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十六岁的少年。 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啊。 顾玉无法不对他产生怜悯,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些事情后。 恰好太监将被褥取来,想要给景棠盖上,顾玉接过,替太监做了这件事。 那太监看自己凑不到景棠身边去,不免有些着急,回去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示意他去一边候着,他便退到一旁,把床榻留给顾玉和顾玥。 顾玉把被子给他盖好后,问道:“还冷吗?” 景棠摇摇头,眼中再次泛起泪花:“想让母妃抱着。” 皇贵太妃起身,想要过去抱着景棠,却被礼部官员小声提醒:“皇贵太妃,这于理不合。” 景棠已经比顾玥还高了,早已不是小孩子,而是九五之尊。 子大避母,更何况皇贵太妃不是圣上的亲生母亲,众目睽睽之下,母子相抱的确不像样。 皇贵太妃小声辩驳:“于理不合?违抗圣令就于理合了吗?” 礼部官员低着头,不敢说话。 但皇贵太妃终究没有去抱景棠,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 景棠眼角流下来一滴泪,对着顾玉唤道:“小舅舅。” 声音哀怨,虚弱如幼猫叫唤,让人揪心不已。 既然子大避母,那么小舅舅是男子,总没有这么忌讳。 可惜他虽在帝位,受百官朝拜,万民敬仰,依然不得自由。 顾玉终究没有伸出手,原因太多,谁都是身不由己。 景棠饮泣了几声,还是咽下苦果,不再奢望最后的温情。 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则是感到了奇怪,往宫殿门口看去,为何去取空白圣旨的宫人和丁孝吉还没回来? 时间紧迫,唯恐再生什么意外。 不一会儿,丁孝吉一脸惊慌地走了进来,身后的宫人手中只有空白圣旨。 众人察觉到了不对,紧接着丁孝吉跪下道:“回圣上、太皇太后、大长公主、皇贵太妃,诸位大人,大事不好,玉玺不见了。” 丁孝吉过去后才知道,之所以去取圣旨的宫人迟迟未归,是因为玉玺找不到了。 没有玉玺,就算有圣上亲笔,也不过一纸空文。 这事情可太大了,丁孝吉分毫不敢耽搁,一边命令宫人仔细寻找,一边匆匆赶来,将此事告知众人。 “什么!”所有人都震惊了。 玉玺丢失,龙椅上的人都将受到质疑。 太皇太后第一时间去看景棠,却见景棠嘴角含笑,哪儿还有刚刚惹人怜悯的样子。 太皇太后眼中一抹杀意闪过,对龙床边的太监使了一个眼色。 顾玉连忙道:“圣上!玉玺何在!” 这一声把紧张的气氛再次推向高潮,也将玉玺丢失之过推到了景棠身上。 景棠笑了笑,神情似乎有些癫狂:“玉玺啊,朕忘了放在哪里了。” 太皇太后声音冷厉:“玉玺者,传国宝也,还望圣上细细回忆一番!” 景棠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摇了摇头:“真的想不起来了。” 第782章 太皇太后的眼神愈发冷厉,大长公主也紧紧盯着他,脸色不虞。 景棠能登上皇位可不是凭他自己,而是她们这些人一手扶持的结果,现在却敢挖出这么大一个坑。 太皇太后给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踟蹰着想要凑上前去。 还是顾玉劝道:“圣上,事关重大,现在不是您闹脾气的时候。” 景棠用力推了顾玉一下,可惜身子太虚弱,没有推动,反而自己趴在床上喘息。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说教朕?” 顾玉脸色阴沉,低着头道:“臣知罪。” 看景棠油盐不进,不仅太皇太后等人着急,大臣们也都焦急得不行。 不仅是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被景棠摆了一道,他们这些朝中大臣何尝不是? 没有玉玺,之后不管是谁登基,他们这群跪在圣上面前的人都会留下嫌疑。 不仅会背上弄丢玉玺的嫌疑,甚至还会有人揣测,是不是他们狼狈为奸,在圣上病重之时逼迫圣上禅位。 景棠看着懦弱无能,实际上还是那个会背刺亲哥哥的黑芝麻汤圆啊。 张太师一脸苦恼:“圣上,玉玺岂是儿戏?您就说了吧。” 另有臣子劝道:“圣上,为了天下苍生,求您说出玉玺的下落吧。” 群臣跪在寝宫里,苦苦哀求景棠交出玉玺。 他们求得越恳切,景棠脸上的笑就越夸张,如此阴郁的少年,令人脊背生寒。 疯了疯了。 用玉玺戏弄群臣取乐,他真的疯了。 丹药毁人心智,先帝如此,他亦是如此。 笑着笑着,景棠就猛烈咳嗽出声,最终再次咳出了一滩血,弄得床上一片狼藉。 顾玉用帕子去帮他擦拭,却被他一把挥开。 皇贵太妃忧心忡忡,想要搀扶,也被他骂了一声“滚”。 离他最近的两个人往后一撤,太皇太后安排过去的太监便及时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收到肯定的眼神后,连忙凑了过去。 他借着给景棠整理被褥的机会,将纤细的银针刺了景棠胳膊一下。 景棠只是感觉胳膊被蚊虫叮咬了一下,微痛转瞬即逝,而太监的动作完成后,便低着头退了下去。 景棠仰倒在床上,眉头紧皱,丹药毒发,五脏六腑仿佛被虫蚁啃噬,但他嘴角依然挂着笑。 太皇太后见景棠这幅样子,便道:“还请圣上以天下为重。” 景棠嗤笑道:“文翰学士!来!” 丁孝吉在众目睽睽下,膝行往前走了几步。 景棠道:“朕要立遗诏,尔等听好。” 玉玺虽然丢失,群臣怎么劝都没用,但他此时要立遗诏,大家只得先把玉玺抛之脑后。 或许遗诏写完,他就会说出玉玺的下落。 太皇太后紧紧盯着景棠的眼睛,看到他眼睛涣散,才放开了手中紧攥的手帕。 景棠喃喃道:“朕...要传位给皇姑景婵。” 此言一出,有些人放心,有些人揪心,有些人诧异。 诧异的是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没想到到了生命的最后,景棠摆了她们一道,但还是如她们所愿,说出来这句话。 按照惯例,被传位者需要跪下推脱再三,然后无奈接受,叩首谢恩。 但景棠的身子明显不行了,这个时候再推脱,万一出现什么问题,就得不偿失了。 且大长公主年长景棠一辈,此时索性行了半礼,道:“谢圣上!” 大家伙都松了一口气,可偏偏有那等迂腐不堪之人出来,道:“圣上,万万不可!” 太皇太后回头看了那人一样,眼中杀意尽现。 大长公主则是道:“刘大人,你是要违抗圣令吗?” 刘大人白发苍苍,是个酸腐老朽,向来看不起女人,哪怕是太皇太后问话,他也只是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景棠,语气激烈道: “圣上!女子称帝,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天理不容!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像刘大人这般反对的人还有三个,此时一起跪了下来,齐声道:“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其他臣子哪怕心里不满,也知结局已定,前朝被顾玉等人把持,边关有大长公主的儿子平南将军驻守,后宫又有太皇太后控制。 就连景棠这个傀儡,虽然搞出了玉玺丢失这么一遭,不还是老老实实把皇位传给大长公主了吗? 也只有傻子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跟皇权作对。 偏偏刘大人这四个人就是傻子。 顾玉脸色沉郁,从这几位大人的脸上看到了思想的固化,看到了封建社会吃人、吃女人的悲哀。 男尊女卑由来已久,现在女性刚有对抗的苗头,他们便迫不及待赶来扼杀。 甚至在他们看来,他们维护的就是公道天理,所以虽然跪着,依然把头抬得那么高,虽然明知会惹怒权贵,依然理直气壮,视死如归。 可笑可悲可叹。 景棠看着他们四人希冀的眼神,道:“若要让朕收回成命,那你们告诉朕,除了皇姑母,还有谁能担当大任?” 此话让大殿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端亲王一脸苦意,缩瑟在角落,暗自祈祷这些人自己找死就够了,可千万不要提到自己。 而不等这四人说出口,大长公主便冷声道:“尔等胆敢公然违抗圣令,来人,给本宫拖出去!” 神鹰卫低着头进来,将这几人拖了出去。 他们被人强行拖走,依然不愿为女子低头,嘴里高声喊道:“圣上!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子当政,国破家亡之象!” “端亲王尚在,先帝五子释行法师尚在,万万不能让大长公主区区妇人继位啊!” “臣求圣上三思!” 端亲王听到这句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表态:“我不行,我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会,他说的话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啊!” 这副窝囊样子着实令人不齿,不过也恰好打破了这焦灼的氛围。 景棠再次猛烈咳嗽起来,不仅是口中吐血,鼻腔、耳朵也流出了血。 毒发了。 大长公主趁机发难,站在众人前面,厉声道: “刘大人等人当众抗旨,令圣上病情加重,其心可诛,着褫夺官身,拔去舌头,以儆效尤!” 第783章 殿外传来惨烈的呼声,而后彻底销声匿迹。 众人知道,那是四人挣扎过后被拔了舌头。 大长公主退出朝堂已久,前段时间再次参政,也多采用怀柔政策,连参与谋反的许多世家官员都酌情定罪,大多留下一命。 此时手段残忍狠辣,是在给自己立威。 在世人眼中,女子柔弱,不堪大任,景棠明明确确要传位给她,像这样的反对声日后只多不少,她若是自己都不刚硬起来,怕是会被这些男人生吞活剥了去。 而她此时的铁血手段,也的确震慑住了一些心思不正之人,此时殿中无人敢轻易说话。 “景棠!” 皇贵太妃一声呼唤,让大家闻声望去。 景棠嘴里的血像是吐不尽一样,被褥被晕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朕幸蒙天地祖宗恩泽,承袭皇位,然身染重疾,无力尽心天下。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传位于大长公主,朕之皇姑景婵。” 丁孝吉不敢抬头,默默书写这一长段话。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直到他说出大长公主的名字,所有人才把心都放了回去。 可旁人的心落下来了,顾玉和阿姐的心再次提了上来,因为景棠猛然起身,用孱弱的胳膊撑着身体,将头探出龙床。 他以一种恐怖的形式往外呕血,似乎浑身的血都要从他的身体里倾泻而出,身体如风中枝桠,不断乱颤。 “圣上!” 所有人都关切地想要靠近,可在景棠身边的唯有顾玉和顾玥二人。 丁孝吉看了一下诏书,这次的诏书虽然完整,可还是缺了盖章。 眼看顾玉凑在圣上身边,根本无暇顾及这个,丁孝吉便用眼神向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求救。 太皇太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传位诏书已定,玉玺依然下落不明。 太皇太后知道那针的迷幻效果,景棠能撑到把诏书内容说完已是不易,但她还是道:“圣上,玉玺何在?” 景棠身子抖得不像话,像是在压抑极致的痛苦,他一张口便是吐血,可还是咬着牙道:“忘记放在哪儿了!” 群臣看得出他的痛苦,可都拿他没办法。 这个时候需要一个恶人站出来,太皇太后便出来当这个恶人:“圣上,玉玺事关天下,还望您好好想想,玉玺究竟在哪里?” 所有人的急迫并没能打动景棠,他的表情时而痛苦,时而疯癫,时而扭曲。 太皇太后知道,这是刚刚太监给他扎的针起作用了,她不禁有些丧气,最后也没能将玉玺的下落逼问出来。 可太皇太后也知道,就算没那根针,景棠也不会说的,这样的结果,是他自作自受。 很快,景棠眼神就涣散起来,口中含血,嘴里呢喃不停: “我不要进井里,好冷,好黑。” “别打我,我会乖乖听话,不闹人了。” “我不想杀你的,你放过我好不好。” “我不怕你!不怕你!” “救救我。” “...” 他前言不搭后语,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 可顾玉心里清楚,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什么意思。 除了景棠,殿内无人再敢出声,人们冷眼旁观他的疯癫,听他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把浑身的血吐完了,埋藏在心里的苦楚再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他将手伸了出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嘴里唤了一声:“母妃,小舅舅。” 不等皇贵妃起身过去,他的胳膊便落了下去,耷拉在床边,凭着惯性晃了晃。 “景棠!” 皇贵妃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再也顾不上什么于理不合,跌跌撞撞扑了上去,抱着他道:“母妃在!母妃在这里!” 顾玉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也晃荡着起身,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景棠的眼睫毛颤了颤,而后彻底没了呼吸。 御医不需要过去把脉,便知他已死,再无抢救的可能。 皇贵妃抱着他的身体痛哭出声。 顾玉略微有些失神,那个喊她小舅舅的孩子,就这么死了吗? 恍恍惚惚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圣上驾崩。” 虚伪的悲哀瞬间弥漫在宫殿之中,又通过宫门传了出去。 顾玉头疼欲裂,两行眼泪猝不及防流了下来,连她自己都没料到,这悲伤来得如此之快,令她无从掩饰。 好在旁人为表忠心,或真或假用袖子擦着眼角,入目众人,个个面露悲戚。 过了许久,顾玥脸上的泪依然未干,却不能让她继续抱着圣上的尸身了。 礼部官员小声提醒着,该为圣上殓身了。 顾玥缓缓放开手,眼前不断闪过景棠陪在她身边的点点滴滴。 景棠刚到景秀宫时,瘦瘦小小一个人,满身是伤,她是真的心疼。 后来知道他借刀杀人,险些毒死了顾玉,又差点儿害得小八摔死,她又对景棠怨恨不已,想要让他死。 现在景棠真的死了,她又觉得撕心裂肺。 人间的爱与恨若能分明该有多好? 这般爱不得,又恨不彻底,才是最让人肝肠寸断。 景棠的尸身被收敛起来,皇贵太妃失魂落魄被顾玉搀扶着。 她们看着这个孩子从童年到少年,此生也只能到少年了。 大概是看出来顾玉的情绪不对,太皇太后没有让顾玉做什么,让她回去缓和一下情绪。 她则跟大长公主一起主持局面,并命人上下搜寻玉玺。 顾玉从宫里出来时,恍觉噩梦一场。 她虚虚握了一下手,似乎还留存着刚刚抓景棠手的感觉。 直到路边百姓的一个调侃,将她拉回现实:“一口气服两个国丧,倒也省事,呵。” 景棠死了。 顾玉再次确定,而后用手捂着心口,咬紧牙关,不让悲痛从喉间溢出。 回到镇国公府,府上已经收到了圣上驾崩的消息,再次挂上国丧白幡。 顾玉从一层层白幡中经过,回到自己的慎独院。 屋子里十分安静,她悄悄扭动机关,墙上露出一个暗格,里面赫然放着玉玺。 第784章 在景棠说出“这圣旨,最重要的就是玉玺,没有加盖玉玺,便是一纸空文”的时候,顾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这个局面,无论有没有加盖玉玺的圣旨,大长公主都会顺利登基。 顾玉相信君泽,相信大长公主,也相信太皇太后,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给自己留下余地。 勤政殿匾额后,那封只完成了一半的诏书其实是她放上去的。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在伪装自己了。 玉玺是景棠交到她手上的,她放在广袖里,悄无声息带回了家,就藏在这方暗格之中。 景棠让宫人销毁的,才是她眼睁睁看着景棠写下的传位给大长公主的诏书。 宫人不识字,也不敢打开看里面的内容,所以就算引起旁人怀疑,大家也只会觉得是景棠在临死之前,又闹了一次脾气。 无加盖玉玺的传位诏书的确会令大长公主陷入非议,可若是朝廷重臣皆聚集于宫殿,听到了景棠亲口说的遗言呢? 当一个人被怀疑的时候,大长公主的地位会被动摇。 可当一群人,还是一群位高权重之人被怀疑的时候,他们为了自证清白,会坚定地拥护大长公主。 所以顾玉在景棠临死前,承了他的情。 哪怕她现在是朝中一等一的权臣,也抵抗不了皇权至上的欺压。 玉玺将会是她最后的底牌。 可以用来污蔑大长公主皇位来历不正,可以用来重开皇位争夺的纷争,可以用来昭示帝王的正统。 也可以像王丞相用九皇子的下落换王沛一生荣华富贵那样,在无路可走的时候,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凭借而今君泽、大长公主和太皇太后待她的态度,她不觉得自己会有用上这张底牌的一天。 但是哪怕有万中之一的可能性,她都要给自己留一个退路。 顾玉从暗格中将玉玺取了出来,玉玺搁在她手里沉甸甸的,恰如她的心情。 摩挲完上面的沟沟壑壑,顾玉便将它放回了暗格。 至于它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顾玉也不知晓。 ------------------------------------- 正如百姓的调侃,一口气服两个国丧。边关不稳,内朝动荡。国库空虚。 所有人默认不要花费太大的精力去给景棠举办凶礼。 再加上景棠年少,身体孱弱,没有后妃,也没有子嗣,免去了许多繁杂的流程,是以景棠的凶礼不算隆重。 礼部给他选定的谥号为“哀”。 早孤短折曰哀,遭难已甚曰哀。 一个平谥,不算好,也不算坏。 出殡当天,皇贵太妃哭得不能自抑,八公主一直跟在她身边给她擦泪,自己也哭。 对于八公主来说,景棠一直是疼爱她的皇兄,骤然死了,不伤心是假的。 顾玉面无表情,若有人凑近了看,会发现她大多时候是失神的。 白色的灵幡在空中飘浮,随着梓宫被抬往皇陵,那个表面温良的少年,结束了他并不圆满的一生。 因为大长公主是哀帝的长辈,只是象征性地服了三日的丧,而后宫廷便开始筹备大长公主的登基仪式了。 由于玉玺丢失,难免在朝野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质疑声源源不断涌入宫门,正如顾玉所想,当日在哀帝寝宫,听到哀帝遗言的朝廷重臣纷纷站出来,竭尽全力维护大长公主,并解释玉玺是哀帝在临终前,神志不清的状态下给弄丢的。 这种说法虽是真的,可的确蹩脚,那些重臣不愿背上罪名,也只有襄助大长公主登基这一条路能走。 哪怕在重臣拥护,端亲王鼎力支持,释行法师刻意回避的情况下,依然有无数人反对女皇。 先是有人见端亲王闭门不出,释行法师一心礼佛,便搬出三代之前的皇室宗亲子弟,让其跪在哀帝出殡的路上。 当时顾玉在送灵的队伍上,直接命官吏以“惊扰帝灵,以下犯上”的罪名,将其统统下了狱。 紧接着有御史在哀帝出殡后,写了繁琐漫长的檄文,痛斥大长公主牝鸡司晨,颠倒阴阳。 甚至有酸儒于闹市中痛骂妇人窃国。 景婵就在这纷乱的舆论中登基。 礼部将给景婵准备的帝王衮冕呈到她面前,她竟然只是扫了一眼,便一把火把衮服点燃了。 她美目轻挑,质疑道:“吾为凤女,何必用龙?” 从衣服上,便将自己的身份和从前的男帝区分开来。 于是礼部和宫中的绣娘熬了几天几夜,终于在景婵登基前夜,绣出凤穿牡丹的图样。 不仅如此,宫中所有带有龙纹的样式,都被殿中省的宫人悄悄换了下去,换成了凤凰图案。 登基之前,天色暗沉,景婵已经早起梳妆打扮。 宫人想以浓妆艳抹突显她的美丽,被景婵拒绝了。 她是公主的时候,需要美丽来装饰自己,现在她即将成为女皇,美貌自然无足轻重了。 再说她生得国色天香,就是淡扫峨眉,凭借一身傲然的气度,便是风华绝代。 穿上凤袍后,她稍一转身,不怒而威,气派非凡。 太后眼中含着热泪,欣慰地看着她道:“玉蝉儿,我的好女儿。” 景婵抚摸着衣服上的绣着金丝银线的凤纹,感慨道:“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说罢,景婵对太后跪下,庄重一拜。 若没有太后,她会在剌帝的猜忌中悔恨终生。 太后擦去了眼角的泪:“去吧。” 随着天空破晓,钟鼓齐奏,神鹰卫庄严开道,文武百官身着朝服进入皇宫。 随着璀璨的晨光降临人间,景婵身着一袭华丽的凤袍缓步走来,冕冠上的流苏随着她稳健的步伐微微颤动,流苏后是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容。 她是大禹朝历史上第一个女帝,就算身上落了许多质疑,也分毫不掩她姿仪万千。 她一步步踏上阶梯,走到凤座前,就要广袖一挥坐下,接受群臣对她的跪拜。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一个御史摘下官帽,“义愤填膺”道: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公主既已嫁做他人妇,乃为君景氏,又与平南将军诞有一子,何能染指皇位,令天下易姓?” “妇人窃国,天地不容,乃为国破家亡之迹。” “今日,臣愿以微末之躯,匡扶乾坤,以正天道。” 说完,他便在激愤之下,触柱自尽,鲜血四溅。 第785章 鲜血弥漫开来,御史静静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百官惊惧不已,偷偷用眼神瞟向景婵。 景婵始终平静,连冠冕上的流苏都未颤动多少。 她冷笑一声,在众目睽睽中坐在了凤座之上,身后金灿灿的凤凰展翅欲飞,更衬得景婵庄严肃穆。 坐下后,原该百官行五拜三叩首礼,高呼万岁,可大殿之中还有个触柱倒下的御史,礼节中断,让人们有些手足无措。 顾玉主动打破了朝堂上诡异的气氛,走出队列来到御史身边,然后蹲下去用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朗声道:“回女帝,人没死。” 女帝看了一眼身边的神鹰卫:“把人弄醒。” 神鹰卫走上前去,在其穴位上按了几下,御史满脸鲜血醒来,看着殿中紧盯着他的众人,打算再次触柱。 他坚信运行了千百年男尊女卑的“真理”,也可以为“真理”而死。 可女帝笑了一声,众人被她的笑弄得一头雾水,这御史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和奚落,恨恨地看向女帝。 “君景氏?” 女帝反问一声,让人不由心头一颤。 御史钉在原地,梗着脖子道:“是,君景氏。景乃国姓,您早已嫁为人妇,冠以夫姓,自然不配继承皇位。” 女帝看着他道:“民间讲婚丧嫁娶,可朕身为凤女,地位尊崇,当年是招驸马,不是嫁人。正要论下来,当让君晋冠朕之姓,称为景君氏。” 那御史显然将“男尊女卑”奉为圭臬,痛斥出声:“古往今来,从来只有冠夫姓之说,哪儿有冠妻姓!大长公主此番乃是逆天而行!不怕遭天谴吗!” 御史今天过来,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此时并不怕激怒景婵,甚至想说尽心里怨言,而后再触柱而亡,混一个青史留名。 女帝道:“很好,既然古往今来唯有女子冠夫姓,没有男子冠妻姓之说,那么从今天开始,就有了!” 不仅是御史,其他人都对女帝这句话弄得心头一跳。 而更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还在后面。 “来人,将君家族谱取来。” “朕招驸马之时,君家便以‘男入女不入,夫入妻不入’的名义,未将朕的名讳写入君家族谱,唯有景氏二字,缀在君晋之后。如今抹去倒也省事。” “另外,将朕之独子君泽的名讳从君家族谱剔除,迁入皇室玉牒,改为景泽。” 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唯有顾玉面色不动,似乎早有预料。 那御史更是吐出一口血,青筋暴起,怒目圆睁,指着女帝道:“子冠母姓,倒行逆施,天理不容!” 女帝厉声道:“朕为天子!朕说的话便是天理!” “你!” 御史浑身颤抖,手指女帝,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被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你”了几次后,“砰”一声,直挺挺倒地。 顾玉再去探其鼻下,已然没了呼吸,竟是被女帝子冠母姓的行为活活气死。 女帝厌恶地看了那御史一眼:“拖出去!” 神鹰卫迅速将御史的尸体拖了出去,宫人紧接着上前,擦拭地面。 大殿死一般寂静,女帝缓缓吐出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当初她嫁给君晋,以为自己是地位尊崇的大公主,理应在君家族谱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可惜并没有,就凭女人姓名不入族谱的陈规惯例,让她一个天之娇女沦为泛黄纸张上平凡无奇的“君景氏”,只能屈居君晋之后。 她心有不满,但看在君晋的面子上并没有闹大,只是与君家日渐疏离,并且强制要求君晋和君泽留在长公主府,而不是回到君家。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便埋下了隐患,以至于皇位争夺中,君家在君梦兰和她之间,倾向了君梦兰。 而“君景氏”也成为扎在她心底的一根刺,如今彻底拔了出来。 此番也是为君泽以后成为太子铺路。 她作为一个在御书房长大的参政公主,尚且被质疑江山易姓,而君泽姓君,势必会引起更猛烈的反对之声。 所以她顺势给君泽改姓,堵住悠悠众口。 女帝这种行为不出意外引起许多人的反对。 五拜三叩首礼还未施行,就有二十几个官员一起跪了下来,只不过有御史的惨状在前,他们言辞不敢过于激烈。 “子冠母姓,前所未有,还望女帝三思。” 文武百官立于朝堂之上,他们这一跪,瞬间黑压压一片塌陷。 女帝早就料到了。 这群男子,唯有踩着女人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大好男儿。 对她臣服,不过是因为贪生怕死,他们时刻蓄势待发,等着她露出破绽,而后再将她从皇位上狠狠拽下去。 现在生出勇气,是觉得法不责众。 女帝看着他们,眼中汹涌着杀气。 但她也知道,当今朝堂上除了顾玉,尽是男儿,她刚登基,连五拜三叩首之礼还未承受,与一人硬刚,还算以儆效尤,与众人硬刚,只会让内朝不稳。 急不得! 所以她长叹一声,放软了语气:“诸卿。” 她甚至从凤座上走了下去,搀扶起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大臣。 “诸卿何至于此啊!” 众臣松了口气,虽然法不责众,但女帝此时的示弱还是让他们稍稍安心。 “朕幼时听宫中嬷嬷戏言,闽地素有传统,入赘女家之人,逢年过节,门口所挂大灯不得书其姓氏,仅能书女家姓氏和郡望,是以赘婿被称作‘卖大灯’,此何尝不是夫冠妻姓,子冠母姓,又怎能说前所未有呢?” 有人想要反驳,可是女帝继续道: “当年朕与君家嫡长子君晋结亲,父皇明确说了是为朕招驸马,而非朕下嫁君家,成亲以来,君晋始终住在公主府,朕与他的独子泽儿,亦是由朕一手抚养长大,如此算来,君晋何尝不是入赘皇家?” 第786章 有个大臣说道:“臣乃闽地人士,亦听闻‘卖大灯’的说法,只是民间赘婿受人唾弃,平南将军出身世家,岂可一概而论?” 女帝反问道:“天下再大的世家能大得过皇家吗?” 所有人都不敢反驳。 女帝继续道:“诸卿口口声声跟朕讲男尊女卑,却忘了上尊下卑。朕的父皇,朕的兄弟,朕的侄儿,都没有因朕是女子,将朕放于男子之下。” “诸卿缘何因为朕是女子,就将朕放于卑位,认为朕非皇家公主,而是君家妇,缘何认为朕的独子,不当尊皇姓?” 一些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臣子大多猜得到女帝的想法,也早早认命了君泽会是太子,现在女帝提出让君泽改为景姓,也是在意料之中。 可还有许多迂腐不化之人,难以接受子随母姓,唯恐女子抬起头来。 好在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女帝,今日是您的登基大典,岂能因此等小事耽搁?还请您回去凤座,接受群臣朝拜。” 她从他们一张张傲慢的脸上扫过,刚刚跪下的臣子,也因她的搀扶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给君泽改姓势在必行,只是今日不是时候,君家那边的态度未可知,君泽自己也没回来。 她顺势一提,算是让这些朝臣心里有个准备。 只是她在转身前,留下一句:“朕希望诸卿记住,朕的丈夫,死于收复南蛮,朕的独子,正在边关浴血奋战,九死一生。他们不是为功勋,不是为荣华富贵,也不是为朕,而是为大禹朝的万里河山。” 说完,她重新走上台阶,坐上凤座。 礼官唱道:“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庄严的声音响彻宫闱,她是大禹朝第一个女帝,也是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女帝。 登基之后,女帝将顾玉召进宫,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才一个子冠母姓,就让他们如此过激,朝堂一片反对之声,若朕以后想要选用女子为官,岂非难上加难?” 顾玉道:“若女帝想在朝堂上任用女官,的确难上加难,可若是在勤政殿任用女官,便容易多了。” 女帝眼睛一亮:“细细说来。” 顾玉道:“您可以托辞不喜太监,从官宦人家挑选知书达理的女儿入宫,让其伴侍左右,您再酌情赐予其家门荣耀。当家中女儿与门庭荣辱与共时,反对声便会渐渐变小。” 顾玉又道:“最开始从官宦人家挑选女儿。到了后面,可以从民间选取读书识字的女儿。民间识字女子虽凤毛麟角,但用心找总能找得到。一女入宫,满门荣华,时日一长,民间不许女子读书识字的风气便会逐渐扭转。” “要让男人明白,女子读书,也可以光耀门楣。” “要让女子醒悟,唯有读书明智,才有出头之日。” 女帝激动不已,连说了三声“好”。 顾玉道:“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化解世人对您的排斥。” 女帝道:“朕这皇位来得名正言顺,可因为朕是女人,饱受质疑。哀帝临死前,朕让人将刘大人等反对者拔取舌头,又将民间宣扬妇人窃国的酸儒下狱,更是在奉天殿用子冠母姓气死了御史。的确在群臣间立了威,可惜他们都是面软心不服。” 顾玉道:“剌帝在初登基时,杀尽反对者,换得帝位稳固。可惜这种法子在您身上并不适用。” 女帝也看得明白:“宫变之后,世家官员多死于叛乱和最后的清算,科举还未重开,朝中官员青黄不接,万不可大开杀戒。” 顾玉道:“立威不行,那便施恩。” 女帝道:“增设恩科,大赦天下,减免徭役,施行仁政,广开言路,推行均田,这些朕都在做。” 顾玉道:“您还需要一个天下扬名的契机。” 女帝道:“什么契机。” 顾玉眯起眼,想到曾经读过的武则天的事迹。 “其实真正的百姓并不在乎上位者是谁,他们只求生活安稳。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谁便是明君。” 女帝道:“反对朕的,是那些自诩清高的酸儒。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顾玉道:“酸儒无剑,化笔为刃。读书人的口诛笔伐才是最可怕的。轻则令您名声受损,重则使您凤座不稳,他们引经论据,自认高尚,可惜只是傲慢无度,一叶障目。偏偏他们自命清高,却无治国之才,只会怨天尤人。” 女帝道:“可酸儒的想法也是最难改变的,他们死读书,不知变通。” 顾玉道:“那就从他们最信奉的书,最崇敬的人入手。” 而后顾玉与女帝耳语一番,末了才道:“只是这样会让您受些委屈。” 女帝嫣然一笑:“这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顾玉从宫中回去之后,便驾车前往白鹿书院。 不久之后,一本名为《讨君家妇窃国檄》的书横空出世,这本书由白鹿书院所有大儒们一起写就,用词之激烈刻薄,简直令人发指。 可这也激起一众酸儒的狂热追捧,他们仿佛有了主心骨,对女帝的抨击日渐激烈,直将女帝骂得体无完肤。 此书在坊间流行,很快便风靡京都,引起官府注意,严令禁止。 可越是禁止,人们就越想去看,一些无良书商借此机会赚了个盆满钵满,酸儒狂热至极。 就在反女帝继位的呼声越来越高,官府前往白鹿书院,将所有大儒请入宫中。 一路神鹰卫开道,众人只见几辆马车经过,不见其中状况。 但不免有人揣测,这是女帝清算来了。 可恨可恨! 女子称帝本就牝鸡司晨,颠倒阴阳,竟然还敢对当代大儒下手! 在某些人的撺掇下,京都各处很快聚集了一众书生,联名上书,要为大儒们鸣不平。 一直到傍晚,宫门大开,三十多个大儒从宫中出来。 有些人面露愧色,有些人精神矍铄,有些人淡笑不语,看起来倒是未受任何委屈。 好事者前去询问,他们直言:“女帝胸襟,非我等可以指摘。” 再去探究,才知道大儒们入宫后,女帝非是兴师问罪,而是大赞他们文采斐然,邀他们为各地士子讲学。 第787章 白鹿书院是大禹朝最出名的学府,也是天下读书人削尖了脑袋想要进的地方,里面的大儒个个名声远播,有无数追随者。 若有幸能得大儒指导,是一件足以炫耀数年之事。 可白鹿书院因为每年招收学生有限,许多书生只能望而兴叹。 现在诸位大儒抨击女帝,女帝非但没有将他们问罪下狱,反而大赞其文采,还让他们去各地讲学,让各地士子都有机会聆听大儒教诲。 一时间群情激奋的气氛变了,虽然还是有反对之声,可大多数人都消退了激情。 他们之所以敢这般大胆,还是依仗着法不责众。 可天子一怒,浮尸百万,女帝并非不能跟他们计较,而且心怀宽广,不将他们的抨击放在眼里。 有这二十几位大儒对女帝的折服,其余人也只有低头的份,内心还羞愧不已。 民间的口诛笔伐因此渐渐停了。 同时,宫中放出一大批太监宫女归家,以表女帝怀柔。 既然少了许多人,就要有新人补上,女帝放出话去,她需要识字明理的女儿家入宫随侍,伺候笔墨。 原是为了选拔人才,可消息放出去后,却被曲解了。 只是因为女帝的独子君泽,至今未曾婚配。 女帝若要选随侍,天下女子甚多,能伺候人的更是数不胜数,为何偏偏选知书达理的女儿家?还必须得出身官宦? 可见名为选随侍,实为替君泽挑未来的妻妾呢! 从前君泽的地位虽然尊崇,但是性格实在不讨喜,所以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现在不一样了,女帝登基,又筹备着为君泽改姓,眼看君泽的身份水涨船高,那些望而却步之人,又开始思忖。 毒舌这一点的确让人难受,但也不是不能忍对吧。 何况君泽打丞相儿子,骂尚书女儿的事都是老黄历了,近几年似乎也没做出太出格的事情,反而屡建奇功。 或许他已经“改邪归正”了呢? 说不定已经变得稳重成熟了呢? 逍遥王妃和未来的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地位可是天差地别。 诱惑太大,众人不可避免地报以幻想。 什么?你说他还有可能是断袖? 可是跟他传断袖绯闻的镇国公妻妾成群,那些风声都做不得真。 就算真是断袖,难道他就不为子嗣考虑了吗? 种种思索让大家更加确定,女帝不是在挑随侍,而是在挑未来的儿媳。 一时间,京都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心思都活络起来,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入选,四处找关系,打听逍遥王和女帝的喜好,可谓费尽心思。 就连顾玉都未幸免于难,镇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踩扁了。 一开始对别人的旁敲侧击,顾玉还云里雾里,可再多说,她就一脸黑线。 天知道,她给女帝出主意的时候,完全是抱着设立女官的想法,想让世人重视女子读书,哪儿能想到大家会扯到君泽上面。 意识到这点,顾玉看这群人来打探消息的同僚就面目可憎起来。 他们的女儿作何想法顾玉不知,但他们分明是打着要女儿高嫁,来为自己谋取荣华的念头,依然觉得女子读书是为了嫁给更好的男子。 这与顾玉的初衷背道而驰。 顾玉忍下心中不虞,倒是实话实说了。 “逍遥王喜欢不依附父兄的女子,喜欢读书明理的女子,喜欢眼界宽广的女子,喜欢英姿飒爽的女子,甚至可以舞刀弄剑,离经叛道,言谈世事。” 那官员觉得顾玉语气有些奇怪,她描述的这些,未免与当下的女儿家大有不同。 当下女儿以贤良淑德为要,以孝顺温驯为先,以娇弱秀丽为美,以乖顺谦和为姿,且女红必须要好,还要管理好内宅,安顿好妾室,成为丈夫的贤内助。 顾玉的话实在太过大胆,那官员半信半疑,尴尬一笑:“逍遥王的品味倒是有所不同。” 顾玉语气冷然:“非是逍遥王的品味有所不同,而是你们将女子教养得千篇一律。” 官员呵呵一笑,显然不认同顾玉的观点,但碍于顾玉的权势,不敢多言。 顾玉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改变他们的想法,也非一日之功。 但她有意透露出这些话,还是让京都贵女为之一变。 从前她们聚在一起,吟风弄月,讨论衣妆,现在总算能聊些时局政事,而说得最多的,便是女子称帝,女子为官。 闺房中看的《女德》被换成了四书五经,摆在案桌上的不再是针线,而是笔墨。 甚至有武将的女儿学了拳脚功夫,当街抓捕了一个偷钱的小贼。 就算她们之间,有人是出于嫁入皇室的目的,但她们的家人总算给了她们一个接触不同视野的机会。 随着重开恩科的日子逼近,女帝随侍的选拔也提上日程。 文翰司正式走入权力中心,被女帝赋予了极其重要的职责,即负责科举命题、监考、选拔,另有礼部和吏部从旁协助。 而在所有人认为顾玉会担任这次恩科的主考官时,女帝竟然剑走偏锋,命她为女帝选拔随侍。 这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不妨碍源源不断的人去找顾玉疏通关系。 在顾玉一次又一次刻意的引导下,京都贵女总算变了样。 镇国公府的请帖堆积如山,顾玉无暇理会。 但一次下朝后,张太师刻意走近顾玉,道:“早闻镇国公擅品茗,府中新进了一批茶,镇国公若是不忙,可愿赏脸入府品鉴一二?” 其他人也就罢了,张太师的面子顾玉不能不给。 前段时间白鹿书院二十几个大儒愿意配合女帝,便是张太师从中出力。 顾玉道:“我道近些日子为何口中寡淡,原是为了等张太师这一口茶,既然张太师肯割爱请茶,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了张太师府上后,二人于亭台坐定,一个女子便端着茶具,施施然走来。 顾玉打眼一看,不是侍女,而是张太师的女儿,张蓉。 第788章 看到张蓉,顾玉便明白张太师今日为何邀请她了。 张太师道:“镇国公是坦荡直率之人,老夫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今日邀请镇国公,是为我的女儿,向您打探女帝的想法。” 张太师对张蓉招了招手:“蓉姐儿,来。” 张蓉过来后,对顾玉行了一礼:“上次张蓉口出狂言,今日特来以茶代酒,向您赔罪,还望您不计前嫌。” 张蓉为顾玉倒了一杯茶,敬她。 上次的事顾玉并未放在心上,只要她不抱着给君泽生孩子的想法,对顾玉来说无伤大雅。 顾玉接过茶水:“无妨。” 张蓉面露羞愧,低着头道:“多谢镇国公慷慨。” 张太师并未干涉她们二人的谈话,作壁上观。 张蓉继续道:“张蓉还有一事想问,只是镇国公不计前嫌,已让张蓉羞愧难当,再开口便有得寸进尺之嫌。” 顾玉了然:“你是想问女帝选随侍的目的吧。” 张蓉郑重点头:“张蓉有心一试,但近来京都风言风语颇多,张蓉怕一腔热血,用错了地方。” 张蓉和张太师对时事洞若观火,却还是没料到最后是大长公主登基。 先前他们坚定不移追随大长公主,只是因为五皇子还活着,觉得到了最后,五皇子一定会还俗。 可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偏离他们的想象,直到哀帝继位,大长公主在朝中大放异彩。 张蓉这才突破了惯性思维,原来女子也可登基,成为女帝。 看到大长公主一步一步走上凤座,张蓉又惊又喜,觉得属于女子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尤其是听说了女帝要挑选随侍后,她更是激动不已,跃跃欲试,能伴在女帝左右,何愁自己一腔抱负不得舒展,何愁要依附男人,才能挺直腰杆? 可渐渐的,京都传言就变了味儿,说女帝明为选随侍,暗为选儿媳。 上次在顾玉面前碰过壁,她不想再来搅扰顾玉,却又不甘心。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想试试。 张蓉道:“女帝究竟是为自己选随侍,还是为逍遥王选王妃,张蓉求镇国公透露一二。” 顾玉摩挲着茶杯:“选随侍如何,选儿媳又如何?” 张蓉面露尴尬,不过还是尽可能抓住一切机会:“若是选随侍,张蓉必定全力以赴,若是选儿媳,张蓉不敢前去自取其辱。” 顾玉轻轻一笑:“全力以赴吧,我很看好你。” 张蓉眼前一亮,忽然捏紧了茶杯,强调道:“镇国公此言当真?” 顾玉道:“边关动乱,内朝不稳,女帝还没那么多闲心选儿媳。” 张蓉站了起来,对镇国公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多谢镇国公!” 顾玉道:“若你能通过女帝的考验,在女帝身边协助,便是对我最大的谢了。” 张蓉道:“张蓉必不负镇国公信任!” 顾玉走后,张蓉不知在想什么,久久不能回神。 还是张太师道:“蓉儿,怎么了?” 张蓉摇摇头:“只是感叹世事变化无穷,放在一年前,女儿哪里想过,有朝一日,我可以不倚仗父、兄、不依靠丈夫儿子,就能走出闺阁。” 张太师哈哈笑了几声:“为父也没想过,皇室那么多男子,竟无一人能挑起国基,最后竟然落到一个女子身上。” 父女二人相视而笑。 ------------------------------------- 时光飞逝,转眼便来到了随侍考核的日子。 不出顾玉所料,各家贵女都打扮得艳丽非常,打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 的确不像给女帝选随侍,而是像给女帝选妃,啊不,给女帝的儿子选妃。 群芳斗艳中,甚至有三个身着男装的贵女,想来是坚信逍遥王是断袖的传言,另辟蹊径,谋得女帝青眼来了。 可惜她们穿着男装,脸上依然涂脂抹粉,颇有些不伦不类。 顾玉看得嘴角抽搐,却也无可奈何。 别说民间女子无书可读了,就是这些高门贵女,精通四书五经的也不算多。 她们大多只是读读《女则》《女戒》,像张蓉这般的简直可以称作凤毛麟角。 看到她们浓妆淡抹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给她们出的题,顾玉不禁心生担忧。 九十六个官宦人家的女儿携着香风鱼贯而入,在一处隔间,被宫中的嬷嬷搜身。 因为考试前,女帝根本没有泄露任何跟考题有关的信息,她们备考便一头雾水,更勿论准备小抄了。 再者说女儿家最要脸皮,同行的也都是往来的小姐妹,若是藏小抄被发现,臊都要臊死了。 是以在嬷嬷的检查下,没有发现有谁夹带。 顾玉站在十步之外的距离,等待她们入场,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便命宫人将其带过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松阳。 顾玉道:“你怎么来了?” 松阳轻哼一声:“本郡主怎么不能来了?” 顾玉道:“这是给女帝选随侍,郡主来做什么?” 松阳插着腰道:“你少瞧不起人!我读过的书不一定比她们少。” 这一点顾玉很相信,可她对松阳还算熟悉,松阳口中所说的书,大多都是市面上的传奇话本。 别以为她不知道,私下里,松阳没少跟郦若和妙仙换书来读。 镇国公府的书房,都快成话本的天下了。 顾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身为女帝的随侍,需得常伴女帝左右。” 顾玉此话就差说松阳不是耐得住性子之人,哪里能一天到晚待在勤政殿。 松阳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谁说的?姑母答应过我,我若是中选,不必常伴其左右。” 顾玉皱眉道:“那你来这一趟图什么?” 松阳道:“图当女将军呀!” 顾玉满头雾水:“女将军?” 松阳那三脚猫功夫,哪里能上战场? 松阳对顾玉露出一个鬼脸:“我会鞭子,姑母答应了我,只要我通过这次考试,就让我参军。” 顾玉道:“参哪里的军?” 松阳道:“城防卫!” 顾玉:... 王乐游就在城防卫。 眼看贵女们已经陆陆续续进场,松阳赶忙对顾玉道:“我先去了,你改卷的时候记得给我放水哈!” 说着,松阳就提着裙子,风风火火跑回队伍里。 第789章 待所有贵女都坐定后,顾玉坐在上首,亲自监考。 第一张试卷很快发了下来,上面只有一个题目: “女子者,顺男子之教而长其理者也。是故无专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言无再醮之端,教令不出于闺门,事在供酒食而已...事无擅为,行无独成...所以效匹妇之德也。” 这一长段话,出自《孔子家语》,大致意思是女子是顺从男子教导,并因男子教导而成长之人,所以不能独断专行,不能再嫁二夫。教导她们的道理,不能是闺门之外的内容,她们日常要做的,也只是在家中准备酒菜饮食。还要谨遵三从四德,不独自出行,这些都是女子该有的品德。 第一题是问贵女们对这段话的见解。 如此犀利的内容,看得众贵女心惊胆战,小心去看坐在上首的顾玉。 顾玉察觉到她们忐忑的目光,便道:“诸位贵女放心去写,女帝选侍,会将诸位的试卷一一过目。” 顾玉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更让他们紧张。 第一题乃是规训女子要循规蹈矩,句句都是对女子的限制。 大多数贵女从小都是接受着这样的教育,顺从男子的念头更是根深蒂固,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错。 问题就出在这里,如今天下最尊贵的女帝,可与这些话毫不相干。 她们一边觉得这些话没错,一边又知道,若是认同这些话,又将女帝置于何地? 其中,还有人抱着另一种心思,虽然女帝登基,但她愿意让自己的儿媳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女人吗? 半炷香时间过去了,只有十几个人动笔,剩下的全都眉头紧皱,苦不堪言。 一炷香时间过去,差不多所有贵女都陆陆续续动起笔来,只是眉头依然拧成疙瘩,落笔反复犹豫。 又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还有些贵女抬手要让宫女为她们换新的宣纸,旧宣纸也不知写了什么,被她们丧气地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两炷香燃尽之后,宫女便敲了一下小钟,提醒她们停笔。 顾玉坐在最高处,打眼望去,有些人唉声叹气,有些人默默垂泪,只有极少数人面色如常,信心满满。 是真的自信,还是盲目自信,还未可知。 松阳则是个例外,她是最先开始动笔之人,在试卷上不知写了什么,没过几息,就放下了笔,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现在被周遭收卷的动静吵醒,松阳脸上被胳膊印上的睡痕还未消退。 顾玉不禁扶额,这水若是给她放了,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些? 给贵女们休息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第二张试卷再次发了下去。 依然只有一问: 试谈妺喜、褒姒、妲己。 看到这一题,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这三个女子就是没读过书的人都不会陌生。 她们被称为亡国三笑。 妺喜是夏桀宠妃,笑看酒池划船;笑听裂帛之声;笑戴男人冠帽。 妲己魅惑商纣王设下酒池肉林,淫靡其中。 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 这三个女人皆为亡国之君的宠妃,受尽世人唾骂。 众多贵女不似刚才,若刚刚一题还会思虑会不会触怒女帝,在她们看来,这一题便是送分题了。 亡国三笑还能夸奖吗? 想来女帝此番,果真是为了给逍遥王选妃,用此题来告诫在座诸位贵女,切莫学亡国三笑,以美色蛊惑夫君。 她们下笔如有神助,一个个眉头舒展,哗哗声四起。 倒是在上一题顺畅答题的张蓉犹豫不决,写写停停,中间还要求更换了一次纸。 松阳还是老样子,不知道在纸张上写了什么,很快写完,便搁下笔。 她一双眼睛滴溜溜乱看,不老实极了,想必是刚刚睡了一觉,现在睡不着了。 两柱香的时间很快过去,卷子收起来后,众女已经面露疲色,就连松阳,都好像坐在了刺猬上,动来动去,嘴唇撅着,很是不耐烦。 第三张试卷发了下来,又是一个别开生面的题目: 民间女婴多溺亡,何以解决? 众女再次面露难色,她们从前读《女则》《女戒》,后来为了应付这次考核,又拾起四书五经。 可今天的三道题,跟她们所学的东西毫无关联。 众人绞尽脑汁,苦呵呵落笔。 松阳这次倒没有太快结束,竟然像模像样答了许久,思考时还有笔杆搔头,弄得头发乱蓬蓬的。 两炷香时间过去,试卷被收了上来,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随侍考核不比科举,需要累个几天几夜,仅凭这三道题,顾玉便能筛选出女帝想要的随侍。 等殿门打开,宫女们牵引着众多贵女出去。 她们再没有刚来时争奇斗艳的心情,一个个精致的妆容都垮了下去。 这场考核从头到尾,女帝都没有露过面,更别说用自己的美貌,端庄的举止给女帝留下印象了。 只有顾玉这么个有妇之夫,就算打扮得再漂亮,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让她们心中失望至极。 “听宫人说,还有几个贵女一出宫门,便向来接她们的父兄哭诉,说自己熬了一个多月,辛辛苦苦看了四书五经,竟问如何解决溺亡女婴,那是朝臣们要考虑的事情,与她有何相干?” 女帝说这话时,脸色不虞。 巧穗端茶过来,就听女帝道:“还不如巧穗!” 巧穗将茶盏放下,笑着道:“女帝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至今连字都认不全,哪儿能跟那些精通诗书的贵女比。” 女帝道:“你虽连字都认不全,可心里通透。她们饱读诗书,读的要么是无病呻吟之作,要么是愚人糟粕之文,读久了,脑子都成了浆糊,净被那些道貌岸然的‘先贤’糊弄。” 巧穗不便接这话,默默退了下去。 顾玉道:“女帝勿急,万事开头难。” 第790章 不怪女帝心情不佳,顾玉看了这些内容也心头发堵。 这次参与考核的一共有九十六个贵女,还是从官宦人家精挑细选出来的,读书识字的女儿,可是她和女帝将答卷一一翻过,其中内容实在让她们心寒。 第一题尚且给她们留了狡辩的机会,许多人投女帝所好,否认了女子“事在供酒食而已”。 只是依然有许多人表示,除了“供酒食”,她们还能相夫教子,侍奉女帝,以身作则,为天下女子贤德表率。 一少部分人一心拍女帝马屁,将女帝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实际上与这段话并无什么关联。 顾玉一张张翻过,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是她们的错,没有人天生喜欢被驯化,只是世道如此,她们也是受害者。 可是越看越心梗,越觉得世事艰难,读书的贵女尚且如此,天下那么多女子,又是在泥沼中经历着怎样的挣扎? “朕在御书房长大,跟皇子们一同教养,朕以为天下女子合该跟朕一样,所有鄙薄女子者,都是错的。” “后来经历无数风雨,攀过高峰,也跌入低谷,朕发现错的不是她们,而是朕。” “时至今日,朕才知道,错的不是她们,也不是朕,而是这世道。” “改变一人心志容易,改变一群人心志也不难,可是想要改变这世道,真是让人望而生畏。” 或许因为顾玉也是女子,女帝大胆地向顾玉坦露心扉。 顾玉心中郁郁,倒是没显现在脸上:“的确难,可难道因为难就不做了吗?” 女帝道:“是啊,正因为难,朕身为天下之主,身为最有能力做成此事之人,才万万不能退缩。” 她和顾玉相视一笑:“好在朕还有你,还有太后,不是孤军奋战。” 她曾经懦弱过,幸好如今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感慨过后,她们继续翻看试卷。 顾玉很快翻到一篇字迹工整的试卷,仔细看过后,微微一笑:“女帝,快看看这篇。” 顾玉将试卷呈到女帝面前,上面工工整整写着: “孔子云,泛爱众,而亲仁。莫非女人不在其众?不得以仁相待?” “老子云,大爱无疆。或许女人不在疆域之内?” “孟子曰,仁者爱人,难道女人非人?” “诸位圣贤言爱,何以将人分化男女,先男后女,先尊后卑?” 她虽没有直面第一道试题的内容,却引经据典,同样以圣人之言,发出质疑强音。 原本此次考核的试卷是糊名制的,但是女帝和顾玉看了太多令人头疼的言论,此时迫不及待将这张试卷抽了出来。 一看姓名,端端正正写着张蓉二字。 顾玉又去翻看另一摞试卷,找出张蓉的答卷,跟女帝一起看了起来。 “先贤既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代王朝,上有王公贵胄,下有黎民百姓,缘何亡国之罪归于一笑?” 仅这一句话,便直击顾玉和女帝心灵。 再去翻第三章试卷,洋洋洒洒写满了她的想法。 女帝朗读着上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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