很远的地方和更多的烟雾融合在一起,无数篝火的烟汇成了一股巨大的烟云,群星都渐渐模糊起来。 在夜色下,塞西尔城最大的广场——开拓者广场上,巨大的篝火正熊熊燃烧着。 市中心的机械钟奏鸣八次,一只巨大的塑能之手飘向篝火上空,将黑石与火磷石混合而成的粉末洒进火堆,伴随着一阵轻微爆鸣,篝火的火焰陡然间变得异常明亮和盛大起来。 聚集在火堆旁的人群发出了响亮的欢呼,而伴随着这震动城市的欢呼,设置在广场上的大型魔网终端机启动了,一幕巨大的全息投影浮现在广场上空。 一同启动的,还有位于城市其他几个广场、位于周边几座城市、位于塞西尔公国十字轴线沿途每一座城镇广场上的魔网终端机。 在这一夜,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篝火旁,而几乎所有的大型篝火,都位于各个城镇的广场。 塞西尔人对这“魔法的奇迹”早已不再陌生,他们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惊慌闪避,人们只是好奇地抬起头,看着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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