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四年前顾玉就被他乖巧的外表迷惑,险些着了他的道。 四年后,他这副温和的皮囊里包藏着怎样的心思,顾玉依然看不清楚。 皇权之争最忌左右摇摆,顾玉知道此时若是继续扶持景棠,将会事半功倍。 但景棠绝非明君之选。 他阴狠有余,心志不足,对亲近之人下手亦是毫不留情。 无论外人怎么看待她跟景棠,但顾玉心里清楚,景棠只能是她的踏板。 所以顾玉并不想跟他虚与委蛇。 马车到了皇宫,景棠走在顾玉前面,到一处台阶时,景棠忽然怀念往昔,转头对顾玉道:“小舅舅还记得吗?就在这里,小舅舅告诉孤要成为一匹更凶狠的狼,避其锋芒,伺机而动。”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顾玉握紧了拳头,道:“不记得了。” 景棠喃喃道:“不记得了?可是小舅舅跟我说过的话,我都舍不得忘呢。” 顾玉觉得从西北回来后,景棠的种种行为格外令人心烦。 他倒不是与你作对,只是偶尔提起从前,还要做出一副怀念的姿态,又毫无忏悔的意思。 又或者因为他做过的事,让顾玉不得不带着滤镜看他,这就使得他在顾玉面前,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顾玉不欲接他的话,只是道:“快走吧,别让圣上等着急了。” 景棠看出了顾玉的敷衍,闷声向前。 圣上摔死了十皇子后,就开始缠绵病榻,宫殿里一股子药味儿,玄清道长也在,此时正手持拂尘念经。 景棠对圣上行礼过后,圣上在床帏里面道:“进来。” 景棠掀开床帏,坐在圣上身边。 顾玉耳力还算灵敏,听到圣上在里面问道:“你服用过清心丸后,感觉如何?” 第693章 清心丸又是什么? 顾玉看向一旁念经的玄清道长,玄清道长也在这时抬头,与顾玉对视一眼。 这一眼让顾玉确定,是玄清道长弄出来的。 里面的景棠道:“燥热压下去许多,身子也轻盈了些。” 圣上大概做出了什么指令,景棠从床帏中出来,从玄清道长的道童手里接过一盒药丸。 透过床帏,顾玉看到里面两道影子,是景棠扶起圣上,贴心喂他服药。 想来玄清道长若有什么新药,都是景棠先服用一次,若有效果,再给圣上服用。 圣上服过药后,对景棠道:“朕已命人将东宫收拾出来了,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你就搬进去。” 景棠道:“好,儿臣进了东宫,也更方便侍奉您。” 圣上道:“用不着你侍奉朕。” 景棠道:“虽有宫人在侧,可儿臣还是想在父皇身边尽孝。” 圣上道:“罢了,你愿意来,便多来几趟。” 二人在里面上演父子情深,顾玉候在外面,和其他宫人一样当摆设。 很快,里面的圣上道:“你先回去吧,朕有些话要与顾爱卿说。” 景棠从床帏中退了出来,道:“儿臣告退。” 景棠走时,专注看着地面,没有给顾玉多余的眼神。 “顾爱卿。” 里面的圣上唤了顾玉一声,顾玉走上前去,恭敬道:“圣上,臣在。” 圣上道:“进来。” 顾玉掀开床帏,走了进去,看到圣上半靠在软垫上,神情有些萎靡。 顾玉道:“圣上有何吩咐?” 圣上看了一眼顾玉,让顾玉感觉到脊背发凉。 圣上道:“顾爱卿,景棠日后的课业就交给你和文翰学士了。” 圣上这是要让她重新拾起少傅的职责。 顾玉低着头,没有露出自己惊讶的表情。 圣上这一句话里透露了两个信息。 第一,圣上封景棠为太子,就不得不重用她。 第二,圣上希望景棠继续亲近寒门,打压世家,所以才早早让景棠跟着她和文翰学士学习。 顾玉道:“臣定当不辱圣令。” 圣上道:“顾爱卿,朕不仅要让你好好教导景棠,还要你继续扶持寒门官员,让景棠不至于受制于人,你能做到吗?” 这一句“不至于受制于人”十分耐人寻味。 指的是不受顾玉的桎梏,还是不受世家的桎梏? 亦或者两者都有? 圣上说得含糊,顾玉也含糊回答:“臣当竭尽全力。” 圣上咳嗽了两声:“朕不要你竭尽全力,朕要你一定做到!顾爱卿,景棠信任你,你不在京都的时候,他多次在朕面前提起你,你不可让朕、让景棠失望。” 顾玉对景棠在圣上面前提起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毕竟西北之行危险重重,圣上给兵又小气,有旁人在侧提醒,到底能让圣上记挂着。 可惜圣上始终未曾相助。 顾玉掀开下摆,跪到圣上面前,道:“臣叩谢圣上、太子殿下厚爱。” 顾玉依然在说场面话,圣上心中失望,直接道:“王丞相勾结群臣,数次打压文翰司,忤逆朕的旨意,顾爱卿,你不但是镇国公,还是文翰司的掌事,唯有你可带领文翰学士破局。” 顾玉眉眼低垂,总算把话说明白了。 圣上折了绍无极之后,这是打算把她推出去直面王丞相。 就连立六皇子为太子,大概也是想着让她死心塌地,心甘情愿为六皇子铺路。 顾玉还未回答,圣上伸出手,搭在顾玉肩膀上:“顾爱卿,朕身边只有你了。” 圣上这话甚至带着点儿托孤的意味,不知道的,还以为圣上有多器重她。 可惜与上次前往西北一样,给的任务艰巨,却不肯放权给她。 一个空头的少傅,她拿什么跟王丞相打? 在西北吃的亏太大,顾玉不想跟圣上打太极,一脸苦恼道:“圣上,世家以王丞相为首,若要扶持寒门,需得过他这一关。” 圣上伸出胳膊,将一旁床桌上的药碗挥落在地。 药碗碎片溅到顾玉面前,顾玉跪在床榻旁边,低着头沉默不语。 圣上怒道:“顾玉!朕要你扶持寒门,你看王丞相脸色作甚!” 顾玉一针见血戳破这场机锋,道:“圣上,王丞相狼子野心,与西北的郑都督狼狈为奸,蠢蠢欲动。臣九死一生回京,见识了世家势大,虽能率领文翰司与之艰难对抗,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圣上紧紧盯着顾玉:“九死一生?你是在怪朕?” 顾玉道:“臣九死一生,盖因王丞相势大,怎么会怪圣上?” 圣上看向顾玉的目光中带着审视,可惜顾玉低着头跪在地上,让圣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圣上缓缓道:“依你所见,朕当如何?” 圣上捏着手里的十八子,想到绍无极的话,若顾玉张口讨要兵权,他就让顾玉人头落地。 他现在的确需要顾玉在朝堂上跟王丞相对抗。 尤其是知道王丞相暗中保护素心法师后,圣上日夜难安。 索性封六皇子为太子,王丞相若真有所动作,便是谋朝篡位的逆臣,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得而诛之。 可六皇子成为太子也是一把双刃剑。 除了绍无极,圣上谁也信不过。 若顾玉同王丞相一样,想要杀了他,尽快扶持六皇子上位,他为了保命许出的兵权,倒成了他的催命符。 在圣上怦怦的心跳中,顾玉总算开了口:“求圣上再赐臣尚方宝剑,若王丞相生了妄念,臣当先斩后奏,立斩逆臣。” 圣上闻言,暗自松了口气,道:“朕允了。” 顾玉也松了口气。 她虽低着头,可也感受到了圣上看向她时,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浓浓杀意。 圣上刚刚托孤的意味太重,顾玉险些松懈,真以为这位是只缠绵病榻的病猫了,可以仗着六皇子,跟他讨价还价。 圣上是谁? 他刚愎自用,敏感多疑,怎么会就此认命? 虽然将六皇子封为太子,可他依然吃着玄清道长的丹药,说不准还觉得自己能活几十年,再生几个皇子。 顾玉方才若是“趁火打劫”,讨要兵权,才是同王丞相一样,暴露了野心。 顾玉稳了稳心神,道:“谢圣上!” 一场君臣之间的试探就此结束。 圣上幽幽道:“顾爱卿,朕果真没有看错你。” 第694章 顾玉恭恭敬敬道:“臣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圣上不知是否被顾玉这句话打动,靠在软枕上,淡淡道:“你若能做好,过往种种,朕既往不咎。” 顾玉眼中闪过一抹杀气,她明白,圣上指的是她构陷绍无极的过错。 圣上愿意既往不咎,她却不愿就此放过绍无极。 顾玉道:“臣,谢主隆恩。” 圣上道:“你且下去吧,好好教导太子。” 顾玉低头应下。 从圣上寝宫出去后,顾玉撞见了冷流和另外两个御医在外候着。 为了避嫌,冷流始终住在圣上御赐的府邸,不曾回去过镇国公府。 这次碰巧见了,二人也只能当对方陌路。 其实若真有心,这么久了,他们还是能想办法见到彼此的。 可上次冷流瞒着顾玉,把家里的事情悉数告知皇贵妃,皇贵妃悲痛过度,以身入局,伤了身子伤了心。 顾玉一怒之下险些掐死冷流,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更别说君泽对冷流下手,弄断了冷流一条腿,至今为止,冷流走路都有些瘸。 在仇恨的驱使下,冷流依然听从皇贵妃和顾玉的指令,在适当的时候对圣上隐瞒病情,配合玄清道长给圣上下药。 说实话,顾玉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冷流,便一直避着他。 冷流亦然。 现在猝不及防碰面,还是冷流身旁的御医率先对顾玉行礼,道:“见过镇国公。” 冷流也匆忙低头,对顾玉行礼。 顾玉点了点头,越过他们离开。 经过冷流时,冷流抬起头,他比顾玉略高些,不知是不是眼花,他竟然看到顾玉衣领处藏着一处红痕。 再看顾玉的头顶,她今日少见地没有用发带和玉簪束发,而是带了一个莲花冠,白玉莲花尖头带着一抹艳丽的红色。 冷流认出,那是顾玉袭爵时,君泽送给她的贺礼。 从前的顾玉从来不会用这般扎眼的发饰。 意识到顾玉脖子上的痕迹可能是谁留下来的,冷流身子晃了晃,脸色有些难看,失魂落魄地跟着御医前往圣上寝宫。 顾玉还未走几步,就听身后一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宫人的低声惊呼。 顾玉回头一看,原来是天寒,宫殿外结了一层薄冰,冷流因为腿脚不便,又心不在焉,狼狈地摔倒在地。 随冷流过来的御医手忙脚乱地搀着冷流起来,问道:“冷御医怎么样?可要回去歇歇?” 哪怕近在咫尺,顾玉也不便过去搀扶一下,只是脚步一顿,便离开了。 冷流对旁边的御医摇摇头,道:“无妨。” 他说着无妨,实则腿脚痛极,再回头时,只能看到顾玉离开的背影。 他下意识握紧双手,却是让旁边的御医又问了一声:“冷御医,真的无妨吗?” 冷流这才后知后觉松开手,原来刚刚握的是这个御医的胳膊。 冷流道:“真的无妨,咱们快些过去,别让圣上等急了。” 两个御医搀扶着冷流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觉得冷流走路时,腿脚更跛了。 想来刚刚那一跤,还是让他受了伤。 到了圣上寝宫,冷流照例为圣上施针,扎好针后,冷流静静候立在侧,等到时间了再拔针。 圣上随口问道:“朕体内的乌头毒,解得怎么样了?” 冷流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答。 圣上不悦道:“冷御医!” 冷流这才如梦初醒,一脸羞惭道:“臣该死,刚刚走神了。” 圣上皱眉问道:“朕刚才问你,朕体内的乌头毒解得怎么样了。” 冷流道:“圣上最近可还有手脚麻木的感觉?” 圣上道:“自从服用玄清道长炼的丹药,朕已许久没有麻木感。” 冷流道:“如此甚好,圣上的身子正在恢复,乌头毒也剩下一点儿,往后配合下官施针,便可很快消散。只是要避免发怒,如除夕夜那晚,便险之又险。” 圣上点点头:“那就好。” 时间一到,冷流便瘸着腿,来给圣上拔针。 拔完针后,冷流又开始愣神,直到福海在旁边唤他,他才如梦初醒。 冷流屡次三番愣神,惹得圣上注意,问道:“冷御医这是怎么了?” 冷流刚刚不小心摔伤,钻心的疼痛传来。 冷流脑海里反复回忆着刚刚顾玉的样子,愤恨悄然侵占他的理智。 冷流道:“圣上,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圣上不知一个御医会有什么不当讲的话,但冷流脸色难看,圣上还是道:“直说吧。” 冷流看看左右,似乎有些犹豫。 圣上只让另外两个御医下去,寝宫里还留着福海和一众宫人。 圣上道:“但说无妨。” 冷流道:“圣上可记得,臣的腿曾被人在宫中打断?” 圣上表情严肃起来,道:“记得。” 一个小小的御医自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但此事蹊跷得很,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时宫中怪事频发,他又中了乌头毒,唯一能给他解毒,针法高超的冷流被人打断了腿。 圣上大惊,可惜查了许久,也没查到暗害冷流之人。 圣上道:“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冷流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臣依稀想起,臣在雪地里挣扎期间,扒下了那人的靴子,看到那人的脚踝处有一个月牙状伤疤。” 圣上盯着冷流道:“为何不早说?” 冷流道:“臣当时断了腿,日日昏沉,根本回忆不起来当时的细节。直到前几日,白御医的靴子被冬雪浸湿,他换鞋时,臣无意间看到他脚踝处的伤疤,觉得有些熟悉。夜里休息,才猛然想到臣遇害那日,似乎在刺客脚踝处也见过这个疤痕。” 福海在一旁听到这话,悄悄看了冷流一眼。 圣上语气冷然:“你是想说,那天打断你腿之人,有可能是白御医?” 冷流道:“臣不敢确定,所以来求圣上查一查。” 圣上握着十八子手串,眼中晦涩不明,道:“你先下去,不可打草惊蛇。” 冷御医道:“是,臣告退。” 冷流走后,圣上冷声对福海道:“去查白御医当晚在哪儿。” 福海从圣上寝宫里出来后,脸色亦是阴沉。 他挥挥手,把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唤了过来。 小太监道:“公公有何吩咐?” 福海将手中的拂尘一挥,跟小太监说了几句话。 小太监连连点头,一溜烟跑去办事了。 第695章 从圣上的寝宫出来,冷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外面寒风呼啸,冷流觉得自己的脊梁被沉重的风雪压弯,腿上的伤一阵阵传来疼痛。 从圣上寝宫到御医院,所过之处,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两行脚印。 他知道自己不该把断腿之事说出来。 顾玉早已向他透露过,想要复仇,君泽至关重要。 可是他忍不住,满腔愤懑积压在心,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愿看顾玉单打独斗,毅然入宫助她复仇,把真相告诉皇贵妃,反而把顾玉越推越远。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他自己选的路,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后果。 可不知什么时候,顾玉还是走向了君泽,那是仇人的亲外甥儿。 他可以肯定,他的腿伤跟君泽脱不了关系。 那晚他倒在雪地里,骨头被生生敲断,现在回想起来,剧痛还令他灵魂颤抖。 冷流的心仿佛破开了一个洞,任由风雪吹进来,冷到骨子里去了。 他的心太小,只能装下冷大夫和顾玉。 顾玉的心太大,装得下家人,装得下仇恨,装得下天下苍生,唯独装不下一个他。 如今他跟顾玉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形同陌路,顾玉却跟令他断腿之人在一起。 十几年的陪伴,换来这样的结果,让他如何接受? 他该怪谁? 他能怪谁? 地上一深一浅的脚印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跟顾玉的未来,如这场遮天蔽日的风雪,茫茫然看不到边际。 他知道不该说的,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君泽暴露在圣上面前。 圣上多疑,哪怕当初的君泽是为了维护圣上,才对他出手威胁顾玉,圣上也会认为君泽包藏祸心。 圣上查到白御医之时,君泽危矣。 想到这儿,冷流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摊开的书是冷大夫的《千金脉考》,扉页写着“医者仁心”。 冷流看着自己的手,他是一个医者,可入宫以来,他的仁心早被仇恨啃食干净。 这不是他第一次害人,也定然不是他最后一次。 他担心的是,圣上疑心君泽,会不会打乱顾玉的计划? 顾玉会不会因此怨恨他? 他已与顾玉形同陌路,还要因为君泽反目成仇吗? 不! 不能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 冷流眼前一阵发黑。 他怎么就在嫉恨之下,不顾一切向圣上透露了他断腿的真相呢? 冷流站起身来,想要冲出去告诉圣上,刚刚是他胡说的。 可冷风一吹,他就又清醒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说出去的话,哪里撤得回? 怎么办? 他一时冲动,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冷流陷入恐慌之中。 “冷御医,您的腿还好吗?要不要给你拿点儿药酒?” 一个御医看冷流愣在门口,冷风不断灌进他的衣襟,不由走近问道。 冷流回过神来,腿上的伤又痛了起来。 不能后悔!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一切都是报应!是因果! 凭什么他要忍受断骨之痛,而君泽却能够跟顾玉双宿双栖? 冷流在内疚与愤恨两种情绪中左右摇摆,脸上一笑就会出现的梨涡早已消失不见。 ------------------------------------- “真没想到,六皇子居然成了太子。” 王丞相坐在花房里,慢条斯理说出这句话。 为了让他的花在冬天盛开,花房里烧着热热的炉子,赵尚书穿得厚,此时出了一额头的汗。 赵尚书用袖子擦了擦,道:“现在九皇子派人心惶惶,求您拿个主意,好让我等定定心。” 王丞相自嘲道:“这是逼我沦为乱臣贼子。” 赵尚书额头上的汗更多了,道:“丞相!绍无极虽然被贬为庶人,可兵权还握在圣上手里,不知圣上要怎么分配。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可铤而走险啊。” 王丞相伸出手,安抚他道:“放心,若非万事俱备,我不会铤而走险。” 赵尚书吓得话都说不全乎了,道:“那那那,丞相您打算怎么办?” 王丞相道:“六皇子懦弱阴狠,岂是明君之相?” 赵尚书附和道:“自然不是明君之相,谁人不知六皇子在冷宫长大,八岁连字都不识一个,天资愚钝,怎堪大任?” 王丞相道:“既然不是明君之相,那便只有顺天而行。” 赵尚书道:“何为顺天而行?” 王丞相道:“鬼神之说,最易蛊惑人心。” 赵尚书眼珠子一转,道:“丞相英明,下官明白了,这就去做。” 赵尚书走后,王丞相又召来了侍从,问道:“太师府可有动静?” 侍从道:“张小姐回府时,一脸颓唐,长吁短叹,看来事情未成。” 王丞相眼中尽是讽刺:“什么皇后品格培养出来的世家小姐,也不过如此。” 侍从垂首不语。 王丞相道:“往西北传个信儿。” 逍遥王手握兵权,无论如何,起事之前绝对不能让他留在京都。 既然不能从感情上离间顾玉和君泽,只好从旁处入手了。 王丞相迎着风雪来到王家祠堂,恭恭敬敬对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 “先人在上,王家世代忠良,到了我这一辈,竟要出个乱臣贼子。” “可我若不做,王家的百年基业,就要毁到圣上手里了。” “史书向来由胜者书写,当这一回,又有何妨。” “想来列祖列宗,定会理解我的苦心。” 数十个牌位静静摆放在那里,前面供着长明灯。 风吹烛火,王丞相脸上光影明灭。 ------------------------------------- 顾玉回去后,对平沙问道:“王乐游人到哪里了?” 平沙道:“已经出京了。” 顾玉颔首:“告诉王乐游,逃得越远越好,起码在京都生乱前,绝不能让绍无极回京。” 第696章 新年伊始,镇国公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顾玉听到后连忙整理衣衫,恭恭敬敬前去迎接。 到了大厅,顾玉看到一个脊背挺拔的老者,连忙唤道:“居尚书。” 居子石转过身来,看着顾玉眼中晦涩不明。 顾玉道:“不知尚书到来,晚辈有失远迎。” 居子石冷冰冰道:“六皇子被封太子,顾玉,你的目的达到,可以收手了。” 他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带着点儿愤慨。 居子石担任刑部尚书二十余年,审判过大大小小的案件无数,作奸犯科者,居心叵测者,预谋不轨者,他一眼便可看出。 从她写信请求居子石助扳倒绍无极时,顾玉就知道她的动作瞒不过居子石的眼睛。 居子石在朝堂中就是一个标杆,连他这样刚正之人,都选择跟群臣一起诬陷绍无极,绍无极便再无退路了。 所以在圣上要杀居子石时,绍无极再也顶不住压力,主动认罪。 除了诬陷绍无极,居子石恐怕还看得出,十皇子出事,跟她脱不了关系。 将清白刚正的居子石拖下水,顾玉心中有愧,可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六皇子被封太子,而是杀了圣上和绍无极复仇。 顾玉清楚在居子石面前耍心机只会适得其反,便坦言道:“居尚书恕罪,晚辈的目的还未达到。” 居子石看向顾玉的眼神愈发凌厉,眼下厅中唯有他们二人,居子石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顾玉道:“晚辈所做之事,不敢污了居尚书的耳朵。” 居子石道:“既然不敢污了我的耳朵,当初作何写信给连老怪,让他求我助你!” 顾玉满脸羞愧。 她知道居子石的脾气又臭又硬,虽然构陷绍无极能够让百官安心,可顾玉没把握居子石会答应,所以她写信给连老怪陈明利弊,让连老怪去劝居子石。 一来居子石早就不满朝堂被绍无极弄得乌烟瘴气,二来王丞相亲自登门,一句话触动他的心弦,三来连老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才让铁骨铮铮的居石头为了朝廷弯了腰,甚至险些死于圣上的剑刃之下。 居子石痛心道:“顾玉,你挽救江南,扶持寒门,推行均田制,彻查西北军饷案,我都看在眼里,可你要始终记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现在的手,伸得太长了些。” 居子石看得明白,五皇子出家,六皇子入道,十皇子年幼,九皇子成为储君本是板上钉钉之事。 可除夕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居然闹出皇室血脉混淆之说,十皇子当晚暴毙,九皇子在隔日将佳嫔的龙胎撞掉。 一夜之间,朝堂局势变化万千。 六皇子作为既得利益者,背后的顾玉必然功不可没。 居子石对顾玉说的这番话不只是教训与警告,更是寄予着他对顾玉的厚望。 时至今日,居子石才明白连老怪当初给顾玉算的那几卦。 何为卦卦极凶,皆因顾玉惯爱剑走偏锋,怎会不险? 他不希望顾玉被权力蒙蔽,把心思都用在争权夺利上,误入歧途,才有了今日登门劝诫。 顾玉道:“居尚书,您说君臣父子,君为臣纲,为君者不以身作则,臣子又何以尽忠?” “顾玉你大胆!”居子石一脸不敢置信地呵斥道。 他连忙环顾左右,确定大厅里没有旁人,才伸出手,指着顾玉道:“顾钧益一生忠义,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顾玉沉默不语,她的父亲一生忠义,可惜换来的是圣上的猜疑和背刺,这样的君主,她该如何去忠? 居子石敏锐察觉到顾玉心绪不佳,瞧着她与老镇国公几分相像的脸,到底软了心肠。 罢了,顾钧益走得早,顾玉长于深宅妇人之手,不似她父那般忠义,倒也称得上胸有乾坤,心怀天下。 居子石叹了口气:“你这话大逆不道!我只当没听过,你好自为之吧!” 顾玉闭了闭眼,知道三言两语不能打动居子石,道:“多谢居尚书。” 居子石冷着脸,在大厅中来回踱步,最终心不甘情不愿道:“六皇子启蒙太晚,既到了这种地步,你就好好教导六皇子!” 顾玉没有反驳居子石的话,居子石孤直,她要是说出她不想扶持六皇子,而是打算扶持君泽,居子石定然无法接受。 顾玉只得道:“晚辈会悉心教导六皇子。” 居子石道:“还有一事,我心下不安。” 顾玉道:“可是西北的事?” 居子石目光冷冽地看着顾玉,道:“凭你给我的那些东西,若真要查下去,牵扯甚广,不是三司能够解决的。” 从西北回来后,顾玉便把她在西北暗中探查到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居子石。 三司会审虽然公正,可无力抗住整个西北的压力,一味爆出来,只会惹得西北,甚至整个朝堂动乱不安。 顾玉道:“晚辈知道您的意思,您放心去查,其余的,我来解决。” 居子石本不想参与寒门和世家的争斗,可西北那一摊子烂事实在触目惊心,居子石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坐视不理。 证据是顾玉交上去的,他也只得跟顾玉站在一边。 居子石道:“你要怎么解决?” 顾玉道:“西北官员所依靠的,不过是郑都督和王丞相。郑都督手握重兵,但朝廷兵马不容小觑。西北若真有异动,朝廷必会派兵前往。至于王丞相,他位高权重,在朝中一呼百应,圣上早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不会放任他把控朝堂。” 西北官场出现异动,圣上必会将朝廷军派到西北进行镇压。 王丞相若要借机生乱,逼圣上让位于九皇子,顾玉便可名正言顺凭君泽和顾家军把控京都。 居子石道:“我只担心西北动荡,会使边关失守,西戎人趁虚而入。” 顾玉道:“西北贪腐严重,官场盘根错节,若不一网打尽,任其蚕食,才会导致真正的边关失守。” 居子石明白这个道理,依然放心不下。 居子石道:“我跟王丞相打过几回交道,王丞相不是任人宰割之徒,顾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顾玉道:“晚辈谨遵教诲。” 第697章 年后开朝,三司会审西北一案还未落实,就有人呈上奏折,道太尉之职空缺,百万雄师无首,请圣上指任下一个太尉。 所有文臣武将都紧张起来,若能接任太尉,意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过年期间,便有不少人情往来,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个位置,垂涎三尺。 可令众人大失所望的是,圣上竟然撤销太尉之职位,设立骠骑大将军和护国大将军。 从前绍太尉的兵权,骠骑大将军和护国大将军各掌十分之三,城防营得其二,神鹰卫和禁军各得其一。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争论不休。 城防营、神鹰卫和禁军虽然惊喜,还算稳得住场面。 可新任的骠骑大将军百里青和护国大将军李平一面谢恩,一面冷眼看着彼此。 从前李平和百里青因为私事有过节,只是李平品阶高了百里青半阶,百里青总要退让几分。 二人本就是太尉的热门人选,过年期间,他们四处奔走,为争太尉之职闹得急赤白脸,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一个成了骠骑大将军,一个成了护国大将军,地位不相上下,谁也没赢,谁也没输。 圣上可谓把制衡用到了极致。 李平和百里青的过节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因为争锋更深了一层。 居子石不由皱眉,放在太平时期,圣上分化兵权,讲究制衡固然没有问题。 但如今王丞相似有反心,圣上将原本有矛盾的二人摆在同样的位置,可能会导致军心不齐。 居子石想说些什么,朝堂却是鸦雀无声,俱是默认了圣上的做法。 想来大家都看得明白,除了绍无极,圣上谁也不敢轻信,不愿将朝廷军轻易交出。 居子石狠狠叹了口气,知道此时就算自己站出来抗议,也只会被圣上当做居心叵测,无奈之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顾玉和君泽早有预料,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兵权的事解决好,礼部杜侍郎上前一步道:“启奏圣上,昨夜京郊天降陨星,臣请派司天监前往定吉凶。” 顾玉听到这话,回头看了杜侍郎一眼。 天降陨星是件大事,她却没有收到半点儿风声,杜侍郎是从前九皇子派的人,这让顾玉不得不重视起来。 圣上问道:“陨星?可有伤到人?” 杜侍郎道:“并未伤到人,只是损了几亩良田。” 圣上也觉得事发突然,不太对劲儿,便道:“户部派人去统计百姓损失,若是良田受损严重,可另划田地,免一年赋税。” 杜侍郎道:“圣上仁慈!” 下朝之后,顾玉预感不妙,快马加鞭前往杜侍郎所说的地界。 天寒地冻,宋庄村的村民却都拢着袖子,站在田地里看热闹。 顾玉顶着满身风雪下了马,挤入人群,果真看到一个巨大的石头,紧紧砸在土地里。 石头旁的田地都有被烈火烧焦的痕迹,周遭的村民对石头议论纷纷。 “我不识字,但是村东头的孙秀才说,这陨星上刻着字呢。” 顾玉想要凑近去看,但陨石周遭已经被官差插上栅栏,贴着封条,还有几个官差守在旁边,不许人靠近。 顾玉只能拉低了帽檐,低声对村民问道:“这位大哥,陨星上刻着什么字?” 那个村民擤了一下鼻涕,不以为然道:“孙秀才说,好像是什么六子立,什么饥...田地什么什么的”。 一旁的小孩儿反而接上了这句话,道:“是六子立,万民饥,天地逆,社稷墟,孙秀才告诉我们的!” 另一个村民当即就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这个小孩儿,低声呵斥道:“你别乱说话!仔细你的舌头!” 小孩懵懂无知,只觉这几个字朗朗上口,哪里知道其中的意思,说话没有顾忌,被大人训斥,当即捂住嘴,不敢乱说。 村民缩缩脖子,警惕地看了顾玉一眼。 顾玉揣摩着这几句话,圣上刚立六皇子为太子,上天就降下预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从她这个角度去看陨星,什么都看不出来,想必这几个字被人刻在背面。 可石头旁有官兵把守,未免打草惊蛇,顾玉不好直接过去,只能继续套村民的话。 她掏出几颗碎银子,悄悄塞到村民手里,道:“大哥,我就是来看个新奇,你不必担心。” 那村民默不作声收了银子,低声道:“想问什么?” 顾玉道:“陨星昨夜降落时,可有什么动静?” 村民摇摇头道:“昨晚我睡得沉,没听到什么动静,后半夜时才听到有人喊地里着火了。我还在想,这冰天雪地的,怎么会起火?结果出来一看,嚯!果真好大的火,等我们把火扑灭,天都亮了,也就看到陨星了。” 顾玉已经百分百确定,这颗陨星是人为放在这儿的,然后又放火烧了附近的良田,上面“六子立,百姓饥,天地逆,社稷墟”,自然也是刻上去的。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王丞相在为谋反造势。 大禹朝的人都信鬼神之说,现在天降预警,言辞可怖,自然会引起百姓的不安。 顾玉眯起眼,心里有了盘算,默不作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 长公主府,鹤立院。 小太监垂首候在一旁,低声道:“白御医昨夜在府邸里被人暗杀了,圣上已经怀疑到长公主府头上来。” 君泽转动着手里的扳指,桃花眼里尽是冷厉。 他对关言使了个眼色,关言便掏出几个金叶子,放在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受宠若惊,捧着金叶子道:“都是奴才该做的,当不得您的赏。” 君泽道:“拿着吧,替本王谢过福海公公。” 小太监这才收了起来,默默退下。 君泽捏着鼻梁,叹了口气。 彼时轻狂,未看出顾玉的苦衷,让人打断了冷流的一条腿,来警告顾玉。 后来误会解开,已经无从弥补,他也刻意避开此事。 在这个关键时候,冷流旧事重提... 罢了,终究是他的报应到了,是他一时冲动欠冷流的,此遭也是该受的劫。 关言道:“顾,小公爷,那边?” 君泽握紧了手中的扳指,道:“瞒着她!” 关言道:“是。” 第698章 “景婵,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宫殿中响起。 景宣抬起头,迎着光,他看到自己的父皇瘫坐在龙椅上,满脸衰颓,眼中浑浊不堪。 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就喘了几喘。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命不久矣,从前威严的父皇,此时成了可以被人一只手碾死的鱼。 景宣胸腔里捂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他看着父皇,也看着父皇身下金碧辉煌的龙椅。 这是他离龙椅最近的一次,只剩下几步之遥,他便能登临圣位。 “景婵,你过来啊!” 父皇又说了一句话,让景宣如坠冰窟,像是有一双手,将他从欲望的深渊中生生拽出来。 沿着父皇的目光,他看到了自己的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那是大禹朝尊贵的大公主,是他从小只能仰望的存在。 宫变之时,宫中皇子死的死,伤的伤。 连他自己都只能躲在镇国公的披风下,艰难逃生,上台阶时,因为太过害怕,尿湿了裤子。 此时狼狈不堪,像戏台上的丑角,供人发笑。 就在刚刚,他的父皇看到他湿漉漉的裤子,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反观他的姐姐,在江妃娘娘的保护下,依然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她是大禹朝最绚烂的牡丹,最耀眼的明珠。 深深的自卑感让景宣窒息起来,他紧紧盯着姐姐,身子僵硬。 “父皇。” 他的姐姐一张口便是哽咽,眼中氤氲着泪水。 姐姐的泪水带着痛苦,带着对父皇的孺慕和不舍。 而他,只剩下对父皇的满腔怨恨,怨他厌恶自己,令自己备受冷落,怨他下令处死了生母云嫔,怨他偏爱姐姐。 “玉蝉儿,你近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龙椅上的老人不再有曾经的威仪,临终前,他还渴望着女儿亲近自己,可惜伸出的手落了空。 女儿站在原地,只是默默垂泪,不肯上前一步。 直到此时,老人才把目光看向景宣,道:“景宣。” 只是唤了他的名字,并未继续说什么,让景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父皇看了看景婵,又看了看景宣,像是认命地叹息一声:“研墨吧。” 景宣如梦初醒,外面的厮杀声隐隐约约传来,太子一败涂地,安王被镇国公重伤。 他该感谢太子,若非他在三废三立中,日渐生出狼子野心,父皇也不会在病中说出他跟长姐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 这才给了他利用君家的机会,给了他扰乱长姐内心的机会。 父皇日薄西山,至高无上的龙椅,终于到了新人换旧人的时候了。 只是宫殿中唯剩他跟姐姐,江妃娘娘守在殿外虎视眈眈,君家摇摆不定。 父皇喉咙里发出一声咳,景宣连忙低着头,帮父皇研磨,小心翼翼将空白的圣旨铺开。 这期间,景婵始终站在原地,用一双凄苦的眼睛望着父皇。 墨汁在圣旨上勾勒出痕迹,景宣一阵头晕眼花,勉强认出那些字眼。 写到一半,父皇再次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姐姐。 “玉蝉儿,你真的不过来吗?” 这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刻。 景宣一颗心恨不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他甚至想着杀了姐姐,再逼父皇写下禅位诏书。 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江妃娘娘和君家的人都在外面,这条路不可行。 宫殿内十分安静,景宣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内心是否跟他一样陷入挣扎。 幸好姐姐始终一言不发,冲着父皇微微摇头。 景宣乱跳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他知道,他让君梦兰跟两个哥哥说的那些话派上了用场。 他的姐姐从小在御书房长大的又怎么样? 终究是个女人。 一个被骂牝鸡司晨的女人。 一个优柔寡断,将情爱看得比权利还要重的女人。 这皇位,就算真给她了,她能坐得稳吗? 景宣险些压不住自己的笑容,他惊喜地看着父皇,等待父皇重新落笔。 父皇看向景婵的眼中满是失望,就像看到他湿漉漉的裤子时一样。 最后,父皇提起笔,在圣旨上写下了景宣的名字。 写完后,父皇才对景婵招手。 景婵这才扑到父皇身边,痛哭出声。 景宣也跪在父皇面前,硬挤出几滴眼泪。 在一真一假的哭声中,父皇合上了眼睛。 景宣一直等到姐姐哭够了,才唤道:“皇姐,莫哭,你还有我。” 皇姐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自言自语道:“景宣!我欠你跟母妃的,算是还清了吧。” 母妃? 她怎么配提母妃? 她一句“贱妇”生生逼疯了母妃。 她自己当着大禹朝的大公主,被江妃娘娘好好护着。 他却背上掖庭淫妇之子的称谓,受尽冷待。 明明是同父同母,地位却千差万别。 不过景宣还是扬起一抹笑:“皇姐,你是我的亲姐姐,说什么还不还的。我们姐弟二人,就应该相互扶持才是。” 景婵道:“景宣,你要当个好皇帝,切不可像父皇这般。” 说到这儿,景婵再次泣不成声。 对于她来说,无论晚年的父皇多么荒淫无道,依然是拿着奏折抱着她读书认字的父亲。 景宣看着父皇的尸体,总算说出了真心话道:“皇姐放心,我一定不会像父皇这般。” 他要当个明君,他要流芳百世,他要将所有欺辱过他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就在这时,俯在他身上的皇姐诡异地笑出了声。 景宣顿觉不妙,他迅速放开姐姐,问道:“皇姐,你怎么了?你是...后悔了吗?” 景婵只是低着头笑。 他连忙打开圣旨,却看到原本写着自己名字的地方,竟然写着“景婵”二字。 不! 不是这样的! 刚刚圣旨上明明写着景宣,怎么会变成景婵? 刚刚还痛哭流涕的景婵直起身来,将一把刀插入他的心脏。 “父皇刚刚看的人是我!” “他是想让我继位,要让我成为女皇!” “景宣,你一个掖庭淫妇之子,怎么配坐上这把龙椅!” 不,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 “不!” “是我的!” “皇位是我的!” 一道急促惶恐的声音从龙床的床帏后发出。 福海连忙过去,轻声问道:“圣上,您这是又魇着了?” 圣上满头大汗醒来,接过一旁小太监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汗。 半晌后,圣上才回过神来,嗓子干哑的问福海:“白御医怎么样了?” 第699章 福海低着头道:“白御医突发恶疾,已经去世了。” 圣上满意地点点头。 他这个皇姐,瞧着全然退出朝堂,不问世事,实则包藏祸心。 从前打着景尚的旗号,沾染权利,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皇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教坏景尚,让景尚小小年纪跟一个太监不清不楚,甚至生出弑父弑君的心来。 圣上擦着额头的汗,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杀意。 皇姐就是后悔了,随着君泽一天天长大,随着他的儿子一个个出事,皇姐又惦记起父皇临终前看她那一眼。 景尚只是皇姐手中的傀儡,皇姐真正想要的,是他身下的龙椅。 圣上握着帕子的手蹦出青筋来。 他悔不当初! 他怎么能放心让景尚亲近皇姐和君泽,以致景尚与他日益疏远,甚至父子反目。 福海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圣上,可要唤御医?” 圣上在愤怒之下,将手中的帕子用力丢到一旁。 福海连忙跪下请罪。 圣上道:“给朕彻查,御医院决不能有旁人的眼线。” 圣上一想到白御医是皇姐的人,便如坐针毡。 若非冷御医想起断腿的真相,他竟不知给他诊脉抓药的御医私底下竟然跟长公主府有接触。 圣上恍然想到素心法师喊冤的场景,声声凄厉。 之前的许多谜团,或可用白御医来解释,甚至他中的乌头毒,是否跟皇姐有关也未可知。 福海应道:“是。” 圣上缓了口气,道:“包括冷御医,也要好好查。” 冷御医说的话漏洞百出,为什么刚断腿时,他说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又忽然想了起来。 冷御医虽然医术高明,在他中乌头毒后,施针将他救了回来,可圣上现在谁都信不过。 乌头毒已经许久没有发作了,其他御医也多多少少学会了冷御医的针法。 再加上有玄清道长在,他的病情,不是非冷御医不可。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一旦冷御医跟宫外人有接触,他会毫不犹豫处死冷御医。 杀! 杀! 杀! 胸中似乎燃起一把熊熊烈火。 不知为何,圣上此时心里只有杀念,恨不能执刀杀尽天下所有心怀不轨之人。 尤其是皇姐和君泽。 这一次,决不可再手下留情。 这样想着,圣上觉得鼻下湿润,伸手一摸,竟又流出鼻血来。 福海见状,在一旁紧张道:“圣上,可要叫御医来。” 圣上道:“将清心丸给朕拿来。”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玄清道长说过,寻常服用的丹药燥热,需以清心丸压制。 出了白御医这档子事,他一时还信不过御医院,草木皆兵,唯恐被人暗害了去。 景棠已经替他试过清心丸,现在服用正好。 福海将清心丸给圣上拿了过来,伺候圣上服用。 清心丸入腹,体内的焦躁不安被压制许多,但杀心并未平息。 皇姐和君泽背靠君家,手中的兵马和朝中的势力都不容小觑,想要以绝后患,绝非易事。 可惜顾玉不中用,没能在西北杀了君泽。 圣上看着沉沉的夜幕,杀心怎么都压不下去。 ------------------------------------- 三司会审进行得如火如荼,顾玉回京时,不仅带回来了物证,还有许多人证,包括曾任西北军的顾家军。 近来三司忙得脚不沾地,西北官场的贪腐一点一点揭露出来,所列条目触目惊心。 户部赵尚书本来牵扯其中,只是有王丞相插手,搅乱时局,令三司暂时无法给他定罪。 恰逢赵尚书的母亲因病过世,赵尚书请求丁母忧,回乡给母亲守孝。 三年孝期,有王丞相替他兜着,足够他躲过一劫。 “赵尚书的母亲身体衰弱,可是看病的大夫给她下了猛药,百年人参掺杂其中,赵尚书的母亲虚不受补,才扛不住去世的。” 居子石平静地说出这番话,顾玉后背一阵发凉。 “不能以此给赵尚书定罪吗?” 居子石摇摇头:“方子是庸医下的,药是下人抓的,赵尚书为表‘孝心’亲自试药,可强健的中年人跟虚弱的老人怎么能比?若非那个大夫行医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我也推断不出这个结果。可惜这仅仅是我的推断,赵尚书又素来有‘孝子’之称,赵尚书只要咬死不认,三司就无法给他定罪。” 顾玉眼中闪过不忍。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畜生尚知父母恩,赵尚书却为了躲避灾祸,对亲生母亲下手。 谈话间,一个衙役将两个孩子捉了进来。 “镇国公,居尚书,这两个孩子在街头唱着‘六子立,万民饥,天地逆,社稷墟’,您看怎么处置?” 这两个孩子大概八九岁,衣衫脏污,头发蓬乱,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被拎到官衙里,吓得哭泣不止。 顾玉走上前问他们:“谁教你们唱的!” 向来民不与官斗,两个孩子被带刀的衙役抓到这里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但因为顾玉年轻长得好,比起凶神恶煞的衙役,两个孩子反而不那么怕了,竟然闭紧了嘴,不肯言语。 顾玉当即冷下脸。吩咐道:“押下去,拔掉舌头。” 这两个孩子哪里想得到,看着温和无害的顾玉竟能说出这般残忍的话。 当即痛哭流涕道:“我说我说!是坊间的恶霸头子赵四,我们要是在街头唱了,他就给我们饴糖吃,我们若是不唱,他就打我们。” 顾玉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当即出去捉他们口中的赵四。 这两个孩子也被其他衙役口头上教训一番,放了回去。 居子石道:“这么抓是抓不尽的。” 像赵四这样的人无孔不入,已经拔了十几个人的舌头了,可街头巷尾,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冒出来。 再加上天降陨星,百姓们受其蛊惑,对六皇子被封太子惊惶不已。 顾玉道:“居尚书放心,我已想好对策。” 第700章 “六子立,万民饥,天地逆,社稷墟。” “圣上,天降陨星,上书这几句话,此乃上天预兆,不可不警惕啊。” 勤政殿里,司天监灵台郎跪在地上说出这话。 正值敏感时期,圣上疑心颇重,当即问道:“真是陨星?” 灵台郎只能答“是”。 圣上道:“陨星何在?” 灵台郎道:“当地百姓,已经将陨星所在地围上,要为陨星建立庙宇,供人祭拜。” 圣上皱起眉头,道:“是不是陨星还是一说,怎能如此轻率建庙!” 灵台郎道:“近来‘六子立,万民饥,天地逆,社稷墟’的风声弥漫,百姓人心惶惶,建设庙宇,前往祭拜,也是想求一个心安。” 圣上道:“这是上天降下的福祉还是祸端都没弄清楚,岂能前往供奉!” 灵台郎道:“依圣上所言,可要拆除庙宇?” 圣上又为难起来,再次问道:“真是陨星?” 灵台郎再次答“是”。 圣上转动着手里的十八子,犹疑许久,还是道:“召玄清道长过来。” 福海很快便将玄清道长请来,圣上让灵台郎把陨星的事说了出来,玄清道长眼前一亮。 “回圣上,陨星乃是天赐之宝,以陨星炼丹,能够度化凡人成仙成圣,是千年难遇的良材。” 圣上听了此言,因为“六子立,万民饥,天地逆,社稷墟”而产生的郁气消了大半。 玄清道长炼丹所耗药材千奇百怪,连金子都投入炉中不知凡几,现在说陨星入药,也不无道理。 圣上道:“道长所说,可是真的?” 玄清道长颔首:“贫道不敢有半句虚言,只是...” 圣上立刻问道:“只是什么?” 玄清道长看了一眼灵台郎,道:“如贫道所说,陨星可遇不可求,陨星上有字,更是罕见至极,这陨星可是真的陨星?” 灵台郎只得硬着头皮道:“陨星落时,平地起惊雷,四围大火起,自然是真的!” 圣上道:“玄清道长认不得陨星吗?” 玄清道长摇摇头,道:“贫道只在书中见过陨星,就算陨星正在眼前,也难以分辨。不过司天监夜观天象,应当能够确定。” 圣上道:“既然如此,劳烦玄清道长跟着司天监,前往陨星落处,取材炼丹。” 玄清道长高兴道:“福生无量天尊,想不到贫道有生之年,也有见识陨星的时候,此乃上天恩泽,圣上之福。” 听到玄清道长说以陨星炼丹,能够度化凡人成仙成圣,圣上便暂时将“六子立,万民饥,天地逆,社稷墟”的传言抛之脑后。 刚从勤政殿出来,司天监的灵台郎就带着玄清道长出了宫,前往陨星落处。 路上,灵台郎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国师,陨星炼丹,真有成仙成圣的奇效?” 玄清道长道:“自然是真。” 灵台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要是陨星为假,是否就失了这效果。” 玄清道长扶着胡须,道:“何止失效啊,陨星若是假的,轻则使服用者走火入魔,重则暴毙。” 灵台郎听了,脸色惨白。 玄清道长将他的表现看在眼里,淡笑道:“灵台郎这般问,可是陨星有异?” 灵台郎赶紧否认:“无异!陨星是真的天外来物!怎会有异!” 玄清道长笑了笑:“如此,贫道便放心了。” ------------------------------------- 随着三司会审西北的军饷案,更多脏东西都爆了出来。 上面的贪腐数额令人看了胆战心惊,奏折呈到圣上面前,圣上思量着派往西北荡清官场的钦差。 派过去的人首先要是武将。 郑都督手握重兵,一旦被逼急了,文官是控制不住这样的场面的。 其次,这个人得是他信任之人,否则跟郑都督狼狈为奸,西北危矣。 最后,这个人还不能有半分私心,与西北毫无牵连,才不至于徇私。 思来想去,这个人怎么都定不下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圣上派去查冷御医的暗探进来回话:“圣上,臣多番探查,发现冷御医是被逍遥王的人安排进御医院的。” 听到这话,圣上握着十八子的手猝然缩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发白。 暗探继续道:“另外皇贵妃小产之前,逍遥王曾因骑马受伤,将冷御医唤出宫去。” 暗探说完这话,就听到“啪”一声,原来是圣上将手中的十八子用力砸在桌案之上,用力之大,令碧玺十八子有好几粒都出现了裂缝。 暗探他赶紧低头,道:“再多的,就查不到了。” 圣上杀心再次腾起,天下真有这般巧的事情吗? 一旦生了疑心,就再也控制不住去揣测旁人的恶意。 素心法师为何至死喊冤? 乌头毒为何只有冷御医能治? 冷御医一个小小的御医,为何会被长公主府的人打断腿? 平静的水面之下,隐藏着多少暗流涌动。 圣上想到皇贵妃流掉的孩子,当时五皇子派、六皇子派和九皇子派斗争激烈,朝中多有提议九皇子为太子的声音。 是以他跟皇贵妃一起中了乌头毒,徐婕妤和素心法师又牵扯其中,他便下意识把此毒归于九皇子一派头上。 全然忽略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皇贵妃出事,皇后被废,六、九两派仇恨加深,而皇姐和外甥儿扶持的五皇子才是最终得益者。 下了毒,又让冷御医救他,是因为当时九皇子呼声过高。 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放任冷御医留在身边这么久! 白御医为何打断冷御医的腿,冷御医又为何这个时候自爆圣上看不清楚,但疑心不会因此消失。 可若非冷御医自爆,腿是被白御医打断的,他还会继续信任冷御医,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冷御医调理。 一旦时机成熟,皇姐和外甥一声令下,冷御医一根针,就能让他驾崩! 想明白这点,圣上的恐惧蔓延全身,冷汗都浸湿了里衣。 杀了他们! 不能再等了! 豺狼虎豹就在身边,圣上惊惶不能自抑,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可到底还有几分理智,知道斩草除根,还需另待时机。 到了最后,圣上只得道:“杀了冷御医!给朕将他碎尸万段!” 第701章 冷流下值后,天色已经昏黑,路旁的雪花渐渐融化,在地上留下一滩滩雪水。 他踏着雪水,走出宫门,找到自己的马车。 马夫笼着袖子,缩在马车旁边,头上戴着一顶棉絮帽半遮住脸,看不清面容。 冷流就要上去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 他的马夫是宫里委派的,平时看到他总要说些吉利话,今天的马夫倒是沉默。 此时冷流已经半边身子探入马车,一个回头,看到棉帽下露着半张陌生面孔。 冷流大骇,想着此人是谁,是何居心,又如何抵御? 他自幼养在镇国公府,跟顾玉一起长大,虽然未专门学过功夫,但顾玉刻苦,鸡鸣后便起床练武,耳濡目染下,他也会一些简单的防身招式。 奈何宫闱禁地,就是一个碎瓷片儿都不能带进带出,更别说防身的刀剑了。 冷流不知马夫的功夫深浅,想要大喊,这个时候也有其他御医和宫中值守官员下值,引得他们注意或可脱身。 马夫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一个手刀便把他劈晕过去。 黑黢黢的夜里,一辆马车疾驰在街道上,溅起一滩雪水。 马夫下手不算太重,冷流慢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手脚皆被束缚,嘴上塞着棉布,除了“呜呜”,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还未来得及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听见外面响起瓦片碎裂的动静,紧接着是刀剑相接的声音。 无人说话,但是外面的声音令本就寒冷的冬夜更加寒冷。 冷流吓得魂飞魄散,手脚被绑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可能缩在角落里。 很快,马夫狠狠抽了一下马,马车再次疾驰而去,颠得冷流想吐。 马车进入一个巷子后忽然停了下来,冷流听见另一辆马车从身边跑过,不知是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的马车才再次起程。 又过了许久,马车再次停下,马夫探进车中,将冷流脚上的麻绳解开,又把他从车中拖了下来。 冷流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他摆布。 下车后,马夫便摘掉带血的帽子,露出一张面瘫脸。 借着月光,冷流勉强把此人认出,这是逍遥王身边那个不善言辞的侍卫。 再想到今晚马车外惊险厮杀的动静,冷流只觉头晕目眩,想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冷流被关言推搡着进屋时,君泽正斜斜靠在软榻上打盹儿。 手上的扳指暂且不说,他身上盖着的青衣,分明是顾玉曾穿过的。 冷流知道,君泽好好的被褥不盖,偏偏盖上顾玉的衣襟,分明是专门来气他的。 可明知君泽是故意的,冷流也压抑不住满腔怨愤。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一个怀恨在心,一个有意刺激。 可惜冷流此时被关言捆着手,堵着嘴,这般的不平等,更是加深了冷流的自卑与怨愤,眼中灼灼怒火,似要把君泽活活烧死。 君泽挥手,让关言下去。 他从软榻上站起身来,将顾玉的衣服披在身上,一步步走近冷流。 因他身量高大,顾玉衣服套在他身上有些不伦不类的,但他浑然未觉,反以为荣。 像极了打了场群架后,荣登巅峰的狮王,昂首挺胸,一步步靠近冷流。 感受到君泽威压,冷流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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