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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赏花,因为隐约猜到了皇后举办这次诗会背后的深意,她表现得尽善尽美。闲聊时含珠吐玉,赋起诗来别出机杼,即便在僻静角落跟下人打交道,也比平日宽柔有耐性。 诗会结束后,皇后和成王妃特意招滕玉意近前,她文文静静答了好些问题,出来时听到宫人议论:“我猜会是滕将军家的小娘子,这位的相貌也太招眼了,别看世子骄纵,毕竟到了开窍的年纪,若是他亲眼见过滕家小娘子,多半也会动心的。” “看王妃的意思,好像也对滕家很满意,小世子谁都不怕,就怕他爷娘,有王妃在场,世子不敢胡来的。要是这回世子还敢跑,少不了会被王妃狠揍一顿。” 滕玉意听了觉得十分新鲜,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次听说会亲自揍儿子的王妃,本想再次端详那位坐在上首的成王妃,皇后就令人把她们带到园子里赏花。 路过叠翠亭时,滕玉意瞥见亭子里趺坐着好些衣饰华贵的少年郎君。微风吹动竹帘,席上投来数十道目光。 滕玉意目不斜视款款而行,霏微细雨默然洒下来,脸上有种毛茸茸的凉意,当晚回到滕府,她回想白日皇后和成王妃拉着她问话时的情形,已是成竹在胸。 她自忖对这位成王世子毫无倾慕之心,只不过在席上听仕女们私底下含蓄调侃,说得最多的就是成王世子,她边饮茶边竖着耳朵听,心中暗想,既然都恋慕此人,想必他有些过人之处。 这一回议亲的宗室子弟那样多,她滕玉意不能俯就,挑就要挑个最好的。 隔日打探消息,皇后和王妃拿着她的画像征询意见,蔺承佑只有毫不留情的两个字:不娶。 当时滕玉意正挽着袖子用白蜜调香,闻言差点打翻香盏。 不娶?她还未必肯嫁呢,一定是表姐的死和姨母的病扰乱了她心绪,所以她才会昏了头去参加宗室子弟选亲。 其实这两日她早就想过了,未曾谋面,脾性全然不知,那日听来的种种,不过是那人在外人眼中的样子,内里究竟怎么样,时日久了才知道,假如是个不好相与的,搭上的可是一辈子。 她五岁就没了母亲,父亲jsg南征北战不在身边,多年来她早就习惯了事事由自己掌控,亲事非同儿戏,她该庆幸蔺承佑不娶,省得她将来后悔莫及。 她冷笑三声,转眼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翌日照例到杜府服侍姨母,晚上回府令人做驼蹄羹。 香浓羹醯佐以波斯酒肆买来的三勒浆,当真是神仙才能吃到的美馔。 酒足饭饱之后,滕玉意到浴斛里沐浴,本来好好地绞着絁巾,脑海中冷不丁冒出两个字:“不娶。” 呵。她立时坏了兴致,绷着脸把絁巾扔回水里,力道大了点,水花全溅到浴斛外。 白芷和碧螺溜到一旁窃窃私语:今日小娘子不知因何事生气,一整天腮帮子都鼓鼓的。 笑话!她心情明明好得很。滕玉意不紧不慢穿上衣裳回房,可直到歇到床上了,脊背上还有一种极不舒服的痒感。 这份痒不在骨也不在皮,若是伸到后面去挠,未必找得到地方,归根结底一句话:不痛快,浑身都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的感觉持续了三天之久,久到滕玉意琢磨着做点什么找回场子了,就在此时,姨母杜夫人的病情骤然加重了。 滕玉意不眠不休侍奉药石,姨母的病势却越来越沉重。 医官们个个束手无策,滕玉意情急之下给父亲送信,求父亲尽快想办法。 自从阿娘去世,滕玉意因深恨父亲甚少与他写信,接连几回求父亲,都是为了姨母的病。 父亲果然赶回了长夜,并在当夜请到了尚药局的余奉御私底来诊脉,可惜还是晚了,姨母的病损及了根本,拖了这些时日,已是医石无用。 姨母走的那晚,姨夫和表弟在棺椁前哀哀痛哭,滕玉意木然跪着,心知哭也没用,五岁时就已尝过这滋味,哪怕她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也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棺椁里。 记得母亲去世那晚,她站在灵堂里,用小小的手拍打冷冰冰的木板。 “阿娘,阿玉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阿娘,阿娘起来看看阿玉。” 府中太乱,滕玉意趁下人们不注意爬上了棺椁,母亲身着盛装,鬓边贴着花黄,那张安静柔美的面庞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她笨拙地爬进去,冲母亲伸出胖胖的胳膊:“阿娘,抱阿玉睡觉觉。” 母亲不理她,她小声啜泣,把自己的脑袋贴到母亲胸前,握紧小拳头说:“阿娘别生气,阿玉乖,阿玉帮阿娘打坏女人。” 她幻想醒来母亲就会理她了,依偎在母亲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许是心里的祈祷起了作用,半梦半醒间她跌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可等她充满惊喜地睁大眼睛,对上的却是父亲满是胡茬的憔悴脸庞。 父亲表情哀伤,眼眸里布满血丝,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滕玉意怔忪了一会,猛然想起父亲身边的那个女人,不由哇哇大哭起来:“我不要阿爷!阿爷是坏人!我不要阿爷抱!” 父亲潸然泪下,双膝一矮,抱着她跪到棺椁前,无论她如何哭闹,都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大声抽噎,在那一瞬间,终于意识到母亲再也回不来了,恐惧的滋味无限扩大,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她踢打父亲,放声尖叫:“阿爷是坏人!是你害阿娘生的病!” 回忆到此处,那种悲凉愤懑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来,忽有人在耳畔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回过神,看着姨母那张跟母亲相似的脸庞,心里填满了酸楚,她呜咽着扎进姨母怀里:“姨母。” 杜夫人呆了一呆,表情随即温柔下来,抬起手来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下轻抚滕玉意的后脑勺:“好孩子,这是怎么了?定是那怪物把你吓坏了,有姨母在,什么都别怕。” 滕玉意环顾四周,她们刚进屋,蔺承佑给的药瓶就在手里,只一怔,就迅速平复了心绪,打开瓶盖,一下子倒出三粒丹药:“姨母,我们先分头服药。” 杜夫人喜不自胜,“哎”了一声,自去安排。 端福躺在廊庑下,滕玉意拿着药去外头救人,董县令家的管事娘子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干巴巴笑道:“滕娘子,方才老奴说错了话,老奴给娘子磕头赔罪,但我家二娘急等着救命,滕娘子快把丹药给老奴吧。” 滕玉意横她一眼,这主仆俩缺德事没少做,依她看一点都不无辜,但毕竟是一条人命,公然见死不救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于是微微一笑,慷慨地打开瓶盖,谁知只倒出一粒药丸,里头就空了。 受伤的还有两人,一粒可怎么分?管事娘子面色变了几变,那边只是个老仆,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药既然只有一粒,当然要留给她家二娘,于是赶忙上前抢夺:“老奴先替二娘谢过了!” 不料滕玉意身子一偏,抓着那药就奔向端福。 管事娘子目瞪口呆,眼看滕玉意一溜烟跑了,她气急败坏跺跺脚,回身下了台阶,眼含热泪望着蔺承佑:“世子,我家二娘命在旦夕,滕娘子拿了你的药却不肯施放,岂不白白辜负了世子的高义之举。” 蔺承佑毫无反应,管事娘子咽了口唾沫,明知那边有妖怪,仍硬着头皮捱过去。 “世子,那丹药……” 说话时无意中往庭中一瞟,不由吓得一哆嗦,只见安国公夫人的脸说不出的怪异,乳白色底子透出光光的亮彩,不像人的面皮,倒像上等的邢窑白瓷,眼眶有如抹了艳色胭脂,醺醺然透出狰狞的醉意。 安国公夫人嘴上贴着符纸,只恨口不能言,盯着蔺承佑瞧了片刻,忽然无声笑了笑。 她这一笑,庭院前的帷幔无风自起,黑云从四面八方涌来。 管事娘子双腿直发软,这情景让人想起风中摇曳的牡丹,那张脸之前有多美貌,此时就有多瘆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脚下突然传来异动,低头一瞧,地底下钻出好些五颜六色的花枝,枝叶簌簌摇晃,像在闻嗅着什么,扭头发现管事娘子,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管事娘子吓得连连往后退,然而那花枝顺着腿就往上爬,越挣扎缠得越紧。 “世子,救、救命!” 蔺承佑脸上那抹谑浪的笑不见了,飞身跃到屋梁上,一言不发环顾四周,直到管事娘子吓得屎尿屁都要出来了,才掷出一张符:“可以滚了吗?” 那道符击到院中,溅出阵阵焦臭味,花枝躲闪不及,一大半被烧得焦黑,剩下那些吃了教训,齐齐缩回地底。 管事娘子脚下一松,忙不迭爬回廊庑下:“滚,老奴这就滚。” 她心知蔺承佑早就可以出手救她,无非嫌她碍事才叫她吃苦头。都说这位世子不好惹,今晚算是领教够了。 第 5 章 忽听蔺承佑道:“站住。” 管事娘子战战兢兢问:“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屋里共有几位伤者?” “四、四位,不,加上滕将军家的男仆,共是五位。” “四女一男?” “是、是。” “全都丧失了神智?” 管事娘子结结巴巴道:“那四人估计都已醒了,只有我家二娘尚未得救,方才世子给的药不够分,最后一粒被滕家小娘子拿去喂她家的男仆了。世子若还有药,可否再给我家二娘一粒?若是没有了,以世子的高明道术,只求能替二娘诊视一番。” 说话这当口,那些古怪花枝复钻出地面,数目比之前多了一倍,赫然掀起数尺高的花海。 管事娘子见状哪还敢再待,连滚带爬就往屋子里逃。 蔺承佑取下腰间的箭囊,向天射了一箭。 金镝飞到半空,倏地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箭雨,缤纷洒落四周。 这东西如有灵性,一粘到邪物就迸出火星,游走似火龙,迅疾如闪电,花枝们逃不过,一时间被烧得吱哇乱叫。 安国公夫人的笑容开始发僵了,蔺承佑从箭囊里又取出一箭,笑道:“对不住,伤到你的子子孙孙了。” 话虽如此说,行事却冷酷无情,一箭射出去,把剩下的花蔓也烧了个大半。 安国公夫人被铁链缚住动弹不得,眼看蔺承佑要赶尽杀绝,忽然横下决心,一口咬住舌尖。 她极怕痛,咬下去的一瞬间就蹙起了秀眉,鼻哼不断,身子也轻轻颤栗。 蔺承佑啧了一声:“头一回见到如此做作的妖物。” 他向天射出第三箭,纵身飞踏上旁侧的梁柱。 安国公夫人垂眉敛目,口中念念有词,嘴角溢出黑血,一点点沁透嘴上的符纸。 那符纸贴得固然牢固,却敌不过血水的一再侵蚀,倏忽之间,乌云团团堆簇,星辰隐没,风雷暗涌。 蔺承佑佯装不觉,绕着庭院飞掠一圈,待手中的铆钉一一钉在阵位上,这才落回地面,把符拍到安国公夫人的额上。 安国公夫人神魂被打得一散,齿间顿时溢出痛苦的呻-吟,地底停止异动,翻涌的星云也回归原位。 蔺承佑扯下那张染了血的废符扔到一旁:“jsg你存心拖延时辰?” 安国公夫人猛地睁开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利箭。 蔺承佑绕着她踱了两步:“我这符纸上画的是黄神越章令,使的是玉皇心术,寻常妖物沾了这符纸,即使不现原形也会被打出原主体内,你非但不痛不痒,还能在我的阵中招风引雷。” 安国公夫人冷笑一声,依旧是通身戾气。 “明明有通天的本领,却一再出乖露丑,不是招些虾兵蟹将来缠斗,就是使些低微法术。”蔺承佑停下脚步,玩味地打量妖物,“你在等什么?“ 安国公夫人眼神闪烁,怒容装不下去了。 蔺承佑敛了笑意,抬手击了击掌。 外面涌进来大批仆从,全都训练有素,看见妖物吃了一惊,旋即镇定下来。 “世子。” “绝圣和弃智找来了么?” 侍卫们拎着两个小孩近前:“找来了,两位小道长就在江边看胡人耍寻橦。” 这是一对白胖孪生儿,穿着一样的缁衣和芒鞋,年约九岁,身量圆得像木桶,一个道号“绝圣”,另一个道号“弃智”(注①)。 绝圣和弃智一人拿着几串炙明虾,双腿在半空中乱蹬:“放我们下来,我们要找师兄。” 突然瞟见安国公夫人,惊讶地揉揉眼睛:“这、这是?” “你们吃饱了?”蔺承佑笑道。 绝圣和弃智忙将炙明虾往身后藏,憨笑道:“师兄。” 师公几月前就到外地云游去了,观中无尊长,恰逢上巳节,他们按耐不住偷溜出来,原打算子时前就回观,岂料被师兄身边的人发现了。 “要不要再拿些荤馔给你们?” “不必了,不必了。”两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师兄越是态度和善,越是没好事。 “几串炙虾就吃饱了?” 二人唯唯点头:“吃饱了,真吃饱了。” 蔺承佑和颜悦色把铁链扔到绝圣手中:“吃饱了就干活吧。” 绝圣和弃智怔了怔,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这妖物道行了得,镇坛木顶多能撑半个时辰。你们一个守住坎宫和乾宫,另一个守住艮宫和震宫,不得分神也不得跑开。” 两人欲哭无泪,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师兄这是要摆五藏阵了。 人有五藏,各有神主,如被邪祟附身,魂魄即刻会被震出体外。 若是寻常邪祟,一道符就能将其打出宿主体内,能用到五藏阵的,往往是非同小可的妖物。 这阵法对主阵之人功力的要求极高,他们固然只是护阵的童子,但因为会吸纳到阵中妖物的腥秽之气,一年之内都不得食荤腥。 一年…… 两人眼泪汪汪地看着蔺承佑的背影。 蔺承佑取出一支箭,叹气道:“委屈了?还是怕了?是不是觉得师兄待你们不够好?” 绝圣和弃智急忙挺起胸膛:“既不委屈也不怕!师兄待我们最好了,师兄天纵奇才,只要师兄在,就没有降伏不了的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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