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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谋,哪怕乌丹知道这是个陷阱,也无法拒绝这种诱惑,只能道:“我答应。” 顾玉道:“第二点,西戎地势广袤,人口分散,就算现在稳定局势,以后也难保没有其他部落再起异心,未免等我们走后,西戎再次陷入内乱,大禹军队会在西戎驻扎十年,保西戎十年稳定。” 乌丹脸色倏然变了,让顾玉前来协助,果真是引狼入室。 本国领土,却被他国军队占领,可以说未来十年,西戎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大禹朝的视线。 顾玉道:“乌丹可汗何必如此紧张?” 乌丹道:“您都要把军队放在西戎内部了,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顾玉笑了笑:“你刚刚还说,愿意臣服于大禹,年年朝贡。既然是臣服,自然不会生出不臣之心,哪怕大禹派遣军队过来,还能帮你稳定大局,对你有益无害,又有何妨呢?” 又是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阳谋。 乌丹的确需要大禹朝的军队帮忙镇压各部落的叛乱。 可若乌丹同意大禹朝的军队驻扎西戎,便意味着未来十年,乌丹不能理直气壮在西戎发展自己的军队。 若乌丹不愿意,那么他刚刚说的愿意臣服于大禹,便是谎话。毕竟若是心甘情愿臣服,怎么会想着发展军队? 顾玉慢条斯理道:“乌丹可汗,十年时间,转瞬即逝。” 乌丹看着顾玉,只觉她恬淡的笑容可怕。 十年时间是不算长,可大禹发展军队,西戎却不能,更有两国之间源源不断的良马交易。 十年之后,大禹朝若是进攻西戎,岂非易如反掌? 顾玉见他不说话,面上已经露出抗拒的神色,便道:“乌丹可汗,你要想清楚了,究竟是让大禹保西戎十年安稳好,还是让你们西戎部落间相互内讧,自我消耗好。” 乌丹额头一滴汗流了出来。 若是选择前者,西戎能在十年间安稳发展,却无法壮大军队,不一定扛得住大禹的进攻。 若是选择后者,西戎内部常年陷入战乱,连发展的机会都没有,更加挡不住大禹进攻。 顾玉并不催他,要让他自己想明白。 说实话,她大可不提出这一点,镇压西戎各部落也不必用心,看着他们自相残杀,而后坐收渔翁之利。 可一来顾玉存了那么几分良心,不忍看西戎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二来,她是真的把西戎当做自己囊中之物了,既然注定了以后是自家人,就看不得他们拔刀相向,让西戎成为一个流满鲜血的破烂摊子。 三来,大禹朝也需要休养生息,近几年战乱繁多,朝廷变革,十年时间,足够大禹兵强马壮,国库充盈。 顾玉道:“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选。大禹朝这就撤军,你的可汗之位,就当大禹发了善心,赠与你的。” 乌丹慌张道:“不可!” 大禹军队一走,乌丹根本坐不稳可汗之位,不过是将内乱提前,给大禹可乘之机。 顾玉继续等他纠结,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 乌丹苦笑:“十年后,西戎还是西戎吗?” 他问的问题简直可笑,就像在问一头狼,会不会吃掉眼前的肉。 可是他别无他法,既然引狼入室,就要有被狼吞噬的准备。 乌丹只能寄希望于顾玉的善心,大禹的善心。 顾玉却是安抚乌丹道:“十年后,西戎自然是西戎,你们说自己的语言,信仰自己的草原之神,遵从自己的文化习俗,只不过是一个更加富足的西戎。” 到时大禹和西戎通婚,商贾来往不断,两地文化深入交流,西戎摆脱奴隶制,百姓得以受到教化。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才叫做征服。 兵不血刃的征服。 第818章 乌丹转过头去,不看顾玉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将会给西戎带来什么,可实在不能说他后悔了。 乌丹道:“第三呢?” 这便是要对第二点妥协了。 顾玉还算满意:“第三点,为彰显你的可汗之位正统,大禹朝将会赐你王爵,西戎王。” 乌丹瞬间站了起来,可又在顾玉微凉的眼神下被迫坐了下去。 乌丹第一次觉得自己学了许多年的大禹语言如此匮乏,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若是赐予他王爵,哪怕他在西戎依然是可汗,但是两国的意义已经全然不同了。 一国国主只是另一国的王爵,在表面意义上,这个国家已经是另一个国家的一部分了。 乌丹道:“镇国公,这一点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不仅是我,所有西戎人都不会答应!” 顾玉打断他道:“不如先听我说完。” 乌丹气得脸色通红,硬邦邦道:“请讲。” 顾玉道:“你若坦然受封,从此西戎的事,便是大禹的事。” 乌丹被刺激得不轻,什么叫做西戎的事就是大禹的事,西戎与大禹分明是两个国家! 乌丹道:“大禹朝心思实在险恶!” 顾玉故作奇怪:“心思险恶?乌丹可汗不妨说说,大禹哪里心思险恶?” 乌丹看着顾玉道:“你想要兵不血刃,将西戎归入大禹。若我答应,西戎王室世世代代,皆为大禹统治西戎的傀儡。” 顾玉道:“我想有一点,乌丹可汗一直没弄清楚。” 乌丹看着顾玉的眼睛,听她薄唇里吐出一句话:“何为臣服?” 顾玉的话像是无形的手,紧紧勒住乌丹的脖子,让他连呼吸都不能痛快,更谈不上回答这个问题。 是了。 臣服。 他口口声声说着臣服,实际上想的不过是年年固定时间朝贡,暂且俯首称臣一阵子,然后各自为政。 这不叫“臣服”。 顾玉道:“乌丹可汗,你要清楚,大禹朝能够以力臣人,也能够以礼服人,更能以利悦人。” 顾玉知道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便不再步步紧逼,而是抛出好处来。 乌丹果然问道:“何为以利悦人?” 顾玉道:“从今往后,凡是大禹朝有的,以后西戎也会有。” “你是西戎王,西戎各部落听你调遣,你可以遵从大禹朝颁布下来的政令,也可以因地制宜,自行制令。” 当然,他会慢慢发现,大禹朝政令的优越性。 一个已经发展了千年文明教化的国度,完完全全对还处在农奴制的西戎开放,将会是降维打击。 若是放在其他西戎首领身上,顾玉不会说这话。 但幸运的是,她面对的人是乌丹。 虽然乌丹最初接触大禹文化,只是想要给自己找一条退路,但他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已经发现了大禹朝的文明底蕴。 这点从他在尤金部落的一系列行径就能看出。 乌丹道:“你们会给我制令之权?” 顾玉道:“这是自然。” “若你一味依靠大禹,你便是傀儡,只需听话便可。” “但若是你心有抱负,自然可以因地制宜,结合两地情况,自行制出更加适合西戎的政令。” 乌丹眼中闪过动摇。 顾玉继续道:“大禹朝的纺织、酿酒、制陶、造纸、烹饪、养蚕等工艺,将会毫无保留传授西戎。” “大禹朝的诗文、经史子集、医术农书,也都可以翻译成西戎文字,传播进来。” “对了,现在西戎还没有成系统的本土文字吧,别说百姓奴隶,就是识文断字的贵族也不多吧。” “大禹朝也会帮你们,协助你们整理好西戎文字,帮你们修史立传,成立学堂。” “还会修路,以便两地百姓往来。” “大禹朝甚至可以任用西戎臣子,你西戎也可以向大禹招贤纳士,共同为两地谋福。” “乌丹可汗,这些利,还不足以打动人心吗?” 乌丹喉结滚动了一下:“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已经不是简单地以利悦人,而是完完全全把西戎人当做自己人。 甚至顾玉所说的这些,比西戎人自己还要重视西戎。 若得大禹如此倾心相助,西戎何愁不能摆脱穷困艰辛? 顾玉道:“天下一家。” 乌丹面露不解。 顾玉道:“《礼记》有云,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 “我大禹朝女帝心怀宽广,四海之内,皆为王土,各族百姓,皆为大禹臣民。所以能够勘破西戎的情况,有能力解决西戎的弊病,亦有魄力助西戎繁荣。” “乌丹可汗,您是去过大禹朝的,难道你不想让西戎和大禹朝一样,摒除杀戮,实行教化。” 乌丹冷汗直冒。 顾玉太懂人心了,她把宝藏摆到陷阱里面,引诱你跳进去。 乌丹逐渐败下阵来,但他尚存几分理智:“就算我答应,西戎贵族也不会答应的。” 顾玉大笑几声:“那我们便杀尽贵族,只要这些利益在,便会有人趋之若鹜。就像杀了乌赤乌鄂,扶持你一样。” 她笑里藏刀,让乌丹毛骨悚然。 恰好外面有练兵的声音传来,正是大禹军队的口号。 要宝藏,就要跳陷阱,乌丹稍有退却,顾玉便在背后亮出刀子,让他不跳都不行。 乌丹不禁开始后悔。 他以为自己能够凭借之前的交情,让顾玉手下留情,所以在顾玉接过两国谈判的任务时,他刻意避开了平南将军。 孰不知平南将军的狠表现在脸上,直来直去,出手果断,不留情面。 可顾玉的狠却是在骨子里。此人看着平淡如水,若利益够大,她甚至会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 可等你稍加放松,她便露出獠牙,不顾一切撕咬上去。 偏她懂得适可而止,以退为进,你自己被棒槌敲得鲜血淋漓,还得因为她给的甜枣对她感恩戴德。 跟顾玉交手,乌丹只觉得身心疲惫。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软了态度:“我答应你。” 第819章 听到乌丹这么说,顾玉总算露出了真情实意的笑。 她举起酒杯,对乌丹道:“可汗大义,西戎会因您这句话,繁荣昌盛,我敬可汗一杯。” 说完,顾玉将酒一饮而尽。 乌丹苦笑一声,跟她一起把酒喝了。 大义吗? 他其实是被赶鸭子上架,签下这三条约定,实属无奈之举。 谁让大禹朝从武力到文化,都远远领先于西戎呢? 大禹耗得起,西戎耗不起。 无奈之余,若真能让西戎蓬勃发展,也算是洗清他引狼入室的罪孽。 事情谈完了,酒也喝完了,顾玉和乌丹一前一后从营帐里出去。 不远处,君泽正在驯马,已经围了一圈人。 西戎的马果真名不虚传,皮毛像黑缎子一样,油光锃亮,而且强壮凶悍。 就是君泽这个高手,此时都有些难以招架。 好在随着烈马的挣扎和嘶鸣,君泽几次差点儿被甩下来,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 而围观的人也随着他的颠簸,发出或惊吓,或赞叹的声音。 顾玉皱起眉头,一步步走近,人群自觉给顾玉让开了一条道儿。 此时烈马又闹了一次脾气,庞大的身躯疯狂抖动起来,君泽在马背上头发都乱了,风一吹全贴在他流汗了的脸上。 透过遮遮掩掩的头发丝,君泽看到了顾玉过来,脸色并不好。 君泽瞬间意识到什么,腿下更加用力,把缰绳拉得更紧,愣是让马在挣扎中原地转了几圈。 气得烈马摇头摆尾,紧接着烈马一声长嘶,两只前蹄高抬,在空中攀蹬几下。 君泽依然稳稳坐在马背上,非要跟这匹烈马较劲儿到底。 见君泽还是没能被自己甩下去,反倒成就了他降服自己的英姿,烈马无奈倒地,嘴里发出哀嚎,身子挪蹭时,扬起不少沙土。 好好的一匹烈马,竟是被君泽气得不行,躺在地上撒泼。 而君泽早在烈马耍赖倒地的时候,就及时跳了下去。 他没管那匹马闹脾气,径直来到顾玉身边,道:“谈完了?” 顾玉冷冷看了他一眼,鼻腔发出轻哼。 君泽知道她是在怪自己不自量力,身上的伤还没好,就急不可耐来降服烈马。 君泽心虚地摸了下鼻子,语气也软和得很:“我也没想到草原上的马这般桀骜难驯,若是提前知道,一定不逞这个能。” 乌丹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眼中划过异样。 跟乌丹谈判两地的合作,怎么也比降服烈马重要。 但君泽闭口不谈,要么是缺心眼儿,要么是足够信任顾玉,清楚顾玉定能处理好此事。 君泽显然是后者。 而且... 乌丹看着他们二人并肩而立,低头说话间虽不亲密暧昧,却自有一股默契在。 再联想到前段时间平南将军失踪,镇国公千里迢迢赶来,带着五千骑兵涉足雪原冒险。 乌丹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什么,又颇为匪夷所思。 瞧着鹤骨松姿的镇国公,竟是个断袖么? “可汗!” 君泽一声招呼,让乌丹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乌丹知道他们二人已经通过气儿了,既然答应了,此时也不扭捏,坦率道:“诸事已经谈妥,不知平南将军何时能出兵?” 君泽正要回答,顾玉便抢先一步道:“半个月后。” 刚拿下乌赤,君泽总要好生养养伤,才能全力以赴接下来的征讨。 今天草原上天气极好,碧空万里,阳光就落入君泽的眼睛,他笑着点头,跟顾玉说的如出一辙:“半个月后。” 乌丹再次确定了,这位大禹朝的权臣,跟女帝独子果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且他们并未避人,虽不是大大方方展示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也没刻意藏着掖着。 不知是异域给他们了坦诚的环境,还是另有打算。 不过还是正事要紧,乌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摒弃,对君泽道了谢。 “那就辛苦二位了。” 该谈的事情谈好了,剩下的就是静待君泽养伤。 三个人一起走了回去,分别之后,乌丹听到君泽小声问道:“你喝酒了?” 顾玉道:“喝了一点儿。” 君泽道:“好喝吗?” 顾玉道:“草原上的酒,跟大禹朝不大一样。” 君泽道:“我也尝尝。” 顾玉道:“你要养伤,忌口。” 君泽道:“不喝酒,也能尝。” 再之后乌丹便听不到了。 这两个人太肆无忌惮了,难道大禹朝对断袖并无禁忌吗? 可就算如此,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女帝独子,也万不该这般明目张胆。 而君泽则是另有打算。 此番从西戎回去,凤座上坐着的人是他的亲娘,顾玉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便是一纸空谈。 再加上顾玉来西戎之前,已经为女帝选好了随侍,女官也会慢慢走上朝堂。 顾玉功绩卓著,若是成为打破男子垄断朝堂的第一人,其分量是所有随侍加起来都不能比的。 顾玉也有此想法。 王宪死后,丞相之位空置,女帝虽然没有明说,但顾玉知道,那个位置是给她留的。 这身男皮,她不可能披一辈子。 太累。 君泽刚驯服完烈马,便迫不及待带着顾玉在草原上策马狂奔,最终到了一处无人的山坡,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草原。 唯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埋头吃草。 君泽成功从顾玉口中尝到了草原上的酒是什么味道。 “等回去后,我想娶你。” 不想当正室的姘头不是好姘头,君泽早就看顾玉那一家子妻妾不顺眼了。 顾玉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揽着君泽脖子,在天高地阔之间,对他的唇再次印上一吻。 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 半个月后,李平也带着大量援军也赶到了西戎。 在西戎残雪融化,千里逢春的时候,天地间响起洪亮的号角声。 十几万兵马,兵分两路,开始在西戎东征西讨。 恩威并施,有怀柔手段,亦有铁血手腕。 第820章 在西戎的征战持续了整整一年。 西戎这块儿骨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难啃。 不止是武力上的凶悍,还有打赢之后,对那些蛮夷的教化。 刚开始,攻下一个部落之后,来不及等乌丹过来,只能留下一部分大禹人看守,大军前往下一个地点。 可看守的大禹人不太懂西戎话,便有西戎贵族因不满解放奴隶,便在中间挑事。 说大禹人会将他们剥皮拆骨,说大禹人会奴役他们,从此当牲口一样使唤。 这造成本已压制好的部落,再次拼死抵抗。 而且西戎地势广袤,西戎王室政变后,部落间各自为政,想要将他们统一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乌丹因为接了大禹朝赐他王爵的圣旨,被许多部落视为叛徒,这一年里他听到的辱骂比他听的常话多得多。 他自己在这种骂声中痛苦不已,多次动摇,好在顾玉和君泽都能压得住,屡屡将他从后悔的边缘拉回来。 一整年的时间,他们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累,身上亦是新伤叠旧伤,好在结果没有辜负他们付出的艰辛。 最终,他们来到一个名叫库坨的部落,这是西戎最靠北的部落,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飘着雪花。 他们食生肉,穿兽皮,说的西戎话连乌丹这个西戎可汗都一知半解的。 但是大禹人的到来,让他们十分警惕。 随着部落首领一声类似于野兽的高呼,部落里无论男女,都站了出来。 他们甚至没有铁器,手中拿着木棍和兽骨,对大禹朝人的到来十分警惕。 一个身着虎皮,明显是部落首领的人站在最前面,对着君泽一行人呜呜啦啦,不知道说的什么。 然后首领身后的人都亮出兽骨、木棍,摆出凶狠的进攻姿态。 君泽脸上本来已经养好的冻疮,又因这里酷寒的天气复发了。 他来到乌丹身边,皱着眉头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乌丹道:“好像在向什么神明祈祷。” 他们说的话中,乌丹只能听明白十之二三,其他的也是在揣摩。 君泽随口道:“草原之神?” 乌丹道:“好像不是,草原上的神明多了,草原之神是最大的。就像你们大禹一样,除了玉皇大帝还有各路神仙。” 然后首领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那群人忽然哭了起来,开始仰天而呼,手不停颤抖。 君泽问道:“这又是干什么?” 乌丹道:“看不明白。” 君泽“啧”了一声:“你还是西戎可汗呢,连自家人说什么话干什么事都弄不明白。” 相处一年,乌丹早就习惯了君泽的毒舌,并不与他计较。 乌丹道:“就像你们大禹,地域广阔,闽地人说的话,京都人不一定听得懂,所以我也听不太懂他们说的什么,很正常。” 这就难办了,君泽骑在马上,看他们状似野人的行径,一时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命令。 顾玉一针见血道:“他们还未开化。” 他们没有兵器,没有马匹,大禹朝打他们,就像打野兽一样。 可他们分明是人,有自己的部落,和萌芽期的语言。 眼看着他们的行径越来越奇怪,现在竟然开始两两抱头痛哭起来,君泽一个头两个大,满脸纠结道:“打?” 顾玉不确定道:“打完之后呢?” 打这些人容易,教化他们难啊。 他们甚至听不懂正宗的西戎话,若是真的打了,他们大多数只能保持野兽的心理,跟大禹人鱼死网破。 可大禹人若真的把这些人当做野兽来杀,未免太残忍了。 斟酌几番,顾玉还是道:“先撤。” 大军退回到一个安全距离,那些未开化的西戎人面面相觑,然后纷纷退回冰屋里。 顾玉和乌丹等人商量过后,还是决定让西戎人出面,若能口头劝他们,就口头劝他们往南边迁徙,若是不能,便放弃这里,任由他们生存。 可到了夜里,顾玉在睡梦中听到几声狼嚎,君泽在顾玉身边,也揉着眼睛醒来。 顾玉道:“有狼。” 一行人带着兵器走了出去,点着火把来到那个部落里。 果然看到一群狼在部落里肆虐,雪地中已经横陈了几具尸骨残骸。 狼一直都是成群结队出没,此时看到顾玉带着大批人马赶来,手中又有火把,稍微退了一些。 只是夜色中,顾玉还能看到一片绿光,那是狼群的眼睛,让人头皮发麻。 军队和狼群就这么对峙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那是大禹军队没赶来前,就死在狼爪下的部落人。 乌丹对付狼群还算有经验,主动站了出来:“他们怕火,狼群中尾巴翘得最高,最强壮的是狼王,若能杀死狼王,其他狼便会退却。” 顾玉道:“以你的经验,现在我们能把他们吓退吗?” 乌丹看着他们道:“已经见了血,不好说。” 狼群中有些狼已经尝到了甜头,但大多数狼还饿着,部落里的人毫无反抗之力,它们冒险上来群攻不是没有可能。 乌丹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凄厉的狼嚎,狼群瞬间出动。 不过他们还算聪明,没有来顾玉这边,而是前去撕咬部落里的人。 顾玉当机立断:“上!” 大禹军队一拥而上,手里有武器,有火把,狼死的死,逃的逃。 见四周安全了,库坨部落的人战战兢兢出来。 顾玉带着人缓步走了进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西戎人又呜呜啦啦起来,指着一个帐子,神情紧张。 顾玉朝营帐看去,拿着剑警惕地挑开帘子,忽然一匹健壮的狼从中窜出,嘴上还带着血,朝顾玉袭来。 顾玉长剑一横,迎击而上,直接划开了此狼的后背,而后剑锋一转,插入它的脖颈。 见到此情此景,剩下的狼都溃散逃离。 库坨部落的人忽然都涌到顾玉身边,呜呜啦啦说了一堆顾玉听不懂的话。 顾玉手中还拿着剑,但见他们并无伤人的意思,便放下警惕。 库坨部落的人又开始齐声喊着顾玉听不懂的口号,不让顾玉离开,连君泽都插不进来。 好不容易乌丹过来,顾玉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乌丹脸色有点怪异,进帐子里看了一眼确认后,对顾玉道:“他们部落首领被狼王咬死了,你又伤了狼王,他们大概是把你认作新首领了。” 顾玉:!!!??? 第821章 西戎最后一个部落就这么莫名其妙被征服了。 顾玉坐在代表部落首领位置的时候,还有些懵,直到一个老人把她杀的狼王的皮剥下来,简单制成了一个帽子,要戴在顾玉头上。 因为是新鲜的狼皮,带着点儿难闻的腥味,但这么多人看着,她只能低头,让老人给她带上。 然后库坨部落的人开始围在她身边载歌载舞,还有女子给顾玉献上冻好的生肉。 乌丹解释道:“他们这是在取悦你,你最好吃一口。” 顾玉看着眼前的生肉,对乌丹道:“你诓我的吧。” 相处时间长了,她跟乌丹也能调侃两句。 乌丹道:“真的。” 顾玉把生肉塞到乌丹怀里:“你是西戎可汗,这生肉要吃也是你吃。” 乌丹道:“你是部落首领,你吃。” 两个人相互推诿,最后谁也没吃。 君泽在一旁用火折子生了火,很快把肉烤熟,虽然调料不甚充足,总要比生肉好吃。 部落里许多人第一次吃到熟肉,纷纷露出激动的表情,还对君泽手里的火折子十分好奇。 他们会钻木取火,也会使用火石,但这里天寒地冻,就算能生火,也没有太多可供燃烧的木材,所以他们还是以生肉为食。 顾玉在部落体验了两天首领的感觉,看他们把打猎来的野兽掏空了内脏,埋进雪里,也看他们凿冰洞,砸冰砖。 一切都很稀奇。 君泽来到顾玉身边,顺着顾玉的目光,看到两个人在石头磨兽骨,便笑着道:“还是要多走一走,看一看,才能开阔视野。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有这种人。” 顾玉“嗯”了一声:“这两天在这里,看着他们用原始的手段谋生,觉得心很静。” 君泽道:“那是因为这里没有功利心。” 朝廷中人,功利心都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一句话恨不得想出八种意思。 顾玉如此,君泽亦如此。 就连刚正不阿的居子石,也难逃这一宿命,否则他不可能坐上刑部尚书之位。 不过想到居子石,顾玉又在心里生出些许遗憾。 这块儿茅坑里的臭硬石头,到底是离开了朝堂。 女帝派人请他出山,他都闭门不见,摆明了态度,再不涉足那天下最浑浊脏污之地。 顾玉道:“没有功利心好啊。” 君泽揽过顾玉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道:“这里虽然没有功利心,却要忙着生存,一匹狼,一阵暴风雪,人可能就没了,朝不保夕,也不好。” 顾玉笑了笑。 君泽道:“等我们从西戎回去,朝廷再稳定一些,我们就抽空一起去游山玩水,看遍天下风月。” 顾玉靠在他身上,眼睛弯了弯:“好。” 在库坨两日后,他们便要修整离开了。 部落里的人堵在大军面前,不让顾玉离开。 顾玉让乌丹费劲巴拉劝他们离开这里,往南边生存环境好一点的地方去。 但是库坨部落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不是顾玉这个半道杀来的首领就能劝动的。 无奈之余,顾玉只能让人在这里立了一个石碑,上面用西戎和大禹两种语言,写上了“库坨部落”四字。 君泽摇摇头:“既然要刻字,就要刻全。” 顾玉道:“还刻什么?” 君泽道:“首领顾玉,大禹朝一品镇国公。” 顾玉乐不可支:“我算什么首领?当两天玩玩而已。” 君泽道:“那不行,当一天也是当,两天也是当,这是改不掉的。” 君泽接过刻刀,在“库坨部落”下方刻出这行小字。 刻完,君泽满意极了,大军这才上路。 可是还没行多远,君泽又道:“我的匕首好像丢在路上了,我去找。” 顾玉道:“一个匕首罢了,不必再折返回去了。” 君泽却已经调转马头:“那不行,这个匕首我很喜欢,你们先走,我等下就追上来。” 说完,他一个人又赶回库坨部落,到了石碑之前,他取出刻刀,又在“首领顾玉,大禹朝一品镇国公”之后,添了几个字: “天下第一伟女子也。” 君泽正要站起来,忽而听到身后勒马声传来,正是顾玉。 君泽不是丢三落四之人,怎么会因为小小匕首脱离大军,顾玉好奇之下,追了过来,自然也看到了这几个字。 顾玉笑道:“我怎么就是天下第一伟女子?这名号也太大了。” 君泽也跟着顾玉笑,得意地仰着头,似乎因自己是天下第一伟女子的爱人而自豪。 “我说是就是,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下第一。” 字都刻上了,顾玉总不能让他毁了,心想反正库坨部落的人也认不得这些字,便随他去了。 “你说是就是吧,走,咱们回去。” 君泽骑上马,跟她一同离开。 这块儿石碑始终立在这里,百年,千年,成为库坨一地最早的文字记载。 时间飞逝,一路艰辛。 等顾玉和君泽从西戎返回大禹边关时,边关已经绿意盎然,夏意正浓。 女帝早已封赏了乌丹王爵,将大量资源往西戎倾斜。 按照顾玉的设想,在边关开设了庞大的贸易市场,自由贸易,不受拘束。 为免有人行欺诈之事,大禹和西戎共同在此处设立了官府,里面皆是会两国语言的官员,力求处理事务不偏不倚。 来往商人无数,个个赚得盆满钵满,吸引了更多人来。 从前只有戍边将士的边关军镇,迅速繁荣起来,甚至有一些西戎人来此定居,大禹给其发放了户籍。 在乌丹跟着顾玉和君泽四处收服部落时,文秀主动接下了两国交往的重任。 大军凯旋之日,文秀便带领一众鸿胪寺官员前来迎接。 只是让文秀没想到的是,乌丹竟然也出现在大禹朝的队伍里。 第822章 猝不及防的相见,让二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一年多未见,两人变化很大。 在两国各项事宜商洽的过程中,文秀建功显著,边关军镇里的人甚至给她建了庙,立了像,女帝将她从金城县主,晋升为金城郡主。 但文秀还是满身书香,除了头上一支乌木簪,身上再无其他装饰,一袭青衣低调朴素。 她明显胖了些,分别时消瘦的脸如今圆润许多,表情也多了些许平和。 顾玉知道,这是因为文秀当了母亲。 但乌丹不知。 乌丹也有所变化,历经一年多的征讨厮杀,让他眉宇间多了肃杀感。 只这一眼,文秀就知道,他到底是尊贵的西戎可汗,不是遭人嫌弃,唯有自己陪伴在侧的乌丹王子了。 文秀率先反应过来,对乌丹行了一礼:“文秀见过西戎可汗。” 乌丹眼中似有泪意,说出来的话公事公办,却带着几分颤抖:“你近来可好。” 此时一阵风吹过,文秀一缕头发被吹到眼前,她抬起手,将这缕头发别到耳后,温和一笑。 乌丹的眼睛也随着她的手而动,这才注意到文秀在西戎生出的白发又养了回来。 虽谈不上乌黑浓密,但的确比在西戎时干枯毛躁的样子好上许多。 文秀道:“多谢可汗关心,文秀很好很好。” 她连说了两声很好,可见还是故土的风水养人。 乌丹忍不住心头泛酸,这股酸直逼眼睛鼻子,嘴巴也不怎么听使唤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还是文秀倾尽地主之谊,对乌丹道:“官衙内备了上好的酒席,给诸位接风洗尘。” 顾玉接下文秀的话茬:“正好,奔波一年多,我早就馋家乡的饭菜了。” 大家伙一同进去,为表对乌丹的敬重,君泽和乌丹并坐在主位,其余人根据品阶大小落座。 知道几位功臣的不易,饭菜备得极为丰盛,且都是京都风味。 君泽倒满了酒,对乌丹道:“都是自家人,可汗千万不要客气。” 乌丹端酒与他相碰,连道:“自然。” 面前的酒菜都是上好的,顾玉、君泽、君显、李平都吃得津津有味。 乌丹拿起筷子,夹了道菜放进嘴里。 的确美味至极,味蕾都在为此狂欢。 这是西戎做不出来的珍馐,可乌丹喉头发紧,怎么也咽不下去,心里沉甸甸的。 一口咀嚼许久,终于咽下去后,他便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文秀了。 文秀从来不是什么美人,甚至因为年龄和打扮摆在这里,面容称得上寡淡。 但乌丹忘不了他们在草原上相互依偎的日子,哪怕一开始,二人不过是在互相利用。 顾玉忽然端起酒杯,对文秀道:“我还未恭喜金城郡主晋升,敬你一杯。” 文秀双手端着酒杯,道:“还要多谢镇国公向女帝进言,文秀才能施展抱负,这杯该是我敬您的。” 她们二人对饮,脸上都带着笑。 她在大禹,在自己的故乡,有自己的抱负,自己的事业,自己一路向上的人生。 再也没有回去的理由。 乌丹不得已把视线收回来,终于接受了文秀不会再回到他身边的现实。 那天乌丹喝了许多酒,喝得醉意醺醺,也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顾玉在边关稍微歇息两日,便又跟君泽、乌丹一起白龙鱼服,前往边关集市。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大禹和西戎交恶时,就有走私贩子来往两地,倒卖马匹茶叶,现在朝廷专门给开了集市,除了盐铁,其余交易不再设限,更是吸引了一大波吃螃蟹的人。 三人穿梭其中,其中交易的最多的依然是马匹和茶叶,其次是玉料和丝绸,另外还有兽骨、印章、棉麻布匹等东西。 利益当前,本来语言不通的两地百姓,也能无师自通。 一些新来的比比划划,肢体动作也能勉强交易,机灵点儿的已经学会了对方的语言,只是并不熟练,听着有些逗人。 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顾玉和君泽也过去凑热闹。 原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不小心撞掉了一个西戎人手里的玉料,这西戎人拉着女子不让走呢。 这女子大概也是常出没于集市之人,一口西戎话虽不标准,倒也流利,直说:“你这玉料里面糙似石灰,里外两副面孔,张口就敢要五两银子,分明是讹诈!” 西戎商人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拉着女子,大有不赔钱就不让走的架势。 拉扯之中,女子怀里抱着的婴儿哇哇直哭,她也急出了汗。 五两银子是万万拿不出来的,就算能拿出来,就这块儿分明是坑人的假玉石也不值当。 见那西戎人蛮横不讲理,女子索性道:“我是金城郡主身边侍女,这个孩子就是金城郡主的孩子,你若再纠缠不休,我便把你带到金城郡主跟前!让你再也不能在这里做生意!” 听到这话,顾玉暗道不好,赶紧走上前去,亮出身份呵斥道:“好好的生意,非要闹得这般难看,成何体统!” 那女人似有怨言要说,可是看到顾玉清冷的面容,不怒自威的气场,便缩了脖子。 而那个西戎人自知理亏,此时讷讷不敢言。 乌丹满脑子都是“这个孩子就是金城郡主的孩子”,此时紧紧盯着女人怀中的孩子,有些失神。 不到一周岁的婴儿,却是能看出些父母模样。 这孩子跟文秀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偏偏一双眼睛不像。 像谁呢? 乌丹觉得像自己,但又不敢说。 他用大禹话对女人问道:“孩子多大了?” 应当是文秀之前吩咐过什么,那女人现在看到乌丹,自然也猜到了他的身份,此时明显害怕极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顾玉轻笑一声:“乌丹可汗,这个女人借着金城郡主之名,给自己壮声势而已,您不会当真了吧。” 说完这句,也不等乌丹反应,就对女人道:“以后走路小心些,不要碍了金城郡主的名声。” 女人连连道是,顾玉一摆手,她就抱着孩子,肩膀内扣,就要逃走。 可是乌丹挡在女人面前,冷声道:“不能走,你们之间有官司,跟我到官衙处理。” 第823章 顾玉知道乌丹这是生了疑,就连旁边的君泽,也察觉到了不对,在孩子和乌丹之间来回看。 好在君泽嘴上不饶人,却不会乱说话。 无奈之下,顾玉道:“你们两个,去官衙一趟,谁对谁错自有评判。” 那个西戎人本就是来讹诈的,手上的玉石也是假货,此时连连告饶,说不要赔偿了。 女人则是抱着孩子,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连话都说不出来。 乌丹道:“让我抱一抱孩子。” 女人更是吓得瘫坐在地,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一点儿肌肤都没漏出来。 见大家伙的注意力都在女人和孩子身上,那西戎商贩拔腿就跑。 乌丹还需要他,一脚飞踹,就把商贩踹倒在地。 “就算你是西戎人,行讹诈之举,我也不会姑息!” 乌丹态度强硬,带着那个西戎人,一同去了官衙。 此时文秀不在,顾玉便对衙役道:“请金城郡主过来,有个抱孩子的女子,攀扯郡主的名号。” 说完这话,乌丹警惕地看了顾玉一眼。 顾玉倒是不心虚,任由他看。 此时女子怀中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女子温声哄着,乌丹便被吸引了视线。 “孩子为什么哭?” 女子磕磕绊绊道:“可能是饿,饿了。” 乌丹道:“那你给孩子喂奶。” 乌丹紧盯着女子,顾玉道:“来人,带这个女子前去喂奶。” 那女子只是文秀身边新来的侍女,也不是奶娘,哪里会喂奶? 但是顾玉发话,她只能硬着头皮下去。 孩子是哭着抱进去的,乌丹等人守在门外,就没听见孩子哭声停过。 好不容易文秀来了,乌丹上来便道:“那是你的孩子!” 语气肯定,不容置疑。 文秀丝毫不慌张,直视乌丹,坦言道:“是我的孩子。” 乌丹的手颤抖起来:“孩子父亲是谁?” 是他吗? 文秀面露怜悯:“我也不知,这孩子是我在军镇捡来的,我见她可怜,便养在了身边,是个女孩儿,娇气得很,一点儿不如意,就要哭。”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出来,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就算再像乌丹,但是文秀不承认,乌丹便没有立场把孩子带走。 西戎视女子为牛羊,就连西戎王室的公主,也不过是更珍贵的货物罢了。 哪怕现在乌丹上位,跟大禹一起试着改变这种现状,可根深蒂固的思想,哪儿那么容易改变。 到时无论乌丹怎么宠溺女儿,在这个大环境里,还是难以健康快乐成长。 所以文秀这么说,只透露了一个意思——不愿意。 听到文秀在外说话,抱孩子的侍女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抱着孩子走了出去。 文秀从侍女怀里把孩子接过,轻声哄着,或许是母女连心,孩子逐渐不哭了,只是眼睛红红的,不停抽噎。 乌丹怔怔道:“她叫什么?” 文秀依然是那副平淡的样子,回答了乌丹:“取了一个娴字,庄重柔和之意。” 顾玉在一旁插嘴道:“文娴,是个好名字。” 说着,顾玉便伸手逗弄小孩子,文娴的眼睛随着顾玉的手指转来转去,渐渐止住抽噎。 文秀对乌丹很是冷淡,但看向顾玉时,却是带着微笑,此时看她们互动,满眼温柔。 “这孩子与镇国公倒是亲和,文秀有个不情之请。” 顾玉大概猜到她要做什么,便道:“但说无妨。” 文秀道:“文娴被我捡回来时十分孱弱,曾一度活不下来,幸好西北名医多,这才从一次次病中活下来。西北有认亲的说法,若是认到有福之人膝下,便可保她一世安乐无忧。” 顾玉看着小孩子也觉心喜,当即道:“好啊,我虽满府妻妾,奈何膝下寂寞,若能认个干女儿,倒是一件大喜事。” 一唱一和间,顾玉就成了文娴的“义父”。 听得君泽心梗,乌丹心痛。 而文娴认了顾玉这么一个义父,就不是乌丹能够轻易抢夺走的。 君泽不好插嘴,乌丹道:“我身强体壮,也可以让文娴认在我名下,叫我一声...义父。” 文秀抱着孩子道:“您乃西戎可汗,文娴哪里敢高攀?” 话说的客气,可拒绝的意思也明显得很。 乌丹是文娴的亲爹,却连一声“义父”都听不得,此时肝肠寸断,心如刀割。 文娴嘴里含含糊糊喊着娘,乌丹道:“我能抱一抱她吗?” 见文秀似有犹豫之色,乌丹轻声道:“文秀,只是抱一下而已。” 文秀沉默几息,还是将文娴递了出去。 乌丹没有抱过孩子,此时小小的婴孩儿在怀里,一点儿都不重,但让他浑身僵硬,心中爱怜泛滥,不可收拾。 可大概是乌丹抱孩子的姿势不太对,好不容易止住哭声的文娴,又哇哇哭了起来。 乌丹一时心急,不舍得把孩子交出去,又不舍得让她继续哭,情急之下,嘴里用大禹和西戎话穿插,来哄孩子。 甚至哼出了几句西戎的陌生歌谣,短短几息,他穷尽手段,还是没能将文娴哄好。 文秀便伸出手,想要把孩子抱回来。 乌丹却不愿意,抱着文娴,像是抱着稀世珍宝,场面一时冷落下来,只有文娴委屈的啼哭声。 文秀收了笑,平淡而又残忍道:“孩子怕生。” 文秀比乌丹年龄大些,二人相处那么久,她最懂怎么击垮乌丹的内心。 趁着乌丹愣神的功夫,文秀便把女儿抱进怀里,温声呵护。 “这孩子哭得实在难缠,我先带她走了,可汗、将军、镇国公,你们慢聊。” 文秀走时,顺便把侍女带走了。 那个故意讹诈的西戎人则是打了十几个板子,没收了交易文牒,不得再踏足集市。 离开官衙,上了马车后,刚刚还淡定自若的文秀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 怀中的女儿感知到母亲的情绪,哭声更大了些。 文秀埋首在女儿的襁褓间,感觉到胸前咯着东西,那是乌丹送给她的狼牙。 第824章 手摸到颈间的狼牙,她有一瞬的失神。 可文娴的哭声很快将她拉回现实,轻轻拍打着孩子,嘴里哼唱着歌谣。 哼了好几句才反应过来,是西戎的调子,在西戎时,乌丹曾对文秀唱过。 她一直没放在心上,却在这个时候不自觉哼了出来。 乌丹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中深得多。 想到乌丹的断臂,文秀心口也是揪着发疼。 回到家后,侍女自知犯了错,跪在文秀身边,请求文秀原谅。 文秀没有自己的郡主府,集市初建之时,事情繁多,她便在集市附近买了一个二进的院子,来往方便。 今天文秀事忙,便把文娴托付给侍女和奶娘,恰好侍女今日要去当铺取一个票据,就在距离府邸不远的地方。 侍女想着这么近的距离该不会有什么事,从前也不是没带文娴出去过,所以今天也抱着文娴出了门,没想到被那个西戎人讹诈。 情急之下,搬出了文秀,想要吓退西戎人,却没想到遇见乌丹一行。 这事儿到底是侍女轻狂,妄想倚仗主子的威势,没想到给文秀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文秀冷冷道:“以后你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侍女哭着求饶,想让文秀网开一面。 文秀脾气随和,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儿郡主架子,但这次却实实在在被惹恼了,一点儿情面没留,就将人赶走了。 文秀回想起来还冷汗涔涔,还好这次镇国公和平南将军在场,能够压制住乌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文秀不想以最坏的心思去揣测乌丹,但女儿是万万不能跟乌丹去西戎的。 大禹朝男尊女卑风气严重,但随着女帝登基,已经在慢慢改善了。 可是西戎那已经不叫做男尊女卑了,而是把女人当牛羊,当货物。 文秀见过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仅仅用两头羊就换走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给自己当妻子。 也见过老可汗的亲生女儿,像物什一样被赏赐给部落里的勇士,那个勇士把公主打死,也没有受到什么惩罚。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女子也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反而会因自己会被某个长辈断定,值几头羊而洋洋得意。 文秀在西戎三年,凭一己之力改变了许多,可这种思想,是她耗尽心血,也未能撼动分毫的。 去西戎前,她孑然一身,怀揣着视死如归的大义,怀揣着家族覆灭的恨意,想要倾尽所有,为大禹朝换取西戎的情报,助大禹一统西戎。 等到大禹的军队进入西戎后,她总算得偿所愿,便再也没有心力留在西戎,也没有心力为自己的仇人们耗费心血。 而今她有了女儿,也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先生,成为大禹朝郡主,身担要务,沟通两地,受人敬仰。 就更加没有回到乌丹身边的念头了。 文秀轻声哄着文娴,看着女儿恬静的面容,她便什么都满足了。 另一边的乌丹失魂落魄,脑海中不断回想女儿的样子,却又因自己断了一臂,连女儿都抱不好,自卑至极。 顾玉状似不经意对君泽道:“文秀把这个文娴照顾得真不错,白白胖胖的,不过确实娇,看不到文秀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乌丹知道顾玉这是在点他,他若真的是自私之人,当初就不会放文秀离开。 迫于顾玉和君泽的压力是一回事,但他不想让文秀在西戎饱受思念故土和灭族仇恨的反复折磨,又是另外一回事。 乌丹只是不断在脑海里回想女儿的样子,希望往后女儿能在大禹健康快乐长大。 乌丹道:“往后文秀和文娴在大禹,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向我开口。” 顾玉道:“这是自然。” 出了这么一回事儿,三人也没有继续逛下去的想法了。 回去的一路上,君泽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嘟囔道:“满府妻妾还未处理,这又来了一个女儿。” 顾玉心虚道:“权宜之策,权宜之策!” 君泽道:“文娴就是文秀和乌丹的女儿吧。” 顾玉会防备女帝,倒是不会防备君泽,说了声“是”。 君泽摇着头道:“不好办。” 现在西戎刚稳定下来,乌丹人也在大禹境内,不会轻举妄动。 可若乌丹回去西戎后,过个几年,又忽然想念女儿,再想把孩子要回去,就成了两地之间的政治问题。 在上位者看来,若能用一个平民郡主的女儿,换得两地深度交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设身处地去想,如果顾玉没有力保文秀和文娴,君泽也乐意这么干。 更别说女帝了。 顾玉笑道:“不好办也得办,文秀可是我们统一西戎的大功臣,她们母女二人我是保定了。” 君泽也知这个道理,顾玉嘴巴严得很,若非今天正好遇见,她估计连他都会继续瞒着。 君泽幽幽叹道:“只能暂且瞒着我娘了,以后乌丹若真要讨要,再想办法。” 顾玉虽是和文娴第一次见面,但既然认到自己膝下,她就得负责。 得了君泽的承诺,顾玉也就安了心,甚至有些开心道:“我以后也是有女儿的人了。” 君泽下意识想说“那我们也生一个”,可一想到顾玉的身体,便把话咽了下去。 再开口时,他的话已经变成不经意的插科打诨:“你是文娴的义父,那我是什么?” 顾玉道:“那你就当干娘吧,既然当了干娘,可要好好为女儿考虑。” 顾玉好歹女扮男装,被叫一声“义父”倒也不突兀,但君泽成了干娘,就不伦不类了。 不过君泽根本没在意,揽着顾玉的肩膀,情意缱绻道:“夫君啊,今晚可别让妾身独守空闺了。” 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但顾玉就是喜欢得很。 到了四下无人之地,垫着脚与他拥吻。 第825章 边关的一切有条不紊建设,两国联系日益紧密,剩下的事情就要徐徐图之了。 君泽和顾玉总算熬到了回去的时候。 但是在大军离开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顾玉带着所有顾家军,来到落日关。 落日关一改从前荒芜的样子,此时百草丰茂,两地商人来往频繁,硬生生踩出了一条路。 面对顾家军的到来,一些路过的人下意识避开,又是在好奇这是要做什么,便站在原地观看。 不仅是百姓,顾家军们也不明所以。 他们眼看着顾玉穿着赤色官服,身后竖着一面顾家军赤红火眼的旗帜,手里拿着一柄铁锹,一下下往下挖。 直挖得那张玉质金相的脸流满了汗,沾上了脏兮兮的黄土,整个人狼狈不堪,地下的情景才露出一些端倪。 一具具重叠交织的尸骨,看得人头皮发麻,身上的衣料已经被土壤腐蚀了干净,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盔甲,穿插其中。 顾家军很快将其认出来,是自家的盔甲。 这一幕让所有人冷汗直冒,不能让顾玉一个人挖,其他人也纷纷动手。 天地间很快裸露出一个尸坑,无数具尸骨在漫长的岁月中,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天。 有顾家军来问顾玉,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顾玉只道:“先挖吧,注意把顾家军和西戎人分开。” 此言一出,更加令人惊悚。 顾家军为何会跟西戎人的尸骨埋在一处? 顾玉还是道:“先挖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所有人开始闷声挖掘。 可是时间太过久远,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胳膊,谁的脑袋,大家努力去拼凑,依然一片狼藉。 君泽和乌丹也在。 君泽默默陪在顾玉身边,帮她一起挖掘尸骨,小心拼凑,脸色肃穆,没有说话。 乌丹则是带着自己的亲信前来帮忙。 这么多尸体,除了那些残破的盔甲,根本分不清谁是顾家军,谁是西戎人。 他们从早上整理到晚上,顾玉累得瘫坐在地,君泽拿出水壶,在一边给顾玉喂水。 这是一个大工程,今天是弄不完的,顾玉喝完水,打算让大家回去歇息,明天继续。 然后她听到不远处,一个西戎人抱怨道:“分不出来了,就是分出来那些,也不一定就真的分清,还不如一把火烧了。” 在西戎东征西讨一年多,耳濡目染下,顾玉对西戎话也学会了一些,因此也能听出他在说什么,顾玉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离顾玉不远的乌丹自然也听到了,当即用西戎语把那人痛骂一顿,让他自去领罚。 而后乌丹用仅剩的左手提着铁锹,来给顾玉赔罪。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顾玉不奢求旁人懂顾家的恨,只是这个西戎人以不耐烦的口吻抱怨,还是让顾玉心怀不满。 此时脸上不喜不悲,最后一点暮色消失在她身后,黑夜降临,她整个人阴恻恻,冷清清的。 乌丹在心里叹口气,知道这句话在顾玉这里不会轻易过去了。 大禹人讲究入土为安,多少人往自己头上插上草标,就为了给自己的亡父亡母换来一副棺椁。 就这么把活人埋了,还跟仇人埋在一起,残忍得令人发指。 而那个西戎人说一把火烧了,岂不是将两方人彻彻底底混杂在一起,也是把这位大禹朝一等一的权臣得罪了个透。 乌丹便道:“是我御下无方,镇国公恕罪。” 顾玉执拗道:“分不出来也要分!” 乌丹忙道:“这是自然!虽然困难,但事在人为。” 大禹朝人身上的盔甲能够作为凭证,一些被腐蚀掉的令牌也可以,还有刻字的玉牌、刀剑。 总有办法的。 顾玉脸色依然不见好转,乌丹道:“镇国公放心,我亦会配合您,将当年西戎和大禹在落日关一役的真相昭告天下。” 夕阳已经彻底沉入西边。 顾玉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清清冷冷留下一句:“不必。” 尸骨太多,一日是整理不完的,顾家军在这里安营扎寨,顾玉也守在这里。 落日关的夜里很凉,顾玉怎么也睡不着,从营帐里走出来。 不远处就是埋了无数尸骨的巨坑,但都是自家人,并不会让顾玉害怕。 君泽来到顾玉身边,给她披上一件外衣,说了一句:“能回去就好。” 夜色深沉,落日关的天幕似乎很低,月光暗淡,星子明亮。 顾玉道:“我看过史官笔下的落日关一役,寥寥数百字,书尽了顾家军的壮烈,我父亲的骁勇。” 君泽道:“老镇国公是英雄,这点儿永远不会变。” 顾玉道:“落日关一役。顾家军冤,我父亲冤。” “但我不想千百年后,后人提及这场战役,只剩下对落日关冤屈的惋惜。” 君泽低声道:“所以你不想将落日关的真相昭告天下。” 顾玉低垂眼帘,沉默半晌,才道:“真相太痛。” 身为将领,若不能功成名就,解甲归田,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她的父亲没有走上第一条路,便只能走第二条路。 为了保家卫国,死在敌人手里,会令人肃然起敬。 可是为了保家卫国,死在自己守护之人手里,则会令人叹惋。 史书写好的内容,一个在百姓心中无比崇高的人物,不该再次颠覆,只在人们心中留下一声叹息。 既然现实中他的父亲没有完成的战死沙场的使命,在史书里完成,也算是另一种圆满。 君泽道:“那便不改,真相如何任由他人评说,你不要承认便好。” 即便顾玉想说出真相,君泽也会想办法阻止。 他有自己的考量。 一旦当年的真相暴露出来,天下人知道老镇国公死于剌帝和绍无极之手,那么顾玉之前的种种举动,难免也会被人勘破真相。 毕竟剌帝临死前,顾玉是唯一一个待在剌帝身边的臣子,绍无极也死于顾玉之手。 这样一来,顾玉便会从在宫变中守护皇宫的功臣,变成替父报仇,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 天下对顾家军叹惋的同时,亦会将顾玉钉在“弑君”的柱子上鞭笞。 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可杀臣,臣却不能弑君。 往事不可追,但顾玉未来的路还有很长。 君泽不能眼睁睁看着顾玉沦为乱臣贼子。 第826章 万人坑的整理足足持续了半个月。 顾家军的尸骨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远远看上去还算完整,可一旦凑近,就会发现不是缺了胳膊,就是缺了腿,甚至有很多人找不到脑袋。 更别说确认他们的身份了。 实在是没办法,时间太久远,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值得一提的是,顾玉找到了她父亲的玉牌。 可惜尸体太多,根本不能确定玉牌是从哪块儿骨头上掉下来的。 顾玉知道,想在万人坑中找到父亲的尸骨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找到,也不一定是父亲的。 与其到时候找到的是错的,还不如将所有整理好的尸骨,统一迁回京都,埋在一处,受人统一祭拜。 想来她的父亲也情愿跟兄弟们一起回家。 做完这件事情,大部队就要启程回京了。 落日关弄出来的动静不小,许多人旁敲侧击,来问万人坑是什么情况。 顾玉皆沉默不语。 虽然不语,但挡不住旁人的猜测。 尤其是提到万人坑这三个字,就不得不提起绍无极。 提起绍无极,便又想到绍无极背后的剌帝。 可再往下想,就不得不打住了。 皇家的一切都是禁忌,可是越禁忌,就越引得人们好奇。 顾玉语焉不详,架不住旁人从落日关的万人坑,揭开一角纱幕,窥探真相。 流言四起,真真假假,皆由人评说,顾玉从不否定,也从不肯定。 朝廷大军走在前面,君显带着君家兵马紧随其后。 从落日关带回去的棺椁太多,顾家军跟在最后面,渐渐与两军拉开距离。 顾家军一路小心护着棺椁,无论新兵老兵,无论是百夫长还是无名小卒,都为当年的先烈戴上了孝。 顾玉一身孝服,挽发的玉簪也换成了惨白的丝带,面色清冷肃穆,那双凤眸带着一种纯粹的冷意,像有人在她眼中下了一场雪。 虽有快意恩仇,但逝者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她身边的君泽竟然也跟她一起戴了孝,他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地位又高,没人敢质疑。 时隔二十五年,顾玉和君泽一起接这些英雄们回家。 边关百姓看到顾家军护着的那一具具棺椁,心中不由悲痛万分,泪洒当场。 有些年幼的孩子不明所以,奶声奶气问家中垂泪的大人:“为什么有这么多棺椁?” “因为里面装着英雄的尸骨。” “落日关那场仗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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