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真相给掩盖了。” 君泽问道:“怎么是你给掩盖了?” 顾玉缓缓道:“你还记得乌丹王子求娶文秀的那年冬天吗?” 君泽苦笑一声,他可太记得了。 就是那个冬天,顾玉把重伤在身的他推入神女湖,他险些丢了半条命。 顾玉道:“乌丹王子私下找到过我,说他曾在落日关挖到一些尸骨,奇怪的是,那些尸骨身上有人穿着西戎人的衣服,有人穿着顾家军的军服。” 君泽眯起眼,敏锐道:“他为什么跟你说这个?” 顾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乌丹王子绝非简单角色,他费尽心机来到大禹朝,还求圣上赐婚,又把落日关的真相告诉顾玉,怎么想怎么不寻常。 顾玉接着道:“不过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我跟圣上之仇不共戴天已成事实。哪怕西北被贪官污吏侵蚀严重,依然不是西戎人能轻易撼动的,更别说乌丹王子身为牧羊女之子,在西戎也未成气候,暂时构不成我们的威胁。” 君泽稍微想明白了,道:“乌丹王子知道你父亲的死有疑,你担心乌丹还会对旁人说出真相,那个时候你羽翼未丰,一旦圣上察觉到你已经知道了落日关的真相,一定不会放过你。” 顾玉道:“是。除了这个原因,还有我的私心。我父亲就该是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我想让后人提到他时,是对他的敬重,而非惋惜。” 君泽攥紧了顾玉的手道:“你放心,没人能撼动你父亲的威名。” 顾玉看向漆黑的远方,幽幽道:“后来,我秘密派人前往落日关,找到了乌丹提过的那个万人坑。” “大概是上天也看不过去,二十多年的风霜雨雪,侵蚀了万人坑上覆盖的沙土,一具具冤躯重见天日。” 君泽能感受到顾玉的身体微微发抖,他将顾玉揽在怀里,试图给她一些温暖。 顾玉继续道:“而我,为了不让人发现过往的一切,命人伪装成来往的商队,一点点往坑上再添新土,将万人坑裸露出来的真相彻底掩埋。” 君泽的胳膊下意识收缩,将顾玉紧紧抱在怀里。 他不知怎么心疼怀里的女子。 压在她身上的担子太重,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做的这些事情。 她心里分明装了滔天的恨意,却不能让旁人察觉丝毫,甚至亲手在不堪回首的过往中再添一抔新土。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当时,乃至现在,都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大禹朝地位最高之人相斗。 君泽抚摸着她的后背道:“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吗?” 顾玉埋首在他胸膛,或许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流下了眼泪,又或许悲痛早已内化,连泪都流不出来。 她闷声道:“掩盖前留下了记号,还找得到。” 君泽道:“好。等尘埃落定,我们一起接英雄回家。” 第649章 大概身边有君泽在,她能放心一醉。 一壶酒被她一个人喝光,意识昏昏沉沉,找不到归途,看不清出路。 是君泽把人事不省的她抱回去的。 顾玉醒来时,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宿醉让她有些头疼,不过很快平沙就给她送来了醒酒汤。 郑烨小心监视着顾玉和君泽的举动,可是足足两天,他们二人都没有任何举动,最多也不过在军营里溜达两圈。 顾玉也就罢了,君泽却是让郑烨头疼不已,总要对操练的西北军指指点点,脸上尽是嫌弃之情。 西北军中也有不服的勇士,被君泽一通嘲讽后主动站了出来,要跟君泽单挑。 君泽不屑跟他打,直接挥挥手让关言上,两人没过几招,那个勇士就被打得满地找牙,趴在地上起不来。 君泽却是来了兴致,让自己带来的君家兵马都过来,命令他们跟西北军干架。 军营里打架声,欢呼声,嘘声此起彼伏,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郑烨头疼不已,眼看管不住场面,郑烨主动找上君泽,想让他收手。 君泽躺在一把躺椅上面,手里拿着西北产的苹果,悠哉游哉地看着场上两方人马互殴...又或者说是西北军单方面挨打。 郑烨黑着一张脸道:“将军,您是否做得过火了些。” 君泽才不理他,笑嘻嘻地晃动摇椅,道:“郑都督,本将军这是替你操练军队呢,你不感谢本将军也就罢了,怎么还冲本将军发火呢?” 这他妈是替他操练军队吗? 这他妈是把他的人按在地上虐。 郑烨看着君泽悠闲自在的纨绔样子,想把君泽的椅子给掀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行。 郑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冲,道:“虽说两军之间切磋是常事,可是现在闹得太大了些。” 君泽道:“你都说了是切磋,不上点儿真功夫,怎么能行?” 这时不远处的人群里又发出了一阵嘘声。 自然是君泽的人发出来的。 他们打赢后,还要对西北军嘲讽一番。 “西北军就这点儿能耐?手里拿着的是枪吧,我怎么感觉跟我奶奶拿绣花针一样。” “一个个瘦得跟杆子似的,你们都督不给你们吃饱饭吗?” “就你们这样,怎么跟西戎打?还不如回家喂猪种地。” 君泽的人笑得越发猖狂,让打输了的西北军倍感屈辱。 人群中不知是谁彻底爆发。 “是啊!我们就是吃不饱饭!” “你以为所有兵卒都跟你们一样,顿顿有米面,季季有新衣新被吗!” “我们为了不被饿死,把时间都花在种地上,哪里有时间操练!” “...” 几声带着悲愤的嘶吼让场面瞬间冷了下来。 君泽的人站在原地不说话,西北军个个面容衰颓。 郑烨脸色突变,眼中含着吃人的目光。 一旁的君泽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苹果,没有说话。 郑都督暗自庆幸顾玉这个查案的不在,可随即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郑都督,可有此事?” 郑都督身子僵硬了一瞬,僵硬的脸部肌肉动了动,道:“自然没有,是下面人胡说八道。” 为了自证,郑都督对那一群人道:“刚刚是谁说的,站出来。” 一群人没一个动的,仿佛刚刚那声怒吼并不存在。 郑都督伸出手,召来两个西北军,道:“当着众人的面,说说本都督平时是怎么对你们的。” 其中一个西北军道:“郑都督治军公正严明,自然不会克扣我等军饷。” 另一个西北军道:“不仅如此,逢年过节,郑都督还会给我们发放米面,棉衣,让我们补贴家里。” 两个人争相诉说着西北军“优越”的待遇,顾玉眼神微凉。 指鹿为马,不过如是。 这些西北军在这样的生活里过了十几年,自然将郑都督奉为土皇帝,不敢忤逆他。 哪怕明知顾玉是来调查军饷的,他们也不敢说半句实话,唯恐事后郑烨没倒,他们自己遭殃。 郑都督道:“顾钦差,清者自清,您来边关有几日了,西北军是什么情况您都看在眼里。刚刚分明是有人故意扰乱军心,您放心,下官定会将其揪出来,严惩不贷。” 说实话,郑烨说这话时也有些忐忑。 顾玉和君泽的到来在军中掀起轩然大波,偏偏两个人都没什么动作,让郑烨心里没底。 顾玉轻笑一声:“这是自然,本官在边关这几日,看到西北军个个都换上了新棉衣,饮食也不比京都的兵马差到哪儿去。本官自然明白郑都督对部下的拳拳爱意,有郑都督在,是西北之福,是社稷之福。” 郑都督道:“不敢当。” 顾玉又当着众人的面提到了另一件事:“哦,对了,初来边关那天,本官让郑都督将曾经的顾家军找出来,可迟迟不见名单。” 郑都督道:“二十多年过去了,排查不易,不过下面的人已经在统计了,顾钦差很快就能收到了。” 顾玉一脸苦恼道:“说来惭愧,顾家军刚组成没多久,还未吃上皇粮,只能靠我顾家补贴军饷,怕是比不上西北军的待遇。若是有不愿归家的,还得劳烦郑都督继续照顾着。” 郑都督笑道:“顾钦差这话倒是说的不假,他们在西北这么多年,早已与西北军融为一体。” 郑都督本想借机扣下部分顾家军,不至于让顾玉在西北有过多依靠,可话没说完,人群里就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 他对顾玉行了军礼,道:“卑职曾是顾家军的什长罗信,虽在西北二十多年,仍感念老镇国公的恩德,愿随顾钦差归队。” 顾玉带着顾家军来西北的这几日,罗信一直默默关注着,西北军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他做梦都想回归顾家。 可是始终没有顾玉召回他们的消息,他不禁心灰意冷。 刚刚才从顾钦差和郑都督的交谈中得知,原来顾玉早就向郑都督讨要了他们,可是郑都督却把消息压了下来。 简直可恨。 顾玉看了一眼郑烨,道:“郑都督,既然他都到我跟前来了,我直接把他带回去,郑都督不会介意吧。” 第650章 罗信眼中泛着惊喜,忙不迭来到顾玉身后。 郑烨的脸都僵了,但是在顾玉的目光中,还是道:“这是自然。” 顾玉道:“郑都督公务繁忙,若实在顾不过来,便让顾家军的人直接来我这里报到。” 不等郑烨拒绝,顾玉便对罗信道:“你应该认识许多曾经的同袍,把他们都叫上。” 罗信眼睛一亮,道:“是!” 说完,顾玉就带着罗信走了。 一些西北军都悄悄用艳羡的目光看着罗信的背影。 君泽咬了一口苹果,扬扬手道:“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操练啊。” 原本西北军就不敌君泽的人,刚刚听见顾玉的话,心里都沉甸甸的。 操练结束后,一个个脸上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回去了。 到了晚上,罗信和一个个顾家军欢天喜地地收拾行李,一旁交好的伙伴抹着眼泪跟他们送别。 “走吧,走了好,不用留在这儿受罪了。” 另一个西北军当即酸溜溜道:“没听顾钦差说吗?朝廷又不会给顾家军拨粮,你们还得靠顾家供养,小心回去后比现在还不如,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罗信还没怎么样,刚刚跟罗信告别的伙伴道:“顾钦差带来的顾家军你又不是没看见,无论是身上的衣裳还是吃的饭,都比咱们寻常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那人道:“谁知道是不是跟咱们上头那位一样,做做样子而已。” 罗信道:“冯凯,我十六岁入军,跟了老镇国公四年,可是那四年,比跟在郑都督手下更加让人难忘。起码老镇国公不会做出自己歌舞升平,我等吃糠咽菜的事情。” 冯凯憋了一肚子委屈和火气没处撒,不由得跟罗信呛声:“你也说了,那是老镇国公,又不是现在这位镇国公。说是奉皇命来西北彻查军饷,可这么几天,一直不见动静,指不定被郑都督收买了呢,这群高官都是臭味相投,蛇鼠一窝...” 罗信道:“够了!你这么多怨言,刚刚顾钦差问咱们军队待遇的时候,你怎么一个屁都不敢放。” 冯凯大声反驳:“我倒是想说,我敢吗!谁知道顾钦差是什么人,我一家老小都在西北,我他娘的敢赌吗?” 他们这些人在西北这么多年,对郑都督的畏惧早生了根,贸然把真相说出口,最后遭殃的一定是他们,而不是郑都督。 罗信用力抖了一下自己的棉衣,道:“总之,我相信老镇国公的儿子一定不是孬种。她在江南平叛,在西北推行均田制就是证据。退一万步说,就算归于顾家军后再差,能比现在更差吗?大不了老子也改了农户,回家喂猪种地去。” 冯凯站在原地,一腔悲愤无处发泄。 眼看罗信和另一个顾家军收拾好东西,一个西北军小声道:“罗老哥,那个,你能跟顾钦差说说,让我也并入顾家军吗?我家中没有老小,亲哥哥在外地行商,我了无牵挂...” 这话似乎是在异想天开,要是顾玉能随便带走人,谁还愿意戍守西北? 再说了顾家军现在还没吃上皇粮,哪儿有钱养那么多兵。 那人说完也觉得不可能,他苦笑一声:“罗老哥,你珍重,别忘了兄弟们。” 罗信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道:“保重。” 又一个人被这气氛感染,小心翼翼试探道:“罗老哥,你能不能跟钦差说说,这朝廷好不容易派过来一个人,总得为我们做些什么吧。” 他说的话含混不清,但是大家都能明白,他们不敢向顾钦差揭露实情,但依然寄希望于顾玉能主动发现。 “是啊,她不是奉皇命来的吗?” “起码查查军饷。” “...” 罗信沉默下来。 他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看事情也更透彻一些,顾钦差这次来带的兵不算多,就是加上平南将军的兵力,在庞大的西北军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若是郑都督狗急了跳墙,想对顾钦差不利,顾钦差的赢面太小,于公于私,罗信都想顾钦差好好的,把他带离苦海。 但是罗信看着这一张张殷切的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罗信道:“我会跟顾钦差提的,至于她做不做,能做到哪一步,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还有就是,大家伙儿还是顾忌这顾忌那,什么都不肯说,那她就是想查也查不到的。” 说完,罗信掀开帘子便离开了,留下一众人陷入纠结之中。 而在军营的另一边。 起因是已经归入顾家军的那群山匪,大半夜了还不睡,吵吵嚷嚷载歌载舞。 离他们不远的西北军白天刚挨过揍,心情郁闷,打不过君泽带来的军队,对这群招安来的山匪却不客气起来。 不知是谁先挑了事,两边的激战一触即发。 可还没分出胜负,黑娘子及时赶过来道:“闹什么闹什么!大半夜不睡觉闹什么!” 管事儿的一来,山匪那边就先怂了,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还是老实下来。 大概是这些山野中人散漫惯了,黑娘子豪气道:“今日之事是我们不地道,若不嫌弃,跟我们一起喝喝酒,吃吃烤肉。” 西北军一听到喝酒烤肉就止不住流口水,这些都是顾玉带来的东西,西北军之前连粮食都不够吃,哪儿吃过这些东西。 莫名其妙的,两边人就一起饮酒作乐,称兄道弟起来。 一个山匪忽然拉住西北军的衣袖道:“嘿!你这棉衣好哇,老子都想加入你们西北军了。” 听到这话的西北军苦笑起来,但什么都没说。 山匪道:“原以为顾钦差够阔气的了,连给我们这些山匪的待遇都比普通的州兵好,没想到你们郑都督不遑多让。” 看着山匪们一个个欢声笑语,西北军喝着闷酒,沉默以对。 人比人气死人,现在就连山匪,都比他们这些吃皇粮的戍边军待遇好,他们心里的烦闷憋屈渐渐弥漫开来。 这一夜有许多人未眠,郑都督也在其中。 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陇西王家的信,激愤之下,一刀砍断了桌子。 第651章 “我道陇西王家被顾玉蒙骗了这么久,怎么还坐得住,原来王丞相是另有后手,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把我当傻子一样耍!” 郑烨说这话时,后槽牙几乎都给咬碎了。 崔长史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君泽来的那天,为了给郑都督下马威,罚了他一顿军棍,至今都没好,但是郑都督召见,他就是爬也得爬过来。 崔长史此时冷汗涔涔:“王丞相这一步走得也太险了些。” 郑烨怒目圆睁:“他这是仗着我不敢轻举妄动,才蒙蔽我至此。” 郑烨是西北的土皇帝不假,但大禹朝真正的皇帝可是在京都龙椅上坐着。 他深知他所在的位置接近西戎,若是起兵造反,西北边防必定崩溃,西戎人会趁虚而入,他腹背受敌,必输无疑。 太平年间,造反不易,安亲王便是血淋淋的例子,所以郑烨就算有野心也只能摁着。 再说整个西北都是他说了算,他年岁不小,没必要冒那个险。 他通过陇西王家,暗中与京都的王丞相沟通,这么多年来互利互惠,相安无事。 现在因为一个袁校尉的入京,招来了顾玉,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崔长史道:“那您有何打算?” 郑烨恶狠狠地看着那封信道:“我不信,我不信他敢豁出去!” 崔长史道:“郑都督,圣上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五皇子出家,六皇子入道,都没了指望。唯有王丞相支持的九皇子有继位可能。王家可是百年世家,在朝中一呼百应,有时候说话比圣上还管用,现在被逼到了这种地步,他怎么不敢豁出去?” 郑都督怒道:“王贼可恨!” 原来王丞相早知道顾钦差和平南将军是一伙的,偏偏瞒着他。 打量着如果他能出手把这两人弄死在西北,朝廷怪罪下来也是他的过错。 如果他不能把这两个人弄死在西北,任由他们查下去,丑事曝光,再逼他上一艘更大的贼船。 信上的内容让郑烨惊惧不已,冷汗频出。 可事情已入死局,他跟王丞相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手里握着彼此的黑料,谁都离不开谁。 他就是再恨,也不能拿远在京都的王丞相怎么样。 想到这儿,郑烨再次提刀,在屋里发起狂来。 看得崔长史心惊胆战,生怕郑都督哪个不小心,误伤了自己。 好不容易等郑烨宣泄过愤怒,屋子到处都是破碎的家具,郑都督坐在椅子上,胸脯大幅度起伏。 崔长史道:“咱们现在与他翻脸,可不是明智之举。” 郑烨紧紧握着手上的剑:“难道,难道就任由他把我当棒槌利用吗?若是我按他的指令行事,他翻脸不认人,我又当如何?” 未来的事谁都说不清楚,王丞相的狠辣远超他们想象。 崔长史道:“王丞相现在手里最缺,又最不缺的是什么?” 郑烨闭上眼,吐出两个字:“兵马。” 崔长史道:“正是!王丞相虽然出身世家,暗中豢养私兵,但毕竟不敢明目张胆亮出来,就算凭借他手上那些人取得一时胜利,若想长期稳固地位,他势必还要倚仗武将的兵权。普天之下,他信得过的人,手里又拥有兵马之人,非您莫属。” 郑烨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脚步急躁而紊乱。 崔长史继续道:“退一万步讲,顾钦差绝非池中之物,而且她还是从雍州过来的,杜胖子那个蠢货,怕是早把西北军饷的真相告诉她了,就算咱们瞒,真能瞒得住吗?” 郑烨的脚步骤然停下,眼中闪过狠厉。 崔长史道:“现在王丞相把话跟咱们说得明明白白,他有底气把棋盘给掀翻了,也能保证自己倒不下去,您有底气吗?” 郑都督看着自己的手,刚刚因为发狂时,不小心一个木屑插入肉里,他用力给拔了出来,一滴血从肉缝里冒了出来。 他是一个武将,哪里会下棋? 郑都督紧咬牙关,最后挣扎道:“顾玉呢?朝堂之上,他们斗得不可开交,他就那么肯定顾玉会按他说的做吗?” 郑烨说这话时,语气都不自觉带着颤抖。 这一点儿别说是崔长史,就连王丞相本人都不敢保证。 屋子里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 王丞相是个赌徒,可是他在朝中根基稳固,就算失败了,下场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可郑都督不敢赌,他是西北的天,却不是大禹朝的天,外有西戎虎视眈眈,内有平南将军、绍无极等一众武将。 现在他被王丞相逼着上了悬崖,王丞相只在他面前放了一根危险重重的破烂桥。 若是踏错这一步,他便万劫不复。 半晌后,崔长史幽幽道:“郑都督,有句老话说得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 顾玉的手指一点点敲动着平沙送过来的名单,顾家军的回归异常顺利。 这是一种无声的纵容,顾玉很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 起先只是王家人,现在连郑烨都放了手,暗中监视她的人也少了许多。 顾玉相信,如果她有心,此时派人去查军饷,都不会遭到太多的阻拦。 正因如此,她才需要更加警惕。 身为局中人,摸不准王丞相和郑都督想做什么,反倒让顾玉惴惴不安,不敢贸然行动。 她的最后一张牌握在杜庞手里。 这段时间,她派出顾家军到处在西北军中间煽风点火,激起他们的愤恨,若是到了临界点,引起军中哗变,她便可去查军饷,彻底与郑烨撕破脸,然后通知杜庞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告诉圣上郑烨在西北谋反。 在朝廷军到来的途中,她会依靠君泽的人和顾家军杀出重围,保全性命。 可这一步太险,毕竟人在西北,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敢走的,现在也不到走的时候。 一个官兵走了进来,道:“顾钦差,秋季的军饷到了,郑都督邀您一起去接粮。” 听到这句话,顾玉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第652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若是想查军饷,自然要等万无一失的时候。 可郑都督见她按兵不动,竟然主动邀她查军饷。 顾玉装作不经意问道:“平南将军呢?” 官兵道:“去看军演了。” 顾玉手心渗出汗水,郑都督这是故意趁君泽不在,针对她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 顾玉道:“告诉郑都督,让他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传话的官兵走后,顾玉当即召来平沙:“去叫平南将军回来。” 平沙正要走,顾玉又把他叫住:“来不及了,先去通知顾家军,让他们警惕一些。再让人传信给平南将军。” 平沙听出了顾玉语气里的紧张,道:“是。” 平沙走后,顾玉换上官服,在袖子里藏了毒粉,靴子里藏了匕首,腰间也有暗器。 就连头上的玉簪都撤了下来,换上锋利的鎏金铁簪。 天气日渐寒凉,哪怕衣服臃肿些也很正常。 做好准备后,外面又有官兵来催。 出门后,顾玉召来黑娘子和一直跟在黑娘子身后,不受黑娘子待见的君显。 这两个人又叫来了自己手下的高手,一路走过去,顾玉身后差不多跟了有十来个人。 君显看出顾玉脸色不算太好,问道:“怎么了?” 顾玉言简意赅道:“不清楚,总之不是好事。” 郑烨看到顾玉还带着人过来,笑着道:“顾钦差今日出门,倒是前呼后拥的。” 顾玉一脸轻松道:“他们都是我的得力手下,让他们来搭把手。” 郑烨身后也跟着一群人,有运粮官,也有附近几个州前来复命的官差。 再往后,就是密密麻麻的军饷。 郑烨对一众人等介绍顾玉:“这位便是朝廷派下督理军饷的顾钦差。” 下面的人纷纷对顾玉行礼。 顾玉还从中看到了陇西王家的人,上一次见面,顾玉还是顶着王丞相派过来的侍从的身份。 陇西王家的人看到顾玉,面上露出异样的表情,显然是认出顾玉了。 不过此情此景,两个人都默认彼此是第一次见面。 互相见过礼后,郑都督道:“顾钦差请。” 顾玉和郑都督并排在前,对着军饷巡视了一圈。 就算不看账本,顾玉也能发现这批军饷数量大减。 巡视之时,郑都督的余光不断看向顾玉,看到顾玉一直没什么反应,不禁暗自着急。 终于,顾玉问了一句:“这批军饷,瞧着有些少。” 郑都督像是才反应过来,道:“少吗?把账本取来。” 一个运粮官把账本取来,交到郑烨手上。 郑烨翻开账本一看,忽然对运粮官发难道:“怎么会少这么多?” 郑烨把账本递给顾玉,顾玉接过随意翻了两下,就又合上,什么都没说。 运粮官道:“回都督,这批军饷到我们手上的时候,就是这么多,就是借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贪墨啊。” 郑都督的脸色瞬间黑下来,还小心翼翼地看了顾玉一眼,似乎生怕顾玉发现数目不对。 看着他拙劣的演技,顾玉并不接话:“说不定剩下的还没运过来。” 郑都督只好道:“或许是。” 眼看着顾玉脚步向前,不再说话,郑都督给身边人递了一个眼色,身边人抽出一把刀,往装有粮食的袋子上一插,从麻袋里流出来的不是米面,而是黄沙。 顾玉这个时候再视若无睹就不合适了,她伸手接住一把黄沙,看向一众人,语气冰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都督身后的人都朝顾玉跪了下来,道:“属下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求顾钦差、郑都督饶命啊。” 郑都督一脚把前面跪着的人踹倒:“这是给戍边将士吃的粮食,为什么全是黄沙!” 那些人一个劲儿地磕头,说出来的话大同小异。 “军饷到我们手里就是这样啊。” “我们是无辜的。” “求钦差、都督明察。” “...” 顾玉松开手,让手里的黄沙流了出去,道:“查!” 说完,顾玉便转身离开。 郑都督连忙追上去道:“顾钦差,您想怎么查?” 顾玉看了郑都督一眼:“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郑都督被顾玉这模棱两可的说法噎得不轻,索性快走两步,用壮硕的身躯拦在顾玉面前,堵住顾玉的去路。 郑都督道:“顾钦差想从哪里查起?” 黑娘子感受到大事不妙,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现在看郑都督带着人拦在他们面前,不禁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刀上。 可就在即将拔出来时,君显及时按住了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看顾玉的反应。 顾玉一笑:“郑都督,您在西北这么多年,莫非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成?” 郑都督皮笑肉不笑道:“自然不是。” 顾玉道:“有人欺上瞒下,以黄沙充当粮食,克扣军饷,罪大恶极,不可姑息。郑都督曾经怎么查,现在自然就怎么查。” 郑都督没想到,顾玉竟然这么理所当然得把查案的任务推在自己身上,不过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郑都督道:“我若是抓到凶手,必将严惩不贷,只是军中事务繁忙,恳请顾钦差协助我一起查案。” 顾玉道:“郑都督若是需要人手,尽管开口,我自无不应。” 顾玉快步离开,摆脱了郑烨。 平安回到自己的住处,黑娘子长舒口气,道:“刚刚究竟是怎么了?” 刚刚明明是平常的对话,但黑娘子就是觉得紧张,她依然看不清局面,只能跟随顾玉和君显行事。 见两个人皆一脸凝重,黑娘子道:“夫君,装粮食的袋子里怎么会是黄沙?戍边将士吃什么啊?” 起初只是为了气君显,现在却是叫惯了。 君显看了黑娘子一眼,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君显对顾玉道:“郑都督怎么会自揭其短?” 顾玉摇摇头:“看不清,这件事情王丞相已经插手了,我也不知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直觉告诉顾玉,郑都督和王丞相做的这场局,跟她父亲有关。 可究竟如何,又让顾玉摸不清头脑,还有时时刻刻担心他们跟自己撕破脸,让她出不了西北。 就像是一把刀子悬在头顶,将落不落。 跑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653章 君显看出顾玉心事重重,便道:“在江南更大的风险都挺过去了,西北这群人不足为虑,就算真的撕破脸,凭借咱们手上的人马,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顾玉闭上眼睛。 在江南时,她跟君泽孤立无援,多少次死里逃生。 而这一次,他们手上有大批兵马,且现在西北军的军心涣散,虽处弱势,也算是有一抵之力。 但顾玉就是安不下心来,因为王丞相很有可能要把她父亲牵扯进来。 这时,一个人掀开帘子,匆匆赶来,一把把顾玉抱住。 正是君泽。 今天郑都督派人请他去军镇看西北军巡演,君泽觉得有些不对,所以只是带着兵马游荡在大本营外,并未前去。 接到平沙送来的消息,君泽心里一跳,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幸好一切安好。 君显轻咳了一声,君泽才把顾玉放开,看到她眉宇间的忧思,君泽道:“发生了什么?” 顾玉把刚刚的事情跟君泽陈述了一下。 君泽道:“若真是军饷有问题,他捂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引你去查。” 顾玉道:“还有王家人也来了,这场局就是为我而设。” 顾玉只庆幸自己没有被前期的顺利冲昏头脑,始终保持冷静。 顾玉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君泽,二叔,娘子,若是我们拼尽全力,可能从郑都督手里逃出去?” 君泽和君显对视一眼,道:“以少胜多的仗我们不是没有打过,再说了,我们只要逃就好,不必硬碰硬。” 黑娘子补充道:“不必逃出西北,只要能逃到阴阳岭,我便能带你们躲进山里,直到援军过来。”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顾玉才把这口气舒了出来,道:“那好,我现在就给杜太守传消息,让他八百里加急,通知朝廷郑都督要反。” ------------------------------------- 郑烨这边的气氛也算不上好。 郑烨、崔长史、陇西王家族长的亲儿子王匀,还有几个大贪的州官聚集在一起,个个面色凝重。 郑都督道:“顾钦差果真是个人精,看她今天的反应,她怕是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王匀道:“就算她察觉到又能怎么样?顾家军的精锐尽数在落日关阵亡的时候,她还在她娘肚子里,能知道什么?” 一个州官心态没有王匀和郑烨那么好,道:“顾钦差始终不上套,咱们该如何是好?” 王匀道:“她不上套,我们就把套子主动递过去。” 那个州官不确定地对王匀道:“这么做真的能行吗?” 王匀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吹了一口杯子里的茶叶:“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王丞相顶着。” 王匀的气定神闲也感染到众人,众人暂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是了,既然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丞相都敢豁出去赌,那他们这些‘小虾米’何必担忧呢? 跟着王丞相走便是了。 ------------------------------------- 彻查军饷的这段时日里,每个人神经上都紧绷着一根弦。 哪怕顾玉和君泽极力做着甩手掌柜,拖延时间,也阻挡不了郑都督不断往他们这里递消息。 顾玉清楚军饷是通过空印的手段层层盘剥,所以郑都督闹出来的这些动作,不过是做了一出戏给顾玉看。 郑都督在军营里不断发出命令,缉捕、审讯、定罪,热闹极了,实则递过来的名单上面,列着一个个替罪羊的名字。 顾玉早起从帐子里出去,看到一具具赤裸的尸体被悬挂在练兵场中央,给整个边关的秋天更添肃杀。 他们皆在死前遭受过酷刑,皮开肉绽,死状惨烈,经过昨夜的秋霜,连肉体都挂着一层浅白。 顾玉随便拉了一个人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那人道:“回钦差,那些都是运粮官,军饷被人盘剥,跟他们脱不了干系。郑都督此番作为,也是为了警戒上下。”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这些运粮官虽然是跟军饷接触最多的人,却也是最没有话语权的人,只负责埋头运粮,就算感觉到粮食日渐变少,也不敢多说一句。 这群运粮官的死状有没有震慑到真正的贪官污吏顾玉不清楚,倒是西北军中,躁动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大。 边关天气恶劣,虽是秋季,可冬天的酷寒已经率先降临。 军饷又被克扣的消息传遍西北军,再加上顾玉的人在其中煽风点火,西北军日渐恐慌。 刚入秋发棉衣时,他们还觉得沾了顾钦差的光,总算能好好过一个冬天了。 可渐渐的,他们发现并非如此。 只有顾钦差到之前发足了一次军饷,秋季的军饷就又发不下来了。 这个冬天同样难捱,再加上因为顾玉的到来,他们没办法去军田里种地,自给的粮食也没多少。 尤其是在看着顾家军和君泽带来的世家军日日酒足饭饱,西北军心里不平衡极了,连番闹出一些打群架的消息,都被郑都督严惩。 半个月后,头顶悬着的刀终于落了下来。 郑都督让崔长史邀请顾玉赴宴,说是军饷案已经查清,郑都督要为顾玉庆功。 庆功是假,鸿门宴是真。 顾玉看得明白,笑着道:“既然查清了案子,应当赶紧去缉拿罪犯,别让他们跑了才是,竟然还有闲情雅致邀我赴宴庆贺。” 崔长史道:“罪犯已经被各州州官控制住了,不久就会给钦差送来。都督知道顾钦差奉皇命前来督理军饷,现在圆满结案,这才为钦差提前庆贺,望钦差到了京都,能为我们都督美言几句。” 整件事顾玉没出什么力,全程就看郑都督演戏了。 不过崔长史这么说,顾玉也只能接着,道:“我知道了,等我换身衣服,就去赴宴。” 第654章 顾玉换好衣服后,君泽急匆匆赶了过来。 顾玉道:“郑都督没邀请你?” 君泽语气凝重道:“给你庆功的酒局,邀请我做什么?” 顾玉看出君泽眉宇间的忧思,只以为他在担心今晚的鸿门宴。 顾玉便抬手扶平了他眉宇间的褶皱,故作轻松道:“那正好,你我里应外合,一旦我在帐子里放出信号,你便带着兵马动手。” 君泽也故作轻松道:“掷杯为号。” 顾玉笑了一声:“怕是郑都督跟外面的人也是这么约定了,若是有危险,我便火烧帐子。” 君泽勉强露出一抹笑意:“好。” 顾玉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转身要走,却被君泽一把拉住。 君泽紧紧盯着顾玉的脸,只能说出几个字:“保护好自己。” 顾玉觉得君泽今天格外反常,不过想想今天要发生的事,他的忧虑也不无道理。 顾玉道:“放心吧,我带着剑呢。” 护住自己撑到君泽过来,还是够的。 顾玉转身离开,满脑子都在想一会儿会发生什么,该怎么应对,她并不知道,君泽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离开,脸色难看。 等顾玉消失在夜色里,君泽才去找君显。 此时的君显听到不远处西北军的动静,脸色沉郁得如同墨汁。 他用柔软的棉布一寸寸擦着刀,等君泽过来,便问道:“你跟她说了吗?” 君泽握紧了手中的端方,目光坚毅道:“不必说。” 君显道:“你该让她知道的。” 君泽轻笑一声:“就算让她知道了,也不过平添忧虑,什么都改变不了。再说了,二叔你不也没告诉黑娘子?” 君显顿时没话说了。 君泽看到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火把,握着端方的手青筋暴起。 “我不信凭我们叔侄,还送不了她二人平安离开。” 君显苦中作乐道:“你倒是圆满了,可惜我还没跟玄芝拜天地入洞房,要是就这么折在西北,真不甘心啊。” 君泽:... ------------------------------------- 顾玉前往宴席的路上,黑娘子跟了上来,还亲昵地拉着顾玉的袖子。 顾玉嗅到一丝不寻常,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黑娘子低声道:“我不知道,狗杂...君显让我来的,说一会儿危险,要我保护你。” 黑娘子的武功在土匪窝里还够用,放在外面只能算是中等水平,连平沙都打不过。比起让黑娘子保护她,不如说她保护黑娘子。 二叔这是想做什么? 来不及想出所以然,就到了宴席的帐子外面。 守在帐外的侍卫执戟而立,拦在顾玉身前,道:“顾钦差,郑都督只邀请了您一人。” 顾玉顿时发怒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邀我宴饮为我庆功吗?我带着我的侍妾一起过来参加,有何不妥?” 侍卫门神一般站在门前纹丝不动,道:“我等是奉郑都督之命,还望钦差见谅。” 顾玉眯起眼,是料到她想要翻脸,所以从现在起就不打算给她面子了吗? 顾玉道:“郑都督竟如此失礼,因为一个妾室就将我拒之门外,可见是没把我放在眼里,这宴席我不参加也罢。” “哎呦,这是闹的怎么一回事?” 崔长史忙不迭地从帐子里出来,看到对峙的两方,崔长史当即给了侍卫一巴掌。 “这位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一言一行代表的是圣上,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拦钦差大人!” 侍卫当时给顾玉请罪,但小声嘟囔道:“我等也是奉了郑都督的命令。” 顾玉懒得看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冷下脸就要带黑娘子离开。 崔长史连忙拦着,道:“今个儿郑都督设宴,大家都没有带家眷的,再说了一会儿顺带谈谈政务,您带个女人多不方便啊。” 崔长史斜眼看着黑娘子,不明白文质彬彬的顾钦差怎么会收这般粗野的女子当侍妾。 崔长史步步紧逼,顾玉也寸步不让。 “既不能带人,何不早说?我这侍妾从山野中来,我特意许诺要带她来见见世面,现在临到门口不让我进,不是把我的面子往地上踩吗?想来是没把我放在眼里,还谈什么为我庆功?” 眼看场面僵持不下,一阵笑声从后面传来。 “顾钦差误会了,一会儿宴席上有歌舞相伴,美人绕膝,我们是怕您的侍妾吃醋。” 顾玉转头,看到王匀背着手走了过来。 之前在陇西见到王匀,王匀全程跟在王族长身后,顾玉对他没有多大印象。前些日子收军饷时见王匀,也是匆匆一瞥。 现在人走近了,顾玉才算是正式跟他面对面。 王匀是王家族长的长子,瞧着三十岁左右,下巴一层胡茬。 或许是一脉同源,王匀的眼睛跟王丞相有些许相似,这让顾玉下意识警惕起来。 黑娘子抓着顾玉的衣袖,梗着脖子道:“正是这样,我才要看好我夫君,不让她被外面的狐狸精勾走。” 王匀又大笑起来:“弟妹真是性情中人。” 王匀继而又看着顾玉道:“顾钦差,今天除了各位大人,说不定还有意想不到的角儿登场。您要是带着小弟妹,恐怕会让她坐立难安啊。” 顾玉听出了他的话外音,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黑娘子皱着眉头,她直来直去惯了,哪儿听得懂这些人话里的弯弯绕绕,只是下意识对他的笑感到排斥。 黑娘子想要说些什么,顾玉冷声道:“玄芝,你在外面等我。” 黑娘子急了,君显让她跟紧顾玉,好好保护顾玉,怎么这个人过来说了两句话,顾玉就要撇下她了呢? 黑娘子抓着顾玉的衣袖道:“我不走,我...我要跟着你吃好吃的,也要看看歌舞跟山里的有什么不一样。” 顾玉强行掰开黑娘子的手,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道:“在外面等我,明天我带你去镇上好好逛,想买什么买什么。” 黑娘子与顾玉对视一眼,却看不懂顾玉复杂的眼神,急得团团转。 顾玉道:“听话,在外面等着我,哪儿都别去。” 王匀也道:“委屈小弟妹了,不若等过几天,我起宴为小弟妹赔罪。” 顾玉跟着王匀和崔长史转身进入帐子,门外的侍卫放他们进去后,又把长戟交叉起来。 黑娘子急得团团转,可就是进不去。 第655章 帐子里一共只有七个坐席,郑都督还没来,崔长史没资格落座。 现在在座位上的四个人都不是生面孔,分别是崇州、颍州、丰州和岳州的太守。 顾玉走进来后,那四个州的太守站了起来,对顾玉拱手行礼。 “下官见过顾钦差。” 顾玉挥挥手,就走向空缺的上座。 可就在顾玉要坐上去时,崔长史一脸为难道:“顾钦差,那个座位是给郑都督留的。” 顾玉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冷笑一声:“尊卑有序,这主位我就是敢让,郑都督敢坐吗?” 崔长史察觉到顾玉语气中的冷意,不由紧张起来。 顾玉以钦差的身份来到西北,虽无品阶,却是代表圣上。就算按照品阶来算,她这个一品镇国公也该坐在上座。 原是要杀杀顾钦差的威风,却被她一句话驳了回来,崔长史忙道:“下官该死,顾钦差请上座。” 顾玉一言不发坐了下去。 王匀竟然理所应当地坐在了顾玉的左手边,而顾玉右手边空着的位置,自然是留给郑都督的。 顾玉只觉荒谬,王匀只是陇西王家下一任族长,在西北的位置却凌驾于各州太守之上,仅低于郑都督,再看四个太守,显然默认了这种安排。 顾玉面上不动声色,问道:“郑都督呢?” 就像初见时一样,顾玉话音刚落,郑都督就笑着走了进来。 “哎呀,顾钦差这个客人都到了,我这个主人家竟又迟到了,真是不应该,我自罚三杯,顾钦差请便。” 崔长史给顾玉倒了酒,但是顾玉没端起来喝,看着郑都督把三杯酒一饮而尽,才道:“郑都督好酒量。” 郑都督道:“这算什么呀!听说老镇国公千杯不倒,顾钦差身为老镇国公的儿子,自然酒量也不会浅,来,下官再来敬顾钦差一杯。” 郑都督又是一口饮尽。 顾玉捏着酒杯杯壁,隐忍着心中翻滚的情绪,用酒轻轻沾湿了唇角,然后就把酒杯放下,道:“开宴吧。” 郑都督热情地招呼大家吃喝。 没吃几口,一个太守站了起来,道:“多谢顾钦差来到西北督理军饷,立下惊世奇功,下官敬钦差一杯,也是为顾钦差贺喜。” 顾玉没有端起酒杯,淡淡道:“案子是郑都督派人查的审的,人是你们各州太守抓的杀的,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哪里有什么功劳。” 换言之,他们呈上来的贪官污吏名单顾玉不认。 她没办法认,西北最大的四个贪官和罪魁祸首郑都督都坐在这里,早早就找好了替罪羊,可惜顾玉人在西北,自身难保,动不得他们。 那太守被顾玉怼了回去,也不害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匀拍了拍手,道:“看来顾钦差心绪不佳,都没怎么喝酒动筷。” 顾玉扬起一抹笑道:“思家心切,心绪是不佳。” 王匀道:“也是,顾钦差来西北大半年了,思乡思亲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郑都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郑都督道:“哦?怎么是我的不对?” 王匀道:“顾钦差来此查案,思亲心切,却不得速归,郑都督你身在边关,怎么不带顾钦差去落日关,也看看老镇国公曾为国为家挥洒热血的地方?” 郑都督道:“嗐!我倒是邀请了顾钦差,可顾钦差日理万机,根本抽不出空啊。” 顾玉握着酒盏的手骨节发白,没接这两人唱的双簧戏。 王匀主动道:“光喝酒吃肉多无趣啊,郑都督,不如上些歌舞?” 郑都督道:“这是自然。” 他拍了拍手,唤舞娘进来。 歌姬舞娘踏着灵巧的脚步走了进来,外面寒风阵阵,她们仅着单衣,身体的曲线诱人至极。 一舞毕,王匀道:“这些舞娘可入得了钦差的眼?” 顾玉评价道:“尚可。” 王匀和郑都督相视一笑,郑都督道:“顾钦差打京都过来,眼界高,自然瞧不上西北这些庸脂俗粉。不如再给顾钦差上个只有咱们西北有的梆子腔吧。” 几个太守附和道:“这梆子腔虽不如京都戏曲婉转,却也威风飒飒,高亢激昂,正好正好。” 一群戏子便从幕帘后走了进来,看他们的装扮便知是一场武打戏。 顾玉似乎猜到他们要上演什么剧目,僵着身子看着。 “四面皆是乌云顶,西戎蛮贼似潮涌。入目满地人头滚,烈马行处尸骨横。” 武生在宴席中间唱念做打,无一不惊心动魄。 王匀在顾玉身边介绍道:“顾钦差,这出戏名为《救江山》,取自老镇国公在落日关一役壮烈牺牲的典故。京都也有这出戏,您应当不陌生,只不过与我们西北的梆子腔有所差别,京都那些戏班子对当年之事不过是道听途说,哪儿比得上我们西北经历过西戎叩边的百姓呢?” 顾玉眼中尽是寒芒,道:“难不成王公子还上过战场吗?” 王匀道:“顾钦差说笑了,落日关一役发生时,王某人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奶娃娃,哪儿有荣幸见识老镇国公的英勇?不过到底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一些老人还清楚记得当年事,就编成戏剧,演给百姓看。” 顾玉道:“我来西北这么久,怎么没在勾栏瓦肆看到这出戏?” 王匀道:“顾钦差继续看戏就知道了。” 大武生做了一个漂亮的动作,大声吼道:“援军何在?” 一众随从齐声回道:“回公爷!援军不在!” 又是一阵打斗后,大武生再次吼道:“援军何在?” 一众随从又齐声回道:“回公爷!援军不在!” 如此三番,大武生声音悲壮唱道: “千言万语不肯信,八方尽是哭悲声,英雄到此怎无恨?黑压压何处是天明?” “明枪易躲暗难防,骨血冷彻实难捱,十万雄兵把命丧,哎呀呀,好不痛煞我也!” 戏唱到此处,已经到了尾声。 除了梆子弦子的合奏,宴席上寂静无声。 “啪”一声。 杯盏破碎,酒水尽洒。 众人回头看去,顾玉双眼通红,愤然起身,抽出腰间长剑。 剑指戏台中间的大武生。 她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充斥着压抑和悲愤。 “是谁叫你这么唱的!” “谁!” 第656章 所有戏子都跪了下来,吓得瑟瑟发抖。 大武生道:“是,是小的听拥雪关的老兵老将说的,二十多年前下过一场大雪,拥雪关四处都是雪灾,朝廷军寸步难行,从雪落到雪化,一直拖了两个月才继续出发。小的猜想,老镇国公在落日关孤立无援,定然悲痛万分,所以...” 话音未落,一把剑插入他的胸口。 执剑人正是顾玉。 此为杀鸡儆猴。 其余戏子皆惊叫出声,不断对着顾玉磕头:“钦差饶命!钦差饶命!” 顾玉一点点儿把剑拔了出来,武生随即倒地,他还有气儿,此时嘴里不断冒出鲜血。 顾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谁都没理会,径直回到坐席上,用桌布细细擦拭着雪白的剑身。 宴席上见了血,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郑都督摸了一把自己浓密的胡须,吩咐人把这些戏子都带下去。 郑都督道:“顾钦差息怒,可是这戏子唱得不好?” 顾玉淡淡道:“不好。我父刮骨疗伤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怎到了武生口中,叫苦连天,如此折损我父威名,不该杀吗?” 郑都督求助似的看了王匀一眼,王匀拍了拍手道:“该杀,自然该杀。大禹朝上下谁不知道老镇国公英勇无畏,这戏子如此曲解,真是可恨。” 宴席上见了血,顾玉反而旁若无人地动起筷子来。 吃了大概五六口,王匀道:“武生虽然可恨,但是戏中扮演奸臣之人岂不更加可恨?顾钦差最该杀的是那奸臣才对。” 顾玉嘴上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冷冷看着王匀,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道:“无稽之谈。” 王匀笑了笑:“顾钦差当真不好奇当年落日关都发生了什么?” 顾玉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住,指甲嵌入掌心。 王匀对顾玉的反应并不奇怪,他看了崔长史一眼,崔长史便走出帐子,把一个瘸腿老人带了进来。 老人身着顾家军的军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看到顾玉后便激动地跪了下去。 “属下拜见镇国公!” 顾玉道:“你是何人?” 老人道:“属下是二十多年前,驻扎落日关的顾家军,李洪。” 顾玉身子逐渐僵硬,道:“胡说八道,落日关一役,驻守落日关的顾家军悉数阵亡,你冒充顾家军居心何在?” 李洪老泪纵横:“属下不敢欺瞒镇国公,敢问镇国公可知,老镇国公尾椎处有一块儿青色的梅花胎记。” 顾玉眯起眼,她父亲死得早,嫡母姨娘也都没有跟她提过,她不知道父亲身上有没有胎记。 但顾玉知道,绍无极迟迟不支援是真,将幸存下来的顾家军与西戎人埋葬在万人坑里也是真。 李洪道:“老镇国公后背曾受过严重刀伤,军中缺医少药,属下曾协助军医,用烧红的小刀为老镇国公剜除腐肉,所以知道老镇国公尾椎处有一块儿青色的梅花胎记。” 若李洪并非她父亲亲近之人,她父亲绝不会让李洪帮忙处理伤口。 至于梅花胎记,王匀和郑都督费尽心机把李洪找来,不至于在这种一问便知的事情上撒谎。顾玉若是不信,大可回京问问嫡母姨娘。 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李洪是从别人口中知道她父亲尾椎处有梅花胎记的,借此来博取她的信任。 顾玉问道:“我父亲带的顾家军皆在落日关阵亡,你既然是我父亲的亲信,为何还活着?可是做了逃兵?” 李洪道:“顾家军与西戎僵持不下之时,老镇国公多次遣人出去,请求朝廷支援,派出了三四波人,无一回来,最后一次,便是派的属下。” “属下和另外五个同袍顶着风雪来到拥雪关,发现拥雪关里驻扎着朝廷军,我等惊喜万分,以为顾家军终于有救了。” “可雪天路滑,属下骑的马不小心掉入雪坑中,怎么也拽不出来,属下的一条腿还被马给踹断了。五个同袍着急去请援军,属下便让他们先走,原以为属下会冻死在雪地里,谁知属下被路过的猎户救起,那五个同袍一去不回。” “属下从猎户口中得知,绍太尉带的朝廷军已经在拥雪关停留了一个半月了,还大发善心,把军饷分发给受灾百姓。而那个时候,顾家军连草根树皮都没得吃。” “属下这才反应过来,绍太尉早就带着援军到了边关,只不过故意拖着不肯支援,为了不让西戎进犯,顾家军尽数冻死、饿死在了落日关。” “镇国公,您可一定要为老镇国公和冤死的顾家军报仇啊。” 除了李洪的痛哭声,帐篷里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用眼睛余光去窥视顾玉的反应。 顾玉却像一尊雕塑坐在上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丰州太守率先打破平静:“顾钦差,他说得不错,据丰州的州志记载,当年绍太尉率领朝廷军赶往落日关时,曾向丰州借道。” 其余三位太守也纷纷应和,说绍太尉的确是在十月初就到了西北的。 顾玉忽然嗤笑一声,打破了僵硬的氛围。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四个太守面面相觑。 仅仅是借道过去,的确说明不了什么。 当年朝廷传出去的战报,绍太尉可是一到边关,便与老镇国公一起抵抗西戎。可惜顾家军残留无几,全军覆没。 若非亲身经历,谁会相信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顾家军能撑够四个月呢? 这早已突破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然而顾玉脑子里只有飞柏叔叔说的,人吃老鼠、吃草根、吃树皮、吃战马、吃人。 手上的瓷器酒盏裂开了一道缝,顾玉及时放了下去。 然后她看向李洪,语气冰冷道:“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李洪面如死灰:“属下知道,二十多年过去,镇国公贸然听到这些不信也是应当的。可这二十多年来,属下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绍太尉如日中天,顾家军死的死散的散,顾家上下唯剩女眷,您也只是呱呱而泣的婴儿。若是说了,属下难逃一死,世人也不会相信。属下苟且偷生,不配做人,临死前唯一欣慰的,便是您已长大成人,或许有报仇之力。” 李洪便拔出腰间的匕首,道:“老镇国公和顾家军的冤屈不可不报,属下愿以死明志。” 顾玉眼睁睁看着他把匕首插入脖子,鲜血喷溅。 这种死法很痛苦,可他看向顾玉的眼神里充满希冀。 几息过后,李洪便没了声息。 帐子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第657章 一会儿功夫就死了两个人。 在座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还算撑得住场面。 王匀给郑都督使了个眼色,郑都督看向四位太守道:“时辰不早了,我送送几位。” 四位太守站起身来,对顾玉道:“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郑都督正要带着人离开,顾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站住。” 众人回头,看到顾玉坐在上面,眼神里满是杀意,嘴角却半含着笑。 他们刚刚做的事可不人道,把顾玉父亲和部下的死血淋淋地揭露出来,在顾玉的凝视中,不禁头皮发麻。 然而顾玉只是道:“把尸体带走。” 几人不禁松了口气,崔长史连忙过去把李洪的尸体拽了出去,其余几人也都落荒而逃。 帐子里只留下一滩血迹,和顾玉、王匀二人。 顾玉知道,王匀现在站在这里,代表的是王丞相跟她谈话。 王匀率先问道:“顾钦差果真不信?” 顾玉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王匀道:“倘若顾钦差信了,自然一切好说。倘若顾钦差不信,王丞相手里还有许多证据,可以呈到圣上的御案上,拼个你死我伤。” 顾玉倚靠在椅子上,直视着王匀。 “那就交给圣上定夺啊。” 野兽露出了獠牙。 猛禽伸出了利爪。 谁不知道,绍无极是圣上手里的刀,一言一行皆代表圣上的意愿。 若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圣上自然会把绍无极推出去当替罪羊,可他们这些爆出来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王丞相这只老狐狸向来喜欢坐山观虎斗,怎么会亲自下场,惹得自己一身腥? 别忘了,病虎还有三分威风,把圣上惹急了,说不定就拼尽全力,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到王丞相身上。 当然,顾玉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场博弈的筹码是柄双刃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王匀笑出了声:“我真是没想到,顾钦差听到当年的真相,还能这般淡定自如。” 顾玉道:“我也没想到,王丞相不惜搭上自己,也要拉我和绍太尉下水。” 王匀道:“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顾钦差,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刚刚李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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