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仿佛一尊雕塑自沉睡中苏醒,细细的灰白色沙尘突然从他衣缝间掉落,他仿佛做了个重大的决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不。” “……哦?”夜女士的声音迟了很久,祂似乎有些惊讶,“你拒绝?” “是的。” “即使那是‘真神’?” “是的。”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夜女士的声音中多了一丝玩味,“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 “我不知道我的理由是否足够充分,但我想……文明应该有自己的发展轨迹,”高文语速放的很慢,他似乎在仔细斟酌自己说出的每一个词汇,“这个世界已经在自己的轨迹中走到了今天,众生用自己的智慧与力量披荆斩棘,与神比肩,又用莫大的毅力和勇气站在了魔潮面前,准备面临文明存续之路上最大的一场挑战……女士,我们既已走到这一步,又何须再向一位全知全能的存在祈求庇护? “如果这个世界正处于数年前,甚至哪怕仅仅是两年前的状态,我恐怕都无法拒绝这份诱惑,因为那个时候的洛伦人还没有做好‘站起来’的准备,这个世界仍然在茫然混沌中徘徊,那时候世人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踏向风雨飘摇又迷茫的未来,而联盟又尚未成形,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度都在各自为战,我所顾及的,也仅有自己身边的追随者们,在那个时候寻求一位伟大存在的指引,而且又提前知道没有后顾之忧,倒确实是个无法拒绝的选项。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女士,这颗星球已经打点行装,做好了独自上路,独自生存的准备。” “而即便不考虑这些空泛的因素,我认为对于现阶段的联盟,甚至仅仅对于现阶段的塞西尔帝国而言,重新向信仰靠拢也并非好事——即便靠拢的是“真神”,也要考虑到短期内社会失控的可能,更要考虑长远的文明发展上限,或许你口中那位伟大的存在真的可以庇护苍生,甚至做的比起航者要好无数倍,但我真的很怀疑……在那样剧烈的社会动荡和文化变迁之后,被‘带走’的塞西尔帝国到底还是不是原本的塞西尔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女士,你刚才说,那位伟大存在的力量尚无法完全进入这个世界,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可以让那样的存在受到限制,但事实是祂只能选择性地带走一部分人,即便这‘部分人’甚至可以囊括我的整个帝国,可是剩下的呢?这颗星球上剩下的人怎么办? “甚至更远一点……还在等着盟友相助的诺依人呢?他们有这个机会么? “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我的抽身离开,意味着数以亿计,甚至几十亿的生灵被我甩入深渊……哪怕我们从未见过面,我也是对他们有责任的。 “女士,生存很重要,我承认这一点,但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情,为的不仅仅是生存——现在凡人已经选择要站起来走下去,我想我们也就不需要另一条路了。” 高文话音落下,轻轻舒了口气,他坦然地仰望着云层之上,夜女士则在云层后长久地注视着他,几秒种后,祂的声音传来:“可是你能替尘世众生做宣言么?” “不能,”高文回答的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在这件事上,我只能代表自己的意见。” “那你要让尘世众生自己面对这个选择并去作出决定么?” “不能,”高文回答的同样斩钉截铁,“这将撕裂整个洛伦文明,一个在凡人认知范围内真正全知全能又没有隐患的救世主,代价是目前尚看不到尽头的发展限制以及尚不可确定的文明颠覆,另一边则是独立自主却又艰辛苦难的独行之路,这条路可能走得更远也可能半途夭折,当这样的选择放在此刻的洛伦人面前,整个社会将四分五裂,而我们坚守至今的许多东西都将荡然无存。” “所以,你要做一次风险巨大的‘独断’,”夜女士的语气终于不复之前那样慵懒随意,而是带着一种高文尚无法完全理解的认真和郑重,“如果你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世界的众生都将因此踏上一条更加荣耀辉煌的道路,连至高秩序下的神祇都将向你们致敬,但如果你赌输了……至少对于原本有机会蒙荫的那些人而言,你会从伟人变成罪人,而且是史无前例的大罪。” 高文想了想,正想再说些什么,他旁边的琥珀却突然站了起来,这暗影突击鹅使劲挥了挥胳膊,脸都有点涨红:“可是在凡人的历史上,不是每一个所谓‘英雄’做出的的伟大决定背后都伴随着一个能导致他们成为千古罪人的‘可能路线’么?那只因为在决定命运的节点上,他们必须做个选择罢了!可如果我们在历史上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都质疑一句‘如果当时他赌错了那肯定就是千古罪人’,那到今天普通人恐怕还在洞穴里担心被狼吃掉呢!归根结底,当初第一个决定带着全家老少从洞窟中迁徙到平原上生存的部落首领不也是冒着灭绝的风险么?” 高文有些错愕地看着正在自己旁边侃侃而谈的琥珀,他一时间竟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琥珀也很快注意到了高文的视线,她好像从某种激动中冷静下来,涨红的脸色还未恢复便多出几分尴尬:“额……我是不是说错了?感觉比喻不太对劲……” 高文愣了愣,突然笑着摇了摇头:“不,这大概是你举例子最精准的一次。” “……有趣,”夜女士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高文与琥珀的交谈,“又一次令我意外的情况,我的‘影子’做出了我完全没想到的发言。” 随后祂顿了顿,语带笑意:“但是,说的很对,足以说服神明。” 紧接着,祂的注意力再度放到了高文身上,在两秒钟的沉吟之后,祂轻轻点了点头:“所以,这就是你的态度——即便赌输了是千古罪人,你也没有任何疑惑与迟疑。” “这些年,我已经做过太多一旦走错就会成千古罪人的选择了,”高文笑了起来,“而且从刚才开始我就在思考一件事,这件事也是让我做出‘拒绝祈祷’这个决定的重要原因。” “哦?你在思考什么?” “我在想,起航者已经在这个宇宙中跋涉了那么多年,作为第一个开辟出‘起航者航路’的文明,他们选择的道路甚至比洛伦将要面临的挑战还要艰辛百倍,而从你透露的情报来看,起航者显然知道那个‘至高秩序’的存在,知道那些伟大神祇的存在……”高文笑了起来,“那他们为什么不选择向神祈祷,求神庇护?而是要当这么个历尽艰险的开路人,还带上了那数不清的‘包袱’?” 夜女士沉默了几秒钟:“或许是因为他们受限不能寻求庇护呢?或许他们背负枷锁,只有完成了最终的考验才能有资格继续向前。” “啊,看样子这就是那个‘看不到的天花板’了,不是么?边界确实是仍然存在的,尽管或许是以一种我暂且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但你提到的那些‘伟大存在’确实留下了边界,起航者看样子是打算——或者说不得不莽过这道边界,那我们或许也可以莽一波。” 说完这番话之后,高文注意到夜女士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尽管无从确定,但他恍惚间有一种感觉,那感觉就仿佛自己刚刚通过了一场考验,或做出了一个足以在极为漫长的岁月中影响文明进程的决定,而后他才听到天空中传来夜女士的一声轻叹: “你们……或许真的可以比起航者走的更远些。” 高文没有说什么,夜女士则在这句轻叹之后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选择了,既然如此,我能给你们的便只剩下诚挚的祝福——离开吧,去做应做之事,但我期待着,在这个世界安然幸存之后,我们能再度相会。” 高文轻轻呼了口气,但在告辞离开之前,他的目光却突然落在了夜女士王座前的那根石柱上。 《莫迪尔游记》正静静地躺在石柱顶端,这位曾遍历世界的大冒险家如今已经只剩下缄默。 “我能带走这本书么?”高文说道。 “我料到你会这么说,但很遗憾……这本书已经无法离开我身边了,”夜女士轻轻摇了摇头,“真正的莫迪尔·维尔德在六个世纪前便应该灰飞烟灭,而我的力量强行将他留在了活人的世界,现在他所残存下来的部分已经完全是被暗影之力重塑后的结果,就如影子无法脱离本体独立存在,这本书如今必须在我身边才能稳定存在。” 夜女士话音落下,琥珀却忍不住冒出一句:“但我不就是一个脱离了本体仍旧存在的‘影子’么?” 夜女士沉默了两秒钟,轻声叹息:“你以后出门在外尽量别这么拆台,很容易被打的。” 琥珀&高文:“……” 尴尬持续了片刻,高文硬生生无视了气氛上的微妙:“那这本书……” “确实无法带走,”夜女士仍旧摇了摇头,“琥珀的情况与之并不相同,不能拿来类比,而且……我曾答应过大冒险家一件事,我应该兑现我的承诺。” 高文有些好奇:“你的承诺?你答应他什么了?” “我答应他,要让他见证更加广阔的世界,让他踏上难以想象的旅途——尽管他如今已经变了另一副模样,但这承诺仍旧有效,”夜女士微笑着,“我已经为起航者服务了一百八十万年,又因逆潮的影响而被束缚在这王座,但现如今锚点发生器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星空间的一切都已步入正轨或即将步入正轨,所以我想……稍微给自己放个假,在周围散散步应该也是可以的。” 高文闻言睁大了眼睛:“……你还能这么操作?!” “为什么不能呢?”夜女士似乎挤了挤眼睛,语调变得轻松起来,“我的邻居,可不是只有凡人有资格做出格的事,神座上的老古董也是会有不安分的时候的——在逆潮过来捣乱之前,我可是把这‘散步’规划了好久的,现如今也到了稍事放松的时候了。” 高文一脸错愕。 他好像知道琥珀骨子里的摸鱼精神是从哪来的了。 但夜女士并没有给他继续发言的机会,这位古神言谈间再度恢复了倚靠在王座上的慵懒姿态,随后微微抬起手指向了遥远的夜幕之城,沙海中便骤然浮现出了一道黄昏微光凝聚而成的长桥,从王座遥遥指向城市。 “朝这个方向走下去吧,你们会返回现实世界的,接引之人已经在道路尽头等待,你们也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高文与琥珀对视了一眼,随后两人点了点头,这才带着轻松的表情对夜女士微微点头致意。 该问的都已经问过,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接过了起航者的遗产,剩下要做的,便是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去面对接下来的道路了。 带着对下一次会面的期许,他们转身踏上了那条由微光凝聚而成的长桥。 而在琥珀与高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那黄昏微光中之后又过了许久,留在王座上的夜女士才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古神不知沉思了些什么,良久之后,祂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他们拒绝祈祷,他们要自己走。” 祂静静地等待着,片刻之后,从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从某种冥冥中的联系深处,一声幽幽的慨叹终于轻声响起:“……牛逼。” 第1567章 抵达边境 无垠的灰白色沙漠中,辽阔而混沌的天空笼罩四野,夜女士那巍峨的王座如这世界中心的高山般伫立在神国的中心,这位古老的神祇长久地沉默着,过了不知多久才突然对那个遥远的声音说道:“连您也会感觉惊讶么?” “并非所有生灵都能在确认了神明的存在后仍然选择走一条艰辛的独行之路,在神座前拒绝低头的凡人……寥寥无几,”那个遥远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如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夜女士可以听到这个声音,却永远都无法感知到这声音来自何方,那是一个伟大的意识,直接在祂的认知中投下了痕迹,“毕竟,如果能在轻松的环境下便获得自己一切所求,又何须付出更大代价去追逐缥缈未来呢?” “……您不生气么?”夜女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话问了出来,“您愿意想办法出手相助,然而凡人却拒绝向您低头……作为真正的神祇,您……” “真正的神祇,也只不过是某种更加先进的文明,一些更加强大的个体,我在最初便提醒过你这一点,”那个声音带着笑意说道,“而至于‘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因为他们不肯匍匐在地么?因为‘竟有凡人拒绝神赐的恩德’么?” 夜女士没有说话,祂似乎陷入了思索,而那个声音则在片刻停顿之后幽幽开口:“我刚才说,在神座前拒绝低头的凡人寥寥无几——既然寥寥无几,那便说明这样的族群还是有一些的。他们知晓众神的存在,但仍然选择独自前行,他们在远航尽头接触到了众神的堡垒,但仍然昂首挺胸而过,与此同时,更多的文明选择了我们的庇护,选择了加入眷属的序列,可这对我们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那些接受庇护的,我们认真照拂,那些不愿低头的,我们礼貌相待,我们欢迎子民,也接纳朋友,因为无论如何,最终我们都航行在同一片虚空中,而如此广袤的虚空……本就可以包容一切。 “我们将这种理念称作‘保障文明的多样性’。” 夜女士终于从沉思中抬起头,祂若有所思地问道:“您曾经说过,‘虚空’是个无尽广袤的地方,而像我所处的这种‘宇宙’,如沙尘般浩渺繁多,在如此众多的宇宙中,又每分每秒都有数不清的文明兴盛或灭亡,那时候我就一直想问……是不是所有的世界,生存都如此……艰难?” 那个声音这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就连时空秩序之外的神祇也需要认真斟酌词汇来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不知多久,祂的声音才终于从遥远的时空彼岸传来:“什么是艰难呢?对于不同发展阶段的文明而言,艰难可有一个标准? “对于洞穴中的原始部落而言,寒冬时节的一场风雪便是灭族之灾,对于刚刚在农耕时代立足的古王国而言,迟来的几个月雨水便可颠覆整个王国,一个兴盛的工业觉醒文明可以无惧这些大地上的灾厄,但一场陨石仍是灭顶之灾——魔潮可以毁灭一个初级阶段的母星文明,但就像你所说过的,对起航者而言,家用型的心智校准贴片甚至是一次性的,每一台自动售货机里都有存货。 “在我曾经居住过的一颗凡人星球上,有一种周期性的灾祸,那颗星球每隔一定周期便会陷入被称作‘冰河纪’的极低温状态,漫长的寒冬将灭绝星球上九成以上的生命,而在两次冰河期间只有极为短暂的‘暖夏’,就在那相对于整个行星气候周期而言短暂到近乎一次呼吸的暖夏中,文明一次次繁衍生息起来,他们崛起,消退,再崛起,再消退……而直到他们终于无惧冰河的那一天,他们都不曾接受过众神的丝毫帮助。 “今日,这颗星球上所繁衍出来的文明已然昌盛,在某种被他们自称是‘故土难离’的文化驱使下,他们甚至将自己的母星改造成了远航母舰,并将其命名为‘钢铁泰拉’,作为银河中第一个冲出光速屏障的文明,他们与他们的‘钢铁泰拉’至今仍在漫漫星空中航行着。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有着随时夭折的可能——失控的中子星碎片与远航路上暗潮汹涌的引力不连续带都有可能是他们将面临的下一场‘暴风雪’,他们可能会在这些暴风雪中倒下,如同他们那远古时代的穴居先祖,也可能以更加强壮,更加伟岸的姿态从风暴中归来,并准备面临下一场生死劫难。 “孩子,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那么我告诉你答案——是的,生存便是如此艰难,童年如此,成年亦然,生命脆弱而多舛,以至于任何一种自然现象在某个特定时期、特定形态的族群面前都可以变成灭顶之灾,甚至连那些得到我们庇护的族群,也有在灾难中倾覆的时刻——只不过那会是更大的天灾,可怕到了连众神都会陨落。” 那个声音停了下来,夜女士则在王座上久久不语,足足几分钟后,祂才终于打破沉默:“所以,所有的道路都遍布荆棘。” “是的,而且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在知晓了所有的世界、所有的道路前方都遍布荆棘之后,一个文明是否仍然有勇气踏出下一步——相比起那洞穴外呼啸的暴风雪,在暴风雪面前仍然决定迈出去的‘下一步’,才是一个文明最大的勇气,也是他们要面临的最大的难关。 “而与这‘一步’比起来,其他所有的选择反倒都是次要的。” 夜女士突然有点好奇:“那么……有选择不迈出那一步的文明么?我是说,在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突然意识到了星球之外仍然危机四伏,意识到不管如何强大的力量都无法保证自身长存,反而会在发展的过程中遇上层层困难,于是就选择把那一步缩回去,真的有这样的么?” 那遥远的神祇沉默了两秒钟,轻声作答:“有,而且很多,甚至各个阶段都会出现——有的会蜷缩着死在原始城邦中,有的在帝国时代醉生梦死,有的在神经药剂的麻醉下步入末路,他们大多尚未真正见到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便已经默默消亡,连一点痕迹都很难留下。” 夜女士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您对这样的族群……” “他们有权选择自己的路,每一个文明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路,只不过当他们在末日临头幡然悔恨开始祷告的时候……我们也不会给予丝毫回应,毕竟我们也很忙碌。” “……我明白了,”夜女士终于轻轻呼了口气,祂似乎放松了很多,目光也比之前更加澄澈,随后祂思索了一下,又问出一个问题,“您说,起航者们真的可以成功抵达可认知宇宙的尽头么?” “我不确定,”那个声音坦然说道,“自螺旋裂谷战役将数以百计的世界拖入第零象限,众神对这些宇宙的观测便大受干扰,现如今第零象限已经成为一片稳固存在的区域,而我们仍未找到在这片象限中重建航道的办法。 “或许就如先知与预兆之神所说,在第零象限中重建航道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内而外的破局,一个在废墟中成功存活下来的文明,一个愿意放弃脱身机会,选择去当开拓者的族群,这个族群将天然拥有在第零象限中航行的天赋,他们可能是你口中的‘起航者’,也可能是在起航者之后的继任者,可能是洛伦,可能是诺依,更可能是与你们临近的其他某个宇宙中的开拓文明,谁知道呢?” 夜女士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那如果有一天,洛伦文明成了那个成功抵达可认知宇宙尽头的‘开拓者’,却没有选择继续往外走,而是停了下来,甚至又回头向神祈祷,您……或者您的朋友么,会怎么做?” “我们将接受——他们既已经抵达了他们的应许之地,那便有应得的奖赏,”那个声音淡然说道,“众生皆有做出选择的权力,在竭尽全力之后向神求救并不可鄙,相反拒绝祷告也很正常,归根结底,只不过并非每一个世界都需要神明拯救,并非每一个文明都只有‘向神弯腰’这一个选择罢了。只是……” 那个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祂似乎带上了一点笑意:“只是如果他们真的能独行至最后的话……说不定倒是可以做朋友。” …… 黄昏微光所形成的长桥上,高文突然停下脚步,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 那巍峨的王座不知何时已经隐没在漫漫无边的沙漠背景中,回望来路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单调而苍白的混沌迷雾,淡淡的微光在这道长桥两边形成了壁垒,连暗影沙漠中无休无止的风都被尽数挡在屏障之外,从这个视角看过去,他觉得自己就仿佛正走在一条无始无终又不断重复的道路上,根本无从判断自己到底在这上面走了多远。 他又回过头,看向道路另一头的夜幕之城,那座剪影般的城市倒是真真切切地伫立在沙尘边境,但从刚才开始,那片剪影便好像再也没有靠近分毫。 “你看什么呢?”琥珀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高文张望的举动,“还有事情忘了问夜女士么?” “……这倒不是,”高文皱了皱眉,“只是感觉咱们好像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怎么一点都没有‘到站’的意思呢?” “谁知道呢?这暗影神国中的东西本来就虚虚实实的,肉眼所见的景象本身也没办法当做参考,”琥珀倒是显得挺放松,“反正夜女士说了朝着这条路往前走就行,祂总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跟咱们开玩笑。” 高文看了这个暗影突击鹅一眼:“……你倒是挺信任祂。” “那没办法,谁让祂是我‘源头’呢?而且还帮我解决了‘稳定性’的问题,反正从见面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祂是可以信任的了,”琥珀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手,“对了,刚才你还没说完呢,你说夜女士给你制造了一个考验幻境,然后你在里面待了五十年,中间夜女士还装扮成我的模样来忽悠你,结果你压根就没上当?真的是一直都没上当么?该不会是吹牛吧?” “我至于在你面前吹牛么?”高文随手按了按琥珀的脑袋,“一个连一天加班都没落下,五十年开会不迟到不早退的琥珀,你也不想想这能唬住谁?怕是赫蒂跟瑞贝卡过来了都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察觉到不对头。” 琥珀想了想,呲了呲牙:“虽然你说得对,但我怎么总觉得受了你的嘲讽?” 高文一乐,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脚下步子却丝毫没有停顿,继续朝着视野尽头那座夜幕之城走去。 而就在下一秒,他眼前的景象却突然一阵恍惚,紧接着那巍峨巨城便猛然间从远处直接“闪现”到了他面前! 这一幕惊人而诡异,就仿佛他在这一步路的瞬间便跳过了某种不连续的时空,原本遥远到永远无法抵达的城市直接到了他面前咫尺之处,这让他甚至在恍惚中觉得自己听到了“轰”的一声! 在他旁边的琥珀也被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这家伙整个人直接就蹦起来半米多高挂在他胳膊上了,然后一边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指着眼前的黑色城市:“妈……妈哎!这玩意儿怎么蹦过来的!” 高文则迅速冷静下来,一边把琥珀摘下来一边想到了之前曾得到的情报:“……你还记得么?据说从夜女士的王座到暗影神国边境之间是一段无法用常规方式抵达的‘路途’,如同映射在固定距离的光影幻象,远方永远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剪影……这或许就是这一现象的体现。” 紧接着他顿了顿,又说道:“咱们是沿着夜女士构筑的道路走过来,才突然间抵达了夜幕之城,但如果是沿着那片沙漠往外走……大概不管走多远,这座城市在咱们眼中都是在原本的位置吧。” “……赶个路还这么神神叨叨的,”琥珀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有点炸毛的脑袋也渐渐恢复,同时毫不客气地念叨着自己的“源头”,“这一看就是平常太闲的没事干了,祂但凡……” 琥珀这边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便突兀地从旁边传来:“很抱歉,看样子边境墙给您造成了困扰?” 琥珀瞬间停了下来,她惊愕地抬起头,与高文一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女性正站在通往城市的入口。 这位女性没有戴兜帽,一头白色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身后,而她的肤色则苍白如纸,连眼睛都是同样诡异的苍白。 此刻,那双苍白的眼睛便正注视着琥珀,以及旁边的高文。 “向你们致敬,”这苍白的少女微笑起来,她先是吸了口气,像是在平复略有些激动的心情,随后深深低下头去,“伟大的高文·塞西尔陛下,还有琥珀局长——夜幕之城的女主人。” 第1568章 夜幕下的百年 高文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给人以“苍白”印象的银发少女,尽管此前他便从报告中听到过关于对方的描述,但直到亲眼所见,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了对方这似人非人的“异质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构成这少女的,是最纯粹的黑与白,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色彩,这种极致的纯色甚至让她面容间的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而被那双毫无色彩的眼睛注视着,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异质感甚至可以让人下意识忽略掉少女那本身其实还算清秀漂亮的容貌,以及她嘴角友善温和的微笑。 但高文终归是见多识广,在一开始的惊讶与好奇之后,他的态度立刻便平和下来,他知道对方的模样应该就是受到了夜女士这位“光影主宰”的影响,而对方的身份……显而易见。 “你好,”他露出笑容来,上前伸出手去,“你应该就是报告里提到的那位‘晨星’小姐?” 银发女孩似乎被高文主动伸出的手吓了一跳,她大概是没想到“传说中的高文·塞西尔大帝”会这么平易近人,犹豫了一下才谨慎地伸手过来,冰凉的皮肤触感从高文指尖传来:“您好。” 琥珀这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她先是惊讶地打量了眼前少女几眼,紧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对应的回忆,忍不住惊呼起来:“是你!我记起来了!之前我在这座城市里游荡的时候一直在跟你打交道来着——还有许多跟你差不多的人!” “是的,那正是我们,但您当时在城中徘徊的只是一个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投影,”少女晨星微笑着说道,“当时‘锚’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而您已经抵达神国边境,正处于随时会从现实世界解体的关键阶段,因此女士出手暂时屏蔽了您的一部分自我认知与记忆,让您在城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很抱歉,为了锚定过程能够顺利,我们一直对您隐瞒着真相。” “不碍事不碍事,”琥珀立刻浑不在意地摆着手,脸上反而露出高兴的模样来,“那段经历回忆起来还挺有意思的,而且你们也挺照顾我嘛,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 一边说着,她的视线一边扫过了晨星那件黑色斗篷的胸襟,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枚银白色的徽记上,沉默片刻之后才轻声说道:“军情局的徽记啊……虽然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银眼柯罗德,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曾祖父,”晨星浅浅地微笑起来,“也是军情局暗影事务科的创建者——他在十几年前过世了,而我的父亲和祖父在早年间便接过了他的‘传承’。到了如今,夜幕之城中的军情局干员大多数都是像我一样的‘第四世代’或更早一些的‘第三世代’,您或许觉得我的外貌有些奇怪……这正是第三和第四世代彻底完成‘暗影亲和’的证明。” 琥珀张了张嘴,有些尴尬地挠着头发:“其实也没那么奇怪……虽然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确实挺惊讶来着。” 晨星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紧接着便微微退开半步,指向那夜幕之城的入口:“请随我来吧,我将带你们穿过这座位于神国与现世边境的城市,琥珀局长,在这之后您便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女主人。另外,我也会在路上向你们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迷途者及其后裔们已经在这个世界生存了一百年,这里有很多东西……值得一看。” …… 夜幕之城,正如其名,这座城市上空仿佛永远都笼罩着一层晦暗未明的混沌天幕,维持着一种仿佛已经进入夜晚,却又有微光照亮街头的矛盾状态。 这一点与夜女士王座周围那片始终被苍白天光照亮的沙漠截然不同。 但即便永远笼罩在这样昏暗的天空下,即便从远处看上去整座城市仿佛都只是一片诡异阴森的剪影,这座“夜幕之城”的街头实际上却远比高文想象的要……“繁华热闹”。 因为这座城中是有居民的,而且是数不清的居民。 薄雾中,鳞次栉比的屋舍在街道旁排列着,那许多房屋从远处看上去都仿佛违背几何原理般堆叠丛生,其颠倒错乱的外墙甚至让人难以准确判断门窗的方位,道路两旁,又有造型古朴典雅的路灯向远方延伸,路灯顶端的水晶灯罩中摇曳着苍白暗淡的微光,这光芒却不像是为了照明,而是单纯作为城市中的点缀。 而在这看起来仿佛梦境般多少有点荒诞诡异的城市街头巷尾,便是夜幕之城中的居民——他们是突然从墙壁上闪过的黑影,是熙熙攘攘走过街道的薄雾云团,是浑身缠绕着符文布带、行动诡秘的暗影住民,甚至还有许多干脆就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形体,而只有在空气中响起的、仿佛窃窃私语般的交谈声,只有从气息感知上,高文才能判断出“那里有人存在”。 这就是光与影的主宰所打造的城市,位于夜幕边境的“大门”,从画风到氛围,从城市里的建筑物到生活在这里的居民,这里的万事万物都呈现出一种仿佛梦境与现实交错般的诡异状态,它甚至可以被称作一个“清醒的梦境”,而连高文这样见多识广的人,走在这样的城市街头也颇有点毛骨悚然,这甚至让他联想到了某些恐怖故事里的形容: 你睁眼看到这个地方,感觉哪都没有人影,你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这TM哪都是人影——而且只有人“影”…… “这地方的画风总算是开始符合‘夜女士’这位古神留给世人的印象了,”就连已经在这座城市中“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琥珀都显得有点不自在,她正走过一道矮墙,那矮墙上印着一个如纸片般扁平的“影子”,伴随着琥珀话音落下,这个影子突兀地从墙面上“浮”了出来,随后似乎是与高文等人打了个招呼,紧接着又化作一片无形的云雾渐行渐远,“我之前在这地方游荡的时候还没觉得这么不对劲啊……” “您当时的自我认知并不完整,当然不会感觉到违和之处,”晨星脸上带着微笑,“不过您也不必紧张,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居民都是夜女士的子民,是完成了回归之旅,从盲目游荡状态中重获理智的暗影住民,或许他们的形态有点诡异……但大家都是很友善的,而且他们都会将你们视作贵宾相待。” “他们全都是暗影住民?”高文有点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包括刚才那个从墙面上冒出来的影子,还有那些……只能听到说话声的‘声音’?” “是的,都是暗影住民,这里只有两种居民,要么是像我这样的‘迷途者后裔’,要么就是暗影住民,”晨星笑着点了点头,“而迷途者后裔在整个城市中所占人口是很少的。” “……我还以为所有暗影住民都是那种身上缠着符文布带,里面飘着一团云雾的模样,”高文颇为惊讶地说道,“原来他们还有……别的形态。” “暗影住民也有情感,自然也会有不同的审美,之前无意识游荡的时候大家都一样,但现在既然已经重新寻回理智,他们自然也会……打扮一番,”晨星说着,语气和表情似乎都有点古怪,“当然,他们的打扮方式可能与‘外面’的审美不太一样,比如最近这两年,不少暗影住民似乎将‘浓度32%的半透明黑色磨砂雾感佐以横纹灰白渐变’视作流行审美……好吧,说真的,我也不太懂。” 高文想了想,最后只能发出一声长叹:“夜女士制造这个种族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 “女士祂……很多时候会率性而为,”晨星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祖父曾跟我说过他年轻时的事情,他说迷途者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对此也很不习惯,与一位变幻莫测的古神比邻而居给大家都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但后来大家才发现,女士那看似‘不可捉摸的古怪脾气’实际上就只是想一出是一出罢了,不搭理祂……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高文下意识看了旁边的琥珀一眼,然后在这个暗影突击鹅察觉之前又立刻收回了视线。 晨星则继续带路向前走去,并在一处路口前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她抬起手,指向前方。 高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突然在半空中凝滞。 他看到一面旗帜,描绘着剑与犁的旗帜,正高高飘扬在夜幕之城的一座尖塔上,尽管那旗帜褪去了颜色,只余下与周围建筑一样单调的黑白,可那剑与犁的图案反而因此愈加分明。 他听到晨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在这条街区生活的,大多数都是塞西尔人的后裔,暗影事务科便将这里作为据点。我们在这里维持着帝国的法律,处理和其他城区之间的关系,并代表迷途者后裔与暗影住民们打交道。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我们已经与这里的原住民形成了很好的‘邻里关系’,并从暗影住民那里了解到了许多关于暗影界,关于古代文明,甚至关于夜女士与逆潮纷争的历史——尽管暗影住民在过去的几十万年里一直在盲目游荡,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仍然记得游荡期间发生的事情,更有一些原本是紫罗兰王国的居民,他们知晓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 随后她顿了顿,又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前面的十字路口向左,再穿过两个街区,便是提丰人的后裔们所居住的地方。” “提丰?!”高文惊讶地停下了脚步,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对啊,这里当然会有提丰人的后裔! 当初紫罗兰王国梦境突然消散,被迷雾吞噬的“异乡人”可不只有塞西尔派过去的干员以及跨国商人,同一时期滞留在紫罗兰岛上的还有大量提丰商人以及他们自己的情报人员,甚至不只有提丰,当时与紫罗兰打交道的还有来自苔木林的灰精灵商贩、北方城邦联合体派去学习的学徒,以及以个人名义跨过海峡的旅行者们! 当年的紫罗兰王国是个隐世国度不假,但执行严密封锁政策的也只有它的核心地区,其边境诸城还是对洛伦大陆开放的,在这样的有限开放下,被滞留在紫罗兰迷雾中的可是一大帮人! 对夜女士而言,塞西尔人和提丰人、奥古雷人并无区别,既然祂出手留下了银眼柯罗德一行,那么对其他同样进入暗影神国的“迷途者”……祂当然也会一视同仁。 “也是……当然会有提丰人,”高文轻轻呼了口气,脸上表情有些好奇,“那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的首领是赫尔博纳·瑞文子爵,一位很有能力的领导者,据我所知,这位赫尔博纳·瑞文子爵的祖父名叫丹特·瑞文,是一位军人,”晨星点点头,“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所有的资料都来自祖辈和父辈传承,不过考虑到‘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像夜幕之城一样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岁月变迁,我们所知的情报应该还不算过时吧?” 高文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琥珀,后者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丹特·瑞文,提丰军人,他有个堂妹名叫玛丽安奴·瑞文,这位玛丽安奴小姐曾是第一批在塞西尔留学的提丰求学者之一。” “玛丽安奴·瑞文……”高文想了想,回忆起来,“哦,当初那批特殊的提丰留学生的结业证书还是我亲自签名的,我记得有这个名字。” “看样子这位玛丽安奴小姐的堂兄也是在紫罗兰迷雾事件中失踪的人员之一,而他的后裔如今已经成为这座夜幕之城中的提丰人首领……”高文说着,不由得心生叹息,“对外面的人而言,亲人的失踪只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但在这座夜幕之城,一切都是一个世纪前的历史了。” “看样子之后我们少不得要做些交接工作,”琥珀若有所思地说着,“这座城中不只有我们的人,还有各个国家的迷途者后裔,对于那些在紫罗兰迷雾事件中失去亲人音讯的人而言,我们带出去的消息……很宝贵。” 高文点了点头。 和即将到来的魔潮以及诸神黄昏计划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大事,但对于那些切身相关的人而言,这些事必须有人挂念。 晨星则转过头去,又指向了街区的另一侧。 “那一边是奥古雷部族国的迷途者后裔与北方城邦后裔共同建立的街区,卓越的工匠与酿造师大多都集中在那里,他们人脉很广,在暗影住民中也有不错的人缘…… “距离这里四个街区之外,还有一片很大的居住区,那里被称作‘大市集’,居住在那里的大多是冒险者与独立商人的后裔,也有祖上是学者或自由佣兵的。大市集的氛围宽松,也有很多娱乐场所,连暗影住民也时常到那边消磨时间。 “此外这些街区之间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居住点,大多是在过去这一百年里渐渐出现的……过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最初那批迷途者所留下的后裔们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一些人已经不太在意自己祖辈留下来的‘传承’和‘训诫’了,不过总体上,大家如今相处得都还不错……” 听着晨星的讲述,高文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一百年的沧海桑田么……” “是的,陛下,”晨星愣了一下,微笑起来,“一百年的沧海桑田。” 第1569章 回归现世 夜幕之城的尽头,一片晦暗的雾霭如墙垒般伫立在高文与琥珀面前,这雾霭向四面八方延伸,仿佛无边无际,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而在这雾霭附近,夜幕之城那些原本就扭曲堆叠的房屋也显得更加光怪陆离,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则皆止步于这道雾墙百米之外。 高文停了下来,仰望着眼前氤氲流动的迷雾:“这里就是出口了?” “是的,这里就是夜幕之城的出口,越过这道雾霭,你们便能返回现实世界,”晨星轻轻点了点头,“目前的定位点在森林与旷野间的那片营地附近。” 高文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他看到那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虚实不定的街道向远方延伸,苍白的路灯如星辰般点缀在昏暗的街道两边,许多身形模糊的人似乎正在远处看着这边,他们中有一些是暗影世界的原住民,另一些则是和晨星一样,拥有人类般五官的“迷途者后裔”们。 “……如果有时间,我倒是想在这座城中多住些日子,”高文随口说道,“我对你们在这里的生活方式以及这座城平日里如何运转确实很感兴趣,而且我也很好奇那些与你们一同生活的、来自其他国家的迷途者后裔们是如何看待‘外面的世界’的。” “是啊,如果有时间,我也很像向您二位多介绍一下我的家,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您,”晨星微笑起来,“所以现在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但请放心,这座城市将永远向你们敞开大门,女主人已经获得夜幕之城的权限,她可以在暗影界中找到通往这里的捷径,我们随时欢迎你们的再次到来。” 高文闻言微微颔首,随后迈步向着那道雾霭走去,琥珀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两眼,似乎颇为留恋,但最后她还是抿了抿嘴,倒腾着小短腿便跟上了高文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那浓雾间。 一种微微冰凉的奇妙触感转瞬即逝,高文感觉自己穿过了一道仿佛薄膜般的“物质”,而在这短短的瞬间中,他所感知到的世界已经完全变换,伴随着光影的迅猛抖动与重组,他眼前所见的黑暗中浮现出了微光,紧接着微光中又开始浮现出森林、旷野、天空以及天边的云霞——仿佛清晨时梦境消退,色彩丰富生机勃勃的现实世界扑面而来! 下一秒,他便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重新踏上现实世界的土地以及重新看到明艳丰富的色彩让他心中陡然一阵轻松,忍不住就是一个深呼吸。 说实话,夜女士主宰的暗影神国虽然并不危险,但那苍白单调的无垠沙漠以及永远昏暗的城市却绝对称不上是什么令人身心愉悦的美景,在那地方待着的时候还感觉不出来,这时候突然回到外面的世界,他才觉出之前心头萦绕不去的压抑感。 不过和他这个“正常人”比起来,天生跟暗影亲和的琥珀显然有着别样的感觉,她的身影刚从空气中浮现便嘀咕着:“哎,从那离开还真有点不舍得……” 听到这话高文就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怎么着,你还打算在暗影神国长住下来么?” “长住倒不至于——但我还真的考虑过要不要隔三岔五就在那座城里住几天,”琥珀一听高文的话先是摆了摆手,但紧接着就眉飞色舞起来,“刚开始我还没感觉出来,这时候回头想想……那可是我的城哎!我的城!你没听晨星说么?‘夜幕之城的女主人’,诶嘿嘿,我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有这么个头衔……” “行了行了别嘚瑟了,”高文一看就知道这鹅又要飘,立刻伸手按在她脑袋上(物理防飘),一边往下压一边撇了撇嘴,“你还有一称号叫神国副君呢,也没见你战斗力能有几个加号——这种荣誉称号听听就得了,你找俩嘴皮子利索的吟游诗人一下午能给你编一本书不带重样的,那有用么?” 说完之后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另外你隔三岔五去夜幕之城里住着应该是不行,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你往神国边境一钻那就没人能找到你了,遇上个紧急情况都没法联络,咱们也不知道夜女士那边能不能通网……等回头确认了夜幕之城里也能架魔网你再考虑摸鱼的事儿吧。” 琥珀一听这个顿时就撇了撇嘴:“我就随口这么一说,真搬过去我还不一定能住习惯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摸鱼的时候旁边还要放着个随时能把自己拖回去加班的通讯器,这还算摸鱼么?” 高文一愣一愣地看着旁边这个理直气壮的暗影突击鹅,半晌只憋出一句:“关键问题是这个?” 琥珀却仿佛压根没听到高文的质疑,她只是轻轻吸了口气,仿佛是在用这清晨时分冷冽的空气冷却自己有点沸腾的脑袋,待精神一振之后才略带感慨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暗影神国之旅还真是,用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恍如隔世——还真是恍如隔世啊,发生的事儿太多了。” 高文一时间没有开口,他只是不由得又想到了夜女士为自己编织的那如梦又如幻的人生五十年梦境,想到了在“凡人”与“神明”之间的抉择,以及这个世界仍然风雨飘摇的未来,他在沉思中伫立良久,在暗影神国所发生之事实在太多,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梳理清楚——但是很快,他的沉思便被打断了。 一声低沉威严的龙吼突然自天空传来,黑色的巨龙鼓动着双翼从高文与琥珀头顶掠过,在黎明时分愈发明亮的霞光中,巨龙双翼边缘的钢铁机械结构泛起一片醒目的光泽,她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地表的两个身影,于是在吼叫一声之后便开始盘旋着渐渐降落,高文看到那巨龙落在自己前方十几米外,待其停稳之后,一个身影便从那上面跳了下来。 那正是身穿白色衣裙、披着银狐披肩的维多利亚·维尔德女公爵。 随后又有一阵光幕突然从空气中浮现,黑龙庞大的躯体在光幕中凝聚、重塑,黑发女仆玛姬的身影从中迈步走出。 琥珀在看到维多利亚出现的一瞬间便缩了缩脖子,紧接着便扭头看了高文一眼:“行了,家属出现了,待会你负责交涉啊,你是她直属上级……” 高文压根没搭理这个能摸就摸的暗影突击鹅,他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心情,便坦然迎上了正朝自己走来的一对主仆。 “陛下,”维多利亚来到高文面前,首先弯腰致敬,“很高兴看到您与琥珀小姐安然返回——千塔之城传来消息,说你们会在今天黎明时分出现在这一区域,我和玛姬就提前一步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高文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与琥珀刚一“落地”就有人前来接应,紧接着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今天……我们已经离开多久了?” “已经整整七天了,我们完全失去了你们的音讯,”维多利亚低下头,她的目光从刚才开始便在周围寻找了一下,但还是首先回答着高文的问题,“不过千塔之城方面一直与我们保持着联络,承诺着你们的安全,另外国内也不必担心,一切都井然有序。” “嗯,很好,”高文微微点了点头,他注意到了维多利亚的目光,在片刻迟疑之后,他才开口说道,“莫迪尔……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 维多利亚保持着微微低头垂下目光的姿态,她的神色与语气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嗓音突然变得轻缓了一些:“先祖他……果然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段旅途么?” 一旁的琥珀眨了眨眼,尽管之前高文就告诉她维多利亚应该有心理准备,她这时候还是有些惊讶:“你知道他不会回来?” 维多利亚沉默了两秒钟,突然释然地叹了口气:“在出发前往紫罗兰岛调查迷雾事件的时候,先祖他似乎……就有所预料了。他好像早知道自己的旅途将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结束,他也曾说过,紫罗兰岛上的调查之旅或许就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次冒险,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最终是要一去不归的。” 高文静静地注视着维多利亚:“你们道别了,是么?” “是的,陛下,”维多利亚慢慢说道,“在你们踏上长桥之前,我便已经与先祖郑重道别——尽管相处短暂,但我想我们应该都没有留下遗憾。” “那就好,”高文点了点头,“莫迪尔如今已经永久地留在夜女士身边,他的冒险之旅有一个令人惊奇的结局,如果你同意的话,之后我和琥珀会把他的这段冒险之旅记录下来并流传于世,我想世人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位大冒险家的故事……维多利亚,你意下如何?” 维多利亚弯下腰,语气格外郑重:“谨遵您的意愿,这对我的先祖而言也是一份荣耀——他始终将您视作偶像,您的纪念与认可对他而言远胜一切。” 高文点点头,紧接着又说道:“先带我们返回营地吧……那些提丰人应该还没走吧?” “他们还在原地,”维多利亚立刻回答,“这些天他们也在等着你们返回的消息,尤其是戴安娜女士,她奉命调查在紫罗兰迷雾事件中失踪的提丰暗探的下落。” “在紫罗兰迷雾事件中失踪的提丰人么……”高文轻轻呼了口气,想到夜幕之城中那一个世纪的沧海桑田,以及仍然飘扬在夜幕之城中的一面面旗帜,他的表情不由变得郑重许多,“返回营地之后邀请戴安娜女士过来一趟吧,既然王冠与盾的旗帜仍在夜幕之城中飘扬,那么提丰也有必要知道发生在神国边境的事情。” …… 提丰帝国首都,奥尔德南,黑曜石宫深处。 罗塞塔·奥古斯都结束了与远方的魔法传讯,看着眼前的水晶球逐渐陷入黑暗,他在座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后注视着壁炉中温暖跳跃的火光,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一百年……旗帜仍在飘扬么。” 壁炉中的火苗噼里啪啦地跳动着,过了不知多久,一阵从后方靠近的脚步声才将他从沉思中唤醒,玛蒂尔达的声音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响起:“父皇,是戴安娜女士传来的消息么?” 罗塞塔轻轻点了点头,接着突然说道:“丹特·瑞文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 玛蒂尔达思索了一下,轻轻点头:“我记得他出现在紫罗兰失踪人员的名单上,冬堡伯爵对他的评价是‘一个踏实而有前途的年轻人’。” “年轻人么……”罗塞塔轻声咕哝了一句,随后摇了摇头,“可以通知那些等待紫罗兰迷雾事件调查结果的亲属们了,戴安娜已经确认了那些失踪者的下落。” “失踪者的下落?已经找到了?”玛蒂尔达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他们……” “回不来了,”罗塞塔摆摆手,“还记得之前塞西尔那边传来的消息么?有证据表明被紫罗兰迷雾吞噬的人被送到了暗影神国边境,并在某种时间扭曲的情况下度过了百年岁月——现在这个消息已经得到证实,高文·塞西尔在今天凌晨结束了他的‘神国之旅’并返回了现实世界,他在这趟旅程中亲自进入了那座边境城市,并在那里见到了迷途者的后代们……对我们而言不过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对那里的人而言,已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陈年旧事了。 “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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